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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西邻

2019-05-28柏川

小说林 2019年3期
关键词:阿炳

柏川

六点钟,我被一阵鞭炮声惊醒。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恢复着意识。鞭炮声响得结实干脆,把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睁开眼,仔细辨别鞭炮声的来向,好像是从隔壁的西邻家传出来的。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我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看屏上的日历:2009年8月13日,下面有三个浅灰色的字:无事件,也就是说历史上的这一天既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也没有诞生过和死亡过某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个不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或许是西邻家的儿子或女儿结婚?这念头一闪,我就兀自淡笑了。西邻家住着一位独身女人,无丈夫,更无子女,她家唯一的活物,是她和一只金毛狗。除了狗吠,我还从没听见过她家传出过别的什么响动。这平白无故放鞭炮,那女人不会是疯了吧?

我在一片暗黄的晨光里起来,开始一天的活动。这暗黄的晨光委实不是我喜欢的颜色。我试图让每个早晨变得更明亮一些。因为当我意识到每个早晨都这样千篇一律地在这暗黄的晨光里重复开始的时候,心情就会陷入烦躁之中。我做过无数次尝试,想来改变这种暗淡的存在方式,结果很无奈。我发现,是我窗帘的颜色把早晨变成了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当时,我住进这栋半旧小楼的时候,选择了当时满大街流行的一种暗黄色的窗帘。后来,发现我并不喜欢这种颜色的时候,又懒得去换。就这样,在这种我并不喜欢甚至常常感到郁闷的暗黄色里,生活了一年。

一年前,我离了婚。离婚的原因,大约是我的前夫有了别的女人。那女人怀了孕。至于那女人怀孕与我前夫有无直接的关系,我并不太确定。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女人与我丈夫发生了某种关系。某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电。声称怀了我丈夫的孩子。一开始,我以为是有人打错了电话。但当她准确无误地说出我丈夫的名字时,我的脑子一下乱了。记得当时我正在阳台上站着。秋天窗外的天格外的蓝格外的高。我在看天上羽毛状飘动的云朵。当时我心情也格外的好,澈蓝得没有阴影。这个时候,手机响了,那个陌生的电话破坏了一切。

之后,我在阳台上坐了很久,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我确信那女人没有撒谎。确信她的话已经在我脑子里形成了一场灾难性的事实。我甚至要做的首先是向我丈夫,和我在一生活了五年的那个男人求证电话的真伪。他没有承认他让别的女人怀了孕,但他也没有否认那个女人的存在,也没有否认他和那个女人发生了某种关系。他坐在我们刚装修好那栋大房子里的一支米黄色的榻榻米上,榻榻米散发出一股沉木的香气。他的那双在昏暗灯光下躲闪不定的眼睛,让我敏感地意识到,他的确做了某种越轨的事情。

这件事超出了我的心理极限。我决定用离婚来解决比其他方式更快捷。现在想来,这也许不是一个最正确的方式,也不是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情。我力图让它在时间里变得模糊,尽快消失,不再影响我下一步的生活。因为,对一件痛苦往事的回忆,除了让你重温痛苦,其他什么意义都没有。但我记得那个下着细雨的秋天的早晨, 我拖着一只棕红色的皮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我那张刚领到的蓝色离婚证书,离开了我曾经居住的那个高档小区,搬进了这个叫农民城的城中村。这里住的大部分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和一些刚毕业没找到稳定工作的大学生,还有像我这样参加工作不久工资不高的群体。这里的建筑类似中国北方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农民修建的那种新式农家院,但现在看起来已经很破旧过时了。我对这个临时住所本无太多挑剔,相反,倒觉得是一个清净之居。独门独院,院子里还有一个小花池,可以种些花草或蔬菜。我打算告别过去,在这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可是没想到,隔墙的西邻家养了一条讨厌的狗。它整夜整夜地狂吠不止,搞得我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

