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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传

2019-06-17罗文发

参花(上)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魏青蛇白蛇

女儿不相信母亲?这样的事有没有呢,她相信有,她看过《四世同堂》的电视剧,那女孩就是不相信自己娘的为人,是她从小抛弃了自己,她陈九红不是好娘。可当自己有了孩子后,她的报复开始了,她把女儿的孩子一把抱走了。小青蛇自觉先前这条母蛇还是温柔的,可如今她宁愿相信老大,相信她走的是正路,只有老二走的是歪路。一条蛇孤独,两条蛇便有了伴,她知道,母亲的面子很重要,自家屋里的事绝不叫外人插手,可她的时间比起我们来少多了,而且是要她一个个钟头、一分分、一秒秒去熬的,说快也快,说慢则是很慢,媳妇熬成婆。大刘的诺言呢,究竟是什么?他说在她肚子里种一枚瓜果的,他该告诉她种下没有,小青蛇决心回城里医院检验了。

一只乌鸦在掠过的枝头啼叫,它的调子悲伤而又婉转,那漫山遍野的野物中,它在寻找那片高贵的叶子。她叫唤着他的名字,你不能变,你也变不了。我嘛,我却是要变的,乌鸦变凤凰,不,不是乌鸦,是那只可怜的画眉鸟。小青蛇不比你大白蛇差,为什么要低人一等。

西萍后来上中学,就由爷爷奶奶照料。几年前,二老病重时,她跟着爸妈来过,作过揖、磕过头。她爸妈说,伢,就看你的了,多挣点钱把爷爷奶奶的病看好。说是这样说,她做不到,自己跟爸妈一样,只是工薪族一个。现在她凭着记忆,翻山越岭来到了这个久无人烟的祠堂,她再一次磕在爷爷奶奶坟前,尽管坟头芒草密布。对不起了,爷爷奶奶,原谅孙女来晚了,这带来的钱只能来修这祠堂了,而今孙女也愿意陪着你们厮守旧宅。

听妈说,你们就是不寻常的一代,奶奶当年是地主的千金小姐,爷爷却是穷长工一名,而你们就那样结合了,没想到后来等到的是奶奶遭罪,受管制多少年,爷爷也跟着挨霉、挨嘲,你们就这样不弃不散地走过了这一生。她佩服爷爷奶奶的结合,这位多愁善感的小孙女,不愿意在繁华的都市结束自己的生命。她走到这幽旷的山谷,在夏季山林中,她踩着沙沙的落叶,诉说她的少年生活,来这里是不是太少了,那宝贵的时光过去差点让她忘记了这个地方,今天她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听不到爷爷、婆婆的一丁点儿消息。潜意识提醒她,傻丫头,世俗把她过往的感情淹没了,她是一只脱了线的风筝,他们等不到她,他们等待她,一年一年地过去,渐渐心如槁灰。

小青蛇只有泪流满面,哀歌之至,她在爷爷奶奶的不远处,找到一块还算尖利的石片开始掘土,两只手不停地拿着石片在长满芒草的地下挖。她不知刨了多少下,刨得手指出血,心里流血,犹如那乌鸦把洁净的叶子一片一片地铺展在巢穴。为什么列夫·托尔斯泰看到弥漫的风雪,一定要离家远行?同样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巢穴,找到那精神的归宿,可是啊,乌鸦怎么看得到它身后的来者呢,当她终于掘起一堆土时,她发现刚刚能够放进两只脚,倘若放下自己这个肉身还差了许多。汗水沁湿了她额上的头发,高挺的鼻梁上也荡漾着几粒汗珠,大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固执,两个瞳仁如两片枯荷挺立在那个发酵的池塘。

