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涌 美国波士顿Suffolk University历史系助理教授

3岁的时候，她刚刚接触芭蕾，一下子就痴迷上了，哪怕进了家商店，也要找块空间跳起来，嘴里哼着舞曲。不知有多少时候，路人被她稚嫩的舞姿所吸引，停下来为她叫好。一次，她坐在童车上问妈妈：“芭蕾是这么美，第一个芭蕾舞蹈家是从哪里学来的？”妈妈又惊又喜，骄傲地把这个问题转达给我。这个问题，也成了我们家的骄傲。

孩子是天生的哲学家

我一向认为：孩子是天生的哲学家。孩子们的问题，往往是最深刻的哲学问题。对孩子一定要敬畏。但是，也许是太敬畏了，我总觉得回答她的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思考，怕一个平庸的回答辜负了她。现在看着她一天天地长大，已经开始读《荷马史诗》的全译本，讨论的事情也越来越复杂。当父母的，如果对这样的问题居然也不试图回答，是不是也太不负责了呢？

于是，我开始努力认真地思索答案，并不停地回顾父女之间这些年的思想交流，希望最终找到的答案既反映了我思想的努力，也能整合她的经验。出人意料的是，我居然很快找到了线索。我甚至后悔没有早一点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耽误了和她进行思想互动的机会。

一次意想不到的深刻交谈

8年过去了，11岁的一天，女儿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我打断她，开始回答她当年的问题。

“你当初问的是第一个芭蕾舞蹈家从哪里学的芭蕾。你是否想过：第一个芭蕾舞蹈家所跳的芭蕾，和你现在看到的芭蕾是一样的吗？”

“噢，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她沉吟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恐怕不一样。”

“那我们怎么判断这个事情呢？有没有别的例子？比如，第一个钢琴家从哪里学的钢琴？”既然女儿学了多年钢琴，我就把问题转移到钢琴上来。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比如那些早期的钢琴家，巴赫、莫扎特……”

“他们弹的钢琴一样吗？”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眼睛亮起来，“巴赫弹的是古钢琴，莫扎特弹的则是现代钢琴了……”这一下，我们的讨论顿时热闹起来。女儿一下子有了新的反应：“啊，也许所谓‘第一个’的概念就不对。根本没有所谓‘第一个’。”

“从理论上说，也许应该是有‘第一个’的。”我不希望她这么快就达到结论，继续说：“但是，所谓‘第一个’，至少是我们现代人的定义。比如，巴赫弹的是古钢琴，所以巴赫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第一个钢琴家。莫扎特也许是我们知道的最有名的‘第一个’，但是，有巴赫的作品在那里摆着，现在你也觉得那是钢琴作品，怎么能说莫扎特是‘第一个’呢？”

我又继续启发她：“你看希罗多德是不是‘第一个’历史学家呢？大家称他为‘史学之父’，那分明指的是他是‘第一个’历史学家。”

“那么他确实是‘第一个’了？”女儿并不太确定。

“可是，为什么他书中总说‘听某某说’呢？”

“噢，”女儿恍然大悟，“他也是听人家讲的。就像口口相传的《荷马史诗》一样，未必是一个人写的”。

“书还是他写的。但是，在他之前，有口口相传的历史。那些告诉他这些历史的人，是否比这位‘史学之父’更是‘第一个’呢？现在你能告诉我，谁是第一个芭蕾舞蹈家吗？”

女儿笑起来。

这次交谈的收获

这样，父女俩讨论来讨论去，最终也没有找到确定的答案。那么，女儿从这种讨论中学到了什么呢？老实说，我自己都很难判断。她在日后的生活和学习中，对这些讨论所涉及的问题也许会不停地作出自己的解释。

但是，我却觉得收获很大。教育孩子时，我不会找出什么“名人名言”作为她的座右铭，我不愿意对她灌输一些外加的概念和思想。家长最重要的职责，是回答孩子的问题。这就像孩子饿了你给她饭吃、渴了给她喝水一样。从我花了8年时间回答她3岁时的问题的经历看，做到这一点实际上非常困难。她还有许多问题我根本没有回答。如果父母偷懒、不顾孩子是否有食欲而强行喂食，那么这种填鸭式最终会毁掉孩子的胃口。所以，我教育女儿，是跟随着她内在的精神动力走。这样的过程，有时也会回到某些“名人名言”所讲的道理上。但是，她以这种对话、讨论的方式理解这些道理，自然也要深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