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林清玄,柔软的力量

2019-06-11徐学

环球人物 2019年4期
关键词:余光中林清玄化妆

徐学

徐學

我和林清玄相差一岁,正当耳顺之年,总以为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相聚,并不懂得珍惜那些可以产生交集的日子。

去年6月,林清玄来厦门演讲,我因为外出只与他通了电话,遗憾未能尽地主之谊。怎知天有不测风云。2019年1月底,忽然听到消息说林清玄离世。我不敢相信,打电话问岛内的文友,得知他在凌晨突发心肌梗塞,家人一早起来,发现他已安然离去……

装进瓶子里的乡土情怀

1984年,我刚获得文学硕士学位,被分配到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研究台港文学。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可以看到许多最新出版的台湾报刊。在琳琅满目、争奇斗艳的台湾当代文学作品中,林清玄的散文让我眼前一亮。

他的文字朴实,以台湾乡间生活和自然景物为题材,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感悟人生哲理,并不流于口号和说教。特别是他善于用活泼的闽南方言口语,写出闽南人常见的景物和风土人情。凤凰树、相思树、榕树,寺庙里的晨钟暮鼓,饭碗里的番薯稀粥,更能让我感到一见如故。当时我还不太理解什么叫作乡土情怀,但对他能够如此准确地用文字把握身边的人和事颇感惊艳。

那时候,海峡之声电台约我写有关台湾文化文学的广播稿。我一开始写的是台湾散文系列,一共12篇,分12次播出,由著名播音员张家声、方明等人配音朗诵。广播稿里介绍了10位台湾当代散文家,有余光中、王鼎钧、琦君、晓风和林清玄。每个作家都附上一篇作品和我对该作品的评介。

林清玄部分选用的是散文《佛鼓》,我从1985年6月的台湾《联合报》副刊上将它摘录下来,并写了一篇评价文章《宁静致远与现代艺术》。《佛鼓》写寺庙中的扣钟击鼓声,写它给作者带来的宁静、警醒的感受,有着浓郁的佛教色彩。后来我才知道,林清玄写这篇文章时,刚刚上山研究佛经,开始他长达三年的修行。

后来,因文字相连的两个人终于相见。一见面,林清玄就用他那浓浓的闽南“地瓜腔”跟我打招呼:“徐教授,好多年前就有许多朋友告诉我,大陆的电台广播在朗诵我的散文,还有你的评论。”林清玄说,他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有点意外,而后激动不已。因为他是闽南人,祖先去台湾后就一直居住在高雄旗山,隔海相望就是老家。

后来,林清玄专门来闽南寻根,他家祖屋就坐落在漳浦海边的一个小村落。林清玄17岁离家时,母亲递给他一个大大的玻璃瓶,瓶子里黑乎乎一团,里面装的是宗庙香炉里的香灰、家门前稻田上的土和屋旁井里的水。母亲的话里满是不舍与怜爱:“我们林家先人离开福建老家时就是带了这些灰、土和水,现在你也带上它,有了它,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家族的庇护,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水土不服。”

林清玄中年时的照片。

余光中为师,古龙为友

林清玄的母亲对他影响很大。曾经,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能靠写作为生,只有母亲一直看好他,还告诉林清玄,“别在文章中诉苦,自己的辛酸棉被蒙头哭一哭就算了,人家买你的书,是想得到安慰和智慧,而不是读了你的书就想跳楼”。这个简单的道理为林清玄指明了写作方向。

促成林清玄坚持下去的另一股力量来自老师和前辈。2002年,我出版了20多万字的《余光中传》。林清玄读后对我说,他也是余光中先生的粉丝。他清楚地记得,初见余光中是在1972年。那时他刚上大学,因为文章入选而有机会参加一场文艺营(文学夏令营)活动。余光中被请来当指导老师,很耐心地听林清玄和其他学生提问,并一一作答。

后来和余光中40多年的交往中,林清玄每次遇到问题都会去请教,余光中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这种优雅的风范,让林清玄倾慕不已,他觉得君子就应该这样从容温良、诲人不倦,暗暗立志要以余光中为榜样。

林清玄的经典散文集。

其实,还是小学生时,林清玄就把余光中当成偶像,还曾把他的诗刻在课桌上。上课时,他因为偷看课外书,多次被老师罚站。面对墙壁,林清玄常默默背诵余光中的诗文。

我与林清玄熟悉之后,慢慢了解到他的成长历程:他30岁之前拿遍台湾的文学大奖;在台北当主编,同时写十几个专栏;还要主持一档叫作《林清玄时间》的电台节目。那时,他大把挥霍青春,每天应酬很多,衣橱里有很多花哨的领带。他和台湾著名武侠小说家古龙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古龙当时已经40多岁,比他大近20岁,但年龄差距并不妨碍他们的友谊。两人常常聚会,高谈阔论,一宿喝掉好多瓶XO和高级白兰地,喝到目光迷离大醉,却依然狂歌。