然而这时,山中祠堂竟有人来,有人发现了她,并悄悄地走近她。没有迷离之际,哀歌戛然而止。

世界上的爱情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精神上的,大刘的锅边食也是小青蛇的主动献身,他和她的结合当然是有条件的,起托底作用的還是颜值和能力。这种爱情行之有效。她小青蛇是实用主义者但也是理想主义者,她钟情于大刘,比她姐大白蛇的钟情多少带了点浪漫手法,大刘看到了这点,她和他有了一定的条件彼此契合,爱情是建立在精神、物质两方面的。他俩的关系,大刘与她小青蛇的关系是一种放弃和追求得来的,为了稳固这种姻缘,小青蛇把那些表面欠佳的毛病尽量藏起,自香港之行以来他俩进一步联系,或许大刘他本身就知道这一点,但总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见了面或许就舔上了,他怕自己陷入温柔之乡不能自拔,妻妹的优势不但在颜值方面,办事也比大白蛇灵巧多了,尽管现实是残酷的,但他为了要一个小子,小子的灵性,只有妻妹合适。

小青蛇不可能照母亲的话去做,既然娘给自己下了逐客令,她决定找个有房有车的就把自己嫁了。她的母亲并没有错,为了解除她的苦恼、给她找工作,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如今,她自己找到了下家,夸张一点说是衣食无忧,她有车了,当然只是普通桑塔纳;房她也有了,是大套的,房主写的是她的名字。奔忙于这个城市靠的就是它,有人说她苦出头来了,她就是让她们看看她今日的能耐,对她的羡慕是她表面上的虚荣,因为她同时和她们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几年不见她们每时每刻都在挂念着她。她们不仅要看这个城市的宽路、新楼、新的人文建筑,还要看看她的脸面是否洗得干净,人家称其白领,又有人说她是个生意人。

这个城市她每日早去晚归,但这次回来却是另一番感慨。新车油光锃亮,映得出人影儿,头发是短短的运动头,名牌服装在身上亮着。她母亲一定会奇怪,这姓刘的小子究竟对小青蛇是真还是假。有时候,他提着那一盒盒的礼物不请自来。她推着不要。一定要他和小青蛇分开,以绝后患。她在想,大刘,你呀你,自己身边食你不吃行不行,你总是那样笑着,是那种阴曹地府发出的鬼笑。

“喂喂,走啊,瞌睡了是不是?”后面的司机传过话来。她陷入甜蜜的梦想中,斑马线的红灯把她打断。不一会儿,她进入地下公路,犹如穿越山间隧道,视野一片窘迫,左右是坚固的石壁,来来往往的车流里,她减速而行。接着她又重新爬到地面,她发现那枝上有一朵娇艳的红花,伸手想把它摘下,车却要跟上前面队伍,只能擦肩而过了。

她搞导游这一行已两年多了,有了一些人脉,有了一定的客服关系。可又有谁知道她是始终被人瞧不起的,她是属于人家瞧不起的挖地脑壳之类的流动商贩。

也有那些专吃导游的黑客,有时她点了点头,动了动窝,离他们远点。那胖子便努了努嘴,把她叫进一个房间,你是认黑还是自动滚蛋。她咬牙不认,招来了他们的一阵痰沫。她说你们打吧,宁死不屈。她并没有说出她和大刘的那层特殊关系,保护大刘的尊严是她这个老三、妻妹义不容辞的责任。

桑塔纳开到她家门口,小青蛇事先打了电话,她想着如何跟她妈开口,一定不能激动,话要掰开来讲。

“喂,是哪位?”不是她妈,是她,大白蛇在母亲那里。

“还好吧,是我。”她有点心虚地回答。

那边沉默了,听筒里听得出彼此的呼吸。“出来吧,坐我的车,到老地方那个公园去。”

不一会儿工夫,她出来了,她的身材比以前胖了一点。她说不,就在前面,两姐妹没走多远就来到一个街心公园。这是她俩长大以后建的。两个人坐在两个石凳上,大白蛇掏出她以前的生日卡片,三年三张,整整齐齐。她手里捏着它,一张一张地揣摩着,这是珞珈山的花,这是江边古色古香的楼,这里是洋为中用的步行街。她的心在翻腾,应该还有一张的,那也是生日的纪念卡。她又怎能知道,她从小到大的生活由于过继比她小青蛇顺畅多了,在她心里,在那道吾山上,在那祠堂里,在她爷爷奶奶的坟边,回想起来,叫她身心震颤,如画如歌。那张老床她是不会丢的,那是一笔财产,更是一种念想。