真倒霉,那只讨厌的狗,现在想起来,还让我心有余悸。那是怎样的一条狗呢?起初我并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什么缘由使它整夜狂吠不止。很长一段时间,我被那恼人的狗吠惊扰得不得安宁。我写了一篇文章来声讨它。那篇文章登在泫城小报上,但没有人关注它,对于西邻家那只可恶的狗没起到一丁点儿作用。但我依然记得当时我的愤怒。我这样写的:邻家的狗独唱又开始了。“呕,呕,呕呕呕……”先是缓着气地叫,应和着远巷的狗吠,此起彼伏。接着是吼,直着脖子吼:“喔——喔——喔喔喔……”再接着就是“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吠,好像面对一群强大的对手,它用一种声嘶力竭的狂吠来保命。寂静的夜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吠撕裂着,颤抖着。我伸出拳头,在漆黑的夜空挥舞,想把这狗吠赶走,把失眠赶走。到最后,我发现狗吠和我的失眠却是越来越严重了。我整夜困守在四面狗吠之中,不得安睡。这迫使我做出了一个不得已的决定——鼓足勇气推开了西邻家虚掩的铁大门。

她站在院子中央,四周爬满墙头草的院墙围着她。她的对面是一只高出她很高、宽出她很宽的铁笼子。铁笼子好似她的背景,她站在她的背景里,背对着我。她的背挺直而单薄,消瘦的双肩有着鲜明的骨感美。准确地说,她的背影像一幅静止的画。画面上凌乱地披散着一片乌黑的长发。长发下是一件米白色上衣,往下连着一条藏蓝色的齐踝长裙,裙摆下是一双浅蓝色布拖鞋和套在其中的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她没穿袜子,我想。

听见我的推门声, 她转过身来。我看见那件米白色的羊毛衫敞开着,露出里面透明的白色吊带。吊带里颤动着两只白蓬蓬的乳房。她没带乳罩,这比不穿袜子更糟糕,我想,一个不带胸罩的女人,往好處说,是洒脱,往坏处说,是放荡。和不穿袜子连起来,她至少给我一种异于常人的印象。

她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我。没错,她看我的眼神,找不到比茫然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她看我和没看我一样。两眼空空,就像一具尸体站在我的瞳孔里。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扑鼻的腥臊味。 我越过木桩一样杵在那里的她,目光投向她的背景,那只高大的铁笼子。它靠着东面的山墙。那堵墙是我和她的分界线,也是一条不言而喻的互不侵犯约定。可是她家的狗吠严重破坏了这个约定,越墙而过,扰乱了我的生活。那只生了锈的狗笼子就是物证。我怀着厌恶的心情,审视着那只狗笼子。它的四周钉了厚厚的铁板,中间留了一处长方形的出口。一只皮毛皱巴巴的金毛狗伸着紫红的舌头,在铁笼的出口处舔着一只白铁盆子。盆子是空的,里面一颗米粒都没有。听见有人来,狗从空荡荡的狗食盆里抬起头。它的眼珠在饥饿的眼神里来回滚动,像在乞求我。见我两手空空,失望地眨了几下困乏的眼睛,又低下头去。

我一下明白了,因为饥饿,那只狗才整夜狂吠不止,可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条小狗,难道打算饿死它吗?

你找谁?她的声音像一张纸飘过来,吓了我一跳。一具尸体开口说话,不吓人一跳才怪呢。

我赶忙收回目光,用手指了指东面的小楼,说,我住你隔壁。

有事?她不看我,把脸扭过去看那只狗。

是的,我们可否进屋谈一谈?我说。

她迟疑了一下,转身进了屋,我跟着她走进去。

屋里的情景 ,让我迈进门槛的脚,又退了出来:满地滴滴拉拉的血迹。那血迹好像已经干了,变成污黑的颜色。这污黑的血迹告诉我,屋子里新近一定发生过大事,天大的事。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过去,坐进一只旧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 什么事?

我说,你家的狗,夜夜吵得我无法睡觉。我已失眠很多天了。我不明白,人的死活都顾不过来,干吗还要养一条狗?我说着,竟不自觉地愤怒起来。

她漠然地看着我,大概没想到我会是因为这个来找她。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紧闭着没有一点儿血色的嘴唇,不动也不说话,这样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

我顿然坍塌了,我的愤怒旋即变成了一个软塌塌的柿子。面對这样一个对手,我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无聊。

我记得,那是个深秋的日子,天气一点儿都不热。但她的脸上却好像沁出了一层细汗,那细汗在她的鼻尖上看得很明显。她僵硬地坐在那里,

半天,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对不起。

她的声音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

从她家退出来时,我心里溢满的不是愤怒,不是鄙夷,而是一种说不清的郁闷和绝望。

当时,我正在一家小报社当记者。那是一家很烂的小报社,社长是个懦弱的老头子,谁也管不住。整个单位像一锅糨糊。几个人挤在两间阴暗的平房里,到处堆着废报纸,成堆的稿件和破旧的家具,乱糟糟的像个狗窝。这让我心情很坏,再加上邻家那无休无止的狗吠,让我整夜失眠。我每天黑着两个眼圈心烦气躁地去上班。

