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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团

2019-06-28俞妍

安徽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鲳鱼大妈导游

俞妍

1

我和孟青来到昆明,已是晚上10点。昆明的夜色,散发着银器般的暗光。我们拖着行李箱,在机场外,等旅行社来接我们。

孟青咂着干燥的嘴唇,燃起一支烟。半个月前,她跟拍拖五年的男友分手了,到现在都顶着一张苦瓜脸。据说云南是失败者的温床,很多人会选择去大理、丽江、香格里拉“疗伤”,孟青却选择了偏僻的腾冲线,还固执地拉上我。因为是穿开裆裤时代的闺蜜,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孟青的烟还没燃尽,跑来两个剃平头的小伙子,用方言很重的普通话叫唤着稀奇古怪的名字。顷刻间,很多跟我们一样的散客,从不同角落拐出来,一个个头发蓬乱,满脸倦容。大家坐上小伙子的小货车,像刷过单子的快递一件件输送去各地。

折腾一整天后,我们终于到了芒市。正是炎夏季节,太阳明晃晃的。我一下车就感觉头晕得厉害。这个让我误以为盛产芒果的城市,散发着腐烂水果的气息。身边的行人,一个个顶着栗色头发,棕黄的脸微微浮肿,像画报里的越南人。我精神恍惚,怀疑自己置身异国。孟青脸色也不好看,正见缝插针地用手机照着画唇线。

“是孟青家庭吗?”一个黑衣女人忽然横在我们面前。“我是你们的导游。”我看了看孟青,迟疑着点点头。“好,过来,这边站着。”她竖着右手食指点了点那根廊柱。我拖着行李走过去。挨近廊柱,我才看清她的长相,五短身材,头大得像鳜鱼,微凸的金鱼眼,长满粉刺的脸像浇了一层油,嘴唇涂得很红,越发显出眼圈的黑。她一手挥旗一手接电话,几分钟后,又赶鸭子似的,领了七八个人过来。

我们上了同一辆中巴车。导游说,她姓牛,做过云南大学旅游文化学院的老师,去年评上“云南十佳导游”,这次我们跟着她算是福气了。她瞪着牛眼扫视着车厢,切西瓜似的,给我们分成四组家庭。1号家庭是一对父子,中年男子和十一二岁的男孩,山西人,剃着一式的平头,像一对套娃。2号家庭是一对母女,书卷气的妈妈,衣着时尚的姑娘。听说就生活在姚城市区,跟我们也算是老乡了。4号家庭最热闹,四个五十出头的大妈,衣服艳丽,脸色蜡黄,上车后叽叽喳喳嚷个不停。她们带着粤语口音的夸张语气,一听就知道是从广东飞过来的。

“出门旅游,就要一切行动听导游!”我环顾四周,除了孟青,没有一个人拿耳塞堵耳朵的。我推了推孟青,她不屑地斜了我一眼。出门在外,她跟在家一样任性。

一阵呼噜声从背后袭来,颇有潮水的声势。原来坐在我后排的1号家庭的男人歪着头睡着了。他的儿子正拿着iPhone6,痛玩“三国杀”。导游正奋力讲着莫里瀑布的壮美,可惜她再煽情的语言也不能刺破我们的疲劳。当她的话筒停止刺耳的啸叫时,车里一片死寂,连四个广东大妈,都倒在座椅上,半开着嘴呼气,露出疲惫的老态。

2

孟青的睡姿还像七八岁的小姑娘,趴在枕头上,双手婴儿似的握着拳头,屁股撅得老高。我还记得小时候,每逢周末晚上,她总喜欢睡在我家。我们挤在一张竹榻床上,唱影视歌曲。唱得嗓子都哑了,还不肯睡。我母亲忍不住骂了几句,孟青就没声息了。我以为她生气了,轻轻推她,只见她闭着眼,嘴巴微微咧着,呼吸均匀——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是一路贪睡过来的。在我们的胸脯微微挺起时,这丫头开始不老实了。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她的手搭在我的乳房上。我轻轻挪开,她又下意识地摸过来。有一回,为了避开她的小贱手,我只好屁股对着她,害得我刚来的“大姨妈”侧漏出来,在格子被单上敲了两个红印。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拒绝跟她睡一张床。我们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

