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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棵苹果树

2019-05-31秦湄毳

阳光 2019年6期
关键词:阿霞跛脚苹果园

秦湄毳

小时候,我在我们矿区见到过一棵苹果树,树叶青翠欲滴,像是天河水流淌在上面,美得很;苹果花开,香得很,比神话都好闻,像是小仙女儿的化妆匣子打开来;四季轮回,树上生的果子,蜜甜蜜甜的,像是从天堂里摘来的——

金秋。京城。一位来自香草山煤矿的小学老师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那个小院里,跟五十六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们,分享她童年时候长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棵苹果树。

当第一缕晨曦照亮大地的时候,童话书里的小人鱼变成了泡沫;童年的记忆里,有一个小人鱼一般的姑娘,在云彩擦亮天空的时候,跟她的爱人一起搬到天上去住了。

这里是煤矿的一排家属房,因了小巷口长有一棵苹果树,人们称这条小巷为“苹果巷”。那棵苹果树是风把矿上苹果园里的种子吹来一粒,它就长在我们住的家属房边上了——其实,花奶奶说,是她从苹果园里移来的,她家住在最东头,她种在她家房屋东边,就成了这排房这小巷的标志了。花奶奶说,自打有了这棵树,她就不会不识路了。以前她常常是走着走着,从家门口走过去了,还不知道,只好懊恼地再折返回来,“有了这棵树,我就不再迷路了。”大家点头称是,不用记路了,走到苹果树,就到家了。花奶奶还说了,让它长荫凉,也图个吉祥,苹果苹果,平平安安的,她的家和这一片房子里的人,都平平安安的,多好!

花奶奶很喜欢这棵树,长不长果子,她都护着它,给它浇水,见到谁家小孩子摇晃它,她就去阻止,长在她家东墙外,站在小巷口,迎著阳光,喝着清风,慢慢长,从筷子细长到竹竿粗、碗口粗,一直在长,“一年一个样儿,像个孩子似的。”花奶奶说,她喜欢这棵苹果树,看它开花挂果,绿油油的,长不长果子都没关系,看着舒服,图个喜性,花奶奶广而告之,人家有市花,咱有苹果树!

这个长着苹果树的小巷里有个苹果花一样美丽的邻家姐姐,爱上矿上苹果园里那个跛脚的护林人,他俩常会在巷口的小苹果树边见面。那个姐姐会蒸好热腾腾的包子,穿过这矮小的苹果树,拎着去给她的爱人吃,也会在夏日里煮好冰糖绿豆粥装在便当盒里,路过的时候拂一下苹果树上的小果子,轻哼着歌曲去矿上的苹果园里,送给他喝——他是一个“资本家的狗崽子”,母亲受批判,父亲判了刑,有一个哥哥发配在边疆,他因了跛脚侥幸地做了煤矿苹果园的护林人。家里的书都被抄了,成了毒草,可他喜欢看书的习性不改,《保卫延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革命的书还是可以读的,红宝书也是可以看的,护林的同时,他就看书,坐在果园边上的铁路上看书,是他最幸福和安静的享受。

他巡视一圈儿林场,就坐在铁路上看几页书,傍晚黄昏的时候,他坐在晚霞里看书。那安静的身影,一天又一天,吸引了一个姑娘的目光,这就是我说的邻家姐姐,是林伯伯的女儿阿霞。林伯伯是矿上的什么主任,林伯母是矿上食堂的会计,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阿霞姐姐高中毕业刚被招进矿上的宣传队,我最喜欢听她在矿上文艺汇演的时候唱我们小孩子爱听歌儿《让我们荡起双桨》,她有时候也扮演唱《朝阳沟》里的“银环”,唱豫剧“我往哪去啊我往哪走——”