大白蛇自认带着一身正气,她要把小青蛇妹妹从那泥坑里拉出来,两条蛇在两个石凳上。姐姐快三十岁了,一直在一家事业單位,有时候她是出来逛的,再说还有一位拍马屁的同事给她放哨。今天在母亲家,母亲估计不妙,万一两个人言语不合,撕扯起来,当母亲的招架不住。她说,你先坐一坐,我办完事回来。其实她是去喊老头子回来,他在她们面前还有几分威严。

大白蛇说,你是不是到乡下去了,还想打两位老人的主意,人不在了,祠堂里的一切都是大舅在管。不要想多了,乡下、城里的都想占。我就住在城里,不去乡下打扰了,由他们几名子女和大舅怎么安排都行。已近傍晚,我在妈家等你,见到她是那样的悲伤,想掘什么坟墓,想死的心都有了。空气都沉闷起来,小青蛇的心打起一个苍凉的结,不能这样,人能够坚持活在世上才是真正的勇者。她说姐的背包里只是轻柔的帐篷,还带有许多可吃的东西,大白蛇背的是沉重的包,今后如何不知道,她只知道乡下祠堂不远处有泉水涌流。

天黑下来,月光把公园抹上一层乳色,“姐,你去休息吧。”她自己蜷缩在那条石凳上。她仿佛记得,大刘,她的爱人,在里间房喊她,开水是倒给他喝的,她给他送去。他不推辞地接下,喝了一口,他说,“谢谢你,我的好妹妹,你休息吧。”

埋葬自己的行为在她脑子里逐渐隐去,她一贯都是讲浪漫的,就是在他的私宅里也不忘和他齐飞。

大白蛇借着夜色,望着打在她脸上的那束月光,又仰望着高处的两盏灯,她觉得她要动真格的了,她大白蛇要咬断她与大刘的某种姻缘。她听到了撩水的响声,夜风在耳边吹过,她睁大眼睛开始认真打量小青蛇,光胳膊光腿,玉肤雪肌,跟着那丛枝叶舞动,但她绝不是《聊斋》中人。

她回过神来,回到现在,不远处算卦的先生正一本正经地给人家算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了是因为错走一步,合了是合在关键之处。小青蛇起身走了,权衡之下,她决定抓住大刘不放,虽然他承认了与妹妹有染,开着门讲,是不合法的,关着门讲,她是完全自愿的,是他在关键时刻劝导了她,给了她勇气。不过,她内心一角始终保留着自己还是对不起姐的阴影,比姐强的女人多的是,但小青蛇恰恰又是他的那个女人。

止不住眼睛湿润,她渐渐离开的背影把大白蛇独自晾在月光下。

她去开桑塔纳了,可惜这新车,她母亲并没看到。打开车门,她坐了进去,再见了,母亲。她的车影消失,车拐弯了,另一名女孩子突然出现,拦住了她的车。

“你,我要走,请你成全我。”

她双手扶着方向盘,嘴里讲道,“你这该死的碰瓷的!”

“试问,你们这些端瓷饭碗,随时有瓷碗换,别人碰一下都不行吗?”女孩子有些脸红,那双蹬着软高跟鞋的脚从车前站起,往右车流如海,往右角抖抖地移开她的车。

扛枪架炮,辰风交通设备制造公司会议室里想当然地冒起了一阵阵烟雾,那么这炮是打向谁的呢,烟雾弥漫,查找目标,靶儿正在老总右边,低着头的副总大刘。

你看他两眼被熏得通红,炮肯定是朝他而发的,快,他得出去躲一躲了,可此一时彼一时,说出去就出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夜间静寂,大刘耳朵里还是白天那种嗡嗡的声音。瞌睡虫儿为躲避烟尘溜之大吉,搅得他睡不着,索性坐起,双手去挪那炮筒口,抱不动,炮口只在眼前歪了点。其实,睡觉前大刘是下意识地喝了两杯酒的,然后又洗了个热水澡,想冲出个白白净净、光溜溜的身子,左摸摸、右拍拍,光身子进被窝,棉被柔实,鸭绒被轻柔,但都挡不住那余烟见缝就钻,妈妈的,硬要搞得老子失眠不可。