上初中后,孟青与班里的夏月缠在一起。有事没事的,总搂肩搭背,一块儿上厕所,一块儿去食堂,就剩没穿连裆裤了。有一日,夏月的妈妈来学校找班主任,粗着嗓门说,希望老师能管管,不要让孟青再到她们家里去,不要跟夏月睡在一张床上。我们都吓了一跳。夏月妈妈是开快餐店的,身上散发着烟火味。她在走廊里拦住班主任,急吼吼地說这些话,估计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不让去就不让去嘛,干嘛还要强调不要跟夏月睡一张床呢。

夏月妈妈回去之后,班里的男生对孟青挤眉弄眼,夏月趴在课桌上,足足哭了两节课。几个女生过来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孟青在家比在学校更野,像个男孩子,穿着短裤,跟村里的野小子们一起打篮球。她还在卧房里挂了两个沙袋,每天练拳击。“哦……”几个女生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此后,她们像接纳失恋者一样,接纳了夏月,对孟青都避而远之。孟青渐渐跟男生们混在一起,我算是她唯一的女死党了。

可是这些年,我已经很少跟孟青联系了。三十岁后,忙着结婚生子,少女时代像远去的一缕青烟,已淡得看不清痕迹。要不是一星期前,瘦得像只腊鸭的孟青敲开我家的门,我几乎已想不起曾经有这么个死党。“你不陪我去,我就天天赖在你家里。”她厚颜无耻地缠住我,我脑海里一下子蹦出她二十年前打沙袋时,痛苦又兴奋的模样……

空调的风吹得有些冷,调高温度,又担心孟青热。我走到房门外,发现下面那层楼的阳台上,四个广东大妈正兴奋地聊天。她们带着广东口音的话语,像刚刚爆炒好的小龙虾,冒着油腻的香辣味。

这个景成地海温泉度假中心,有着日式的安静闲适。下午,我们从莫里瀑布回来,就到这里泡温泉。这里的温泉被誉为“云南第一汤”,有一口翡翠泉,据说出水口温度高达一百多度,是喷发式沸泉,水面沸腾翻滚,水雾缭绕,在夜幕下犹如幽蓝的仙池。我和孟青不敢去。我们只在园林的小温泉里扑腾。孟青这丫头,年轻时猛如张飞,就是没学会凫水。每次下水,她总是套着救生圈,在泳池里做后退的动作,美其名曰“倒车”。

“想不想一起去游水呀。”一个长着鲳鱼脸的广东大妈招呼道。她的泳装太紧身了,臀部和腰围都有了勒痕。让人惊艳的是她的爆乳。真没想到,一个女人到了五六十岁,乳房还可以这么凶猛。“我不会游水呀。”孟青学着广东腔跟鲳鱼大妈对话。“我们可以教你呀。”鲳鱼大妈甚是热心。孟青说,我真不行,我姐姐倒是游水高手,可以跟大妈PK一下。她咯咯笑着拍打我的背。我只好跟着鲳鱼大妈一起去泳池。

从温泉到泳池,简直像从天堂跌到地狱。皮肤碰到冷水,如冰尖扎身。鲳鱼大妈说,水稍微冷点有助于健康。她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我也咬牙游起来。幽蓝的池水和暗蓝的天空如两块仙草冰。我仰浮在水面,一时忘记了疲乏与杂念。鲳鱼大妈游泳颇有专业架势,那充满柔韧感的蝶泳姿态,掩饰了她的臃肿身材。我不得不加快游速。我问她,那些姐妹呢?她说都怕着凉,起身了。“有什么好怕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啦……”她鼓着腮帮猛吸一口气,又钻到水里。

天越发黑了。鲳鱼大妈拉着我起身。我们裹着浴巾跑到冲水处。正是冲水高峰期,我们两个只好挤在一个水龙头下。鲳鱼大妈脱下泳装的那一刻,我不由“啊啊”惊叫起来。她的胸竟然平整得像一块草坪,两圈疤痕醒目得像花坛边缘的小黄杨。“你动过手术了?”我压低声叫道。“没什么啦,这对东西要提前退休,也只能随它们啦。反正,小孙孙都有了……”鲳鱼大妈将一对义乳悬挂在花洒上,若无其事地开始冲洗。我望着肉色的硅胶乳头在水花中眨呀眨的,忍不住哆嗦起来。

“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唔吃啰。”楼下的阳台传来广东大妈的喧嚷声,她们大概在玩牌。我想着鲳鱼大妈前胸那柔润的硅胶义乳,磨蹭着茶桌,心莫名地剧跳起来。难不成,这四位大妈,身体上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伤痛?