1985年,古龙因为酗酒过度英年早逝。林清玄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开始认真思考超越名利之上的生命的意义。不久,他上山进了寺庙,一去便闭关三年。下山后,他开始写作 “菩提系列”。再后来,因为岛内的莫名压力,他取消了在台湾所有的演讲,谢绝大部分台湾文坛的活动,把重心放在大陆。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现在是台商了,是大陆收留的台商,我在大陆交的税远远超过台湾。”

从17岁开始写作起,林清玄共出版了两三百本书,连续10年名列“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榜”。其中,《你心柔软,却有力量》《人生最美是清欢》《岁月静好,不忘初心》等散文集受到大陆读者热捧。林清玄的许多文章也被收入大陆的语文课本中,一些地方的中考、高考语文试卷也以他的文章为测试内容。他成了大陆学生熟知的文学家。

气质以及气质支撑起的生命形态才是一流的化妆。一个人对生活乐观、心地善良,自然气质不凡,不用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

1994年,他创建了林清玄教育文化基金会,专门资助大陆农村儿童,迄今已经捐助修建40余所希望小学。

近十来年,林清玄走入大陆300多个城镇,为图书馆和大中小学演讲近千场,人数最多的一场有4000多人。每次演讲他都努力唤醒孩子们自我的内在生命。他说,“每一种树有自己的风姿,不论是名贵的红豆杉平凡的榕树和行道树。”他认为,“学生分数最佳排名应该在第七名到第十七名之间。排名此间的学生可以和考高分的同学做朋友也可以和考试不太好的同学做朋友,人际关系很好,以后成功的几率很高。”他和孩子们的家长开玩笑说,“如果你们的孩子排名在第一名到第六名之间,可以叫他退步一点。”

生命形态是最美的妆容

许多人在《读者》和报刊文摘上看过林清玄的短文,对他的名字很有好感,觉得这名字很俏,可以和林青霞并列。有位姑娘是他的粉丝,用粉红信封给他写了一封信,林清玄以为是情书,却见信中说,“我很喜欢你那细致空灵的文字,它和你的大名,林、清 、玄相得益彰。无论是我翻开你的书或者合上你的书,眼前总能浮现出你英俊潇洒的面容。这次终于见到你,你的发型和面容好像电影《功夫》里的火云邪神,让我失望,觉得相见不如思念。”

谈起这事,林清玄哈哈大笑,说自己也想长到一米八,不料只有一米六八,只好安慰说这是“一路发”。他打破不给读者回信的惯例,回信给那姑娘:“思念美好,相见也很美好,长得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头脑里有没有美好的思想和故事。心美,一切皆美;情深,万象皆深。”

其实,林清玄早就在《生命的化妆》里说过,气质以及气质支撑起的生命形态才是一流的化妆。一个人对生活乐观、心地善良,自然气质不凡,不用化妆也丑不到哪去。

虽然他重视的是生命的化妆,对于自己却常常幽默自嘲。他与季羡林、余光中并列当代散文八大家,却总爱说:“想生在盛唐成为八大家,却生在小岛,只能成为八小家。”

我和林青玄最近距离的接触是和他同游南普陀寺。那天阳光很好,我们漫步来到厦大边上的南普陀古寺。他说过,“浪漫,就是浪费时间慢慢喝茶、慢慢散步、慢慢变老。”那天大约就是这样一种浪漫。我们一边走,一边谈两岸,谈佛法,谈我们共同崇敬的弘一法师。

清晨里的寺院,香客稀少,我们避开尘世的喧嚣,享受着阳光的味道,纯净细微的阳光一丝絲,入心入肺,芬芳怡人。就像弘一法师的字,简洁凝练。这是冬天的太阳,不是隐隐的烫,是静静的暖,静悄悄地释放着能量。静静地,让有幸被它照耀着的人,温暖着幸福着。

走到大悲殿前,我说:“施主,林大悲(林清玄的笔名之一),照张相吧。”林清玄站在大殿前的菩提树下,笑容自然宽厚,充满着自信和欢喜,在阳光下非常灿烂。

从闭塞乡村里的穷孩子,到大都市里红透半边天的写手和一掷千金的酒客,再到山中闭关修行人,最后成为青年学生的良师益友,林清玄走完了他的一生。

一年前的一次演讲时,有学生问林清玄有没有想过准备写到什么时候?他回答说自己会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知道,林清玄一定会死,但我活着一天就会乐观地写一天,假如晚上会死,早上我还会写作。我的书会和你们相伴。”言毕,他高吟《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林清玄郑重告白,说文学创作就是他一生追求的“君”。

林清玄过世的前一天,还在微博上告诉人们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他的临别赠言总让我想起这样一段评价:冲淡谦和、坚毅笃定的宗教气息感染了这位作家。正如我1988年写下的,也是林清玄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话:寺院中的佛鼓之所以无远不届,不在于它被敲击时咚咚作响,而在它于沉寂中犹能穿山越岭余绪不绝。

猜你喜欢

余光中林清玄化妆
生命的化妆
林清玄不平凡的人生
林清玄的爱情
不怕找茬
生命的化妆
林清玄与漂亮女生
少女的化妆
活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