我是在跟小伙伴们一起跑着玩的时候发现她给跛脚大哥哥送吃送喝、还送了矿上发票才能领的汽水和冰糕的——因为那时候我的时光,除了用爸爸工会发的电影票和表演票去看电影和表演来打发,就是去铁路那一片玩,那个铁路是废弃不用的运煤铁路,从来不过火车的——但是那里有一大片沙,还有一个水沟,是我、春花和好多小朋友的天堂。天暖和的季节,特别是夏天的时候,吃了饭我就到那里去,妈妈说我晒得跟黑泥鳅一般,可是并没有拦阻我。因为爸爸跟她说过,矿上没有幼儿园,毛丫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只要安全就好。所以,我可以随便去玩,天天乐此不疲地在那里玩沙子、堆沙堡、在小河里捞虾、捉螃蟹……

我在这乐园里玩,抬眼就能看到铁路上看书的跛脚大哥哥,他只要不去巡林,就会坐在那儿抱着一本书,有时候,他也发呆,看远方,看天上的云彩,当然,他偶尔也会看我和伙伴们玩,有一次还察看我捉的小虾和螃蟹,当我们中的一个小伙伴把一只小螃蟹和一只老螃蟹分开的时候,他劝不要把它们分开,它们是妈妈和孩子或者是爸爸和孩子——不要把它们分开,让它们在一起吧——他反复说着,也没听,他后来的样子,简直就是在央求了。

看着跛脚哥哥难受的样子,我那个伙伴说,你听哥哥的话吧,把我的小水枪给你玩半天——于是,他停止虐待那两只螃蟹,跛脚哥哥居然趁我们不注意,把两只螃蟹又放到小河沟里去了。我看着他跛着脚从小水沟边走过来,很奇怪他怎么那么关爱那两只螃蟹,老螃蟹和小螃蟹——我发呆地看着他——

他走过来很感激地对我说,谢谢你,小妹妹,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他对着我笑起来,他那两双眼睛真是漂亮,像是两朵苹果花,我似乎知道了,以小孩子的小聪明猜测——怪不得阿霞姐姐喜欢他呢,总是跟他并排坐在铁路上!他的眼睛真是好看得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谁的眼睛像两朵花的。唉,就是他的腿脚不好,不然,他就更配阿霞姐姐了——因为我想到阿霞姐姐唱起歌来,那歌声,比花还美,比花还好闻。真的,阿霞姐姐的歌声里,飘散一股甜甜的味儿。

晚上纳凉的时候,我给妈妈讲跛脚哥哥和两只螃蟹的事,妈妈听了,叹一口气,“不见爹,不见娘,他也只是个大孩子哩,可怜的孩子!”妈妈叹着气,跟爸爸说,“听矿上的人说,阿霞这孩子很喜欢他,老林气得不行,死活都不同意这门亲!”

我支起耳朵想多听一些阿霞姐姐和他的事情,爸爸妈妈却不说了。

我看到,有时候,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一起坐在铁路上,有时候只有跛脚哥哥一个人的时候,我看着他那望着蓝天的模样,活像一条鱼儿从海里掉在地上似的,很孤单很瘦小的一条小鱼啊,想起爸爸妈妈说的,林伯伯不让阿霞姐姐搭理他的事,我为他难过。

有一天的中午,我拎着我的小水桶回家,看到谁家的饭洒在小巷的狭窄过道上,一只大大的铝饭盒敞口在墙角,瘪得很难看,像一张扭曲的脸,汤汤水水散发着喷香,洒了满地,一只流浪狗在吞吞地吃,吃得好香。

在我吃午饭的时候,我听到了林伯伯大声的呵斥声,隐隐约约有嘤嘤的哭泣声,还有林伯母小声劝阻什么,最后听到“砰”的一响,似乎是摔门的声音,然后巷子里有人招呼,“林主任出门去哪儿?”

“咣啷!”好像什么铁物撞击了石头,我立刻想起了那个铝饭盒,那瘪成丑八怪的模样,有愤怒的脚步声,响过小巷。

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妈妈说:“吃饭吧,是林伯伯在吵阿霞哩。我做饭的时候,就听见爷儿俩在巷子里闹腾——唉!”

