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音

“北大弑母案”的通缉犯吴谢宇，一度备受关注。一面是学霸、孝子、阳光型男;一面是涉嫌弑母、嫖娼、酒吧坐台——明与暗真实而荒谬地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让人震惊而感慨。

本文主人公刘文浩也曾和吴谢宇一样，是光环包围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光环背后的病态，鲜为人知。只是，他一直没有放弃自救。最终，他走出了成长的深渊……

14岁孩子的抉择：死守爸爸的出轨秘密

1983年，刘文浩生在吉林省长春市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刘泽岩是大学教授，母亲李翠娥是一所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母亲多才多艺，父亲风趣幽默，是校园里的“网红教授”。

刘文浩从记事起，就不断听到这样的话：“爸妈都这么优秀，这孩子的未来还了得。”所以，刘文浩从小要强，只要是爸爸妈妈会的、让他学的，刘文浩从不拒绝。小学六年级时，刘文浩已经精通英语、法语，钢琴九级，市短道速滑冠军，书法绘画获奖无数。

每到周末，父亲刘泽岩骑着自行车，带着妻儿一起回家。三口之家在校园里驰过，引来无数大学生惊呼：“快看，刘教授他们一家，好幸福啊。”“听说他们儿子特别优秀！”听到这些，刘文浩心里乐开了花。

在他心里，爸爸妈妈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妈妈工作忙，爸爸的大学不用坐班，于是，刘文浩经常看见爸爸买菜、做饭。只要是妈妈加班，不管多晚，爸爸一定会去单位接她。吉林的冬天冷，每次出门，只要妈妈表现出一点点冷意，爸爸会赶紧把外套披在妈妈身上，还不忘教育一下刘文浩：“儿子，以后谈恋爱了，女朋友说冷，你千万别自私地说‘我也冷，该买买，该脱脱。”刘文浩嗤之以鼻，但他还是觉得温暖。爸爸爱妈妈，这是一个家庭最好的教育。

刘文浩读初一时，母亲成了那所重点高中的校长。刘文浩因成绩优秀、性格活泼，经常会收到女同学的小纸条。他从不回复，也不揭穿，爸妈告诉他，配得上他的那个女孩还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然而，这样的青春年少，却在秋天的一个下午被摧毁了。

那天午后，刘文浩打完篮球后口渴得要命，来不及去外面买喝的，他对着自来水龙头喝了生水。结果，下午第一节课刚上一半，他就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两节课过后，刘文浩拉肚子拉到虚脱，校医开了药和假条，让他回家卧床休息。

回到家，刘文浩开门时，看到玄关处有一双陌生的女式运动鞋，他本能地蹑手蹑脚起来，然后听到书房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这么美……”那是爸爸的声音。刘文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个14岁的少年，早已猜出，那个书房里到底发生着什么。他轻轻地推门走出去，下楼，又上楼，最后停在二楼，躲在安全出口处。他想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藏在家里。

半个小时后，刘文浩听到家所在的三楼有开门声，透过二楼的门缝，他看到了那双白黑相间的运动鞋，然后看到了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白衬衫牛仔裤，束起的马尾甩来甩去。

刘文浩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外面游逛，磨蹭到放学时间才回家。他像往常一样吃饭、回房间学习，心却怦怦乱跳。当爸爸敲门进来送水果时，刘文浩甚至请教了一道数学题，不是不会做，而是他找不到别的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他像一个人切菜切到了手，面对血流如注，第一个反应是捂住手指，不去直面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想保护这个家，就要小心保护这个秘密。

从那天开始，刘文浩开始了漫长难愈的失眠。

谎言揭穿婚姻破碎：妈妈和我都病了

一天深夜，刘文浩听到爸妈那屋传来压抑的吵架声。“你不要动我。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我一分钟都不想看到你。”“如果不想身败名裂，你现在就给我滚回书房。”然后，是拉扯的声音，以及爸爸走出卧室，关上书房门的声音。