大刘于是拿屁股去擂击大白蛇,没感觉,便又使了些劲儿猛地朝她擂去,依旧感觉全无。烟雾里的旅伴哩,咋空空无人,喔,记起来了,老婆大白蛇去贵族幼儿园接女儿去了,那是省会,那里也有一套房子供她周转使用的。小青蛇妹妹他可没去找她,这段时间注意点好,免得惹是非。那套大号房是专门买给她的,属于公寓型,开门智能锁里有他备案的指纹。平时他一个礼拜除两个休息日外,都是要到那里报到、过夜的,跟大白蛇交代或是外出应酬或是有事。其实呢,他是在暗里使劲儿,小青蛇你就好好配合吧,怀孩子对没拿证的女方来说,好处就是名义上不会挂牵到我这头来,但心底里他却要承认,认她们母子俩,如不认,情和理都通不过,自己将会永远站在那根钢丝绳上,晃晃悠悠。

头些年是讲年薪族的,作为高管,他当然收入不菲。有人陪那也是现成的事,但是他都舍弃了,他只要了小青蛇,他的观念是找沾亲带故又有能力的女子比在外边找的要牢靠多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由此,他希望早日有个男宝宝。要知道那个时候,夫妇还不允许生两个,尤其他是企业的领导干部,要带头遵守,因此从上到下到处都流传着“只生一个好”的口号。也就是几年的时光吧,与时俱进了,要像如今他就不会躲躲闪闪了,那时一切都要背地里进行,若被发觉,堂堂副总的交椅也要从他胯下挪走。

又一轮新的整风,只能地轨平铺,不得高低不平,越轨的事可不能有。坐在床上的大刘眼珠子随着那壁灯一起亮开,窗帘没拉,他打了个冷战,还满是酒味,人却清醒多了。树叶在他卧室窗外沙沙作响,这响声提醒了他,这时刻有没有贼暗藏于周边呢。他警觉起来,他的眼光随着外面夜色那点光转向墙角落的一幅画上,风好像从外面吹进来了,画在鼓劲擂壁,它本不甘心在那旮旯里隐蔽着。

新主人啊,你原先把我挂在客厅那才是名副其实,现在把我垂挂在这里是不是有点降格。瞧,我自己要回原处了。和着窗外呼啸的风,画轴笃笃,似马儿挥蹄,蹄声一阵一阵,大刘赶紧跨了上去,他想不对呀,勒住马头,画你应该留在此地才对。

夜,依然如墨,半晌过去,蹄声停住。怎么啦,四十毛边的大刘抓住缰绳扫视房中,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和幻影。

幻觉并没停止,脚步?疾风骤雨一下变成了冷景,有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往这边移动。停住了,靠着房门口,那人叨着,有一句话听得特别清楚,“刘总,这名画主儿原来就是你啊,我趁你不在家时已经探实过了。”

他去刘总家是趁大刘的出差之日,他夫人大白蛇接待的。他在床上诅咒着,“你不请自来,你凭什么咬我,你为什么偷来我家观画。”大刘知道自己失策了,人不在家应该将画收起的,他知道自己与雷经理的关系早在暗地里挖上了一条沟,他眼红自己。昨日老雷他不知发了什么伢伢疯,一本正经地坐在会议室里指桑骂槐。搞得大刘的头痛病真正地有点犯了,是想理出个头绪来,可理不清、理还乱。

大刘你架子好大咧,你床上坐着,人家站着,你半裸半穿,人家衣冠楚楚。大刘笑笑,礼貌为先吧,“雷经理,你莫靠在门口,要不我起来,客厅筛茶你喝。”大刘刚要下床,连忙又把灯拉灭,有损形象的动作不能在人家面前出现。门那边漆漆黑,雷经理好像躲到了门背后。真怪,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有名画挂在家呢?大刘想不通。好吧,你给我躲猫猫。他赶忙穿上内衣,下床踮出卧室,既然你喜欢地道战的绝招儿,想黑我,那就黑吧,我也不怕,奉陪。客厅里,我官大一级,披上大衣专等你老雷,以为他出现了,稀里糊涂地竟在沙发上白白地躺了一晚上。