爸爸夹了一筷子我不爱吃的菠菜放在我的碗里,爸爸说:“晓得啵,你长大了可不许像阿霞姐姐那样不听话。”

妈妈冲爸爸瞪眼,“跟毛丫说这个早哩!”“早啥子早,阿霞小时候就是个犟筋丫头!”爸爸说。

这时,看着那一坨绿色的菜,我也不敢说不想吃青菜的话了。闷着头,难以下咽地吃起来。

心里想着,阿霞姐姐要是真的勇敢,就跟跛脚哥哥一搭过去,我想起我听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感觉林伯伯就像是那个制造天河的王母娘娘,我也忍不住“唉——”了一声,细细的,妈妈爸爸一下子愣了,又笑起来,“小孩子懂什么,还会跟着叹一口气!”我成了他们的笑料,他们笑起我来,我自己也好笑地笑了。

是哦,我好可怜那个哥哥,没爹没妈的,跟我们比,他好可怜,他会讲那么好听的故事,会写那么好看的字,还会用芦苇秆给我们做好听的响器……我想起他的各样好,越发希望阿霞姐姐能跟他好,不然,這世界上还有谁跟他亲呢?

每当再去玩的时候,我都特别留意地看一看阿霞姐姐是不是又陪跛脚哥哥坐在铁路上说话呢,还是一起看书呢?有时候,我看到他们两个一起站起来,看天上的小鸟,看它们飞到云朵里去,都看不见了,他们还在仰着头看。

只是,好多次,我没有看到阿霞姐姐,只看到跛脚哥哥。他也只是转一圈就走,不在铁路上停留,手上的书卷着拿,没有坐下来摊开读过。很奇怪的是,我居然看到林伯伯好多次,他在我们玩的小河沟边和沙堆边,有时候在铁道上,来回地走,脸黑得像乌云似的。

再后来有一天上午,早早地,跛脚哥哥到我们的乐园里来找我,说:“小妹妹,你把这封信带给你们院里的阿霞姐姐好吗?”我满口答应了,擦一擦我手上的沙子,郑重得不能再郑重了,我接过来,那是一个粉色的信封。

我飞快地往家跑,顾不得再多玩一会儿。跛脚哥哥在后面喊:“不用急,小妹妹,你什么时候见到什么时候给!”

可是我急着完成这使命呢,还从来没有人让我完成这样大的事呢,我要完成好,一定早一点儿交给阿霞姐姐。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又到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终于在巷子口的小苹果树下,守到了阿霞姐姐,把藏在衣服里的那个粉色信封交给她。

她的眼睛都亮了,又惊又喜地给我说:“来我家喝汽水吧。”不由自主我就跟着去阿霞姐姐家,边喝着她给我打开的一瓶汽水,边仔细端详阿霞姐姐,又细又弯的眉毛,小小的嘴巴,很红,像一颗豆,她可真漂亮啊,我想着妈妈在夜里小声讲给我听的那个小人鱼——就是阿霞姐姐这个样子,长睫毛湿湿的,那么长,一闪一闪,像星星。

我看见阿霞姐姐认真地拿出一根针,一点儿一点儿挑开那个粉色的信封,阿霞情不自禁地说:“毛丫,你知道他多有才吗,会写诗,写剧本,写好多好看的故事——喏,他写满字的稿纸有这么厚这么厚……”阿霞姐姐说着比画着,我瞪大眼睛看,看她的一张粉白的脸庞,因了兴奋,变得红红的,“他说了,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除非我们两个人都愿意或者其中有一个人愿意分开,才会分开——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我们就不会分开!”阿霞姐姐说着,点下头,再点一下头,“毛丫,你说他好不好?”阿霞姐姐问我,伸手从下面抓住瓶子底,抽走我的汽水瓶子,“说话呀,别光顾喝啦!”我傻乎乎的不知怎么答好,又摇头,又点头的,“不是不好,是好,是好!”阿霞姐姐笑了,“姐没白疼你,赶明还到姐家喝汽水来。”然后,她又说:“姐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欢他,连他走路的样子姐都喜欢,姐就是喜欢有才的人!别看他……”阿霞姐姐顿了下,不忍心说跛脚哥哥是“跛子”,“别看他——那样——可他的心,灵着呢,灵得很,对人可好!可好可好……”姐姐不再说了,不再说跛脚哥哥怎么对人“可好可好”。我咕嘟嘟喝着汽水,放在水桶里的汽水又凉又甜,真好喝!