刘文浩意识到，原来爸爸的真面目妈妈是知道的。那她为什么还在自己面前秀恩爱？刘文浩辗转反侧，得出结论：妈妈是为了我。

也是从那天开始，李翠娥开始不吃丈夫做的饭。早饭，她自己冲奶粉、煮鸡蛋。晚饭呢，丈夫做好了，她说减肥，过午不食。可是，有好几次，刘文浩撞见母亲自己煮方便面。再完美的掩饰，都会露出破绽。只要休息在家，李翠娥就会格外忙碌，连续洗两天的衣服，家里的地板用消毒水擦了又擦，丈夫的房间用香水喷了又喷。目睹这一幕，刘文浩只想抱住母亲说：“你们离婚吧。”可是，他没有勇气。

他只能发狠学习，一路顺利地考入重点高中，获得了好几个全国性竞赛大奖。面对奖项，他并没有多开心，他开心的是，每当这时，一家三口会坐在一起庆祝。望着父母真实的笑脸，刘文浩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会缝合父母的婚姻。可是，在他高考前两个月，父亲出事了。他被一个学生举报，涉嫌性侵，被学校开除了公职。一时间，刘文浩一家从人人羡慕的幸福家庭，变成了周围人的笑柄。

一些平时就看不惯刘文浩的同学，开始借刘爸爸的事攻击他，老师把刘文浩叫到办公室，安慰他：“孩子，你什么都没做错。你不要受这些事情的干扰，你要活出自己的人生。”

李翠娥呢，根本顾不上自己难过，她放下心爱的工作，小心翼翼地陪在儿子身边。她把丈夫安排去国外旅游，一切等儿子高考结束后再说。为了给儿子解压，向来严肃的李翠娥从网上下载郭德纲的经典语录，然后费力地讲给儿子听。每每听到母亲蹩脚的笑话，刘文浩心里都五味杂陈。

2011年8月，刘文浩如愿考上上海的名校。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刘爸爸从国外回来了。他做了丰盛的饭菜，但刘文浩清楚，那是散伙饭。

兩个月的时间，刘爸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喝了一点酒，语无伦次地向妻子和儿子道歉。晚饭后，刘文浩看着父亲收拾行李，几次欲言又止。临行前，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离开了家。刘文浩将自己锁进房间，哭了很久，他恨自己对爸爸恨不起来，也恨自己为什么只知道哭。

为了重振这个家的尊严，刘文浩和妈妈都足够努力，上了大学的他依然保持学霸的地位。可是，刘文浩内心的愤怒无从发泄。为此，他有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爱好，去夜店。那是大一的寒假前夕，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第一次，也在那里发泄了他的愤怒。他甚至觉得作为一个“教兽”的儿子，他只配谈性，不配恋爱。

远在长春的妈妈，一心扑在工作上，学校升学率年年攀升。爸爸呢，跑到了广州一家民办教育机构，当一名数学老师。寒假期间，刘文浩瞒着妈妈去看爸爸，刘泽岩请儿子在一家小饭店吃饭，临分手时，从兜里掏出一千元钱，塞到刘文浩的背包里，快步离开。那背影，丝毫找不到一个大学教授的样子。

刘文浩回到家，发现妈妈也变化很大。离婚后，她卖掉了原来的房子，换了一间更大、装修豪华的小别墅。她变得尖锐强势，当刘文浩跟她说打算上两年学后去美国进修，她坚决不同意，她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出国了，就不会回来了，那我跟孤寡老人有什么区别。”刘文浩只好作罢。这期间，一位暗恋他多年的高中女同学来家里找他，女孩前脚走，妈妈就敲着他的额头说：“以后别跟这种女孩子交往，无论长相还是学历，都配不上你。”她还偷查儿子的手机记录，找到女孩的联系方式，私自打去警告电话。刘文浩气得冒火，母亲却说：“我必须帮你把关，别让那些烂菜花坏了你的品位。”

不仅如此，每逢周末，母亲会突然打飞的来学校查岗。刘文浩悲哀地发现，那个从前对他无比信任的妈妈，变得蛮横而不可理喻。

崩溃中疗愈：母子携手走过最暗的夜

大二的暑假，刘文浩留在试验室做试验。有一天，因为没接妈妈的电话，李翠娥不仅坐飞机来学校，还生闯了试验室，不问青红皂白指着他的同学说：“你们以后不要单独两个人待在试验室里，做试验，必须有第三个人在场。”

