纪洪平

低檐下的浮云

屋小乾坤大，檐低日月高。

少年时读杂书，偶遇这两句话，觉得很合自己的口味，便含在了嘴里时常嚼一嚼，品出来的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高考落榜后，这两句话确实被我咂出点味道来，虽然那时我仍住在飞檐画栋的高楼里。

许多年后，我几次调动工作，事业虽然无多大建树，但整个社会发展很快，许多低矮的平房被整街整街拆除了，无数现代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开阔，美好生活不断激励着雄心勃勃的每个人，恰恰在这时，我搬出了久住的大楼，来到一大片名叫“四联”的低矮平房居住区。这里有相对悠久的历史以及相对古老的居民和相对陈旧的各种居民建筑。这些所谓建筑就是在无可奈何的年代，用无可奈何的借口盖起来的小棚子和沿原房檐接出的形状各异的屋子，以满足人口不断增长的需求。然而这种发展只是横向的，四联依然是低矮的杂乱的四联，根本没有一丝向上的愿望。也许，正是这一点使我发现了它的妙处，那就是天空真的很空，空得挂不住一缕思绪。我常常坐在屋檐下看天，和天空里的一朵朵浮云。正因为有了浮云，我才能够稳稳地望上一会儿，想上一会儿。

成败荣辱，尊卑贵贱皆成过眼云烟。

然而无以自慰的是，我从未体验过荣华富贵和卑鄙透顶那淋漓尽致的滋味，却常陷入一事无成的平庸中，只有浮云载着我轻得不能再轻的生命随意飘浮。也许，生命从一开始就已大彻大悟，也许生命根本不需要理性的折磨。

我往往懷着一些不痛不痒的想法走进公厕，随后又带着强烈的感官刺激狼狈而返。几处洼地盛满了雨水，雨水沉淀了对夏天的情怀，一汪汪碧绿碧绿的动人心魂，空气都一团团黏黏乎乎的。我躲不开苍蝇的追逐，更躲不开苍蝇一样嗡嗡不停的男女叫骂声。如果说我初来乍到第一个不能适应的是生活空间的卫生环境，那么第二个不适应的就是心理卫生环境了。那精湛绝伦的夫妻打架，集古今之大成，令人叹为观止。

在这里想什么都是现实的，可想什么都无法获得心灵的超脱。周围林立的高楼和现代生活，对这里的人有太大太久的诱惑，任何一个动迁的消息，都能被人们洗了又洗，炸了两遍再浇上汁儿，弄得满院子热气腾腾、暮霭氤氲，编织了一种温馨氛围，自己感动自己。接着又是漫长的等待，接着还是遥望文明。

低檐下的浮云，迟早要从檐边飘过，破旧的平房必将被耸立的高楼代替。一切落后将会烟消云散。然而在我一生中毕竟有这么一次机会，让我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天上的浮云和有着别一样的心情。当某一个早晨醒来，我满怀喜悦准备大步走出四联时，我突然发现四联街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异常细致，饱含了清扫人对生活的一腔爱恋，任何一颗心走在这街道上都会轻松激动起来。的确，哪条路都通向清晨和阳光。

旧园的心情

许多新公园建成了并配有各种各样先进的娱乐设施。我很容易找若干借口不去游玩。可我怎么也无法搪塞去旧园的那份心情。

深秋的时节，旧园更旧，黯然的绿柳，苍郁的松柏，金黄的落叶……

秋天很深很宽阔。一旦在旧园的小路上走起来，就有一种很旧很淡的心情。外面的世界越是千变万化，姹紫嫣红，我越是面对这种很淡的心情。

从忙忙碌碌中跳出，成为生命的旁观者，我才有机会躲在树后看清自己走过的路是大道还是歧途。不管世间有多少美丽的去处，我总害怕走失自己。因为我太脆弱了，天天小心翼翼为自己的存在寻找原则和意义。

人生固然有许多徒劳的事：哀叹时光、伤感一事无成、抱怨命运多舛，但徒劳不完全属于弱者，徒劳也不完全有害无益。从无奈中感受到紧迫，从无限中发现有限的力量。世界变化太快，情感又单纯执著。如果在光怪陆离的变幻中不能准确把握自己，随波逐流，最终就可能被冲上岁月的荒滩。

人生之舟不怕搁浅，有时短暂的搁浅反而很有必要。它给我反省，去认准前进的方向，所以喜欢旧园，喜欢在旧园时的那份朴素平静。只有在熟悉的环境中漫步、遐想，才容易放松自己，并努力学会心平气和地对待命运。

面对旧园，注定要面对许多很老的人和许多很旧的事，很老的人给我很深的人生启迪，很旧的事则给我以很纯的情感，投入到新的事业之中。我爱旧园，像许多人热爱故居，热爱古董，热爱回忆一样，让全身心浸泡在一种古典的韵律之中，随着微风轻轻发出悦耳的和弦。

生命常常为来自内心的乐曲感动。

在一个独立思考的空间，只想保持一个梦的颜色不变。

悟透人生

1994年岁末，清冷的一个月夜，我开始静静地读刘鹗的《老残游记》。这本仰慕已久的书，被我买来后一直摆在书架上，喧嚣琐碎的现代生活把人们的时间挤压得很扁。扁扁的时间隧道里，只要稍一放纵就如白驹过隙。然而一旦从忙忙碌碌中挣扎出来，认真读一读诸如《老残游记》这类“老书”，会令人马上轻松起来，继而心胸开阔眼界放宽，不由发出古今多少事，亦如斯的慨叹。什么恩恩怨怨得得失失，不过是一片转瞬即逝的云烟而已。