夜风袭来,阳台外几棵不知名的树拂动着,沙沙诉说着这个世界隐秘的忧伤。

3

“你们说,这块值不值2万。”1号家庭的男人在赌石处举着一块毛料,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说这是他儿子挑的。我們看那石块,表皮已被风化,混杂着红黄黑的色泽。

这是一家极普通的翡翠市场,在云南一抓一大把。青田玉,黄龙玉,缅甸玉……黄金有价玉无价……导游介绍起购物点的玉石,血红的嘴唇像薄了一半。她说我们这个团,才三千元的报价,来回四趟飞机,还有准五星酒店,不去两个购物点,是说不过去的。她理所当然把我们关了一个多小时,直到1号男人举着丑丑的毛料出现在她面前。

我们不清楚导游给1号男人说了什么,1号男人便乐滋滋地去付款。广东大妈和2号家庭的母女也聚过来,大家都感激地望着他。要不是他花了血本,我们不知要关到什么时候才能放出去。

“都买够了吗?”导游摇了摇小黄旗,眼睛眯成弯月。其实,很多人都没买值钱的东西。一串小珠子,一个小镯子,尽是挑最便宜的,无非是为了少看她的脸色。

大家上了车,却发现1号男人不见了。小男孩说,他爸爸到附近一家加工店去切石头了。“这也太着急了吧。”孟青道。她甩着刚买的珠子手链,煞是在行地说:“一刀穷,一刀富……赌石如赌命。我看有麻烦了。”

这张臭嘴,真被她说中了。不到半小时,1号男人捧着玉石跑回来了,平头上冒着汗珠,嘴里蹦出带山西口音的脏话——他买了块假玉石!

“换,必须去换!”一队人全下了车。导游脸色发绿,咕噜咕噜向1号男人解释着,1号男人不睬她,自顾往前走。小男孩跟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他蹲在地上捏着小石块划沙子,沙地上顿时隆起一条条鞭痕。天阴沉沉的,空气里混杂着铅块一样的东西,叫人看着气闷。

鲳鱼大妈说:“出门在外,就是图个开心啦,这样子一来,大家心情都不好啦。”

“所以嘛,外出旅行,太贵的东西还是不要买啦。”她的一位高颧骨女友应和着。

导游回来了,脸像刚起锅的烙饼,青得发亮。1号男子跟在她后面,毫不避讳说自己刚才受骗了,买了块烂石头,切开来,无水无光。现在换来的这块,外面的加工店说,至少值2万5千。他拍拍儿子的脑袋道:“小子今天手气不行呀。”我们盯着他渗出汗珠的额头,想象不出导游费了多大劲才让这个购物点给他换石料。“他们敢不换,我就叫兄弟炸了他们……”他打开布包,给我们看新换的玉石。被切开的那一面呈现出绿莹莹的光面,混杂着淡淡的棕黄色,手指一摸,凉凉的。

太阳又出来了,空气更加燥热。大家上车后,导游举起话筒猛地飙出一句话来——每个家庭都要完成五千块的购物任务,否则,这趟路线甭想进行下去!

寂静,像数着时间等待爆炸。车子驶过一片白杨树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像划过车窗的枝条,啪啪啪啪地打窗玻璃。“我们是来旅游的,不是来购物的……信不信我给你录下来!”原来是2号家庭的姑娘,平时耳朵里套着耳塞,这会儿突然爆出一句。

导游的烙饼脸一下子变成酱肉。“你说什么,我听不懂……”2号姑娘站了起来,瞪着导游。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姑娘个子很高,导游竟只到她脖颈处。2号母亲使劲攥女儿的手,姑娘才气呼呼地坐下来。

