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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富国,2400次生死抉择

2019-06-11祖一飞

环球人物 2019年4期
关键词:富国大队战友

2016年,杜富国在老山雷区扫雷间隙,靠在一棵树下小憩。

杜富国的微信名叫“雷神”。从第一次拿起扫雷器到今天,这个名字始终没变过。在2018年感动中国人物网络投票评选中,27岁的他以1600多万的票数荣居第三名。

2018年10月11日下午,“雷神”在与死神面对面的交锋中,“意外”地打了第一场平局。此前三年多的时间里,他总是胜利的那方。因为这次意外,杜富国失去了双手和双眼,不得不告别雷场。

2019年大年初六,《环球人物》记者来到陆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探望杜富国。坐在病床上的他穿着军装,空空的下半截袖筒让人看了很是心疼,尽管双眼蒙着一层白色纱布,他的嘴上却带着微笑。由于耳膜在爆炸中破裂,杜富國的听力尚未完全恢复,与他交流需要提高一些音量。但回答起问题来,杜富国依然保持着军人的精练与果断。

杜富国利用安全绳在某高地雷场进行作业。

杜富国(右四)和战友们手拉着手,徒步对已扫雷场进行验收移交。

2015年,中越边境云南段第三次大规模扫雷行动开始。收到组建云南扫雷大队的通知后,杜富国主动递交申请书,从边防团来到扫雷大队,过上了每天与死神打交道的生活。

当双脚踏上这片布满雷场的土地时,杜富国才意识到当地受雷患有多严重。在云南省麻栗坡县老山、八里河东山等地,分布着不少“地雷村”。受地雷危害最深的村子,全村87个人只有78条腿。“为什么要扫雷?就是想还边境人民一片净土,还他们一份安宁。”

在标注着骷髅头的死亡地带,杜富国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用灵巧的双手一次又一次打败死神。他前后进出雷场1000多次,累计作业300多天,搬运扫雷爆破筒15吨以上,处置各类险情20多起,累计排除各类爆炸物2400多枚……

“你退后,让我来”

最后遇到的这个“敌人”是一枚67式加重手榴弹。此前杜富国已经见过很多次,也亲手排过很多枚。

在收到“查明有无诡计装置”的指令后,杜富国打算进一步探明情况。身为组长的他对组员艾岩说了句“你退后,让我来”,便小心翼翼地清理起弹体周围的浮土。就在艾岩转身走出几步后,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大的冲击波。

“在我的脑海里,只有那么一两秒钟意识,就往艾岩那边倒了一下,后面就记不清了。”爆炸的瞬间,杜富国倒向了战友那一侧,挡住了部分爆炸物的冲击,两三米外的艾岩仅受到皮外伤。近距离的爆炸让艾岩的耳朵受到强烈刺激,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杜富国脸上血肉模糊,两只手已经没有了。当其他战友赶来救援时,看到杜富国斜躺在地上,身上的防护服被炸成了棉絮状,头盔护镜也被炸裂。

分队长张波从30多米远的地方跑来,用对讲机重复呼喊“医生”和“担架”两个词。张波感觉到杜富国十分痛苦,“他没有叫,咬着牙,但身体在轻微地颤抖”。这次意外发生后,张波全身麻木,只要一看到杜富国眼泪就忍不住,“他是我带出来的兵”。

事后回想起来,杜富国总是提到“下意识”这个词。身为组长,让战友退后自己面对危险,这是下意识;爆炸瞬间,他倒向战友一侧,也是下意识。他说:“如果有危险,与其伤两个,还不如伤我一个。”战友艾岩坦言:“如果没有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杜富国受伤后,由于眼睛玻璃体已经破碎,没有恢复的可能,为避免发生感染,对身体造成更大的威胁,医生只能选择摘除眼球。在不知道伤情时,杜富国跟分队长再次提出了出征的申请:“队长,我的手能不能不要截肢?以后我还要接着扫雷。你能不能拿点牛奶、鸡蛋、肉给我吃,我想吃了以后多长点肉,把手上的肉赶紧长起来。”

杜富国负伤后的第一个月,医生、家人和部队担心影响康复进程,没敢告诉他双眼眼球已经被摘除的事。直到一个多月后,趁着有人探望,才把真实伤情告诉他。那一刻,杜富国反而表现得非常平静,医院准备的好几套心理疏导方案都没用上,他反过来还安慰别人。

躺在病床上,杜富国依然在考虑身边亲人和战友的感受。他不愿,也不能表现出失落的样子,因为担心其他人会跟着伤心。“凡事都有两面性,做好最充分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既然不能改变,那就只有去调节适应,对吧?”