刘鹗，出身于一个封建官僚的家庭，却无意科举，懂得算学、医药、治沙等实际学问。曾帮办治理黄河工程得到很大声誉，曾向清廷建议过多次创办实业的计划，但最后都一一归于失败。庚子（1900）义和团事起，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刘鹗向联军购得太仓储粟，设平粜局，以解北京饥困。 1908年清廷以私售仓粟罪加以逮捕，流放新疆，次年7月病死于迪化（即今乌鲁木齐）。刘鹗的一生，正处于腐朽的清王朝剧烈动荡直于崩溃的前夕，是我国逐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黑暗时期，然而也是西方先进的科学文明和思想与古老的东方文化大碰撞大融合时期，刘鹗的思想，也不能不打上当时的历史烙印。他那丰富多彩的人生和细腻的感情体验，再加上脱俗超群的文笔，仅一本《老残游记》，一幅晚清社会市井风情画便跃然纸上。越读我越有一种错觉，斗转星移，时空变幻，一切仿佛是一个大轮回，尽管并不是原封不动的重复，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沿着螺旋式上升的一种回归。作为一百多年前的人，刘鹗就能提出借外资兴建铁路开采煤矿……而今天，不知还有多少人对改革开放，吸引外资所知无几呢！尽管再伟大的人也摆脱不了历史的局限性，然而刘鹗穷其一生的精力去思考人生，并身体力行努力去做好每件实际工作，给后人留下许多值得借鉴的东西。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同情劳动人民的疾苦，又以一个知识分子的愚忠竭力维护腐朽没落的清王朝；他潇洒飘逸却无意科举仕途，他满腹经纶又不想空怀平生之志。于是，一方面是被自己看透的蝇营狗苟肮脏的官场，一方面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豪情。在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下，他的每一个计划，每一次努力都化为一次次失败。面对失败，他能够勇于接受现实，超脱了患得患失带来的烦恼。虽然他把感情寄托于佛家的“逸情云上”的虚无境界，但他对生命的思考是严肃认真的。在《老残游记二集》中，他用了大量的篇幅描述阴间的情形，这决不是对生命的一种恐惧心理或是一种神秘心理，而是对生命的一种顿悟，亦是一种解释。

生命有限，岁月无涯，抛开刘鹗的政治思想，仅以艺术的观点看待这部《老残游记》，也有许多令人叹为观止之处。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赞的：“叙景状物，时有可观”，可见此书在世流行百年的魅力。读一读老书，也许对我们认识人生有所帮助。关键是悟透了人生之后，能做一些什么有益的事！

一棵树的风景

窗外的大杨树倒了。

我心里一动，推开窗子，又黯然关上。

六月的长春在窗外，六月的杨花在长春飘一场六月雪。

杨花纷纷，思緒纷纷的六月哟！

杨花开放之前，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米粒大小的种子，种子还很生硬的时候，打在脸上、身上痒痒地疼。在不知道痒痒地疼也是一种痛苦的童年，我们用石块、木棒打下种子，每个人的小口袋都装鼓了，夕阳便沉入暮色……

时值六月初，杨花刚刚从生风的脚下飘起，这棵大杨树就跌进了冬天。我孩提时未打下来的那串种子，再不会生长一个春天了。

尽管以往的春天都充满了艰辛，但我总爱躺在床上，像儿时一样透过遮天的大树看点点斑斑的蓝天和被树梢扯住的云朵，一遍又一遍乞求妈妈，给我买一件玩具吧，只一件。妈妈一遍又一遍答应着，下床做饭了……

我垂涎的小汽车、小飞机，一直都没有驶来。我也就没走出大树下的世界，没穿越大树笼罩的梦影。

记不得这棵大树有多少年了。在我的记忆里，它早就是成熟的，一直趴着窗子，看我翻箱倒柜玩弄着春夏秋冬。今天，一个表情麻木的砍柴人，一块一块有条不紊地肢解铭刻在我心中的年轮。大树被贴根砍了。

几个孩子围着倒下的大树做一场游戏，黄昏时散了。

我在距大树不远不近的地方，凝视了很久，回去睡觉。躺下才想起大杨树流泪的情景。

于是一个深秋的雨夜，躺在黑暗中只吟了一句“哪堪风雨助凄凉”，便泪落枕畔。

路灯老眼昏花，一片惶惶之光溅在枯枝残叶上，湿漉漉地滴落，在我心中摔成无数流淌的秋意。

我不相信草木无情！

当我出游回来，感觉自己是非常适应窗前这片风景的。就在我决定用这片风景为背景开始远游、开始生活的时候，大树被伐倒了。终有一天，长春看不到六月雪了，我心里空荡荡的，颇有点儿寒意。

高层建筑参差不齐湮没于绿色之中。天很宽很蓝，目光显得短浅而缺少色彩。

一群群白鸽，落在远处的楼顶。熠熠生辉。我莫名其妙地胆怯起来。鸽子们抖抖银翅盘旋而去，撇下这片空旷的风景。六月在左右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