阿霞姐姐笑着说着,轻轻地从那个粉色的信封里抽出来一张洁白的信纸,信纸在她纤细如小竹枝的手指上拈着,一跳一跳的,像是姐姐激动的喘息,信纸飘在她手上,她定睛地看,眼睛一下也不眨地看,看完了,阿霞姐姐微笑着微笑着说:“多好啊——他说,当云彩擦亮天空,我们就搬到天上住……哦,真好!”

看着阿霞姐姐陶醉的样子,我轻轻地带上她家的门,跑回阳光下的草地上去看蜻蜓。蜻蜓停落在花上,那份安静和专注,多像阿霞姐姐的眼睛遥望着矿上的苹果园,苹果花飘啊飘,飘向白云端……

那天夜晚,我望着天上的星星不停地想,我要是睡觉的时候伸手摸不到妈妈,就会着急地叫,“妈妈,你在哪儿啊?”可是,跛脚哥哥跟他的家人,谁也见不到谁呢,听说都好几年了——那他一个人怎么过呢,谁陪他看星星呢,阿霞姐姐能陪着他看星星吗?

我钻进妈妈的怀里,看着星星,开始打瞌睡,迷迷糊糊地想,跛脚哥哥是大孩子了,可能不用想妈妈了吧?

迷迷糊糊里我看到,阿霞姐姐穿了彩霞一样漂亮的衣裳,他和跛脚哥哥手拉手,在苹果园里跑啊跑,唱啊唱,唱的是,“我们搬到天上去,我们搬到天上住……”

我禁不住拍着小手为他们鼓掌,嘎嘎地笑醒了。

爸爸妈妈做好了早餐,在侍弄门前空地摆放的花花草草,听到我的笑声,妈妈吃惊地跑到床前,“毛丫,你怎么了?”

“没怎么,做了个好梦!”我的嗓子因为睡觉还哑着呢。

“这孩子做了什么好梦,笑醒了?”爸爸听到了,也来问。

我这才说:“我梦见阿霞姐姐和跛脚的大哥哥在一起,可开心了,给他们鼓掌哩,一下就笑醒了。”

我还没说完,妈妈就板起来脸,爸爸也厉声说:“不许胡说,你林伯伯因为这事前天都打了阿霞了,小孩子不知道事情严重,不要出去胡说啊!”

我点点头,心上有一些不以为然。不就是阿霞姐姐要给跛脚哥哥当媳妇嘛,愿意就愿意了呗,还打人了?我想着,心里有些讨厌林伯伯那张总是凶巴巴的脸。

吃饭的时候,我听妈妈问爸爸:“听前排房老程嫂子说,矿上有人给阿霞介绍一个条件很好的新对象,老林还把阿霞喜欢的那跛脚小伙子调到井下采煤队去挖煤去了,真的假的?”

爸爸吃一口煎饼,“唔”了一声,算是应答。我想问,“什么是‘条件很好?”又恐怕爸爸说“大人说话,小孩子莫多嘴”。就把“问号”存脑子了。自己跟自己说,长大了就明白了。因为妈妈不想回答的问题都是这样跟我说,小时候不明白的,长大了就明白了。

妈妈在叹气,她说:“可怜的孩子,他那个身体可怎么挖煤哩。”她又问爸爸,“说是老六叔去看园子了。”爸爸抹着嘴巴说:“老林这事做得过分了。”然后叮嘱妈妈,“出去不要乱说话,光听人家说就是了,你不说也不能够憋死你。”妈妈对爸爸说的难听话,也没有生气,点头答应着。