翌日,大刘的眼睛肿得像熊猫,找了副变色太阳镜戴上,宽边眼镜正好遮住了他那失眠的眸子。上午工作照例,下午机关里接着又开整风会。一个个提前赶到诚恳至极,掏心掏肺,挖地三尺,非挖出个什么地雷不可,然这个地雷是真是假,一切还在云里雾里。情况跟昨天一样,总公司的幾位大小头头和分公司的一把手都坐规矩了,老雷是后勤分公司经理,因与总部有业务联系也来参加了,他先是一番自我表白,后又说出要开展好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口气好像比昨天严厉了,眼光灼灼,冲着副总大刘填炮加药。有人暗地嘲他,刘总你别装傻呀,老雷又在朝你布炮位了,莫看你官大一级,回击吧,免得主动挨炮弹皮儿。

怎么回击呀?画是人家送的,当然是人家有求于我,关键是画上有那么不同寻常的几个字,《远瞻山河壮》,乃名画一幅,大画家李苦禅先生所作也,听人讲,他老先生这幅画当初就开价卖七八十万。送画人老魏,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宝贝,自己不便多问了。

之后,老魏得到大刘的亲口允诺,写好替儿子申请工作调动的报告又那样呈给了老刘,这样,老魏的儿子也就如愿以偿地通过大刘的关系调到销售分公司搞销售工作了,儿子的工作调动问题解决了,工资也提高了不说,还有奖金。

当然就这画来讲,属李苦禅的中轴画,拿此来作为调动的筹码,各有所付,各有所得,这就够了。况且人家大学生也是学销售管理的,也不是完全不够格分到销售岗位,就看你的产品适不适销、对不对路,老魏只是图个快捷,更重要的是替儿找个靠山罢了。

下班后,大刘有意约老雷到背街处的咖啡馆坐坐,说是叙叙旧情。老雷坐在桌子那边,心里暗笑,一边等着大刘叫的咖啡,一边等着他的发问。刘头,想必你有求于我吧,我想毕竟你是不愿意开战的,拔出萝卜带出泥,你妻大白蛇见了我总是躲躲闪闪,她说不定还有秘密藏着嘞。我跟你当然是有旧情的,一起部队里待过,年纪我俩差不多,你爬得却比我快,要说坐这个机关总部还是我先坐进来的,你先前只是在分公司当副经理管销售。

老雷想,在没有旁人的私下场合里,你给了我机会,我何不来个面对面,单刀直入,然后要他要求自己打报告申请调换一下其他岗位,当然最好是能让我进销售总部,干个几年退休,那样我也算有了面子,你也不掉底子。当然,如果不愿意我这个分公司头儿提升,但也比同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强,否则呢,只有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看看咖啡馆的挂钟已近下午六点半,大刘招招手示意服务员,磨两杯原产地的咖啡豆吧,再现场煮开,豆子要海南万宁的。这本是大刘的用意,当时两个人都在海南岛那地方当过兵,两个人就从扛枪操练那方面扯起吧。

那个时候,老雷是新兵副班长,班长因事没来,排长要他代喊一会儿口令。他先还是正常的,一二一,一二一,渐渐地就越喊越快,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慢点走,一二一,慢点走。要别人慢点走,自己口令却喊得那么快,新兵们笑得直喊妈哟。侃得如今的老雷暗中起火,脸儿绯红,大刘说,谁没有点人生经历的笑话可讲呢。

夕阳斜照,矗立的高楼,大幕玻璃墙,把两个人罩在迷蒙的蓝光里,浸染着他们人生沿路的梦。当然今天走到一起来,还是不容易的,还是要解决一点实际问题的,不是说一两个笑话就能够解决矛盾。这几天,大刘总是记着牵着的,正是自己前不久出差的日子里,老雷他有意为之,趁他不在家搞突然袭击。

