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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祖先重逢

2019-06-18王爱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祖父母菩萨祖先

去山里游荡时,我们路过一座坟。地势开阔处,高大的石碑团团堆砌,周围遍植松柏。泥土新翻,野草薅盡,光洁的坟头上还有燃烧殆尽的烛火。看得出后人的虔诚和用心。山中时光静谧,我们停了下来。

两个孩子对此充满好奇,十岁的小少年第一次发问:“小姨,你的爷爷奶奶葬在何处?” “百家树。”我回答道。他锲而不舍,“你爸爸的爷爷奶奶呢?” “大概也在百家树。”我竭力表现得漫不经心,试图让他放弃追问。可他仍不罢休,“你们家最开始的那个人的坟在哪里?” 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终于问了出来。我尴尬了一下,佯装镇定,心里暗自恼火:“你问这些干什么?”这种怒气看似突兀,其实它来自二十多年前我对父母的追问。那时候,我突然对自身的来历产生了无法遏制的好奇心。我想知道,我们这群山谷里的居民有没有最老的祖先,他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我刚问到祖父母的祖父母,我父亲就回答不出来了。如同现在的我,父亲被问住时,张口结舌,窘迫难堪。我清晰地记得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父亲生气,责怪我多嘴。那时我也是小少年,有着跟现在这个小少年同样的委屈,替早已被遗忘的祖先愤愤不平。“你们为什么不去祭奠他们?你们把他们忘记了吗?”小少年的质问抽打着我的脸,我面红耳赤,嗫嚅难语。我们当然去过,每年一两次,去那些坟头烧纸插香。祖父母的坟头有两棵很大的柏树,不,好像是三棵,或许是四棵。究竟有几棵树,在小少年清白无辜的目光下,我怯场气弱,狼狈慌乱,变得不确定起来,费力的解释成了辩解开脱。

挨着我家房子东头,一棵大橙树下有座孤坟。没有墓碑,瘦小的土堆,勉强能看出圆弧来。我们习惯在橙树上拴咬人的狗。放牛回来,顺手把绳索往树上一套,就进屋吃饭。于是,坟堆周边到处都是狗屎和牛蹄印。母鸡整日在坟上垒窝扒土,为争夺一条蚯蚓斗得蓬头垢面。猪老是借这块地方的阴凉蹭自己长瘢痕的皮肤,它的嘴要是贪图快乐上前拱一拱,一些泥土就会被新翻出来,散发出潮湿腐烂的气息。这个地方成了动物们的乐园,谁都可以在上面大展身手。人也不例外。扛回来一根老去的泡桐树,背回来一捆秸秆或者柴禾,都往坟上一扔了事。这个地方太过便利,成了驿站、会所、憩息台,人们常常忘记这是一座坟。因它离家近,我们跟它之间消除了距离感,不觉得禁忌,亦不感到是一种冒犯。坟呢,倒也知趣,为了不跟人世抢占地方,尽量压缩自己的生存空间。它毫不起眼,要不是那些特定的日子,没人记得它的身份。有时候我见它,都恨不得把自己挂到土坎上去。

过年时,父亲总还记得提前清理一下,让它恢复光鲜亮洁。然后陆陆续续有族人来祭拜,在坟头点三根香,烧一些纸钱,倒少许酒水,磕头念叨几声。整个山谷里的男主人都会自动前来履行这个程序。清明节里,坟上飘满了清明纸,白的、红的、黄的。五彩缤纷,喜气洋洋,一些平时被压制太久的草也会趁机抬起苍白瘦弱的脑袋。这座坟会在这两个节日里重拾尊严和身份。可它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却无人能够回答。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守在坟前追问,这里面到底是谁?在坟前跪倒的男人们闭口不言。他来自久远的时代,他是我们众多祖先中的一员,山谷里的居民都得来拜祭他。可他究竟是谁?这是一团疑云,盘旋在山谷上空经久不散。这一座小小的土堆,在长久的岁月里淡化了身份,模糊了来历,成为一座无主孤坟。

