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煨葫芦

2019-07-02江长深

雪莲 2019年5期
关键词:葫芦将军奶奶

江长深

奶奶的故事从煨葫芦说起:“这东西黑糊糊不经看,可救过将军的命呐。”

这故事化治听起来很传奇,奶奶却讲得很平淡。

春行那年五六岁,比听故事时的化治小很多。新近回村口学堂教子曰诗云的郑老师到春行家来,用一个铜板换了她家一个煨葫芦,对在门口泥塘里玩泥水的春行说:“你把它送到青龙寺东侧的老柏树下吧。”春行说:“山下有坏人岗哨,怎么过?”郑先生笑了:“你这一身泥一身水的,没人敢拦你。要拦,你也莫怕,什么也不说就过了。”春行就按郑先生说的去做。哨兵问春行去那里?春行指指青龙寺不说话。哨兵又问去干么?春行还是指指青龙寺不说话。哨兵仔细搜查了春行的全身,破衣领泥鞋跟都摸捏到了,手中那个黑糊糊的泥巴玩具也审定了半天,没有发现食品药品之类的违禁物件,就放行了。春行顺利地把煨葫芦送到了青龙寺东侧的老柏树下。

这以后,春行重复了两次。春行的同伴夏豆成功了一次,另一个同伴秋远也成功了一次。郑先生摸摸春行的头,没说别的,春行也没问别的,这故事就完了。

天上雁南飞,地下行人远。烽火连天的日子一长久,生生死死多起来,离愁别绪也多起来,脑子里就留不住别的记忆。直到新中国成立,郑先生指着报纸上一名授衔的将军说:“春行,不简单呐,几个煨葫芦救活了一名将军。”

春行就是讲故事的奶奶。

化治初到北京时就住在将军家里。

将军刚退休,待遇还不错。住的是四合院式的老房子,受四周高楼大厦的影响,阳光不是太好,但极宽敞。家里有车有勤务,定期还有卫生员来检查身体。休息后的将军活动不多,车多在车库里候着,司机和勤务的事务也不多,做做卫生养养花草,几个大男人共丁点儿活计,极认真地做下来,小院子收拾得很精致很清爽。将军的夫人是后续,化治听说比将军小二三十岁哩。化治背着塑料背包提着纸手袋第一次走进将军家门时,看着站在将军身边的这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她楞半天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

化治家在鄂东老区,父亲早逝,母亲寡居几年后,经不住一个游乡的草药贩子满嘴的天花乱坠,在一个清风明月夜逃得不知去向。哥哥先天性痴呆,三十多岁了智力还不及婴儿,穿衣吃饭要奶奶亲自打理。将军是从进京的地方领导人嘴中打听到这一消息的,化治高中毕业,将军就在北京给她谋了一份工作。

将军对化治很关心。刚来北京时,衣服都是旧的,而且还是学生装,蓝白相间,胸前还绣了一个大大的校徽图案,土旧而俗气。将军就让夫人去买了两身新衣服,怕化治不肯穿,故意先洗了两水,说是自已做姑娘时穿过的旧衣服,搁着也是搁着,能找个合适的人穿也是好事情。化治接过,看一眼成色,看一眼款式,手在衣领袖口一摸捏,心知肚明。她嘴不说破,衣穿在身上,情记在心里。

化治打工的地方与将军的住宅相距很远,公司上班时间抓得很紧,化治早出晚归两不见天日,还少有假期。化治出身寒苦,生活节俭,饭菜全是清汤寡水,食堂里的鱼肉荤腥从不问津。三五个月下来,皮肤白是白了,眼脸也多了些神润,身材还是豆牙儿似的特纤弱清瘦。将军看在眼里,更多了一份关心。为了给她增加营养,家里有了好吃的特意给她留一份,周未家里有客人聚餐,将军会叫小王司机把车提前开到厂区门口候着,好让她早点下班回家,说是帮帮夫人洗洗菜涮涮锅碗,意在让她吃点有荤腥有油水的饭食。有时候工厂加班,化治回来晚了,将军还会站在门口,什么也不说,只拿眼看着她笑。那份感动让化治眼圈发红,心里发酸。

化治第一次休假回家是端午节后。

化治将一包包奶粉,一盒盒糕点,一件件衣服放在瓜果满是的饭桌上时,奶奶豆黄色的脸就黑了下来:“傻女,谁叫你随随便便就接人家的东西?这份珍贵,这份人情,你一个打工女拿什么去填谢?”