我打算搬出那个农家小院,远离那个晦气的女人和她家的狗吠。便又开始四处寻找住处。那天,我去找了中介,跟着他们看了一天的房子,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不是租金太高,就是房子太旧太破。傍晚,我又回到农民城零巷这个农家小院。

我拖着两条疲惫的腿,顺着那条高低不平的石头路往里走,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她带着那只金毛狗迎面走过来。准确地说,是她拖着那只狗往前走,走得很费力。她手里拽着一条明晃晃的不锈钢链子走在前面,狗跟在她的后面,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她使劲儿拽,好像要去卖它,狗死活不想走。这情景让我心生惊喜。她真的要去卖这条狗吗?若真如此,我就不必再费力搬家了!

她和狗一边较量着,一边从我身边擦过去。她似乎没看见我,或者她根本就没打算搭理我。尽管我带着讨好的微笑,想跟她说句话。而说话的原始动机,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去卖狗?可是,我的企图没有得逞。她拽着她的狗,很快将我甩开,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看见她的衣着好像换了新,看起来整齐漂亮了很多。她头上系了一块酒红色的新丝巾,那红映着傍晚的余霞,有一种轻盈的美丽。我看着她和狗走远,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她不会出事吧?我的两脚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背影走了几步,随即又迫使自己停下来。我阻止了自己想追赶她的冲动。我从她远去的背影里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望着她,叹了口气,返回到自己住所。

那天以后,恼人的狗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夜晚重新变得安静下来。我想,她是真的卖掉了狗呢,还是她和狗一起消失了呢?每次睡醒之后,面对暗黄的晨光,一想到她与那条可怜的狗,想到他们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的时候 ,我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我穿过暗黄的晨光走到卧室的窗户前,想再次确认一下鞭炮声是否是从西邻家的院子传出来的。拉开窗帘,阳光像潮水一般透过宽大的玻璃窗,一下子涌进屋子里来。窗外是一个亮堂堂的大世界。透过窗户,再次看见了隔墙那只高大的狗笼子。它的四周布满了粉红色的鞭炮碎屑,一层青色的薄烟漂浮在它的上空。

院子里,一个穿白裙子女人正拿着一把扫帚,打扫那些鞭炮的碎屑。她弯着腰,头朝大门口的方向,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早晨的阳光里跃动着金色的光泽。她的白裙子在晨风里飘动,衬着她的动作很轻柔。我想,西邻家换了女主人,难怪半夜那讨厌的狗吠消失了。我快步下楼,走到院子外面,因为与此同时,我看见那女人正提着一只绿色的垃圾桶往外走。我想,无论如何我得和新邻居打个招呼,感谢她的到来,让夜晚重新恢复了宁静。真的,那一刻,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对这个整洁干净的女人一时产生了好感。当然或许,我也有点孤寂和好奇。

我走出大门,迎着那女人的背影走过去。

她把手里的垃圾桶放在大门外的葡萄架旁,搓着两只手转过身来。那张脸,正朝着我的脸,让我大为惊骇:西邻家的独居女人,怎么还是她?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是大睁着眼,张着嘴,一副看见死人复活的惊恐状。她微笑地看着我,完全脱去了当初委顿灰暗的气息。她的表情异常生动,眼神清澈明亮,全身自上而下不着一尘,干干净净,给人的感觉十分清爽。她的脸色也好看了很多,腮上有了一些红润,和原先那张黯淡无光的脸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总之,这个女人的脱胎换骨,让我在这样一个了无生气的早晨,隐约看到一种希望在苦清的生活里一点点生长起来。

我极力掩盖着自己内心的错愕,看着她,说,是你?

她微笑着点点头说,是我。

哦,早晨是你在放鞭炮吗?

是的,吵到你了吗?

没有,只是不明白,你有什么喜事?

