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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非高原见闻

2019-06-04冉培艺

时代报告 2019年2期

文/冉培艺

多多马 ▲

从沿海和低地,我走来,一路走来。

我来到非洲的东部,在东非高原明珠坦桑尼亚。居住地坐落在一千米的高度上,由于离赤道近,到了白天,你会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地,离太阳很近很近。清晨和夜晚宁静舒爽,到了深夜,则显得有些清冷了。

地理位置加上海拔高度再加上气候,这几种要素放在一起,一块儿构成了一幅大画卷,与我的出生地华北平原相比,自然环境差异可谓有天壤之别。

多多马是我所在的城市,离达市挺远,坐公共汽车需要八九个小时,坐落在群丘之中。这里有总理山、议会,是坦桑尼亚的行政中心。来这里之前,听几个已经到任的汉语教师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天天都是大晴天。对于她们说的干和晴,身处于7月份的华北平原的我无法感知。

当地时间2018年9月17日,我下了飞机,在达累斯萨拉姆的街道上行走,就感到热浪向我袭来,一阵阵焚风开始抚摸我的脸,这应该就是最亲切最直接欢迎方式。之后,驱车从沿海大城到内陆小城,在这里安顿下来。转眼间,已经快两个月了。在这五六十天里,依旧没有下雨。所见之处,没有一丝的丰腴,也没有一点的繁茂,这就是定格在一千米海拔的非洲东部高原的气候本身吧,是非洲大陆强劲的凝练的结晶。色泽焦灼、干燥,缺少润眼的颜色,很像博物馆里陈列的陶器。陶土色的大地上点缀着光秃秃的老荆棘,还有一些高高的树,这里的树长出的枝叶很纤弱,结构与华北的植被不一样。它们没有像圆塔形生长,而是在分杈的树枝上平铺开来,高挺的树木干干的,像鼓起风帆的船只整装待发,英勇却不失浪漫。中午,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太干了,干得扭曲,干得拧巴,干得无力言语。傍晚,在夕阳的剪影里,它挺拔,身姿矫健,孤高傲然。

一天傍晚,我们几十个中国人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餐厅聚会,风很大、很凉,听说落下来雨点了,我们都以为是长雨季要来了,一个个激动得喜笑颜开。终于,还是失望了。紧急的声音在耳边飞驰而过,这是风在搭讪高大椰子树的声音,并不是雨来搭讪我们。邻居家的水漫出来了,呼呼啦啦地响着,我喊下雨了,同屋住的汉语教师秀婷着急地去收晒着的被子,原来又是假的,这次不是我搞恶作剧,是水流打在铁皮上的声音实在太像雨了。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上当受骗”,甚至从中得到一丝丝满足。在渴望和期盼幻化而成的假想里,至少,我们貌似从舞台上见到了盼望的影子。哈哈,仍然不是雨。伴随着我们徒劳等雨的时光一天天溜走,我清楚地记得室友秀婷为纪念雨季来临特意发了朋友圈。哎呀,植物的未来和我们的希冀都变得好生黯淡,真怕耗尽了。连我窗前的多肉植物都慢了下来,不好好生长,像是停滞。

在街道两旁和一些院子矮墙上,能看到艳丽的花朵,都像小巧的精灵,大多是凤凰花,也有三角梅和蓝花楹。听说,只有在长雨季开始以后,这里的颜色才会变得润眼,一大片一大片的三角梅才会出现在视野里。看不见高楼大厦千万间,当下视野无限广阔,你眼见的万物都在趋向伟大、自由和无与伦比的尊贵。

越来越接近雨季了吧,我还心存渴望,整个世界都在升温,一点点变热、变干,就像阵雨来临的前夕,天空大地都使劲地积蓄力量,努力无比。长雨季还不来呀,整个宇宙都要背弃你。最爱的面膜刚贴上就变干,最喜的吐司面包刚拆封就变硬,就像周遭的所有的力气都消失,应有的优雅都抽离。夜里气温变低,凉爽无比,很是美丽,但空气中还是没有一丝丝的湿气。成团的云层在晴蓝的天空上集聚、消散,又集聚,像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中羊村里的云朵,又白又柔软。这时候,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念想,不仅要这样的云,还要那里面的青青草原。

大地何时才能像非洲鼓一样响起,奏出明快的旋律,让你身边每个维度的小世界都跟着节奏尽情歌唱。那时,是长雨季来临的时候。水滴离开大海太久了,再次回到海滩上,好似得到了久违的爱人的拥抱。