黎明时分,雨水降落,天色晦暗如故,世界被重重帘幕遮掩。这场雨把大地浇透了,事物恢复本来面目,一切明晰可见。公鸡声腔清亮,几乎把雨水叫停了。雨水逐渐变小下去,断断续续,不绝如缕。雷声如鼓,从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闪电快似预兆,像一道律令,昭告世间之物。恍惚片刻,不复再见。在雨水中持续浸润的不仅仅是整个山谷,还有许多秘不示人的心事。

我坐在门槛上看一本童话书。雨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目光也在一行行带拼音的字上停下来。“那条沟不断被雨水冲刷,泥沙俱下,逐渐显得大,而且深。雨后初霁,小兔子坐在水边发愁。她不是无端哭的,她清晨出门玩耍,被这条壕沟阻断归路。她想要跨过去回家,却一直缺乏勇气。幸亏她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神仙爷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守护着她的成长。爷爷砍断一根梨木,剔除枝桠,给小兔子搭了一座美丽的树桥。小兔子蹦蹦跳跳回了家,爷爷摸着长长的白胡须,微笑起来。”看到这里时,我不由地悲伤起来。这个童话击中了我心中的软肋,它让我在一个美好的故事里泪水滂沱。因为没有祖父陪伴,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不够扎实。在外受了欺负,或者被父母责罚没有勇气归家时,缺乏一个为我搭桥通路的长者。有一个面目慈祥的祖父温柔相伴,肯定要比读一百本童话书更好。

祖父母过早离世,致使父亲创伤累累,也造成了我们童年时代的遗憾和凄惶。山谷里有一种野果,长至成熟时,满树沉坠,颜色红转深紫,味道酸甜。因形椭圆,类似羊乳,故名之羊奶奶。我迷恋这种野果,大概不是为了贪吃。羊奶奶,羊祖母,一口一个。吃的不是果肉,而是这个名字。一个名字吞下肚腹,伴随着祖母的呵护,舒服、熨帖、满足和充实,极大地填补了味觉上的贫乏,还有情感上的空虚。是的,我一直嫉妒那些拥有祖父母的孩子。对祖父母的渴慕,让我在整个童年时代,都在寻找那些相似的温度。

当时,我们沉醉在“羊祖母”的美妙滋味中,双手和嘴巴被染得乌黑发紫,犹自不觉得饱胀。夜幕降临时,方才醒觉过来。几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在山里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天黑下来,山谷里黯淡无光。夜风一吹,我有些站立不稳,成为被壕沟阻断归路的小兔子。我们开始哭泣。山英哭得最凶,她的脸颊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的爷爷神奇地从一个山凹处转了出来,他背起山英,绕过蚂蚁包,轻轻快快地走在前头。我们全都不哭了,闷声不响地跟在后头。没有祖父母的孩子比别人要少一点底气和胆量,甚至少一点倚仗和退路。

山英不同,她伏在爷爷背上,有恃无恐,她嗔怪祖父来得太晚,怨恨他不早一点来寻她接她。她一遍遍言语问候她父母的爸妈,骂出很多粗话丑话来。而她的爷爷只是嘿嘿直笑,并不斥责她。山英不怕今晚无处可去,假如她跟父母闹翻了,还有祖父母可供庇护。这在山谷里是常有的情景。有孩子惹父母生气了,就去祖父母家吃饭睡觉,借此躲过父母责罚。这让我无比忧伤,我想自己的祖父母在哪里呢。山英可以以下犯上,在祖父面前肆无忌惮地骂自己父母。而我在每一次怏怏不乐时,都幻想着在百家树坟头痛哭一场。

人在长到一定知觉的年龄,几乎很难不回头观望自己的来处。然而我们没有来处,我甚至连祖父母的名諱也叫不出来。仅仅在百家树里有一处墓碑,有数量不详的柏树陪伴,这远远不够抵御小少年的质问。也许多年以后,世事变迁,儿孙健忘,我的祖父母也不过是遗留在时光蛮荒中的无主孤坟。

