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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血饮

2019-05-28赵元奎

雪莲 2019年4期
关键词:陈敏木匠木头

赵元奎

1

陈敏才一大早出门,快中午的时候回到家里,老伴在炉子上炖好茶等了他好久,陈敏才从一个黑匣子里取出了一沓发黄的图纸,端详着上面的图案。老伴把一个绿色的搪瓷缸子端到了他的面前,缸子里面的熬茶颜色红酽,上面漂着几根茶杆,热气氤氲。

陈敏才喝了一口茶,把茶杆吐出来,拿在手里捏弄着。他的眼睛虽然有些浑浊,但仍然锐利,他一张一张地翻着图纸。

开啥会了?老伴问他。今早村干部来叫老头子,她知道老头子准是去村委会开会了。

没开会。陈敏才随便说了一句,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杆,继续喝茶,眼睛仍然盯着图纸。

那他们叫你干啥?老伴有点纳闷。

村里要盖戏台子,让我当掌尺。

你都好多年没做木匠活了,还当啥掌尺呀。老伴明白了,老头子为什么一进门就翻腾那些花草图纸。

我也这么说了,他们硬让我做,说我们村是文化示范村,六月六村里要唱大戏,戏台子要赶在六月六前做出来,说是县上的人要来参观。

我们村里不是有戏台子吗,还做啥呀?老伴不解地问。

就为这个事情呢。前年做的那个水泥戏台已经裂了口子,用不成了,说是要拆掉呢,用木头重做。县上的人说要做成仿古建筑,越古越好,还要带点土味呢。

那你答应了?老伴盯着陈敏才。

嗯。陈敏才喝了一口茶,继续看图。

老伴埋怨开了:你答应得轻巧,这活儿你做得了吗?你当了一辈子木匠,钱没挣着,落下了一身病,给队里做活能挣多少钱?明福每月寄来的那点钱我俩够用,还不如安心在家里坐着。

这不光是钱的事。陈敏才说。

那你图个啥?再说,谁来帮你干活呢,自己的儿子没有牵住,徒弟又不在身边,木匠是个力气活,不是娃娃们搭房房儿。老伴一边抱怨着,一边往搪瓷缸子里添上了茶。

老伴的话说到陈敏才的疼处了。他们陈家是世传的木匠,到他已经是第四代了,本来儿子陈明福是第五代木匠,可他把儿子手把手地教出来之后,儿子却不当木匠了,非要去外面打工,为此,父子俩不知吵了多少次嘴。陈敏才最终没有扭过儿子,儿子到内地的一个工厂里干活,后来竟成了那个厂里的工人,连媳妇娃娃都带去了,媳妇也在那个厂里当工人,娃娃在那边上幼儿园。家里现在只有他老两口,承包地转包给别人了,日子倒是清静,但陈敏才的心里总觉得空空的。他有一个徒弟,叫李成梁,这几年,木匠活儿越来越少,陈敏才上了年纪,基本不做活了,徒弟李成梁有木匠活时做木匠活,没活时打工,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家里。

陈敏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袋子,这是老伴给他缝的手机套子,取出他的那个老人机,拨通了徒弟的电话。