化治不知所措,慌慌地回说:“奶,东西是小王司机送我上车的时候才给的。火车刚停稳,一站人就急了,上车的往上挤下车的往下挤,没头苍蝇似的。小王司机把东西直往车上丢,我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火车叹了一口恶气,开动了。我转身招呼,小王司机已被火车甩出百十米,招手告别已看不见他了。你说说,我该么办?”

奶奶一听,黑脸慢慢回黄:“也罢,也罢。心意我收下,东西你怎么带回还是怎么带回去。”

化治听了,小嘴一噘:“奶,你要這样做,我就不回北京了。”

奶奶的眼迅速从饭桌的物件上收回,看着变得花枝一样的化治,牙骨痒痒地说:“小贱人,将军那好,北京那好,你敢!”

化治知奶奶心软嘴硬,回说:“你敢退我就敢。”

祖孙俩开心地笑了。

有傻哥哥在家要照看,奶奶是不方便出门远行的,房前屋后的闲空土地就成了她消磨光阴的好处所。她背着日月星辰一块块地打整,顺应季节的轮回变换裁种时令蔬菜。奶奶属猴,自称猴子命,一生脚勤手勤不得安息,所以菜地养得肥沃,地里的瓜果菜蔬长得肥肉,即令是冬夏极端季节,菜园里也没间断过新鲜水嫩。

化治是踏着初夏的风景走进家门的,门前屋后一畦畦菜地里正是葱青蒜绿瓜果飘香。受祖父辈的影响,奶奶一生偏爱种葫芦,今年园里的葫芦长势特别旺,粉绿的葫芦叶爬满葫芦架,叶间间开着粉白色的葫芦花,花架下垂吊着一个个粉嫩粉嫩的葫芦,好看极了。早起的化治散着一头秀发站在葫芦架下,看葫芦叶绿,看葫芦花白,看葫芦果圆,看奶奶在瓜架下一边采摘葫芦一边自说自话,突然间想起昨晚折磨她们祖孙俩久久不能入睡的话题,化治终于有了好主意。她站在葫芦架下喊:“奶,将军不是你用煨葫芦救活的吗?这次回北京,把煨葫芦作回礼送他行不?我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奶奶抖落身上零碎的葫芦花,淡淡一笑:“傻女,说是煨葫芦救命,那是郑先生吹的大,也是将军的福大命大,跟煨葫芦没多大关系呐。”

“奶,怎没关系?再好的命再大的福也得吃东西。没有你送过封锁线的煨葫芦,将军早就埋在祼子山了。”

奶奶用眼巡视着架下的葫芦,依然出语平淡:“傻女呐,几十年风过水过时日过,还是不提为好。”

化治找到了理由,追着话:“奶,风能过水能过这事不能过。将军记不得煨葫芦,怎能记得起你;记不得煨葫芦,更帮不了我。”

化治的坚持动摇了奶奶的心,她叹了口一气:“也罢,也罢,家里也没好出手,就听傻女的,是好是坏做几个煨葫芦试试。”

匆匆吃过早饭,奶奶就把灶堂的火升旺,着手做煨葫芦。

奶奶自小得了家传,做得一手好的煨葫芦,虽说有好多年没做,但章法要领还在心里,过程技巧也不见生疏。她先掏出满满一池稻草火灰,把竹篮里满是青气和晨露的葫芦依次放在红红火火的火灰里,火灰遇水炸响,火星闪亮飘升,葫芦的青湿之气很快漫了一屋子。奶奶嗅嗅鼻子,紧把着时间,紧赶着活路。她拨旺灶堂的火,干枯的稻草熊熊燃烧,明火散去,灶堂通红,稻草火灰如同一堆熠熠生辉的金子,金光四射,热力四射。奶奶迅速把它掏出来,将葫芦一一覆盖完好,一一严严煨实。葫芦在火灰里瞬间受热,表皮的青湿和内瓤的水分被蒸发,火灰明明暗暗,葫芦热气直冒。奶奶象走上战场的将军,全神贯注地候在灶堂边,静观火势的强弱变化。待到火灰慢慢熄灭,热气慢慢散去,奶奶爬开草灰,看看煨烤过的葫芦表皮青嫩转黄,用手指按按,柔软如泥,制造煨葫芦的第一道工序——刹青去水的工作就算结束。

第二道工序是干煸成形。奶奶取出压制成形的工具——祖传的一副花犁木板夹,从火灰里爬出煨烤过的葫芦,均匀地摆放在花梨木底板上,又小心翼翼盖上盖板,然后夹紧,依次添加鹅卵石块,慢慢地压榨葫芦里的水份。