在山谷里,人人都有一颗良善之心。对周围的群山温柔以待,不攀高踩低,也不恃强凌弱。即便是一座小山坡,也要诚恳慎重,为它取一个符合本性的好名字。然后,无尽岁月的浇灌,子孙万代一瓢一饮,一箪一食,一日日喂养供奉,填充修缮,使其形神俱备,血肉丰满。一座山,有了名字就有了面目和记忆、有了起码的尊严。亘古以来,神仙妖怪、祖先山民平和相处。一座山,便成了我们存储苦难神话的殿堂。一个经验丰富的人,闭眼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哪座山合适。心有所求的人找到合适的山头才能如愿以偿。

大大小小的洞,从山的各个部位呈现出来,像无数双苍老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我猜这些洞最初应该是一只老鼠打造出来的。一只老鼠如果打定主意在山上生存下去,那它一定会建造一座人间乐园,用以繁育子孙后代。我相信,当第一座山洞以眼睛的形式出现时,老鼠的子孙已经遍布山野。孩子们秉承着祖先的意志继续打洞,等它们的王国铸造完毕,山洞也就像老鼠一样遍布在山的每一个角落了。神,就这样来到了我们中间。动物知道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人也一定打算这么做,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躲过严寒的冬季,躲过悲苦的人世。山无言,但山有洞,有洞就有祖先,就有一双窥探人心庇护子孙的眼睛。

在一些月色亮起来的晚上,我躺在床上,会想起山谷里老人讲的故事。我们这个民族定居在山谷里,还是有福的。孩子们一生下来,就受到群山保佑,那些重重叠叠的屏障高大而永恒,隔绝了外界的伤害。作为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我们无以为报,只好在每一座山的每个洞口处开门搭灶,建立土地公公的神坛。并于所有的好时节里,烧香叩拜,特别是路过时,将随手捡来的柴禾献祭给他,以达成心中各种愿望。

搭建土地公公小庙的洞口,我每次走路时都会遇到一两个,通常还隔很远一段距离时,我手里已紧紧攥了一根准备献给他的干树枝。但土地公公只是小小的山神,接受祭祀的灶台有限,一旦我们的心愿漫漶山头,柴禾便会拥堵洞口,那些日夜观照山谷的眼睛就会被屏蔽和遮盖。幸好,老人说,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神,他居住在一个最大的山洞里。那个洞,可不是老鼠洞,而是山从内部裂开时长出来的眼睛,镶嵌在东面最大的山上。我们的神,就住在那里面,接受我们的供奉和膜拜。那座山,叫洞山,供奉的神是土地菩萨。

最初,一个悲观绝望的人来到了洞山。他跟妻子吵架,随口说了句让她去死的气话。不想妻子记挂在心,果真抱着半瓶百草枯喝了下去。这个人后悔莫及,日日自责痛哭,觉得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最后,他不听劝告,独自一人住在洞山的石窟里。他在洞里不吃不喝,绝食七日。被人抬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这个大难不死的人后来活得无比酣畅,他热衷于给人讲述那次死里逃生的传奇,喋喋不休,乐此不疲。他说,在似醒非醒的梦境里,他能感觉到山风的温柔抚摸,类似于人的软语呢喃。这让他战胜饥饿和恐惧,内心空明澄澈。好几次,一些平常不见的猛兽走近他,对他低头嗅嗅,用舌头舔舔他的脸,然后转身离开。他能看见它们眼睛里的爱怜和顾惜之情,以及那些欲语还休的万千祝福。这个人坚称自己遇见了祖先,一大群隐匿在山谷里的神秘之物。我们这个民族活在山里,我们跟山息息相关。我们的祖先来自山里,死后又回归那里,要不然,山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树呢。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只有孩子一脸惊叹,难怪百家树那么小的地方,还显得那么空荡。难怪当我们第一次追问父母时,他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原来从前的祖先都去了洞山啊。

从我们会走路那时起,山谷里的老人就告诫过我们:土地公公是个小气的神,如果在路过时不献祭一根柴禾,他就会念一段咒语,让你的肚子痛。自从我知晓洞山的存在后,我在土地公公面前经过的身影越来越频繁。枞树针儿、桐树叶子、杉树棍、柏树枝,我捡起它们,然后迫不及待地交出来。有时候,一天之内,光我一个人献祭的东西就能盖住土地公公居住的洞口。我不是怕肚子痛,只是在向土地公公许愿,求他保佑我能早日去洞山看看。