那也是星期日,老雷来到大刘的家,客厅里,老雷有意把自己端坐在画的对面,眼光不离那苍鹰图,硬是把它从头到尾啃了个饱。

《远瞻山河壮》,纸本水墨设色。他站起用手指量了量,纵约一百三十八厘米,横约六十九厘米。上有“壬戌夏月,叟苦禅于京华”。印是朱文长方形,又加“苦禅”白文方印。巍峨高山之巨石上,两只大鹰穆然而立,左雄右雌,同中有异。远处青山低伏,反衬近山之峻伟、鹰立处之高邈。

作为大刘来讲,对这画是挂念且钟爱有加的,一段时间以来,眼里总是飞扑着那雄鹰的影子。有时独在东楼,望着天空发呆,似觉雄鹰飞回屋中,于是他面壁将自身贴补在阴影之中,置身在画中巨石之下,朝着雌雄二鹰叩首。回转身来,他喝了一口略苦的咖啡,面对这个老雷,他当然要草船借箭,也要看人家的箭是不是箭箭中矢。

关于画的事项,大刘嗓子哽了两下,“常言道,鹰立如睡,侧立更佳,虎行似病,头宜朝上,故苦禅大家多表现其苍鹰内在之威猛刚健,因而鹰的外表就显得格外冷静。”

老雷顺势而道,“热咖啡是使人兴奋的东西,刘总您却冷静得出奇。”

“冷静得出奇吗,我看未必。”下面的话他就隐在肚子里了,你老雷今夜再不要来装神弄鬼了,好不好,弄得我头痛,让我睡一个安稳觉好不好。刘总这样想着,表面上却还是端着架子,要说苦禅先生的画艺,我比你老雷应该有发言权,我有送画人的口赐。不是吗,抓画品首先要看自己内不内行,他老人家画的雄鹰形体壮武,眼神深沉,雌鹰形体修美,眼光敏锐。

苦禅绘画有写物夺神之妙,心胸含蕴之深,由此也可见鹰是念旧恋情之飞禽。我大刘哀叹某人不如那飞禽,现在只要你承认说出我的画你在何处见过,什么时间,你这样做法是什么意思,我在家时你不来,偏偏我不在家时你摸来了,藏的一颗什么心,是想出我的挺吗,还是显出你的高超之举?

大劉抬头眼光逼视老雷,心想,你跟我谈苦禅的画,有我的见解深吗,苦禅画鹰,可谓其绘画创作中用力最勤,风格最突出,最能表现其内在精神,最受人喜爱之题材。可惜我呀,为什么不防着老雷这一手呢,专抠来路和真伪,先要是这样防备有心人钻空子,那样也不至于让老雷抓住所谓把柄了。

大刘端起自己那杯咖啡,本没放糖的,却一口倒进嘴里,只觉更苦,苦、苦。老雷,你别来弯弯绕了,约你出来,等着你单独挑明的,可你,怪不得我了。老雷见大刘一口吞尽苦咖啡的那窘相,这有什么,来,我也可以喝干它,喉头吞了几下,也只吞下那一半。凭什么呢,不是当年了,要我跟你一样里一套外一套,还要作个苦相,我才不干,你装稳,我就把我的撒手锏亮出来给你看看,“明天会上你自己出丑吧。”老雷望着刘总,肚子里思量着,摇了摇咖啡杯,“明天这道关卡,让咖啡映照,清不清亮,两条路可走,是私自解决,还是公开在会上摆明,你自己选择。”不知道老雷吃了什么药,竟自个儿站起不陪了,他是头一回这么摞着胆子跟当年战友、如今的刘总叫板,晾我先走了。

第二天下午,会议照常进行并显出紧张之感,老雷见大刘不慌不忙往凳子上一坐,喝了两口茶,半晌没有表示,心里嗔道,大刘还是小刘,那就莫怪我了,剥了笋壳见人,你那笋子又白又壮呢。

参会的有必不可少的邹总,且是位女的,秘书和另几位头头。老节目,新程序,由老总牵头布置了几句话后即进入议程。不过,今日之整风会快进入尾声了,尾巴也是带有结论性的,拿老雷的话来讲,整风不能虎头蛇尾,我们要来个虎头龙尾。老雷装出十分慎重的样子说道,“关于我公司有人为公事私下获取名画,我对事不对人地曾经点过,为了帮助战友痛改前非,卸掉包袱,轻装前进,我还是决定当着大家把这个谜底揭一下。”

参会的人一听这话面面相觑,那秘书暗嘲,好呀,你这个老雷,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大刘一边听着,一边解剖老雷的独白,如何回击他呢?自觉甩下包袱,有来必挡,他咳了咳,“老雷,你晓不晓得名画是有真、假之分的,我搞一张玩玩,就算附庸风雅,不至于犯错误吧。”

老雷一愣,他倒会先发制人,脑子里闪过一念,难道那名画有假?