这可恨的林伯伯,不是要跛脚哥哥的命吗。我恨恨地用筷子敲打一下我的小碗。哦,怪不得,想起来了,我天天在铁道边玩,怎么好几天也没有看到过跛脚哥哥了。

跛脚哥哥讲过,苹果园在晚上是负责种果树的一家人住在里面,兼管看护的,白天种果树的人在林子深处干活或者出外育苗、拉肥的时候,他要操心看好果园。跛脚哥哥说,真正到晚上去偷苹果的偷儿也没有,都是白天里有年轻的没工作或者是不上课的学生去祸害,他们不一定摘了吃,青苹果涩得很,也吃不成,就是有捣蛋的半大小子去破坏着玩——这些都是跛脚哥哥以前说的,所以矿上才派了一个人专门来值白天的班。这一时不见他了,倒是看见住在前院的老六爷爷白天总在那里,牵只狗转来转去的。原来是让他顶走了跛脚哥哥!

爸爸妈妈上班去,我和小伙们照样是到铁道边玩沙,沿着小河沟找宝贝,浅浅的小河沟,本来是矿上防矸石山燃烧冲水流下来的,久了,也有了鱼和虾,长满了水草。经历了长途跋涉,水早已沉淀得异常清澈了,春天看得清小蝌蚪,夏天照得见脸上的汗珠子呢。这有趣的小河沟,在我知道了跛脚哥哥不在这里出现的时候,感觉它也没意思了。虽然老六爷爷的狗曾是我的爱物,每次吃了鸡骨头和排骨块都给它留着,但是它远没有跛脚哥哥让我想呢!跛脚哥哥给我们讲小木偶的故事,用芦苇秆做一支支笛子,吹得可响呢!还会用塑料绳子打成一个一个结给我们编一条一条的小金鱼儿……我想着那些好听的故事,想着跛脚哥哥在井下挖煤挖不好,也会跟院子里的寇伯伯那样少条胳膊可怎么办,他本来腿脚就坏了。还想着要是那样阿霞姐姐会不会也不要他了,即使阿霞姐姐要他,林伯伯更会不同意他跟阿霞姐姐结婚!

多么好的跛脚哥哥,多么可怜的跛脚哥哥!想着想着,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不行,我要去问问阿霞姐姐,还跟跛脚哥哥在一起吗?我就飞跑着去找阿霞姐姐。

我知道姐姐现在肯定在矿上宣传队排练节目,我去那里找她。

我去了,三个排练室,我都没找到她。看我在那儿转来转去的,跟阿霞姐姐一起表演《朝阳沟》演栓保的那个演员问我:“毛丫,你是不是找阿霞呀?”我点点头,他肯定是听阿霞姐姐叫我毛丫来着,“阿霞姐姐呢,她在哪里?”

“我也在找她呢,都两天没见到她了,我在找她排练新戏,你见到她叫她快点儿来啊!”我灰心地冲他招一下我的小手,走了,原来他也不知道,他也在找阿霞姐姐,姐姐到哪里去了呢?她不会不要跛脚哥哥了吧?是不是被林伯伯藏起来了?

我想着走回家去,那一天也没有玩的兴致。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屋门,喝了一杯水,开始拿着我的小水枪不停地吸水,往门外喷,喷着想着,为什么大人不让阿霞姐姐跟跛脚哥哥在一起,是不是因为跛脚哥哥是个跛子?为什么林伯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把跛脚哥哥调去挖煤,跛脚哥哥就得去挖煤?为什么阿霞姐姐不见了,她是自己一个人走了,还是跟跛脚哥哥在一起——他们在哪儿呢?一枪一枪清水喷出去,把门前的地都喷得湿漉漉,我还是迷惑不解,不明白大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吵我不懂事,我心里说,我是不懂事,不懂阿霞姐姐跟跛脚哥哥的事,为什么大人要当王母娘娘呢?