……

站在多多马大学孔子学院所在的山坡上,会获得独一无二的视野,向下看是小城,被周围的小山丘环抱着。远处,可以看到城里的房子像积木堆砌出来的尖顶小丘似的,聚集成簇,构成了马赛克状的画面。近处,山坡下面就是干旱似火星般的景象。小小的灌木丛不规则地装点着高饱和度的土黄色沙漠,杂草、灌木丛与曲折小径交织相错。倘若你仔细端详这片山丘,会发现它惊人的广阔,有如画卷,神秘、不可思议。就在这眼睛可见的范围里,有狭长的小谷地,有灌木丛林,有半黄半绿色的小山坡,还有嶙峋的峭壁,可谓变化多端。此时,眼前大片的颜色是浓郁的蓝和厚重的黄,现实的场景能把人瞬间拉进虚构的画面里,那就是动画片《狮子王》的场景。在广阔的天地间,人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像动画片里在辽阔旷野中的狮子。当我作为一个渺小的点去看这眼前世界,我不得不忘了自己,屏住呼吸想象自己是大自然中“草木鱼虫”一样存在。这里的草木鱼虫在旱季这样活,在雨季里那样活。如庄子所说:“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在雨季里飞舞跃动、欣欣向荣,在旱季里含势敛翅、晏然蛰处,顺着大自然给予它们的那副秉性,不计较,不埋怨,泰然处之。

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光影的瞬息变幻,山峦的形貌亦一日多形。有时看起来是现实主义版本的,景深深,逼近清晰;有时看起来是浪漫主义风格的,景深浅,遥远朦胧。天色渐暗,认真去看,刚开始时天空与远山交界处出现一条淡淡的银线沿着蓝灰色山脉的轮廓一路描绘。夜色来临,远处低山若隐若现,犹如山丘自行舒展。黄昏里,周边景物向你靠近,山丘开始亲近,清晰的蓝和浓烈黛绿色调变得有力量,意味深长。

入夜后,我从山坡高地上看到了城镇上空那晶灿的薄雾,薄雾下是城里美丽的星星点点,这静谧的闪亮和天幕上的群星交相辉映,像无数只夏夜的萤火虫,又像是散落在草丛中的碎钻石,生成了条带状的银河,流淌在天空与大地的交界处,流淌在这高高的草原上。我无法把这满眼的惊喜拍下来珍藏,万千思绪使我追忆起我的故乡。一个夏天的夜晚,与母亲、弟弟一道从山坡散完步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小镇里的点点闪亮,那是闪烁在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的万家灯火,多么相似的光亮。夜风好轻柔,好深沉,孕育着人与自然的美丽。

凯伦·布里克森在《走出非洲》这本书里这样写道:“要说一个城市对你的生活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不管你对它是爱是恨,它都能通过某种精神上的万有引力法则把你的心吸过去。”

多多马就是个城市啊,你可以在这里买东西,听新闻,也可以去餐厅里吃早、午、晚餐,这里有健身房、游泳池,你还可以见到青年人在广场上唱歌跳舞,它真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它不是静止不动的,它很活跃,在不停地运动,不停地成长,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这里修路了,那里的楼盖好了,来自不同国家的舶来品越来越多,会说各种语言的青年人越来越多。我们这些来自外国的人士也时常给这里带来情景喜剧般的欢声笑语。借用布里克森的话吧,多多马对你说:“尽情地享用我吧,享用时间。我们再不会这样年轻了—这样的烂漫和贪婪,一起来吧!”总的来说,我对多多马的认识在慢慢加深,第一次我坐在车上穿行在这个城市里,突然想到:正是有多多马各条街巷的小世界,才可称其为世界。

这个“世界”主要是我们说的城市上。如果说家的所在地在村庄,那么每周去采购的地方可以叫作城市了。刚来到这边,汉语老师秀婷给我讲如何去买东西,能买到什么东西,哪种东西好吃,各种东西都是什么价格,出门购物需要注意什么……我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在网购不发达的异域,我出门买东西会遇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人或者事儿呢?对此,我心里产生了无数种画面,全景、中景、特写,各种样式的齐活,想象力就这样开始出洞了。

到达多多马的第二天,汉语教师就带着我出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原本以为他说的城市离家里很远,其实开车很快就到了,汉语教师婧霏也说其实多多马就是个小城,开车出来跑几次就都熟悉了,不大不大。