奶奶见化治看得认真,就边做边讲述制作煨葫芦的要领:“傻女,烧制煨葫芦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关键要把好三道关口:原料、火功和压榨。料好一半货呐。葫芦要挑匀称的,大的不成小的也不成。成色要水嫩,瓤要磁实不能泡。采摘的时间要算准,要选带蒂花长的,八至十天为最好,汁水甜嫩。第二关在火功。火不能太生硬太劲猛,要用稻草火,松针火,火灰蓬松,热力文柔持久,不损葫芦表皮,不伤葫芦青稚,能锁住葫芦的青嫩味道。压榨成形是最后一关,力度要均恒,要持久,用力过猛葫芦易破碎,用力过小瓤内的水份挤出不来,成形难,时间长了易变质。”

化治笑了:“奶,这太难了,我还是不学好。”

奶也不恼,极平静地说:“学还是要学的,但不是现在。祖辈的传承,你哥是指望不上了,你能断么?”

话题一严肃,化治伸了伸舌头。

奶奶出生于烧制煨葫芦的世家,她的祖父,父亲,叔叔都是烧制煨葫芦的好手,有一套完整的煨葫芦种植、采摘、制作标准。她家的葫芦园避风向阳,土质松散肥沃,结出的葫芦肉质细嫩,形体整齐,大小匀称。煨制的火候压榨的力度也把握得好。她家制作出的煨葫芦经久耐放,储存简单方便,食用时经温水发泡,表皮不皱不裂,用刀切开,瓤肉鲜嫩清新,无论是清炒红烧还是油焖汤煲,其色如初,其味如初,其鲜嫩如初。奶奶得其家传,是天台山一带煨制煨葫芦的高手。

经过三四个小时的压榨,葫芦的水份基本榨干。奶奶用手掂掂,用鼻嗅嗅,轻轻拍打两下,又放在耳边听听,很是满意。她又重新升燃灶火,重又掏出火灰,进行第二次煨烤第二次压榨。就这样循环往复多次,直到日头落,直到明月升,直到第二天天明,煨葫芦才算加工成功。奶奶满脸灰糊、一身疲惫,她拿着墨黑发亮,散发着青香之气的煨葫芦对化治说:“老了老了,眼花了手僵了,不经事了。照这势头,还不知有没有下一次。”

“奶,莫瞎说。你还没教我做煨葫芦呐。”化治看着一夜苍老许多的奶奶,眼红鼻酸,说话时泪水在眼眶里转过不停。

休假期满,化治别了奶奶,用一个手提纸袋装好煨葫芦,宝贝似地护着,从鄂东老区来到了首都北京。

化治把煨葫芦送给将军。化治腼腆,要说的话早在心里筛选多时,操练多时,出语时又轻细柔软:“将军,临行前你给了那么多好东西,奶让我谢您呐。乡下也没啥回给你,煨葫芦是我们家乡的特产,临行前奶奶亲手制作的,说不上好,送你尝个新鲜。”

将军只是啊了一声,桌上的手提纸袋看也没看,眼睛只盯着电视上的新闻。待到化治默默退出,将军的声音才从背后传来:“告诉你奶,这大的北京,啥都不稀缺,以后就不要带东西了。”

将军的话没有说错,北京的东西满世界,能缺什么?但此时此境听了,化治心中很有些不快。

化治重又回到城市的节律中。两不见天日地上班下班,默无声息地起床睡觉。她勤奋地工作,节俭地生活。衣服没再添置,上班穿工作服,上下班途中有将军送的两套衣服替换,合体也入时,比城里那些姑娘更多一份宁静。回到自已的小房间,她还是习惯穿学生装,单纯又随意。一日三餐的饭盒里永远是清汤寡水的素淡,鱼肉荤腥永远是另一类人的奢侈,她从不倾羡也从不问津。将军的关切一如往常,好吃的总有她的一份,周末了,有时还有小王司机的车开过来,专候着接她回家。

将军家聚餐的频率也不算太高,餐桌上多是些熟悉的面孔,偶尔也有些陌生人。话题也没个定数,家国天下有,萝卜白菜也有,官場起伏有,物价升降也有。将军永远是中心是主角,主导着话题也左右着话题。将军也知趣,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会给他那漂亮的夫人展示才华的机会。夫人身拥天姿,学养深厚,平日里不张扬,有了机会也不浪费。她是多面手,琴声悠扬,舞姿优雅,歌声优美,将军舞之将军听之,歌声唱彻月儿圆,酒不醉人人自醉。周边的看客听客看了听了,只恨巴掌拍得不够响亮热烈。畏缩一边的化治觉得这生活离她实在太遥远,要么头一低眼一闭不看不听,要么回自已的小屋一觉到天明。