我从未去过洞山。每到年底,家里杀了年猪后,母亲都会背上煮熟的猪脑壳肉、醇香的高粱酒、雪白的糍粑和厚厚一叠香纸,去洞山还愿。同时许下心愿,祈求神灵保佑家族兴旺,六畜发达。母亲不偷懒,同样的心愿,每年都去许。也不贪多,一年只许一年的心愿。每年去洞山拜祭土地菩萨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同母亲一样,一年年来许愿,一年年来还愿,并不苛求菩萨在一年内承诺亲人们一辈子的幸福。人们沿着河流而上,追溯着源头,最终穿越大大小小的山谷,抵达洞山。与其说是去拜祭,不如说我们背负了太多复杂难明的心事,积淀了太多意象纷呈的情感,需要找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把所有的重担暂时拆卸下来。与神对话,就是与自己对话。

我想去跟神对话,但我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洞山太遥远,母亲总是以我年幼不能支撑长途跋涉为由来拒绝我。洞山成了我孩童时代一个经久不衰的梦想和传说。每年去朝拜的人们,回来时背篓里装满了柴禾,还有关于洞山的传说。我只好在这些声色中凭着想象力一遍一遍在脑子里临摹着洞山的神奇。去过洞山的人说,那里最美的是水,像神的眼泪,集山之全力,从内里、植被表层下,源源不断地沁出。在洞前蓄成一天然湖泊,碧幽幽,蓝莹莹,四季不枯,终年不败。尔后,水势从湖泊里溢满而出,顺应着山体忽急忽缓地摇落,在群山凹凸里曲折迂回,缝隙中逶迤跋涉,朝着人间奔涌,成就一条母性的河。河在汩汩流淌途中,攒连起村庄无数,像开在两岸的花朵,延续着十几个山谷的烟霞红尘。

洞山的洞口朝着山下的方向张开,坐落在进山必经的那条小道旁,恰似一只眼睛日夜不息地注视着山下的世界,默默无言地权衡着世道人心。这是菩萨的天眼,说不定就长在你心里,山谷里的老人说。表面看来,我们的生活太过简陋寒酸,神智也处于懵懂混沌之境,离神的世界实在遥远,毫不相干。但其实,我们生活在神的国度里。日常中,菩萨的身影无处不在,他的气息跟我们休戚相关,生儿育女,婚嫁搬迁,祛凶避祸。遇事不决时总是要去洞山烧香叩拜。洞山因此而得名,神的眼睛温柔缱绻地注视着人间,自然心地慈悲,有求必应。尤其是在旧时代,饥荒战乱,山民饱受流离之苦,无以为生,被迫进山。藏在山洞里,犹如粟粒匿入沧海,恶人是永远没有办法找到的。

避难的人把洞山看作菩萨为人提供的屏障。我们的祖先沿着山涧开辟荒土,蓄养家畜,种下粮食,养育子孙。从这时起,山神就已从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可以触摸的形象,有血肉有温度。他在洞山里留下种种迹象,以供山民朝拜,寄托哀思情感。

清明前夕,我们在百家树插满飞舞的纸花,尔后进山。

我对山里的一切都充满热情,如我四岁的小侄儿。他对一座普通的山,都有无尽的想象,觉得山里有无数神秘奇怪的事物,有神仙有菩萨有妖精还有怪兽。偶尔一点响动,他会紧张和兴奋,心里全是惊叹和疑问。每到这时,我都洋洋自得,趁机编造出许多虚幻玄乎的故事,来哄骗恐吓他们。小侄儿睁圆双眼,嘴巴大张,全身都在戒备。这些故事令他过瘾,他几乎竖直起来的耳朵好像听到了遥远年代的呼唤。这种全新的体验在他的生命中前所未有,跟一座山心灵相通让他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这种对山的尊崇和看重,我曾经也有过。但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却一片茫然。十岁的小少年恰巧相反,他对我的故事嗤之以鼻,对弟弟的盲从和幼稚十分不屑。“小姨一定是小说看多了,你不要信她。”我听见他侧头悄悄叮嘱小侄儿。我哑然失笑,他跟我一样,过早地对一座山失去幻想,哪怕这种幻想曾经充盈着我们的心灵,氤氲着我们的成长。我们都知道这些全是假的,我们固执地追寻人的来历。这种理智让一个孩子失去了童心,让一座山失去了神性。扑朔迷离的剧情难以抽丝剥茧,我们对祖先的追寻陷入了群山的围剿。