我家的狗生了一对双胞胎,你来看看。她兴奋地说。

我跟着她走进她家院子。还是那对暗褐色的铁大门,但大门里面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青灰色的水泥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弥漫着一丝鞭炮燃放后残留着的硝烟的温暖气息。铁笼子依然拴在东墙根。拴笼子的那些铁条铁网多了一些斑斑锈迹,而笼子里面却是一个温馨的狗世界。一只毛发光滑的金毛狗闭着眼睛躺在一条枣红褥子上。它看上去很安详很舒展,四只带白雪花点的蹄爪中间,卧着两只刚出生的小狗娃。我的到来,似乎惊到了它,它半睁开眼看我,好像认识我,而四蹄却往回收了收,护着它的两个孩子。它们正在拱着找奶吃。

确实是件喜人的事情!不过这位狗妈妈是一年前那只整夜狂叫不止的金毛狗吗?我记得它瘦得像只生病的狐狸,你好像决心要饿死它。我说。

她说,是它。对了,忘了告诉你,它叫圣代。

圣代?这个名字不错。我用赞赏的眼神望着她。她的脸浸在温润的晨光里,有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我难以想象,眼前这位温顺可爱的女人,一年前,怎会想要饿死一条狗?她的变化搅乱了我的思维。

我说,昨晚,你一夜都没睡吗?

她说,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了,等着它生产。圣代这次受了大罪,折腾了一夜,狗娃才生出来。刚出生的时候,它们软乎乎湿淋淋的,真是吓人。可是没有人代替我做这件事。第一次为一只狗接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还好,它们母子平安。

真漂亮!我看着那对金色的狗娃子,心情不自觉地欢快起来。

她邀请我进屋喝杯茶,我便随她进屋。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白色地砖擦洗得像镜子一样可以照见人影。客厅中央放着一盆正在开花的君子兰。那火红的花让人感到喜气。沙发茶几都拾掇得整齐干净。一种澄明的清纯之气溢满了房间。

我在沙发上坐下。她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微笑地坐在我对面的一只橡皮软座上。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温暖神奇的气息。

我注视着她,她的变化让我的好奇心一点点膨胀起来。我很想从她身上窥出点什么。窥出点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问,你一个人住吗?

她说,是啊,还有圣代,现在我们一家四口人。

哦,我笑了一下。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了她依然过着独居生活。

我弄不清她是早于我还是迟于我住进这栋小楼的,或许她原本就住在这里。但这个小城里,每个小区都住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各色人等,仅是一墙之隔,也通常形同陌路。偶尔一两次的交集,也完全因了各自利益受到彼此的干扰,绝不是因为睦邻友好所为。我和白月就是最典型的一种。如果不是她家的狗叫惊扰到我,我断然不会轻易踏进她家的门。但事实上,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互不来往的两家人,却在不清不楚的时日迁移中,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索牵连在了一起。就像现在,我莫名其妙地又和这个女人坐在了一起。不同的是,她现在完全是一个可以亲近的邻居。我和她之间除了狗叫与不安的夜晚带来的某种纠葛,更多的是这个女人命运深处的某种东西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尽管之前的日子里,我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当我在每个暗黄的早晨醒来,浮在我模糊意识里的,常常是那布满血迹的地板,那张惨白的脸和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她做朋友,因为之前,我对她充满了嫌恶。尽管当时,我过得也并不好,也会在某个瞬间有堕落的情绪,但始终咬牙坚持着,等待着好运能不期而至。所以,我一直躲避并远离如她这样的人。但现在,一切都翻了个个儿,这个女人自己拯救了自己。虽然我现在还一点儿都不清楚促使她发生改变的原因,但我已经喜欢上了她改变之后的这种状态。生命似乎从某个暗夜里突然挣脱出来,在一道灿烂的天光里鲜亮地重生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本不打算再提以前的事情,可是不自觉地,又很想探究她的过去,不自觉地又把话头引到了一年前的事情上。

我说,你还记得不,一年前我来找你,你家的狗整夜吵得我睡不着觉。

她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嗯,那时候,我的生活完全是混乱的,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于圣代,我无力去照顾它。我都不知道,它有多少天没有吃东西,它和我是如何活过来的,这是个奇迹。