又是一个周未,将军家里来了几位尊贵的客人,三少将两中将。有的与将军在职时共过事,有的是将军昔日的部属。这样的规模和级别,司机勤务替代不得,得夫人亲自下厨掌勺。说是便餐,万万不可随便。说家常小菜,样样都得生猛海鲜。客是贵客,酒是好酒,菜是名菜,边吃边聊,边聊边吃,气氛融和随意。聊的又都是家国大事,军政大事,关乎国家也关乎自家,关乎责任也新关乎待遇。将军有了兴致,敬酒主动、喝敬酒也不推辞。酒到半酣,有人借着酒性喊话:“嫂子,肉食者痞,该上文明菜了。”这是酒话也是客气话,将军看看桌上大鱼大肉的太多,荤腥油腻的太多,是该上点特色小菜换换口味。他记起化治带来的鄂东土菜煨葫芦,就叫夫人做出来让大家尝尝鲜。满桌的将军们挺高兴,半醒半醉的话一齐说:“土菜好,土菜好啊。我们先挥霍浪费,后忆苦思甜,新旧两世界,冰火两重天。老首长想的周到,肌寒担道义,吃肉莫忘本。来来来,再敬老首长一杯。”将军好兴致,酒瓶举起,喝酒敬酒再掀高潮。

清汤在锅里翻滚,夫人手中的煨葫芦怎么也剁不开,她问将军怎么弄。将军酒有些多,嗓门大声音高:“莫问莫问,简单得很,开水一泡就行。我年轻养伤时没少吃。”话完,又高举酒杯论家国天下军政大事了。帮厨的勤务兵也没见过煨葫芦,拿着斧头捣鼓多时,劈是劈开了,香气也有,绿色也见,就是一块块的在锅里瞎翻滚,不得软,不得化。

又是三巡酒过,将军见煨葫芦迟迟上不来,亲自到厨房督阵。他一看夫人和勤务兵站在锅边呆若木鸡,再看锅里一锅黑水几块黑渣直翻滚,捞起一块嚼一嚼,满嘴假牙碎痛。将军怒了:“么煨葫芦?么煨葫芦?树皮!树皮!”将军酒气伴着怒气一齐暴发,锅碗瓢盆掀了一地。捣碎的煨葫芦片随着一锅黑水淌得到处都是。

一桌酒席不欢而散。

这一天化治回得迟。司机小王没有开车接她,将军没有站在门口迎她。到家的化治也没有听见夫人在琴室弹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四合院内静悄悄,上方主厅黑灯瞎火,一侧偏厅灯暗无辉。化治感到了平常中的异常。她谨慎地走进偏厅一看,勤务兵正在埋头擦洗,默不作声。化治拿着拖把要走过去帮忙,她嗅到了一丝熟识的清香,再嗅嗅,香味更浓。秀目一扫,惊呆了:她那看似宝贝的煨葫芦已剁成碎片扫进了垃圾桶!

北京的夜灿烂辉煌。鳞次节比的写字楼,旋转而上的高架桥,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呼啸驰骋的高级车,让化治心动莫明,眼花缭乱。她走三步得停下一步,看看自身在哪,看看下步该走哪。

还是来时的行囊,一个塑料背包,一个手提纸袋。将军夫人给她的两套衣服已整齐地叠放在床头,她本想写两句话搁在上面,提起笔想了好多时,想不出写什么,就没写。她觉得这样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什么也不说可能比说什么都要理智许多。

路边是一小块绿化地,高高的水竹林在灯影里婆娑,葱葱的冬青叶在车灯中闪亮,竹和树相拥相依,你缠我绕,被风吹着,被灯照着,美丽而妖娆。竹树环抱的空地上有石桌石凳,还有几排靠背椅空寂地候着,把繁华的市气隔在深绿之外。化治走进去,选一个地方坐下,她想借这块安静之地想想自己的过去,也规划一下自己的下一步。恰在这时,奶奶的电话打过来,让她始料未及。奶奶开口万古不变:“傻女,就在刚才,夏豆爷爷去世了。他也曾给将军送过煨葫芦呐。也不知将军记不记得,你得告诉他一声呐。唉,秋远爷爷走了,夏豆爷爷走了,三个走了两个,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也不知是那一天。”

化治此时不想提及将军,也不想将话题与将军连接。她截取奶奶后边的话回说:“奶,不是说过要长命百岁吗?奶奶这好的人怎么会走。”

奶奶的笑声传过来:“傻女,那是小时候奶逗你。山上多有百年树,世间哪见百岁人。”