这次进山,我终于偿了儿时心愿。公路尽头,弃车徒步。长长的小径两旁田土无数,然大半荒芜,人迹罕至。偶见老妇独自于山谷之中,埋头栽种玉米,仍觉惊喜莫名。这一交谈,恍若隔世,几欲疑心对方不是世间之人。因担心我们不知山里规矩,无意间冒犯了山神和祖辈。她竟讲了一个骇人的故事。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山里打牛草,口渴难耐,见有山泉莹白洁净,她掬来就喝。女孩到家就生起病来,发高烧说胡话。病好后人就痴了,整日淌口水傻笑,光着身子也不知羞。家人莫可奈何,只懊恼不曾教会女孩识得山中规矩。妇人的善意提醒,并未得到重视。我们只觉得有趣,一路上言笑晏晏,没有收敛半分。

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山脚。抬眼看,气势非凡。山体耸立,林木花草杂糅相生。阳光炽热,风声寥落。鸟叫声此起彼伏,让人不由地敛声屏气,不敢高声语。被我们惊动的不是山里的神仙,而是一家四口人。两个孩儿不足上学的年龄,眼神活泼,皮肤黝黑,在一块开满阳雀花的平地上打闹。丈夫精瘦寡言,在剥一棵杉树皮。妻子长得敦实,善谈,一旁协助。一个简易木板房前有一排剥过皮的杉树,亮着身子,光溜溜的。不远处的斜坡上,有羊在叫。羊脖子上挂的铃铛响声清脆,搅得光影四溅。妻子说,他们已在此住了五年。他们下决心在此隐居养羊,等到小孩上学的年纪,就可以下山买房了。妻子得知我们要进山,说出许多禁忌,同样提醒了我们一番,使得我们在离土地菩萨很远的地方,就已各自准备了用来做见面礼的柴禾。

山路多少年来已无人涉足,但仍有清晰可辨的线条,一人几可容身,行走并不难。遥想当年,前往洞山拜祭菩萨的人络绎不绝,这条路多么繁华热闹。不过我见到土地菩萨的居所时,还是有点失望。这个地方小而简陋,只在路边上方用石块砌了一个灶台而已。周围层层堆积的柴禾已经腐朽,很少有新鲜的。可以证明很少有人经过这里了,也可以证明往日的盛世。山民把诉求和心愿塞进这小小的灶台,以求这方寸之地装下各自的吉凶祸福。靠着土地菩萨,一个流浪的孤苦老妪在洞山活了下来。没人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凭借着一处石窠遮挡风雨,栖身住下。前去洞山的人,都养成了一个习惯:将拜祭土地菩萨的果蔬干粮留下来,为那些长途跋涉的人、四处流浪的人、心灵创伤的人、想逃避世俗生活的人提供方便。这些人在离开后自动传承善念,补充着洞内的供养,让洞山的恩泽广布八方。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洞内相互依存,供奉给菩萨的食物,最后演变成献给人间的大善。

可我们的欲望太多太大,填堵了这小小的灶台。如今,神迹早已荒废。灶台一边坍塌,长满了野草。神太微弱了,信仰已断代。菩萨只好隐匿,即便窥破天机,洞晓人世,却依然沉默,静立,把秘密藏进山的心腹里,不言不语。我也静默了一会儿。我们对祖先的坟地如此陌生,甚至在一个小少年的质问面前无处遁形,又如何能继承传统,来牵挂这更要遥远的祖先,这朴素的神?

