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

我相信，许多年后，延安那片雄浑苍茫的黄土地烙在我心里的不单是那风云变幻的烽火岁月和纯朴敦厚的陕北民众，也不只是那穿透灵魂的悲怆秦腔和回肠荡气的刚劲腰鼓，更多的是在鸟瞰那雄浑磅礴、起伏如海的黄土地后的自我审视，以及触摸那一排排土坡上被岁月磨砺成泥质锋刃后的心灵震撼。

循着一声声炽烈的召唤，沿着一个个崇高的指引，我一步步走向黄土地的高处。初夏的午后的阳光正好，仿佛有清凉的风在耳畔萦绕，丝丝缕缕黄土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站在了宝塔山山顶，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宝塔。宝塔其实并不高，身高不过十余丈，却让人肃然起敬。宝塔确实又太高，它树起的是一个民族的脊梁和信仰。他莫不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站立于黄土之巅，指挥着黄土地上的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与脚下的延河与南川河相伴，日夜守护着这片贫瘠而坚实的土地。

山是宝塔山，塔是千年塔。宝塔山与凤凰山及清凉山三足鼎立，犄角相峙，山下是浅浅一线的延河与和南川河，不大的延安城就在三山之下与两河之上侧身站立，将岁月站成一种伟大与永恒。

在宝塔山上放眼四望，远处是大片大片的黄土地，起伏如海，奔腾而来，又呼啸而去，让人不禁联想起那更远处的黄河壶口的咆哮声。黄土连绵千里，种植着多少憧憬和希冀；黄河奔流万古，奔腾着多少激情和豪迈。在这个庄严而静穆的时刻，我有一种强烈而单纯的冲动，只想化作高高翱翔在蓝天的苍鹰，雄视宇宙的生灵万物，飞向更高更远的天际。

伫立于千年屹立的宝塔之下，我沉默良久，思绪万千；倚靠于壁立千仞的绝壁之边，我心生双翼，早已凌空。

眼前广博苍茫的黄土地上那起起落落的山峰、那时隐时现的沟壑，让人感叹历史的嬗变和岁月的无情。

历史总是走得太慢，在一个个名字中驻足回望，从古之肤施到延州再到今之延安，从古之丰林山到嘉岭山再到今之宝塔山，历史的脚步走了千年。

时光脚步却是匆匆，在一个个不同的地名中奔跑，倾斜时空，逾季而来。从宝塔山到凤凰山再到南泥湾，从王家坪到枣园再到杨家岭，长征之后，中国历史在这里改写，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在这里向全世界吹响了最嘹亮的号声，发出了中国人民的最强音。毛主席带领的中央红军在这里重整行装，负重而行，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出发，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披荆斩棘，一路踏歌而行，继而走向曙光，迎来黎明，夺取最后的胜利。

站在黄土地上，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感动。

一片片黄土承载了一段段峥嵘岁月，一条条沟壑满写着一个个血泪故事。

那革命旧址一扇扇或打开或虚掩的古旧的木门窗，那一个个打在毛主席等革命领袖粗布衣服上旧补丁，那一眼眼依山而建条件极其简陋的破窑洞，那一声声震荡人心穿透岁月的秦腔腰鼓，那一幕幕血战长空的枪林弹雨，那一次次无声胜有声并和着泪湿眼帘的哽咽和感动，怎不让人为之动容！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一声声铿锵有力、嘹亮悠长的信天游从远方传来，这声音似乎有一种让人灵魂出窍的魔力，我感觉瞬间有如一种弱电传遍全身。

黄，大片的黄，满眼的黄。让人心襟摇曳，浮想联翩。

阳光。迎春花。向日葵。稻浪。麦海。有一种简单朴实而又执着崇高的力量。

金灿灿的黄。星点闪耀的黄。诗意的黄。清香的黄。丰收的黄。喜悦的黄。旋舞的黄。突然间，一些闪烁着奇光异彩的词语，夹杂着一堆纷繁芜杂的意象，排山倒海似的向我扑来，将我击倒在黄土地上，我只感覺到自己被一种神奇的双手托举，向上向上再向上，身体变得轻盈柔软，继而化作一根洁白的羽毛，在半空翻飞——

我喜欢这熟悉而陌生的土地气息，我更喜欢这种被黄土地席卷、挟裹的感觉。

这是怎样一种与众不同的泥土呵。粗砺、亲切而温暖，似乎还有一种独特的香味。触摸这黄土塬，我不由得想起父亲的手母亲的脸。老父亲那枯树老藤般的手就有这种黄土的粗糙，宽厚有力，像沉甸甸的石头，又像曝晒后的土坯。整个手板就像这粗糙的土层，布满了锯齿，摸起来扎人。这被风蚀日晒的黄土地上的沟沟汊汊，实在是与老母亲那布满沟壑的脸太像了，每一处线条都那么干练、清晰、有力，表达着与岁月抗衡后的无奈、纠结与挣扎。