化治说:“奶就是世间要见的百岁人。你能活一百岁,一千岁,一万岁。”

“呵呵,那我就听我傻女的,活长命百岁。活到傻女带个姑爷回,活到傻女生个又白又胖的小傻傻,活到小傻傻变成老傻傻。”

化治听到这里,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怕自已禁不住哭出声,撞到奶奶的耳朵里让奶奶放心不下,就把手机拿得远远的,增大的声音里强行塞进快乐的语气。

奶奶心里还是有将军,三句话过又回到将军身上。奶奶问:“你带去的煨葫芦将军喜欢不?合不合将军味口?老了老了,眼瞎了手僵了,火候把不准,力度也不到位,比年轻时做的差远了,比你爷爷,佬爷爷做的更差。但色还是那个色,香还是那个香,呋还是那个味。将军吃油腻了,换个新鲜口味也好呐。”

化治听奶奶说起这些话,想起奶奶猫在灶堂前做煨葫芦的专注,想起奶奶做成煨葫芦后的那份灰头垢脸的狼狈,那份腰酸背软的疲惫,想起将军初见煨葫芦的那份冷漠,想起甩进垃圾桶里煨葫芦的那份窝囊,她心如刀搅,热血喷张。她想说但不能直说。她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握着手机,平生第一次说出了心不由衷的话:“奶,你做的煨葫芦将军好喜欢。将军说与六十年前在红军洞里吃过的煨葫芦一模一样,色还是那个色,香还是那个香,味还是那个味呐。将军夸奶奶手艺好呐,不仅是将军,今天还有好多好多将军吃了,都说好,都说好,都说好啊……”身上的热血在奔涌,心中的酸楚强势反扑,眼中泪水如注,言不由衷的话,化治还是说不下去了。

“那好,那好。只要将军喜欢,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啊。下次你回来,我多备些,多送些。”电话那端,奶奶的话依然温爱依然关切,“傻女,听声音,你感冒了吗?流鼻滴了?噢?傻女,不多说了,明天还要上班,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吧,我的傻女。”

化治关严手机大哭起来。

多年以后,年近百岁的将军应邀来鄂东老区参加黄麻起义八十周年纪念活动。

活动结束,当地政府设宴招待将军,席间没有大鱼大肉,没有生猛海鲜,都是些本地特产。二程湾的红苕粉,永河街的臭千张,华河店珍珠菜,丰岗坳的花生酱,高桥铺的捶鱼面,城关头的绿豆粑,满满的一桌子。接待办主任是本地通,熟悉这些菜的做法也熟悉这些菜的传承,每一道菜都能讲出几个故事,每一个故事又能为这些菜增添精彩。将军本是有备而来,入席后心有它念,物有它盼,主任的介绍他听的多吃的少,他在期盼和等待,可是直到菜上完,直到宴席结束,他想的盼的那道菜还是没有端上来,将军暗暗有些失望。

回北京前,将军提出要去看一看一个叫春行的老人,想尝一尝她做的煨葫芦。

接待办主任有些为难,出出进进好多次,电话也接打了无数回,最后向将军解释说:“春行老人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煨葫芦是她家传承,这东西选料加工制作极其复杂,发泡清洗解切用工精细,耗时久长,烹饪制作火工难以控制,春行老人健在时,她每年还能做百儿八十个。老人走后,少有几个人试了试,成功的不多。如今原材料找不到,厨师也不会做。所以,所以,很遗憾,今天,不能如将军愿……”

“化治哩?她不是有一个孙女吗,现在怎样?”

“也不怎样。”接待办主任摇了摇头,说,“老人在时,北上广深她都去过,老人不在了,就回家了。家里还有一个傻哥哥要照顾吶。”

将军听了,还是坚持要去。

接待办主任犯难,说:“路程远着呐,乡村公路又没修好,车又不通。”

将军固执:“车不通脚通。那路我又不是没走过。”

接待办主任见将军一意孤行,就向夫人求情。夫人劝了两句也不见效果,恼了:“他要去,让他去。反正这条命是从那里捡得的,还给那里也应该。”

接待办主任怕担不起责任,再次请示县长。县长也不敢擅作主张,把将军的想法汇报到纪念活动组委会。组委会里有比将军更大的官,有比将军更老的资格,啥事没经历没见过?就在将军和夫人相持不下时,电话就打过来了,将军接过,电话那端开口直呼小名:“葫芦吗?馋嘴想吃煨葫芦?好啊,祼子山烈士纪念馆有陈列,送两个给你?”

将军听了,大吃一惊。葫芦这个小名好长好长时间没人叫,他自已都快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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