“那一天,我上书画市场上买了张仿画,真画没有,咱也买不起,真迹是要上大拍卖会参与竞拍才能获得的,你有那个钱吗?你又辨别得出吗?你认得准吗?”说完此话,大刘深深呼出一口气,就像丢掉了一根绊脚绳,然后又喝了口败火茶。

“我就看它像老画,它有沧桑历史感。”言者装无意,听者颇有心,老雷讲完,也连着干咳两声,他不信对方辩解,他用两只发绿的眼睛逼向大刘。

大刘说,“你老雷要收藏它,去书画市场看一看、听一听就知道了,你坐在那里专等那有心人前来介绍是怎么选购名画的。”

“不用了,这些我都已翻了资料。”老雷还是不服,我看过的难道会走眼,他继续申辩道,“真迹《远瞻山河壮》纵约一百三十八厘米,横约六十九厘米。”

此刻,大刘的心口就像给猫爪子抓挠了一下,疼且不能表现出来,他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老雷这个尺码不能说不对,也不能说他不细。但是他多加了那个“约”字,他迅即抓住,“你带尺量了的,你错就错在那个‘约字。”

老雷欲言又忍,他确实只用手指比了比,没带尺子,于是转了话意,“你看画中巍峨高山之巨石,雄伟无比,那苍鹰穆然而立,形体壮武,眼神深沉,真如你所讲是假的吗?”

大刘想,这屋子里又开始烟气缭绕了,放烟雾的是你老雷,他讨厌他那双捉摸不定的眼睛,为什么总爱斜刺里看人。他记起几句行话,“那石笔力浮躁,墨不入纸。那双鹰像山雕,我说它不像雄鹰,形态瑟缩,眼神呆板,淡墨灰薄,浓墨僵滞,毫无生气可言。”

大刘不慌不忙地好像道出此画之伪,那么又怎样来辨别该画师的笔力,墨入不入纸呢?老雷有些急了,他却忽视了这个正题,扯其他的去了。你不是说,苦禅老人家画的雄鹰形体壮武,眼神深沉,雌鹰形体修美,眼光敏锐吗,怎么一下又翻了个呢?”

“人对什么东西都有个认识过程,搞半天,它不过是仿作。”

“既是赝品,好,好,那就请你让给我。”老雷当即要求大刘将此画转让于他,他挥起这迎头一棒。

大刘说,“雷兄瞧得起,那就拿去吧。”

老雷郑重补了一句,“是否苦禅真迹,我们可找专家来鉴定。”

话一落地,一阵嘘声,看这出戏到底怎么收场。

邹总敲敲长桌,“走题了,走题了,我们这里不搞书画鉴定,要由组织出面搞的话,谁批这个费用?”

老雷伸了下舌头,回过神来。

邹总甩了甩头发,“老雷,你个人要画,你们私下去谈吧。”

大刘追了一句,“好呀,如果你要这画,我一分钱都不加,几百块钱你拿去。”

“这不太好吧。”老雷显出为难之情。老雷啊,老雷,咋搞的,我是来揭发刘总的,我怎么在这里要起画来,上了他妈的当,不,不,难道他真的要将画转让于我,我拿得准啵?大刘又补了一句,“什么时候来取?”这场智斗,如果说老雷是刁德一的话,那么谁是阿庆嫂?当然是那位邹总经理。

事情原来是这样,急事急办,昨日晚上,大刘电话老魏,老魏匆匆而至。

你看咋办,你送来的画,有人要拿它兴风作浪了。老魏不太明白,他又请刘总细说了名画遇劫的情况,便沉吟了一会儿,那就只有让他去劫好了。刘总说,这样一来,岂不是伸着脑壳接石头。

接什么石头,它是石头吗?只有送画人心里清楚,现在只好将计就计啦。老魏即露出苦脸一副,“副总啊,不瞒你说,那既然是张仿李苦禅的庸作,有什么怕呢,是我自己去书画市场买回来的,也就几百块钱,人家小声跟我说明了的,我送与你,当然不好说是仿画,只好当李苦禅的真迹相送了。”

大刘尬尴至极,顷刻之间,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假互变,翻手为阳覆手为阴,老魏呀,你为什么昧着良心要这样做呢?是我受骗了?