我想，若干年后，我的手上，我的脸上，也一定会刻下黄土地的这些独特印记和回忆。

就算是泥土也注定会成长为一个古老的传说，抑或一个神话和绝唱；就算是泥土也要表达和歌唱，有学会站立和奔跑的激情与渴望。

在延安，我为这片广袤的黄土地自豪。白云之下，群山之边，黄土之上，黄土沟壑纵横交错，历史在它身上写下特殊的时光密码。解读这密码，我们不难发现世间风雨的洗礼和时光走过的痕迹。

几位赶羊的陕北老农从我眼前走过，那朴实的头巾和腰带，那苍凉的吆喝声，让时光悠长，让眼神仿佛。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黄土的影子，闻到了黄土的气息。他们挖土成窑，筑土成墙，刨土而食，伴土而居，最后身化尘土，魂归大地。他们莫不就是陕北最朴实的黄土地？他们在生活的风雨中劳作，在革命的尘土中抗争，变成黄土地上最深沉的皱褶，化作历史书中最隽永的段落。

黄土地是一种历史书写，黄土地更是一门人类哲学。

匍伏于大地的黄土，简单而质朴，被一个叫革命的人唤醒，开始歌唱，并在自己的歌声中找到前进的力量。在风雨中，一些黄土被时光冲到低处，但它们不甘匍匐，学会了站立。风霜雪雨让它们得到历练，变得坚韧不拔。它们与时光对抗，与风雨斗争，经年累月，垒成巴丘，站成高峰。

还有一些黄土，任凭岁月风雨的侵蚀和冲刷，哪怕时光刀剑的刀削和斧劈，坚持与命运抗争，依然固守一方，顽强站立，继而将自己锻造成尖锐的刀锋。我想，我的心在不自然间就被那路边近在咫尺的、一排排如巨斧劈出的黄土刀锋轻易捕获了。那些土锋，中间尖如刀口，薄似刀刃，依次并立，阵列如剑，似乎还闪耀同一种咄咄逼人的光芒，这土锋和光芒直指内心，让看到黄土地的血性和锐利，更让人心生仰慕和敬畏。

路边一排排的黄土刀锋，深深地刺痛并抵达了我的心，劈向我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部分，抑或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面对土锋，我惟有顶礼膜拜和高山仰止。在延安，这样的土锋目不暇接，满目尽然。看着这深刻着人世风雨的沟壑，触摸着这粗砺如沙的黄土，我在这样的土锋中感觉自己变得强大，浑身充满一种神奇的力量，眼帘不禁被一种叫敬畏的感动悄悄打湿。

我没料到的是，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我就发现我已在不知不觉间迷恋上了这片神奇而悲怆的黄土地。

这是怎样的一片黄土地哟！面对风刀霜剑的鞭打和白色恐怖的倾轧，你不屈抗争，就为抵达一个信仰，一个梦想。从匍匐到站立再到刀锋，走过的是一段不长的路，经历的却是血雨腥风的斗争和九死一生的考验，那一座座土锋就是一段段厚重的历史，那一条条沟壑就是一篇篇深奥的哲学，满写一个国家的力量和一个民族的传奇。

穿越历史的烟云，我依稀看到广大的陕北民众躬身成土，化作最坚实、最宽博的黄土地，而那些革命志士则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将自己的血性和意志不断打磨，淬炼成寒锋利刃，刺穿阴霾，刺破黑暗，点亮人性的辉华，燎原中国革命的星火，指引民族前进的方向。

触摸着这路边粗砺得磨手的黄土刀锋，我竟然有些遗憾，没有出生在那个风起云涌、枪林弹雨的时代，也无法将自己锻造成这样一道凝聚寒光的黄土锋刃，似乎也缺少了黄土地那宽广的胸襟和英勇的血性。但倘若真正出生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我能成为这样一个凝聚寒光、饱含血性的刀锋么？我问自己，四周静寂，惟有如丝如缕的风。

但此时此刻，我深深被这黄土地所折服。就算只是一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土，哪怕卧在时光的最低处，也要团结着将自己垒起，学会坚强地站立，并将自己打造成这一个个土质的刀锋，表达黄土的锐利、男儿的血性、灵魂的辉华。我真想躺在这片纯朴而深情的黄土地上，让歌声和灵魂在黄土地上信天游，再喝一坛黄土地酿出的的陈年老酒，让自己酩酊大醉于这片深情的黄土地上。

依稀间，我看见另一个年轻的自己，身着军装，背负行囊，跨过一道道寒光闪闪、血红血红的土锋，脚步稳健而坚实地向我走来。身后，是一片片飞腾的尘土，再远处，一轮红日正喷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