车厢里,谁也没有说话。1号小孩玩“三国杀”的声音,使空气越发显得怪异。导游捏着话筒咳嗽着,她的脸从绛红变成青紫,最后又褪回到棕黄色。她倚着靠背,交换着双脚的姿势,开始说她做这一行有多么不容易。她的服务是最好的,处处为游客考虑,用最短的时间游玩最精华的路线。她一年四季在外面奔波,结婚十年了,还没怀上孩子。她的公婆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她的老公曾是她同事,现在仍在云大旅游学院当老师,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可是她却不能为他们生下一个宝宝。她本来老早可以不干这一行了,可她为了更好地服务游客,为了让更多的游客在云南享受到好的服务,牺牲了自己的青春……

任何一个桥段,只要营造得声情并茂,周围的人都招架不住。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全车厢的人都沉浸在导游的激情演说中。车窗外,阴沉的云层里挣扎出一道金光来,天空亮得有些不真实。我晃了晃脑袋,努力让头脑清醒过来。我终于发现,这导游的厉害之处不是把我们当小学生管理,而是用糖衣炮弹打情感牌。我相信,这些招数,她在别的团队里也试过,说不定还起过大作用。

“如果大家只是花三千块来腾冲旅游,谁都不想购物,那么这条新开发的腾冲线,迟早要被拖垮。可以这么说,作为导游,我不欢迎你们,瑞丽腾冲的老百姓更不欢迎你们!”

血泪痛诉后,又压上一顶大帽子。轰的一声,天空响了一下旱天雷。

4

我们的车驶向滇西抗战纪念馆,已是第三天早上。纪念馆的大门还没开,早有几个团队静候在那里了。导游让我们等在纪念馆前,广东大妈保持着高亢的合影姿态,1号父子一个划手机一个刷平板。导游靠着门口的柱子打哈欠。她颓废的样子,像一头疲惫的黑熊。

太阳有些影影绰绰,东面袭来的风,带着静默的伤感。西侧那一堵高墙前传来嘤嘤哭声。我们跟随很多人走过去。原来那里就是赫赫有名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姑娘抚摸着墙上的名字,失声痛哭。

“2号姑娘!”孟青惊叫道。果然,我们看到一旁穿着紫色T恤的2号母亲。“她怎么回事?”孟青推搡着我。我摇摇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谁也没有说话,都默默看着这个姑娘。突然,姑娘在水泥地上跪下来,深深地磕头。第三个响头磕得特别漫长,额头抵着石板,像膜拜神灵,长时间不抬起来。孟青窜上去,像个男孩子一把抱住她,扶她站起身。大家纷纷退让着,让她们插进人群。一个工作人员过来了,引导大家绕墙一圈。很多人一边走一边关注着2号姑娘。我听到背后的啜泣声,尽力不回头。因为我笨嘴拙舌,实在不擅长去安慰一个人。等我们绕完圈子,我发现导游也跟在我们后面。她说:“纪念馆开门了,我们进去吧。”

我们默默地排队进去。孟青像守护伤员,搀扶着2号姑娘。在第二个展厅,2号姑娘踮着脚,伸长手臂,碰触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英俊的将军一身戎装,露出羞涩的笑。2号姑娘的手指像蘸了墨水的毛笔,在照片上用力划动。她的身后,她母亲和孟青,抚着她的背,好像担心她隨时会倒下来。导游在一边慷慨激昂地讲述这位将军的故事:怎样在后有追兵、前路不通,又惨遭伏击的情况下,率将士用刺刀拼杀,不幸被子弹击中,壮烈牺牲。我看了看介绍文字,原来照片上的将军就是二战中第一位获得美国勋章的中国军人——戴安澜。

人流涌动,2号姑娘却一直徘徊在戴安澜将军区域。灯光昏暗,展厅如一个摄影棚,弥散着烟雾状的奇怪气氛。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老电影中。在炮火连天的滇西热带森林里,一个长相酷似2号姑娘的卫生员,扶着担架上已经气息奄奄的戴安澜,泣不成声。戴将军抬起残损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张带血的照片从衣衫中翻出来。照片上,戴将军和他的夫人以及四个孩子,相拥而笑。

