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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泪花

2019-06-18许仙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泪花白花三爷

许仙

生活在浙东南山区的人们,不仅相信人有灵魂,而且相信灵魂是永恒的。他们相信自己的灵魂就寄居在悦见山上的原始森林里,当你降生时,灵魂从山上下来,注入你的肉体,来人间历练一番;当你死亡时,灵魂脱离你的肉体,重返山林中。所以,你的一生,只是灵魂在人间历练的某个片段,如果说每个灵魂是一部历史长卷,那么,你的一生只是长卷中的某一章乃至某一节。所以,浙东南山区的人们都活得率性,直躬正色,从不随众沉浮。

我是嫁给柏君后,才得知此番说道。

柏君说得深奥,但我不信。

柏君是悦见山下林家漾村人,我们第一次从省城回他老家,他就带我上悦见山,去拜访他的灵魂树。他说他八岁那年春天,在这株老栎树下,遇见了成年的自己。在他老家,在自己的灵魂树下,童年的他会遇见成年的他,或成年的他会遇见童年的他,都是件正常的事。我好奇地问:“成年的你跟你说话了吗?”柏君摇摇头,他说成年的他只是忧郁地凝视着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又问:“你确定他就是成年的你吗?”柏君点点头。

在晚饭桌上,我们聊起此事时,柏君父亲就说柏君的灵魂,是村里某个早就老了的人的灵魂的延续。那个老了的人,柏君父亲说是柏君三爷。他说柏君非但长得和三爷像,性格、脾气和说话腔调也都像三爷。这还不是他这么说,而是村里人都这么说。我问三爷是个怎么样的人?柏君父亲说,有才情,但孤傲;一条道走到黑,但终究天妒英才,英年早……我大吃一惊。

是夜,柏君从他房间的一只柜子抽屉里,找出一块老树皮给我看。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不过是块寻常的老树皮。柏君说,这是从我的灵魂树上剥下来的。他指指树皮上那些白花粉末说,曾经开过数朵小白花。我想这也是很正常的,就像枯树上长灵芝或白蘑菇之类的,因为树皮上有野生菌嘛。但柏君绝口否定,他说才不是呢。

他说这是“食泪花”。

“食泪花?”我闻所未闻。

他说只有自己灵魂树的树皮,用自己的眼泪浇灌才会开花。他八岁那年,剥下这块老树皮之后,每每伤心难过或过度高兴而落泪时,就把淚水滴在它身上,直到他十八岁那年,参加完高考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捧着这块老树皮,枯坐在屋檐下时,突然泪如雨下,洒到老树皮上。月光如弦,伴奏着万虫鸣唱,湿润的老树皮上忽然长出数个白点来,白点越长越大,到了午夜,就“扑扑”地开出白色花朵来。

那晚,柏君说,他就傻呆呆地望着老树皮坐到天亮。

天亮时,白花谢了。

柏君说:“由此可以证明,那株老栎树就是我的灵魂树。”

“有这么神奇吗?”我还是将信将疑。

“人和动物一样,”他说,“灰鹤一出蛋壳,就认识半个地球的地理。没有任何经验的蜘蛛,天生就掌握织网的全部技术。有种胡蜂具有解剖学知识,对它在其中产卵的一种幼虫的若干神经中枢,了如指掌。为什么?就是灵魂的继承。”

我和柏君结婚六年,儿子松子五岁时,我们离异了。正如柏君父亲所说的,他有才情但孤傲,除了他的诗,他的工作和生活一塌糊涂。我们离异十年后,柏君英年早逝,或许就是天妒英才吧。他的后事是我帮他办理的,在省城,除了我,谁还会来帮他呀。这年春天,我不得不带上松子,将他的骨灰送回老家,连同他的灵魂,一起送回悦见山,安息于他的灵魂树。

然后,神奇的事情再次发生。就在悦见山上,松子突然遇到了他老年的自己,照他爷爷的话说,就是这样的。松子见到距离老栎树十来米远的一株三角枫老树下,有位老人朝他微微笑,而且瞬间消失了。我们都看不到,但他看到了。他爷爷说灵魂是永恒的,松子一来就找到自己的灵魂树,乃是有福之人。后来,松子去认了树,又从三角枫上剥了块老树皮带回家。

我不禁要问,世上真的有食泪花吗?

但柏君和三爷又是怎么回事?松子到底像谁?他的命运又将会怎样?回省城后,我整理柏君的遗稿时,读他的诗句“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借宿人世的外人”,不禁寒毛直竖,莫非他只是某个永恒灵魂的外衣,如今灵魂脱下半旧的衣裳,回山中重找新衣裳去了。

松子拿那块老枫树皮当宝贝,连睡觉都抱着它不放。他天天缠着我问:“妈妈,我什么时候会哭呀?”他是要用他的眼泪浇灌老树皮,他是要见到食泪花呢。但在现实生活中,他竟然连个哭的机会都没有。我开玩笑地问:“要不要妈妈狠狠地揍你一顿?”这个傻孩子,他居然天真地说:“妈妈,那你打我吧。”我杜撰道:“打出来的泪水是不管用的,灵魂之花,必须用心灵之泪去浇灌。”

风风雨雨的是人生,不说放弃的是心灵。灵魂这种事情,在当下,我倒是希望它有,希望它永恒,犹如闪烁着睿智和忧伤光辉的黎明中的晨星,令混沌中的人们有所清醒。我抚摸着儿子的头说:“你慢慢养呵,时候到了,自然会在夜里开出白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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