2

师傅打来电话的时候,李成梁正在拾掇他的那辆三码子运输车。他现在是个木工兼运输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人的生活开始翻转,纷纷建造新屋,木匠吃香,那时候李成梁刚二十出头,李成梁的父亲说荒年天饿不死手艺人,何况现在木活正时兴,就让李成梁拜陈敏才为师学了木匠,陈敏才和李成梁家还算远房亲戚,陈敏才是李成梁的姑舅大伯。拜师时他们把陈敏才请到了家里,做了正规的八盘席,把陈敏才让到炕中间,披了红,李成梁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并端上了拜师礼。拜师礼是当时最流行的毛华达衣料,一封湖南益阳茶,两瓶互助大曲酒。这几件礼物是李成梁的父亲花了血本置办的,拜师是学习吃饭的手艺,一定要送这三件礼物,即使是亲戚也不能省略。李成梁的父亲借了一部分錢,巴结供销社的人弄到了这些东西,尤其是湖南益阳茶,当时特别紧张,商店柜台上没有卖的,他巴结的人让他在晚上到供销社去取,他去取茶叶的时候给这个人提了一塑料桶清油。益阳茶有一股香味,李成梁的父亲把茶拿到家里放到粮食柜里,一揭开柜盖益阳茶的香味就逸出来,这种茶香在一般人家闻不到。拜师宴上李成梁的父亲打开了一包益阳茶,茶叶中间有许多黄色的小晶粒,李成梁的父亲把大把的茶叶下到壶里,茶壶滚沸的瞬间一股香气就往人的鼻孔里钻,使人满嘴生津。李成梁把一碗滚烫红酽的益阳茶端给了师傅,李成梁发现碗里立着一根茶杆,他听说碗里立茶杆家里要来客人,这是现场应验了。那天,师傅很高兴,大口酒大口茶地喝着,师傅喝醉了。第二天,李成梁带着拜师礼把师傅送回了家,师娘打开炕柜把拜师礼放进去,李成梁看见炕柜里除了被面毡条外,还有摞得高高的益阳茶,一股陈年的茶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师娘把李成梁带来的益阳茶摞在最高处,茶封是新的。李成梁彻底相信了父亲的那句话:荒年天饿不死手艺人。师傅家里的这些益阳茶,几乎够喝一辈子啊,而他几乎还没有喝过益阳茶哩,这就是有手艺的好处。李成梁从此一心一意跟着师傅陈敏才学木匠,他下决心要学成师傅那样的手艺,挣到像师傅家里炕柜里那样摞得高高的益阳茶,一辈子都喝不完。但学木匠苦啊,李成梁刚做木匠活时血气方刚,他的力气被木匠活揭去了。抬木头、拉大锯、刨木材,没有力气根本干不转,除了有力气,还要心灵手巧,开卯、量线,要计算得非常准确,总之,学木匠要有李逵的力气,要有绣花女的心材。李成梁在学木匠的过程中,受过伤,挨过师傅的骂。他的手上溜进了无数个溜芊,小腿被镚子砍伤过,脚指头被木头砸烂过。李成梁往家里跑了两次,两次都被父亲骂回来了,父亲说,钱儿在黄柏树上哩,受不了这点苦,就想学一门吃饭的手艺,那是痴心妄想。李成梁硬着头皮继续学,李成梁最恼恨夏天的日子太长了,夏日后晌的日头好像钉在头顶里,满地的刨花和太阳光一样耀眼。他观察房檐投下的阴影,阴影往前走,太阳往西转,他恨不得把那阴影拉长,让天黑下来,但阴影走得很慢。木匠的活儿其实很枯燥,整天都是量线、打眼、刨、砍、锯,还要时时记着数字,既费力又费心。李成梁最大的感受就是累和渴,还好,主人把烧好的茶放在旁边,李成梁一喝就是一大碗;茶喝下去,不渴了,体力也恢复了些,接着干活,一会儿,又渴起来,又接着喝茶。自那时起,李成梁养成了干活喝茶的习惯,而且是熬的很酽的茯茶。

学木匠一般需要三年时间,李成梁学了四年,师傅多教了他一些手艺,几种复杂的房屋结构,比如二架七檩、悬嵌苗檩,还有花草镶嵌。出师后,李成梁开始单独做活,有时候也和师傅一块做。但他的父亲没有见到他的好,李成梁出师那年他的父亲得胃癌病去世了。父亲没有喝到他的一包益阳茶,这成为李成梁终身的遗憾。正当李成梁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木匠活儿却冷了下来。他发现人们对木头房子不大感兴趣,而时兴起盖板房,有的人家还盖起了二层楼房。李成梁接手的木匠活儿也逐年减少,他出师第一年,盖了五座房子,第二年盖了三座,第三年盖了两座,有一年连一座都没盖,只做了两家大门。人们对木匠的热情也没有那么高了,木匠和泥瓦工的待遇差不多,以前盖房时那种隆重而又热烈的仪式大多也取消了。比如,立房那天,主人家要做席招待匠人,并给匠人挂红,送上茶酒,茶是上好的益阳茶,酒是好酒。而现在,这些规程都没有了,主人家只是付给工钱,自他出道后,他只享受了两三次这样隆重的礼遇,收到的益阳茶也很少。