晚上在门前小床上纳凉的时候,我看着天上的“牛郎织女”对妈妈说:“阿霞姐姐丢了,找不到了。”妈妈一激灵,“这孩子,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林伯伯林伯母找她都找疯了。”

我想象着他们找不到阿霞姐姐那着急的样子有些心安地睡了,想着林伯伯一着急,回来就会同意她和跛脚哥哥好了吧。前院的小强哥不就是用出走的方法逼着他的妈妈同意他跟娟子姐结婚的吗?我带着微笑睡着了,连数星星也忘记了。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屋里的床上——夏天的晚上总是这样,在門前纳凉的小床睡着了,爸爸妈妈就会把我抱进屋里睡——我一醒,没有摸到妈妈。妈妈不在,我就心慌,我大声喊着找妈妈,却听到号啕的声音——好像肠子都要哭出来了——我感觉,头皮发凉,听着害怕。

继续大声叫妈妈,爸爸却过来揽住我,“别害怕,孩子,妈妈去看林伯母了。”爸爸开始给我穿衣裳,我这里才停住了心惊,听出哭声是从林伯伯家里传出来——我可怎么活啊,阿霞呀……

我要跑去看,爸爸拦阻了我,“小孩子,不要去。”爸爸严厉的神情吓着了我。想是又到了星期天,爸爸不上班,他用他温暖的大手给我梳辫子,他劝我,“小孩子去那样的场合,会做噩梦的……”

什么样的场合呢,像栓保和银环一样,像小强哥和娟子姐一样,跛脚哥哥和阿霞姐姐结婚了吗——不对呀,小强哥哥结婚我都去吃喜酒了,爸爸也没有不让去呀,再想想,小强哥哥结婚的时候没有谁大声哭呀——听奶奶说过新媳妇要哭轿,可是现在没有花轿呀,再说,怎么不是阿霞姐姐在哭,反倒是林伯母在哭呢?

爸爸只为我梳过这一回辫子,我想他是为了拽住我的辫子,不让我跑去看,才给我梳辫子吧——不然,我悄悄地逃,也要扒着门缝去看看阿霞姐姐家里怎么了?

——唉,爸爸,你把我的辫子扎得好紧好难受。

我为看不成阿霞姐姐难受。

直到中午,妈妈才回来,妈妈的眼睛也像是哭过,红得很,比跟爸爸吵架那一次哭得都红,眼泡都鼓起来了,有点儿像我家鱼缸里的金鱼的眼睛。

我小声地问:“阿霞姐姐家怎么了,她跟跛脚哥哥结婚了吗?”妈妈并不看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结婚了。”然后很认真地把我拉到身边,认真地叮嘱,“以后再也不要去沙坑和河沟那边玩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呢?”问妈妈,“那是我们最好玩的地方,不是你说的吗?是我们的乐园。”

妈妈顿了顿,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只是又叮嘱给我:“小孩子要听话,妈妈说不要去,就不要去了,妈妈回来带你去看猴滑滑梯。”

我一下很高兴了,跳起来,“妈妈说话要算数!”因为以前妈妈怕花钱,总不肯带我去收费的地方玩呢。妈妈看着我,嘴角一咧,算是笑了,“算数。”

后来不用妈妈告诉我,我也知道了——

在那一天云彩擦亮天空的时候人们发现,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一起沿着铁路,搬到苹果园那里的天上去住了。

有人也念出了那首诗,“当云彩擦亮天空,爱人啊,我们就搬到天上住。”

这是我最早知道的一首诗,就像我最早听过的那个童话里的“泡沫”,小人鱼成了一个泡沫,在太阳照常升起来的时候,没有一朵浪花知道,有一个小人鱼,她是一个漂亮的小精灵,她变成一个泡沫,消失了。

有一个泡沫,在我的童年里消失了——消失的还有阿霞姐姐和跛脚哥哥,还有那一片沙,那条水沟,那能跳进去捞虾的清澈河水,那能钻进去捉螃蟹的带有苹果味儿的风……

多少苹果花,一朵一朵开,一树一树的记忆,在云彩擦亮天空的时候,我看见了——阿霞姐姐的笑声和跛脚哥哥跛行的身影,挂在树梢上,像那苹果花,飘啊飘,苹果园里,小河沟里,沙子里——到处——满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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