这件事后，全系同学都知道了刘文浩有个“神经质”的妈妈。忍无可忍的一次，刘文浩和母亲在校园里发生了剧烈争吵，刘文浩告诉她：“我从初中开始就严重失眠，时常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我;我谈过一个女朋友，我们去开了房，可是关键时候，我没有做成我想做的事，因为，我是一个强奸犯的儿子。”他还告诉母亲，自己的爱好是去夜店……那天，刘文浩咆哮着拿自己的头往树上撞，刘妈妈一把薅住他，她的表情绝望极了。

当晚，母子俩吵过之后，回了宾馆。李翠娥让儿子洗澡，然后泡了两碗面。等刘文浩洗完澡，去拿自己那碗泡面时，母亲突然扑过来，把面扔进了垃圾筒，然后，她捧着自己那碗，哭着对刘文浩说：“儿子，妈妈好像该去看心理医生了。我每天都害怕你遇到各种各样的陷害，怕到根本睡不着觉，怕到觉得活着就是最大的折磨。你知不知道，妈妈刚刚居然在这方便面里下了毒……儿子，妈妈太累了，感觉撑不下去了。”刘文浩惊呆了，他只知道自己病了，没想到母亲比他更严重。这些年，他从没见妈妈哭过，她永远处变不惊，冷静克制，把自己撑成一只张满的弓，留给这世界一个圆满优雅的弧度。

李翠娥在儿子面前全然崩溃后，开始痛哭。从无声到大声，从掩面而泣到搂着儿子深深悲恸。刘文浩第一次发现，痛哭的妈妈是有温度的。那么光鲜耀眼的妈妈其实才到自己肩膀处，她的身板那么单薄，而这单薄的身体却扛了这么多风雨。

也就在那晚，刘文浩告诉了妈妈那个存在心里几乎发霉的秘密——在14岁那一天，他发现了爸爸的出轨以及偷听了他们的争吵。他说：“妈，其实我很自卑，很不快乐。”

那一夜，母子俩第一次推心置腹，把那些各自小心掩藏起来的秘密拿出来共享，他们像照镜子一样，在对方的病态里，看到自己病得有多重。那一夜，他们流了太多眼泪，然后发现哭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天亮时，他们在泪水中达成共识：他们都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肯就医已经是开始治愈的第一步。在医生那里，刘文浩努力打开心扉，把那些秘密、把心底的阴郁一股脑地说出来。他讲了整整四个小时，哭得泣不成声，医生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在刘文浩哭过之后，医生拿来一件衬衫，衬衫上有一颗松掉的扣子，医生指着扣子上快要断掉的线说：“你已经很优秀坚强了，但你需要的是像扣子一样示弱。当撑不下去了时候，就果断地掉下来，再缝上去时，会更结实。”

原来，生命不是垮掉一次就game over，垮掉也没那么可怕，人生还有机会去缝补。刘文浩深受启发。在医生的建议下，刘文浩为了摆脱根植于心的羞辱感，开始涉猎舞蹈、音乐、写作、绘画等艺术活动，最终，他选择了一位师父学习相声。师父说，人的幽默能力能改善被神经压力破坏过的细胞，事实上喜剧是最有效的办法之一，它可以彻底摧毁羞耻心理对人的伤害，它可以调节人的情绪，且不影响其他朋友。刘文浩渐渐变成了一个会说相声的学霸，他知道这是自救之路。

在儿子接受治疗的同时，李翠娥也在积极疗愈。她要复盘伤害、再忘掉伤害，放过别人、放过自己，直到身心柔软、放松下来。母子俩结成治疗同盟，每天都会通电话，汇报自己的治疗成果。如今，李翠娥退休了，被另外一家私立高中聘去当校长。刘文浩大学毕业后，选择了与自己所学的物理专业无关的酒店管理。他们在各自喜欢的领域里，各有所得。

治愈后，刘文浩不再去夜店，生活方式健康很多。他和一个大学女生谈起了恋爱，女孩大大的眼睛，甜甜的酒窝，永远都是一副善良温暖的笑脸。曾经的刘文浩，面对女孩的好感，一度很排斥。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份好。如今，他终于牵起了女孩的手，并愿意为她做更好的人。

2019年春节，刘文浩去广州看望了父亲。他提出接济父亲，被父亲拒绝了。刘文浩也没强求，他明白，這是父亲选择的人生。不管他怎样伤害过这个家，但他给了自己生命，父亲留下的那些障碍，不应该一直存在。他终于可以对14岁的自己说：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你可以活出自己的人生。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茜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