看来靠木匠手艺吃饭是指望不上了,父亲的那句话也不管用了,这年头没有哪个人会饿死,木匠手艺没有以前吃香了,却是事实。李成梁想转行,但转行没有那么容易,隔行如隔山啊!他学了两个月泥瓦工,但他拿惯了锯子的手不会用瓦刀,只好作罢了。他买了一辆三码子农用车站大脚跑运输,有木匠活的时候去做木匠活,没活了就到城里站大脚。一天拉几趟货物,也能挣到小工的工资,也不耽误家务活,倒也灵活自由。昨天他往韩家山上送了一趟煤砖,三码子车的刹车出了点问题,今天在家里修理。

李成梁接完电话,收拾好三码子车,就去见师傅了。

3

陈敏才一大早就出门了,今天他要到村委会的院子里捋顺木材。昨天晚上他和李成梁与村委会干部商量了戏台的大致做法,戏台采用砖木结构,砖活由村委会另请匠人做成,木头活由陈敏才师徒二人包下来。村委会按照包工不包料的形式给陈敏才师徒二人付给报酬,工资标准按照瓦工的工资计算,并签下了合同。村委会给他们腾了一间房子。今早,李成梁开着三码子到县城里采购一些木匠零碎东西,陈敏才则到工地上去了。

陈敏才走路有一个习惯,就是背着双手,略弯着腰,眼睛看着地面。其实他是在心里想问题,他想的就是木匠的事儿,比如,他心里常盘算着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庄子上还有多少人家的房子是他盖的,多少人家的大门是他安的;谁家的大房上安装了猫儿头,谁家的大房上雕刻了花槽,谁家的大门顶上安了咕噜贯钱或者石猴;谁家待人厚道,谁家待人刻薄;他盖的房子和别的木匠盖的房子有什么不同,各自的优缺点在哪里……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无暇顾及眼前的事情,以致别人看他有点木讷,经常有小孩跟在他的后面喊:陈木匠,陈木匠,猴儿蹲在门头上,大门关上门顶上,坐着家里潵拌汤。陈敏才转身去追,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

陈敏才一直注意着庄子里房屋的变化,这几年里,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几乎每人家都盖了新房子,木头房子越来越少,盖板房越来越多。翻修前的房子有好多是他盖的,当这些人家把房子拆掉时,他就念叨,好端端的房子,说拆就拆了,木头茬子还是白的,房子至少能陪两辈人的。他是不大赞成盖盖板房的,木头房子的寿命比盖板房的寿命要长,木头房的抗震性能比盖板房好,可他想不通的是,庄子里的人为什么都喜欢盖板房,就是他的儿子也撺掇着要盖盖板房,去年儿子寄来了几万元钱,要老两口雇人把房子翻修了,盖成盖板房。陈敏才没有修,把钱存到了银行里,他们家的房子是陈敏才自己盖的,他拿出了几年的积蓄盖了这座房子,是猫儿头花大房,花槽是他亲自雕刻的,还上了黄栲,在庄子里算数一数二的房子。现在房子虽然旧了,但木头还是好好的,椽子头也没有坏,这房子别说陈敏才,连他的儿子都能陪下场。他打算终老在这个房子里。庄子里他盖的木头房子还有几座,时间和他们家的房子差不多,前两年他还盖了一座,是大队会计家的房子,结构和他们的房子一模一样,这也是他木匠生涯中盖的最后一座房子。