到达我们说的城市里,谁想这竟是由很多条小街道纵横交错编织而成的一张大网。上面串着成百上千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店,有的街道中间还点缀着密密麻麻的摊位,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商品。据说,这里的大部分商品都是舶来品,坦桑尼亚本国的生产能力有限,大多依赖进口。这不,在两兄弟的小店里看到了瓷盘瓷碗,底部印着“中国制造”,看样子是神垕街的玩意儿了。迫不及待拍照发给家里人看,突然间在异域触摸到了亲切感。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夹杂着动感的斯瓦西里味儿的本土音乐。再往前走,可看到一片较大的空地,秀婷说我们到了菜市场。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菜市场,坦桑的菜市场有着它独特的地方特色。走吧,去瞧瞧,在飞机上就已经期待这里的牛油果了。

所到之处、目光所及的蔬果大多是小小的,核桃大小的洋葱,迷你的土豆,娇小的番茄,还有像鹌鹑蛋一样的青柠,就连大蒜也是小小的黑黑的。这还不算稀奇的,更让人觉得有意思的是小贩们的摆摊方式。他们在地上或者货架上铺张编织袋,整齐地码放着一小堆儿一小堆儿的菜。底部呢,像棋盘。整体来看呀,就是食物摞成小金字塔。土豆、洋葱、西红柿、木薯……刚好几个球放在一起成一组。辣椒、蒜瓣、胡萝卜、姜也被仔细地分成了小堆。

当你问价格的时候,卖家会告诉你,这一小堆儿是多少钱。那天我问了红薯,小贩说这一堆,1000先令(折合人民币大约3元),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有七八个的样子。要买就得买一小堆儿,再少也要买一半,要再少点的话就难倒卖家了,他们没有秤,估计他自己也搞不清该给你多少了。直接拿袋子给装上一堆,双方都不称不看,交钱走人,确实是一种高效率的交易方式。有的卖家也有秤,但大多是使用秤砣的秤。物品秤重全看天秤平不平,秤砣也就那几个固定的斤数,买的东西要不是这个数的,也就不好计量了。这样确实挺费劲,没有按小堆来得快,不过他们的商品都码放得十分规整,小贩们每天要用很长时间来摆弄自己摊子吧。小小生意,如此细致,十分佩服。

如果你很喜爱摄影,这里的菜市场会是你创作的好地方。在你目光所及之处,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什么。

或许是拥挤的小道上正过来一个扛着大竹筐的壮汉,里面装了满满的牛油果;抑或是几个卖鸡肉的老板疯了一样在追一只从笼子里逃出来的母鸡。可能是一个身穿深色大袍子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怀里又抱着一个孩子的穆斯林母亲,她正在买水果;也可能是胳膊上挎着篮子手里牵着孩子的妈妈,她正在讨价还价。街头拐角处,几个身材无敌健壮的胖女人在嘻嘻哈哈,又非常害羞地拿手机过来要与我合影。菠萝、芒果摊旁,几个毛头小男孩跟在我们身后,要帮我们拎手里的购物袋。热烈的阳光、香甜的水果、清凉的风儿、艳丽的服饰、奇异的发型……向你涌来,唤醒着你的每一个细胞,好像在向你说:“看我!看我!快看我呀!我这么好看!”

去城市走一圈,你可能会说这里太吵了,太乱了,你也可能会说这里很热闹很有趣。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无论你是什么情绪,它都不会在意。

小小的市场,大大的town,不为任何人而改变。

这里,销售着我们每周的生活必需品。这里,贩卖着一种宝贵的东西,叫自然。

住在隔壁的土著人—我们的邻居,有时会在家的院子里放火,让垃圾、杂草和鸡粪随着这股青烟消失掉。笼罩在房屋上空的空气随着热烈的火势飘散起舞,带着多层次灰色的灰烟在周围弥漫,燃烧的热度、焦味会钻进我家厨房里,像来自一只大熔炉,就是这般原始。

这里的所有景貌有着重要的气质,我在此处的生活也有着重要的气质,这股气质来自空气。

抬头仰望天空,品味在这片高地上的起居时光,会对在这云端度过的时光深有感触。我离头顶着的这片天很近,天空的颜色浅浅的、淡淡的,最深也不过是淡蓝色或泡桐花的浅紫,许多浓厚、轻盈又变幻多端的云朵层叠飘荡。与此同时,天空蕴藏着一种蓝色的力量,给附近的山丘、树木笼罩一层鲜明的蓝,清新明亮。正午,地面上的空气活跃起来,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轻快闪烁的流水,在流动、摇摆、跳舞、发光,让周围的东西反射出重影,幻化出蓬莱仙岛的海市蜃楼。在这儿的空气里,你呼吸轻快,吸入内心一种实在的认真感、确信感、轻松感。

在这里的早上醒来,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句话:在这儿,在眼前的时光里,我理应所在的地方。

从华北平原,穿越阿拉伯半岛,跨越印度洋,从沿海和低地,我走来,一路走来,来到神秘的东非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