走到洞山水库前,守林人的竹屋还在,却已看不到人生活的痕迹。房子很小,简陋破败。阳雀花开满了整个草坪。青蒿英姿勃发,沿阶沿排成阵势。糯米藤则贴着有缝隙的板壁攀爬,身子从腐烂的窗台前进入屋子。大开的大门,废弃的灶台,倒掉的油瓶,有缺口的碗钵,水缸里白色的鸟粪。阳光能进去的地方,雨水也能进去。还有一些前来寻找庇护的眠虫。寂静的时光里,人和一些细小生命的呼吸声,会一同响起。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千年。

前面的湖泊安谧沉稳,水波不兴。四周林木掩映,正是野花旺盛的季节。边沿处有很多动物的蹄印,据传野猪总是成群结队来湖边饮水。小侄儿恰巧在此捡到一柄柴刀,刃口已钝。从生锈的刀面上还能依稀看到老去的黯淡的光芒,我不知它曾经震慑了多少动物的雄心壮志。而今烈士暮年,壯志难酬,被人抛弃在这无边岁月里,与蛮荒相伴。

我们刚在湖泊边的小树林里掘出几株兰草,天就变了颜色。灰色的云朵层层堆积,空气一下浑浊起来。风从湖面而起,猛地钻进林子。树叶被密集抽打,涌起哗然一片。风掀开波浪,掀开坪地上的阳雀花,掀开我们的衣服和头发,掀开了这座山的一切秘密。白色的绒花脱落枝头,飞舞漫落,带来虚虚实实的错觉。纤细的野草此起彼伏,一层一层涌起微澜,像被火燎,灿烂作响。风畅行无阻,山体发出闷雷般的声响,仿佛数不清的怪兽发出吼叫,仿佛山神的应答和回响。林子顿起,高大的树木弯腰低头,左右摇摆,波浪滔天。风带来神秘巨大的漩涡,将世间之物卷入其中。万千生灵弯腰低头,一起跪拜臣服。我们陷入恍惚,浑然不知何处。命运在里面缠搅、沉沦、浮现。顷刻间,崩塌一声,风骤然收翼。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场景复归,什么都没发生。然只恍惚片刻,一切又重复开始。人在此刻,很难不惊慌。我们抹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朝山下逃窜。一路跌跌撞撞,狼狈万状。天黑如漆,山中如万古长夜,带来恐惧和战栗。一场大雨眼看顷刻便至,但迟迟未下。反而制造出更加汹涌的声势,逼迫着我们,催赶着我们,直到我们惊慌失措地逃离洞山。

山脚那家人早已不知去向,让人疑心是否碰见过他们。想起牧羊人的妻子和栽玉米老妇的话来,我才恍然大悟。也许我们的来访,便是一种最大的冒犯,打扰了山中无垠的寂静和安宁,才降下一场大雨将我们逐出大山。

我总是以为,所谓的菩萨和山神,也许不过是山民想象的产物。在卑微的无声无息的生活中,山民生出寂寞之心,无法排遣孤独,便造一个神来陪伴。在这种想象中,我们假装所有的祖先从未远离,他们都在山里用一双神的眼睛来注视着人间岁月。可当我们在孩童时代,犹自保留着一种天真,来追寻我们的祖先时,父辈却无法回答这个浩瀚如烟海的话题,他们只能一次次大怒,一次次出走,像那个逼死妻子而内疚的丈夫,自我放逐,在崖洞里绝食以求得永生。我们如山中老鼠,孜孜不倦于打造完美的洞府,却一直在做拆解神话的事情,逼得祖先走下神坛。无知的我们,只肯承认他们在百家树短暂停留过,心里认定他们终将沦落成屋旁橙树下的无主孤坟。颠覆、摧毁,如那柄腐朽的柴刀,这座古老的神话体系早已锈迹斑斑。菩萨已隐退,他窄小的胃口无法消化人间过多的柴禾。而此时的我,早已忘掉了儿时看过的那个童话故事。风雨途中,没有等来祖父,为我们搭建一座归家的彩虹桥。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王爱,湖南湘西土家族,80后。写散文,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天涯》《青年文学》《湖南文学》《红岩》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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