陳敏才现在有些弄不明白,就是现在人们追求新潮,国家为什么提倡起古典来了,去年庄子里来了一个项目,就是临着街面的人家重做了新大门,安装了木头门套,现在做戏台也是要古典的。陈敏才心里始终有一种想法,就是传统的那些房屋建筑还是有价值的,尽管现在有些已经不时兴了,但还是不应该把它们毁弃不顾。他和父亲就参与过寺院的建筑,有些图纸他们家还保存着呢,里面的有些图纸他至今还看不明白。这些年里,他一直把这些图纸保存着,没有让它们遗失。当他亲手盖的房子被拆掉时,他的心里就隐隐作痛。庄子里经常来一个收购旧家具的人,专门收购老式的家具,比如钱桌、炕柜、皮匣子。张家有一座老式大门,名字有点名堂,叫子母怀胎,结构很复杂,陈敏才对这座大门观察了很多年,越看它越沉稳厚重。后来张家人把大门拆了,原因是大门门扇窄,不能走手扶拖拉机,张家人把大门原木原套地安装上了,只加宽了门扇。拆门的时候陈敏才专门去看了,他仔细研究了这座大门的结构,陈敏才惊叹了,以前的木匠真是能啊!光是门顶头的花砖就砌了九层,每一层花砖的图案还不一样,这些花砖都是手工磨制或雕刻而成的。陈敏才一直琢磨不透,大门砖柱上的那两片牡丹雕花砖是如何镶嵌上去的,大门拆下来之后,陈敏才明白了,以前的匠人处理得很简单,他们在花砖的背后开了个槽,放进去一个木楔,木楔在砖柱里面,把花砖抓住了。改做后的大门明显有些头重脚轻,没上几年,砖柱出现了裂缝,张家人不得不把大门拆了,做成了铁大门。手工花砖值钱,张家把拆下来的花砖摞起来,收花砖的人经常找上门来收购,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项目上的木头门套虽然是仿古的,但不是手工做成的,是用机器加工的,一个模子。现在做戏台,花槽要手工的,看来他的手艺还没有完全过时。

李成梁快到中午的时候回来了,爷儿俩就在场院里摆开家什活,开始做工,他们先对木头按需要进行分类,然后进行初次加工。现在他们使用的木匠工具也并不完全是手工的,他们用上了一些电动工具,比如电锯、电刨床等。电锯和电刨床是李成梁买的,昨天他用三码子把这些工具都拉来了。陈敏才不会用这些电玩意,李成梁拉电线,摆案子的时候,他用镚子修理木头表面的疖子,再用推刨把木头上的鱼鳞皮推干净。昨天晚上村干部走后,陈敏才和李成梁又仔细研究了戏台的结构,陈敏才拿出了那些图纸,挑出了几张房屋结构图,最终确定了戏台的做法。他们还研究了许多细节,包括梁柱的大小、飞椽的做法,梁墩做几个,花槽放在什么地方,雕刻什么样的花槽,等等。他们说得很迟才睡觉了。

师徒俩正在做活的时候,陈敏才的老伴送中午饭来了。陈敏才看到老伴,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老伴也在招呼李成梁过来吃饭。陈敏才习惯性地拍了两下手上的土,然后在后面大襟上蹭了蹭,来到老伴跟前。老伴做了烙饼炒菜,竹皮暖瓶里灌了一暖瓶熬茶。李成梁先给师傅倒了一搪瓷缸子熬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两个人就地吃了中午饭。

老伴回去后,拿来了一个铁茶炉,还有青盐和茶叶。老伴知道陈敏才好喝熬茶,干活的时候更离不开这口。爷儿倆正在给木头打号上线,太阳晒着白花花的木头,也晒着陈敏才和李成梁,陈敏才的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鼻尖上和两鬓间里冒出了汗珠。老伴从院子里接了水,用劈柴烧起了茶炉。她烧茶有个经验,就是把茶和青盐下到冷水里,这样烧出来的茶才有颜色,猩红带黑,陈敏才喝茶要酽,老伴下的茶叶多,颜色也深。

茶烧开了,老伴为爷儿俩倒了茶凉在旁边,然后回去为李成梁准备铺盖,他晚上要住在村委会的那间房子里。

4

活儿做得还算顺利,陈敏才和李成梁很快把大木料都做好了,剩下的就是雕刻花槽,花槽雕刻完毕,戏台就可以立起来了。按照他们的计划,戏台的正面是二龙戏珠,四周放上八仙图案,再适当配以莲花、佛手、牡丹、梅花、竹子等图案,八仙图案里没有人物,只雕刻八仙道具,比如葫芦、笛子、宝剑、花篮等等,人们自然会联想到八仙。八仙图案一般放在寺庙建筑或亭子上面,人家房屋上很少用它。戏台上雕刻八仙图案,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他们拣好了木料,由李成梁在电锯上分解下料,陈敏才推刨磨光,进行细加工之后,烙上图案,就可以雕刻了。