病房里也是英雄

受伤后,杜富国的体重一下子掉了20多斤。为了尽快恢复,他天天逼自己吃有营养的东西,希望尽快把身体补回来,“我原来150斤,现在还是吃胖了一点才长到130斤”。

负伤一个月后,杜富国开始出现严重的幻觉痛,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的手还在,偶尔某个手指头会动一下,痛一下。“这种痛就是一种折磨,稍微不注意就会出现。” 但身体再痛,杜富国也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坚强,他的乐观远超人们想象。

杜富国的病房里总是笑声不断,他和妻子王静跟护士小叶开玩笑:“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你们老家玩吗?”小叶笑着说:“好啊,我随时有空!”杜富国立马跟了一句“我也随时有空”。一次伤口清洁就在这样轻松的聊天中结束。春节前,护士们送来一对毛绒玩具猪,摆在桌子上很是好看。窗玻璃也贴上了大红的“福”字,病房虽小,却很有过年的氛围在。

直到今天,杜富国的眼睛内仍有异物存留。他每天需要滴三次眼药水,换一遍药。看护士操作几次后,王静很快就学会了这些流程。现在,这两项工作基本上是她在做。冰凉的药水落入伤眼中会有些难受,杜富国忍不住发出呻吟声。

手榴弹的弹片在杜富国的脖子上撕开了一个口子,那道疤痕像条虫子一样趴在他的脖子上。为了祛疤,杜富国需要定期打美容针。每次打针前,王静都会特意将音响打开,放起音乐舒缓气氛。细细的针头要在疤痕部位反复扎进去几十次,针头抽出来,经常会有血珠渗出。记者在一旁看得心里直发怵,王静心疼地哄着丈夫:“吃颗糖,吃糖就不痛喽。”

战友张鹏从云南一直跟到重庆,至今已经陪护了杜富国两个多月。春节前,他刚刚办完婚礼,婚礼结束后又带着妻子回到医院,与另外一位战友轮流陪护杜富国。有了他们的陪伴,杜富国在病房里不会感到孤独。

2018年11月24日,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在病房内为杜富国举行頒授一等功证书奖章仪式。

杜富国在医生的指导下使用义肢进行康复训练。 本刊记者 祖一飞 / 摄

杜富国负伤后,有人送来智能音箱,有人给他寄信,有人为他写歌,杜富国无不感动。“我觉得今后一定要活得更加坚强、更加阳光、更加快乐,这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

为了让病房里的日子充实一点,杜富国收听《三国演义》,学唱《你是我的眼》;医生在他的断臂上系上沙袋,他坚持通过锻炼恢复肌肉功能;上肢康复训练后,他还要去跑步,规定的20分钟跑完了,杜富国不过瘾,笑着央求医生“再跑10分钟嘛”……

有人听说杜富国想当播音员,于是工作之余自发为他教授普通话。杜富国希望能用声音将扫雷大队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那里洒有他的热血,更有他的战友。

从长兄到好兵

春节前,杜富国的父亲杜俊从老家带来了很多家乡美味。绿豆粉、腊肉、香肠,儿子爱吃的东西一样不少。杜富国的母亲李合兰平时住在医院提供的临时住所,春节那天,她为儿子儿媳做了一顿丰盛的家乡菜。

2010年,杜富国从老家贵州湄潭县报名参军。当兵快满4年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回家过春节。母亲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富国回家看到弟弟妹妹都长大了,很高兴。那身漂亮的军装,兄妹几个轮流穿在身上照镜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弟弟富强告诉哥哥,他也有了参军的打算。几年后,杜富强果真入伍,成为驻守在西藏高原的一名边防兵。

对孩子们的选择,李合兰从来都很支持,“只要是正确的,有意义的”。在这位母亲眼中,自家的孩子个个都很勤劳,尤其是老大富国,很能吃苦。“家里经济条件有限,富国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早早地学会了修理的手艺。”杜富强记得,有一次维修工程机械,哥哥从晚上8点忙到第二天早上8点,回到家时全身满是油污。