他巴掌举起半空,落下来就是一耳光,要赐给老魏,到脸跟前又刹住。大哥莫说二哥,自己倒是应该先挨这一耳光的。名画,哪个不想要,一般人都想要得到,苦于价高,作伪者便钻这个空子,你不是要附庸风雅吗?

此刻,老魏在那里细声地支支吾吾,听不清他支吾些什么。一会儿,他又忙不迭地向大刘抱拳打拱,没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也是临时起意搞的这个假把戏,以假混真,《远瞻山河壮》,那当然是有所价值的,我买得起啵?

得了,大刘回头一想,这件事情是坏事也是好事,是的,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让他老雷,刁德一来抓吧!看其相,老魏态度还是十分诚恳的,他又跟刘总把真迹的特点说了一通,他说其他的您不看,单看作画人画的那鹰吧,太夸张了,他夸张地把鹰的头、眼、嘴都画成了一个长方形,爪子也由弯曲改成粗钝的锉刀形,活脫脱像俩雕。

老魏说得不错,头、眼、嘴的确是个长方形。大刘一旁暗想。

倒不是老魏蛮懂李苦禅的笔法,缘由是他爸原是文化馆的,名画略知一二,有些影响,再者他老父亲又专为他讲了此画的特征,但他没道出是苦禅伏笔。

大刘叹出一口长气,这等于老魏给他交了个实底,实底吗,留给大刘去想了。真的失之交臂吗,这怪谁呢,当然,老魏给了他似是而非的答复,他便仗他的交代在会议上大着胆子、硬着头皮和老雷演了那么一出“智斗”了。

那是个万物复苏的晚上,大刘的头痛病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隐没而去,他在床上先是咂着嘴唇儿,今天没有沾酒,钻进被窝就进入呼噜中。再后来,他翻了个身,蒙眬中睹见老雷这家伙又来了,门是闩了的,不知道他是啥法儿进来的。入屋后,又直闯房间,逼向那角落,登高爬壁蹬凳子去取那画,一下歪倒了,便按摩那碍事的腿。大刘躲在床上笑。老雷重新摆好凳子,听着大刘的鼾声,又重新而上,硬把大刘的画儿拿下,嗦嗦嗦地直响,他再卷成个筒子,掏出五百元钱丢在书桌上,对不起,画我拿走,莫后悔喔。

拿走这庸作大刘并不心痛,你快滚,快滚吧!没想到老雷夹着画筒子的另一端是根圆轴,圆轴的屁股一扫,扫倒了角落里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瓶,桌上滚几滚后,当的一声,夹杂着大刘的哟声,哟得屋子里的灯来回晃动。“鬼老雷,你找死噢!”他滚下床来,那是真的,那确实要卖几万块钱的古青花唷!

“刘老板,这是你叫我来取画的,对不起。”说毕拜拜要走。

大刘看不下去了,这厮如此大胆,心里极端吃惊,他忍不住叫了起来。老雷伸过那只手来将他喉咙卡住让他吱不出声,大刘要从床上爬起来,老雷扯下被子蒙住他,就像笼住了一头野狗,弄得他大汗淋漓,动弹不得后他才走。如此景象,闻所未闻。

床上的大刘翻来覆去,自己先惊醒了,一切都如原来,画仍在那墙壁上挂着未动,青花瓷瓶岿然还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大刘在想,老雷,你又想来搞突然袭击是不是,想来想去,谁说他又不是呢,这件事情并没完结,好在它是幅赝品咧。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罗文发,邮票收藏家、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发表于各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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