李成梁认真地分解着每一块木板,电锯急速转动,和木头接触后发出“吱吱”的声音,锯末飞溅着,木头被分解后从体内散发出芳香味儿,李成梁非常喜欢这种味道,他能从木屑散发的味道分辨出这是什么木头,比如柳木略带点苦味,松木有松香的味道,青杠木有股甜味儿,杂木又混合着这几种味道。他也喜欢用电锯锯木头时的那种感觉,锯片均匀地吃进墨线,手心里有一种微微的震颤,瞬间,木头就改变了形状。电锯比手工锯效率提高了许多倍,不知省下了多少人力。李成梁买下电锯和电刨床,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木工活却冷淡了下来,这些东西经常被闲置着,使李成梁有些懊恼,现在他又找回了那种感觉。

李成梁转头看看师傅,师傅正在聚精会神地推木板,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师傅干活从不出声,除非必要的时候才跟他说话,他猛力地推动推刨,推刨滑过木板,发出哧——哧的声音,卷起的刨花落到地上,已经有了一大堆,覆盖了他的腳面。师傅把刨好的木板摞在一起,码得整整齐齐。

李成梁锯完最后一根木头,拉掉电闸,给师傅和自己倒上了熬茶。师傅照例在后襟上蹭了两下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起来,他喝茶喜欢这种温暾的感觉,不热也不凉,可以大口喝,能解渴。

昨天晚上他们吃饭的时候,又把这些花槽研究了一下,这次做戏台,花槽是最重要的部分,戏台的古典样式也要通过花槽表现出来。师傅再次讲了雕刻花槽注意的问题,哪些地方用平雕,哪些地方用圆雕,怎样画图样,植物的花卉怎样刻,枝叶怎样刻,盛开的牡丹的花瓣和还没有开放的花瓣有什么不同,刻刀如何使用,如何用力等等。准备雕刻的花槽当中,大部分在陈敏才保存的图纸上都有,只是没有八仙道具和龙的图样。李成梁回村委会睡觉的时候把那些图纸带回来,看了半个晚上。

陈敏才拿来一块刨好的木板,用铅笔画了一个莲花图案,李成梁发现师傅画的莲花和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陈敏才让李成梁画。

李成梁画了一个佛手图案。

李成梁画图案的时候,陈敏才站在一旁仔细地看,他画的佛手竟然和图纸上的也一模一样。

陈敏才满意地笑了,对徒弟说:不错,就这样画。说罢,把剩下的熬茶一饮而尽。

师傅走后,他又各画了一幅牡丹、兰花和竹子。

李成梁对木头和植物花卉有天生的敏感,他见到一座房子,就要看看这座房子是用什么木料做的,房子结构是什么,房子的花槽有什么名堂。去年他在城里站大脚的时候,一次被人雇去拆一座旧房子,他从就木料里面发现了一块木雕,是一对鲤鱼,这在民间叫金盆养鱼,他拿回来后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这一对鱼雕刻得非常细致,连鱼鳞都分毫毕现,鱼的胡须弯曲而又夸张,一般的工艺手法根本雕刻不出这样的木雕。他请教师傅,陈敏才也感到吃惊,陈敏才听师傅说过,雕刻工艺复杂的木头,要用南方质地较软细腻的木料,用水浸泡之后再雕刻,这样雕刻的木头不易断裂,他们没有采用过这种办法。李成梁把这一对木雕保存起来,后来一个人出高价把它买走了。李成梁从此尝到了一点甜头,他经常去木料旧货市场,但再没有发现过那样有价值的东西。后来他在商店里发现了一个根雕工艺品,一块树根上面支着一个葫芦,非常有意思,他就对根雕产生了兴趣。他们那里有森林,里面有不少枯树根,河槽里也有树根,还有石头,掏来之后,稍作加工就成了各种形状的根雕,有的像孔雀,有的像鸽子,有的像黄鼠狼,有的像跳舞的女人,有一块根雕,很像一只回头的鹿羔,一次他从别人家里得来了一块苹果树根,加工之后竟是一只野猪。他把这些根雕和石头拉到县城里去卖,吸引了许多人,不过城管把他赶走了,只卖出去了几件。后来一个人打听到了他的家庭住址,找到他的家里买走了几件根雕。他想以后做根雕,或许比当木匠吃得开。