“你们是戴安澜将军的后代吗?”去国殇园的路上,孟青问2号母亲。2号母亲摇摇头,淡淡地说,这次来腾冲,就是专程来看望戴将军的。

天气一下子热起来了。国殇园里,松柏苍翠,墓碑密密麻麻地屹立着。空气里蒸腾着一股略带咸腥的地气,那应该是多年前地层里热血的气息。

5

“昨天在北海湿地耗掉大半日,难道今天还想在和顺古镇过夜吗?”导游脸色铁青,腮边的痘痘剧烈翻腾着。鲳鱼大妈转头对我说,导游一定是急着带我们去购物。我说不是已经去过两个购物点了吗?“那不管。”鲳鱼大妈伸出手腕给我看昨日在购物点买的玉镯子。“2000块哟,我估计实价800块差不多了。”她咯咯笑着,“我老公要是骂我买贵了,我就说开过光的,菩萨保佑我啦。”

可我没心思跟她聊。孟青还没回来,她和2号姑娘带着1号小孩,这会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个小时前,我们在艾思奇故居出来,碰上1号小孩。小家伙独自一人走在山道上。确实,我们很少看到他跟他爸一起走。孟青问他一个人去哪里。他听说附近还有艾思奇的墓地,他想去看看。“看墓地?难道你跟小姐姐一样,她迷戴安澜,你喜欢艾思奇?”孟青对着2号姑娘眨眨眼。1号小孩摇摇头说,他不知道艾思奇是谁,但他喜欢看墓地。自从他外公去世后,他就喜欢上看墓地。“为什么?”2号姑娘也很吃惊。“我喜欢跟坟墓里的人说话,我长大了想去管公墓……”“啊?……”1号小孩看了看我们,自顾往上走。那里有个路标,显示着去艾思奇墓地的路线。我们面面相觑,只得紧紧跟上。

山路有点湿滑,葱郁的松柏,密不透风。1号小孩走在最前面,孟青手搭着2号姑娘肩头,看上去整个人像挂上去的。从滇西抗战纪念馆出来后,孟青一直跟2号姑娘黏在一起。她们那种几乎要穿连裆裤似的亲密,让我猛然想起二十年前夏月母亲说孟青的一句话:“不要跟夏月睡在一张床上。”我深吸一口气,对她们说,我身体不舒服,先下山去了……

时间在一分分疾走。日上中天,和顺古镇呈现出江南水乡的气韵。石桥边柳丝袅袅娜娜,马头墙上炊烟冉冉直上,雕花的木窗里透出墨香,混杂着饭菜的气味。导游等不及了,疯狂地打电话,用云南方言叽里哇啦说着什么。她大概在骂孟青(她现在不敢骂2号姑娘),为了等她,拖累了我们全团队。我没有搭腔为孟青辩解。我也知道,孟青一旦兴奋起来,什么都会失控。

就在我再一次拨打电话,孟青带着1号小孩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导游劈头盖脸地来了一句:“没时间观念,出什么门呀?”跑得满头大汗的孟青一听就来气了。她一把抓住导游胳臂,一拳砸在白墙上。“他妈的,你再骂一句……”大家都吓了一跳。我使劲拉孟青,她才松开导游的胳臂。我小声对导游说:“她学过拳击的,发起火来,谁也吃不消的……”导游涨红着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车子开动了,孟青还在喘气,坐在旁边的2号姑娘低头跟她说着什么。到宾馆后,我问孟青去艾思奇墓地后,又去了哪里。她说,没去别处,就在那里坐着。“1号小孩够可怜的,从小妈死了,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说这才是第三次看到自己的爸爸……”“他爸又找了别的女人?”我问道。“那肯定的,他爸在小煤矿里有股份的,也算是个煤老板……”她划着手机给我看自拍照。照片上,她和2号姑娘,1号小孩,在艾思奇墓前咧嘴伸舌做鬼脸。他们古怪的眼神里,似乎都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

6

已经是最后一段旅程了,但孟青已忍无可忍。“这样的垃圾导游,剁了她的心都有了。”她对着微信叫嚣着。对方是携程网的工作人员,我们本次旅游的一切事务,都由她负责。

天很闷热,这个被购物商店包围的饭馆,小包厢里只能放一张圆桌子。大家侧着身子等上菜,已足足等了1个小时。几只苍蝇在油腻的桌面上盘旋,拍了好几下,都没拍落。服务员来续了三次茶水,还是那句老话,导游还没来,没法上菜。“这哪是导游,分明是导购,这个点了,还吃不吃饭……”2号姑娘用热水冲刷筷子,筷子在碗里甩得咣咣响。这声音,估计孟青微信里携程网的那位也能听到。