到了部队,杜富国依然保持着这股子劲儿。张鹏告诉记者,杜富国平时在部队总爱收拾别人不要的小物件,经过一番修理,往往能在日后发挥用处。雷场上,杜富国是携带工具最全的人,只要有人缺东西,找他总能拿到。

“在他还是义务兵的时候,我去部队探望过一次,当时部队领导对他的评价很好。”李合兰对记者说。后来到了边境雷区,杜富国才在电话里告诉父母自己调到扫雷大队的事。父母一如既往地支持,只是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2015年,扫雷大队在云南马关县集中培训学习,杜俊去看望儿子,见面时发现他正捧着书学习排雷知识。杜富国告诉父亲,“这是学来保命的”。刚到部队时,他的文化底子薄,考试经常排名倒数,但后来硬是赶了上来,从32分变为能考到99分的训练尖兵。

“优秀的战士,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学习和实践中形成的。”杜富国的笔记本上记着这句话。他将十字交叉探雷法优化后教给战友,大大提高了作业效率。他还熟练掌握了听声辨物法,通过声音就能够辨别出十几种地雷的种类和型号。凭借着精湛的排雷技术,他成为所在的扫雷队第一个排除反坦克地雷的战士,也是扫雷四队组建后发展的第一批党员。

在雷场上人工搜排时,通常是两个人一组配合作业。艾岩就是和杜富国一起配合了两年的老搭档。一旦遇到比较危险的排雷任务,杜富国永远是冲在前面。他那句“你退后,让我来”,看上去是“抢”走了艾岩的扫雷机会,实则将危险全部揽到自己面前。

一个震撼人心的军礼

世界排雷专家普遍认为,能把一个雷场中70%的雷障清除掉就是成功的。但云南排雷大队的官兵们却不以此为标准,他们要做的是将雷障100%清除干净。为了让老百姓放心耕作,每次扫雷活动结束,官兵们总是手拉着手,一步一个脚印,连成队从原来的雷区上方走过。这项传统并非明文规定,而是扫雷大队从2015年第一次作业就自发进行的一项固定动作。

一名排雷兵全身的装备加起来有30多斤重。光是一只防爆靴就有两公斤。近距离爆炸时,即使穿着防护服,也很难抵挡住爆炸的强大冲击。但如果穿上防护性能更好、更厚重的排爆服,战士们又无法很好地进行作业。

云南雷场的情况也非常复杂,可谓“山高、坡陡、林密”。当地人不敢上山,牛羊也不敢往山上放,一不注意就有可能被炸到。由于雨季漫长,地雷容易被冲到其他地方,即便是自家种了十几年的庄稼地也不安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雷会从哪里冒出来。扫雷战士们就是在这样的危险中,一点点将爆炸物从地下挖出来。

一次,杜富国和战友唐士杰在排雷时扫出4枚火箭弹,之后又传来10多处报警音。杜富国让战友退到50米之外,自己小心翼翼地开始作业。一上午的时间,他就排除了20余枚火箭弹和8枚地雷。由于天气炎热,防护服捂在身上很容易出汗,杜富国的迷彩服几乎没有干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杜富国每次上山都坚持背两箱扫雷爆破筒。这样算来,他身上的负重至少达到了120斤。

因为吃苦耐劳,一到雷场就停不下来,杜富国被扫雷队的战友们送了个外号“雷场小马达”。轮到他留在营地保障时,他依然坚持要上雷场,一天也不愿意歇。报名来到扫雷大队之前,杜富国就抱定一个想法:“当兵就应该上前线。”

在陆军首届“四有”新时代革命军人标兵颁奖仪式上,杜富国对再次奔赴排雷一线的战友说:对不起!原谅我再也没有办法跟你们一起扫雷了,请替我继续完成任务。向你们致敬,我等着你们胜利归来!”说完,他举起残缺的右臂,敬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军礼。

杜富国贵州省湄潭县人,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战士。2010年入伍,2018年10月在扫雷作业时突遇爆炸,倒地瞬间仍下意识地保护战友。后被授予一等功,获评陆军首届“四有”新时代革命军人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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