晚上,李成梁找了几张白纸,画出了八仙的草图。

5

师傅对李成梁画出来的草图很满意,正式成图的时候,他又加了一点云纹和必要的修饰。

今天早上,他们各完成了一片花槽,陈敏才估算了一下,按照这个速度,再有半个月时间就可以把花槽雕刻齐备,比立戏台的时间能提前几天。

陈敏才雕刻的下一板花槽是老鼠戏葡萄,构图是一串繁硕的葡萄,葡萄叶下藏着一只老鼠,它正在窥伺着葡萄,尾巴露出叶子外面。他在雕葡萄蒂的时候,感觉木头很硬,刀子刻不进去,仔细一看,原来这个地方有个疖子,他费了很大劲,仍然无济于事,他就让李成梁在刨床上修理一下。李成梁拉下电闸,将木板放在刨床上,沿着图样的线条切进去,他也感觉这个地方的木头非常硬,他就手下用了点力,推着木板往前走。

突然,嘎嘣一响,疖子疙瘩飞了出去,木板急速往前滑,李成梁的一只手触到了锯片,李成梁眼前电光一闪,感觉手凉了一下,又好像是被烫了一下,一阵巨疼钻进心里。他的四根手指头被电锯切了下来。

李成梁大叫一声,抓住手腕在地上乱跳起来,手上鲜血直冒,四根手指头在刨床上抽搐。

陈敏才听到喊声,扔掉刻刀飞跑过来,一看满手瞒地的血,大喊:我的天啊,快来人!一边拉起徒弟就要往卫生所跑。李成梁在地上打滚,陈敏才拉不起来。

砌墙的人听到喊声,赶了过来。知道是出了事情,就开过来一辆三轮车,把李成梁抬上去,往卫生所送。陈敏才抱着徒弟,老泪纵横。

卫生所的大夫简单包扎了伤口,交代说:病人流血过多,赶紧送县医院,晚了,病人会休克。还有,拿上切下来的手指头,兴许还能接上。

陈敏才好像想起了什么,拔腿跑到村委会院子,电闸已经拉掉了,刨床上放着四根手指头。陈敏才拿出手绢把手指头包起来,又往家里跑。

老伴已经知道徒弟出了事,急得里出外蹿,直拔指头。

陈敏才的嘴干了,舌头沾在天花板上,话说不真刻,只吐出了几个字:快,取钱,钱!老伴拆开了包袱,把家里的现钱都给了陈敏才。陈敏才往卫生所跑去。

村主任也赶来了,一帮人拉着李成梁去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大夫说,如果不接指头,他们可以接受病人;如果接的话,他们的医院还没有这个技术,要到省医院去,得花很多钱。医生让他们快做决定。

大家望着陈敏才,陈敏才说:接。当下雇了县医院的救护车,把李成梁拉到了省医院。

陈敏才不知道天啥时候黑了,医院里的灯光刺着他的眼睛。李成梁被送进了手术室,陈敏才在走廊里来回走着,他的手里捏着那个带血的手绢,刚才护士把那四根手指头装进塑料袋里拿进了手术室,他不知道徒弟的手指头能不能接上。

一个大夫从手术室出来,把他们叫到了办公室,大夫说:这种完全被截断手指的手术难度很大,即使接上,这个手今后也基本失去活动能力,治疗费用也很大,除去医疗合作报销的部分,个人要准备两三万块钱。