导游终于来了,脸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她憋着怒气走来走去,让服务员给我们上菜。我甚至闻到一股混着脂粉的汗臭气。不知哪篇文章里说过,一个女人心里有仇恨的时候,身上会发出腐败味。

整餐饭,导游只跟我们说了一句话——“吃完饭,上车。”谁也没有应声。她走后,大家才小声议论。大概孟青和2号姑娘向携程网举报的事,她也知道了。暴风雨来临前,总是特别寂静。

果然,有人还没喝完难咽的汤,导游的尖利叫声已在门外响起:“我的服务不够好,我也认了,但举报我增加购物点,分明含血喷人。这是用餐处,不是购物点,没见识的人不要乱举报好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跳上车,像一只母猴气急败坏地拍了几下车门,吼了几句又下去了。

车里喧嚷起来。除了1号父子事不关己,其他八张嘴,没一张闭合的。孟青帮2号姑娘挽着袖子。四位广东大妈晃着手腕上脖颈上的玉器,说她们为了照顾导游的感受,已经花了不少钱,可她还是不知足。热浪泛起来了。大家都骂够了,才发现车里闷热无比。“空调为什么不开?”有人叫道。大家这才发现司机不在车上,而车门居然关上了。“这是要闷死我们吗?”2号姑娘跑到驾驶室,用力敲打车窗。

司机上来了,黑着脸道:“敲什么敲?”他一屁股坐下来,发动车。车里越发像蒸笼了,头顶的空调口子,没有冒出一丝凉气。2号母亲要求司机开一下空调。司机猛地喷了一句:“开开开,开个屁呀,又热不死人……”寂静,像一条火焰线嗤嗤冒着。“你怎么说话的?”2号姑娘一步冲上去,攀住驾驶座椅的扶手。“他妈的,我就是这么说话的……”司机厚重的破嗓音怒吼道。他舞动着充满肌腱的右臂,上面文着一条暗蓝的龙。

“师傅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们只是让你开一下空调。”2号母亲涨红脸,拉住女儿。孟青早坐不住了,小声道:“这次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她拿出手机,偷偷按下了录像键。

门开了,导游顶着一张死尸脸跳上车。鲳鱼大妈抢着向导游诉说争吵事件。导游吊着两个眼袋的眼睛,似听非听。她拍拍2号姑娘的背,让她扶母亲坐下,又让司机开起空调。几分钟后,车里凉快了,吵闹声也歇下来了。

导游又开始打她的情感牌。“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她捂着小腹道,“下午游完热海公园,大家就各奔东西,从此一辈子都不见面了。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所有人都不吭声,听她毛毛雨一样挥洒着。她说,刚才他们旅行社的领导打她电话,说团里有游客投诉她增加购物点,她气得快要吐血了。现在她已经释然了,因为没有沟通好,难怪大家不理解。刚才跟司机师傅闹矛盾,不也是因为没沟通好吗?师傅这么辛苦开车,几天下来累得他腰椎病都发作了,可他还是忍痛坚持着,大家多体谅体谅他吧。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动情了。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忘了这只是一个煽情的桥段。孟青也放下了正在偷拍的手机。大家都沉浸在梦幻般的气氛里。只有2号母亲依然保持着清醒状态。她在导游歇气时,插话道:“不管怎样,他应该向我们道歉。”“道歉?”司机头也没回,甩过来一句。“做梦吧。”“你就是要道歉。”2号母亲不依不饶道。她声音不响,但特别有力,好像不容置疑。导游向她欠了欠身说,算了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时,汽车已经驶动,一个直角转弯,晃得大家都倒向同一边。导游也坐下来,不再说话。这条路太颠簸,晃得大家都闭上眼睛。去热海公园,还有五十分钟的路程,足够睡一个午觉。我瞄了一下2号母女,她们也静静坐在位置上。孟青已放下手机,闭目养神。这两天,她难得坐到我身边来。我翻看百度,查找热海公园的相关图片。图片上,好多游客在热海公园的大滚锅旁煮鸡蛋,那些鸡蛋都是一串串用草绳绑起来,俗称“热海扯蛋”。扯蛋——真他妈的扯淡……我想给孟青看看,她居然已发出微鼾声。