陈敏才听了大夫的话,心里笼上了一层灰,他颓唐地蹲在墙根,半天没出声,他感觉舌头干得发硬,嘴里像是噙着一块木头。

这时候,李成梁的媳妇也赶来了,她一到手术室門口,就瘫坐在地上哭起来,被村主任劝住了。

李成梁从手术室出来后,被送进了监护室。大夫让他们去交费,李成梁的媳妇从底层衣兜里取出了一咕噜卷起来的钱,交给了陈敏才,陈敏才数了一下,只有几百元,他又把钱给了李成梁的媳妇,说:你守着病人,我们去找钱。陈敏才和村主任几个人连夜租车回了家。

老伴还没有睡下,在炕沿头上坐着,见到陈敏才,蹭地跳了起来,她看着陈敏才脸上灰沉沉的样子,抖了抖他身上的木屑,问:怎么样了?

陈敏才说:接是接上了,成梁可能以后当不成木匠了。

老伴给陈敏才倒了一杯熬茶,茶不烫,陈敏才喝了几大口,对老伴说:成梁做手术要好几万块钱,你把那个存折拿出来,我明天取了钱拿到医院去。

老伴说:那个可是儿子外面打工挣的钱,他容易吗?

陈敏才说:我也心疼这钱,可成梁是我叫来做活的,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再说,他还是我的徒弟,顶着半个儿子。

老伴埋怨着:我前头劝你了,你不听,现在出了事,没挣着钱不说,还要赔上我们的家底。

她虽然埋怨,还是拿出包袱,把那张放了好几年的绿色存折交给了陈敏才。

第二天早上,村主任来了,对陈敏才说:他们把昨天的事情向文化馆的领导反映了,文化馆的领导很重视,让他们把事情解决好,由于合同里面没有写人工受伤的责任问题,文化馆不好直接出钱为李成梁治疗。馆里还是出了两千元慰问金,并答应如果戏台能按期完工,李成梁的工资照发。村委会也决定给李成梁一千元误工费。村主任把三千元钱交给了陈敏才。陈敏才拿好现金和存折去了省医院。

6

后晌的时候,陈敏才来到了工地。工具和木料已被人整理过了,刨床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平面上冒出半个锯轮,锋利的锯齿像张开的刺猬针刺,刨床上还留着几点血迹。陈敏才对电动工具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排斥心理,他当了一辈子木匠,都用手工做活,没有用过电动工具,李成梁买了刨床之后,他发现用电刨床解板非常容易,解放了人力,大大地提高了做工的效率。陈敏才感叹着,现代的工具就是好,电灯泡、电吹风、脱谷机、电钢磨……省下了人力,人们可以坐享其成,可人的手却变得笨了,铁匠、毡匠、石匠、木匠越来越少,花槽也能用机器雕刻,这使陈敏才对自己的手艺产生了怀疑。这次做戏台,他又找回了信心,但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电东西也会吃人啊,他们村里就有几个小伙子外出打工时被电东西夺去了生命,一个小伙子被卷进了搅拌机,一个小伙子被电轨车压死了,他时刻担心着儿子,每次打电话他都告诫儿子不要碰电东西,儿子总是满不在乎地答应着。陈敏才对电东西既怕又爱,当他看到李成梁很轻松地解板的时候,心里亮堂堂的,他想着李成梁一定能超过他。今早他去医院的时候,李成梁憔悴了许多,人好像一下子老了,缠着绷带的手臂像一截枯树桩,用忧伤的眼光看着他,他难过得几乎哭出声来。现在李成梁成了半个废人,陈敏才又伤心又愧疚,断了手就是断了他的手艺,断了手艺就是断了他的活路啊。

陈敏才抓起一把刨花把刨床上的血迹擦干净了。走到李成梁住的那间房子里,拿出工具继续干活。徒弟住进了医院,可戏台接着得做。他当初接这个活,并不完全是为了挣钱,他想给村里的人留下一点纪念,也让徒弟把自己的手艺传下去。他甚至不后悔用儿子寄来的钱给徒弟治病,他真心希望徒弟还能继续做木匠活。村干部和文化馆的领导对他们很关心,不论怎么说,也不能半途而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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