7

汽车开得很平稳。我疲惫的脑袋,也渐渐混沌过去。突然,一个声音窜上来,像一团火焰从快要熄灭的灰堆里腾空而起,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气,为什么……”一个急刹车,所有半混沌状态的人,都惊叫着向前扑去。“你这是干什么……”司机回头嚷道,“他妈的,吓死我了……”我循声而去,终于看清,原来是2号母亲。她两眼发红,嘴唇开裂,牙齿缝里渗着鲜血。“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吼过我,我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气……你一定要向我道歉,一定要向我道歉……”她像一只激怒的母猴,竖着食指,挥舞着手臂。导游和2号姑娘都站起来抱住她。司机按着喇叭,吼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这一车子的性命呢……”“你一定要向我道歉,一定要向我道歉……”2号母亲无比激愤地翻来覆去地说,头发都蓬散了,衣领也扯开了。2号姑娘快抱不住她了,哭起来:“妈,您不要这样,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出面来摆平,我们被人欺负了……”2号母亲挣扎着道:“不要,你不要打,他早不管我们了,我也不稀罕……”她突然晕了过去。

车厢里乱成一团,几个广东大妈哇哇叫着,帮2号姑娘抱住她母亲。孟青不顾我拉扯,高举手机冲上去,吼道:“你就是欠大姐一个道歉。再不道歉,我就把刚才的视频都发到网上去。”

寂静。世界像突然消失了,只留下孟青的华为手机在日光里颤抖。“他妈的,算我晦气。好好好……我道歉,不就是对不起嘛,弄得要死要活的……”司机拍着方向盘。车子像是冲过一座高桥,忽地飞了起来。等大家齐声叫着“哎呀”,导游已倒在地上。她捂着肚子,脸上露出生孩子的痛苦表情。

鲳鱼大妈扶起导游。导游说她没事,但整张脸扭曲着。2号母亲已经醒来,捋着唇边的发丝,拉住导游说对不起,说刚才她实在太气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导游摇摇头,没有说话。鲳鱼大妈突然跺着脚叫起来:“血呀,血……”她扶住导游,大声叫道:“快停车……”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在高速的紧急停车道上。几乎所有人都围上去,导游仰坐在座位上,焦蓝色牛仔裤脚已被血水染红了。2号母亲问导游是不是有子宫肌瘤……导游用手遮住脸,点点头。“立刻送医院!”2号母亲把鬓间的头发往耳边一挽,命令道。大家都傻掉了。谁送她去医院呀,不是快到热海公园了吗。“快去呀,车子直接开到附近医院,太迟了,性命攸关。”2号母亲翻着女儿的牛仔包,找出一种白色药丸让导游吞下去。“我做过二十年妇产科医生,别怕!”她说道。

车子开始疾驰。所有的人都没有要求去热海公园。坐在我身后的1号男人,打开手机导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没刷屏。他的儿子,咬着嘴唇望着窗外,窗外的白杨树呼呼而过。

车子总算开到了协和医院。2号母亲飞跑进去,没几分钟,后面就跟来一辆拉车,直接把导游拉进去。“你们外面待一会儿吧。”2号母亲又一次跟了进去。孟青拉上我,也跟进去。在白衣医护穿梭的陌生医院,我们等在急救室门口,看着墙上的挂钟一秒秒走动。半小时后,司机跑过来说,导游的家人已经赶来了,大家放心吧。

从医院出来,已是下午三点,一车人都松了一口气。司机说,六点半的航班,已经去不成热海公园了。“要不,直接送机场吧。”他发紫的嘴唇叼着烟,没抽几口,就扔地上,用鞋底使劲碾着。看到2号母亲,他垂着头道:“真的对不起呀。”他灰色的脸,涨得很红。看得出,这个男人平时不善言辞。

天色阴了下来。大家在车里,默默刷着手机。我看见孟青下载了一张热海公园的图片,把我们全团人的合影P上去。这是那天在莫里瀑布景区门口拍的,导游那张丑脸绽开向日葵似的笑。不久,孟青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们一起来热海扯蛋!”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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