當时,发生了什么事?记者的职业习惯让我习惯性地把麦芒一样的目光刺入她的眼睛,并试图进入她的故事深处。我承认,我总是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和探秘的心理,特别是对于和自己同龄女人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私事,我几乎是抱着一种偷窥般的阴暗心理,想一层层地揭开它的皮、肉、壳,直抵那颗裹在壳里的小小的核仁。其实,到最后,那颗小小的仁里也许什么秘密都没有,什么干货都没有,就是一颗普通的核仁,可是窥秘的过程却贯穿着一种满满的期待着的邪恶的充满刺激的快感。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此刻,我就是特别想刺穿她那张微笑着的平静的脸,把偷窥者的触角抵入她那口记忆的枯井。我感觉,我正在实现这一目标。

她说,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但现在想起来,好像一个梦。我努力想要忘记它们,但它们却固执在我的记忆盘踞着。如果,你有时间,愿意听我唠叨的话——

她的话停住了。我赶忙说,,当然,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其实,我只是出于对你整个变化的好奇,并无别的意思。

她又笑了笑,这一回,她笑得很舒展,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使我的解释显得有些多余。她好像察觉到了我内心那一点儿阴暗,但显得很大度。她说,好吧,那我们约定一个时间吧。其实,我一直在找机会,把这一切说出来。可是我不知道谁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过去感兴趣。我以为我会带着这一切到坟墓里去的。没想到,会再次遇到你,而且凭我的直觉,你能够明白我和我所经历的事情。这不单单因为你也是一个女人,更重要的是,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你是一个不甘沉沦的人,你渴望看到生命里那些和磨难、痛苦、颓废纠结在一起的时而能给人以振奋的美好和温暖的东西。这一点,我想我们有着惊人的一致。说白了,我们都有一点儿偏执的理想主义色彩。

我再次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女人深邃的洞察力,她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看穿了我。我不得不信服地点点头,再次对这个瘦弱的女子刮目相看。她喝了口茶水,把先前留住在我脸上的目光一点点移开,伸到了窗外或者更远处,那该是她的隐秘深邃的过去吧。但是,她没有立即讲述她的故事,她跟我约定在周末的晚上。我想,或许,她还要好好地回忆和酝酿一下,或许,在酝酿的过程中,她会收回她想要跟我讲述的念头。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在一步步走近她,在一点点揭开一个秘密。念及此,我顿时兴奋起来。起身向她告辞,并告诉她,周末,我一定会如约而至。她欣然送我到大门口,并一直望着我拐进我家那扇黢黑的铁大门。

周末,我站在院子里,看月亮悄然爬上树梢,银色的月辉洒在西邻家的狗笼子上,洒在她家院子里的桂花树上。圣代发出几声温柔的狗吠,小狗的叽叽声,让四周显得寂静而祥和。我踩着满地月色,推开西邻家暗褐色的院门。圣代朝大门口吼了两声,一切又安静下来。

她依然坐在那只石头茶几对面的橡皮软座上。一片红色的灯光里,我看见她的脸像一幅油画,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亮。她微微地笑着,看着我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不会失约。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又热上了一壶水。那只小小的电茶壶就在茶几一角“吱吱”地响了起来,不久,就冒出一丝丝白气。

她说,那天你走后,我一直在和自己作斗争,要不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来?那也算是我的隐私吧。但最后还是决定把它讲出来,算是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出口吧。我真担心会因此影响到你,或者你会因此认为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用眼神告诉她,我不会这么认为。

她点了点头,把身体往灯光形成的暗影里移了移。

她说,我原先并不住在这里。一年前,住在尚上居的。她的声音缓慢而优雅。

我听到尚上居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惊了一下。尚上居是泫城最豪华的小区,那里的房价贵得要命,普通人是买不起的。我看着她,她优雅的微笑,足以让我相信,她曾经生活在一个优渥的环境里。

她继续说,我在尚上居一栋两百平方米的楼中楼里生活了五年。那五年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因为在那五年里,我不需要工作,闲居在家里,有宽绰的时间来读书。我觉得没有比读书更有意义的事情了。那是一段非常悠闲的时光,它总让我怀念。我的丈夫是一个做煤炭生意的老板,经营着一个几千人的洗煤厂,每天忙着挣钱,很少顾及我。和我朝夕为伴的是一个老保姆夏姨。夏姨从乡下来,是个寡妇。

那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拿着梭罗的《瓦尔登湖》走出楼门,到小区西边的一片湖水边读书。那是一个人造湖,四周堆砌着一块块不规则的白砂岩。秋天,阳光不凌厉也不冷漠,恰如其分地照在湖面上和我的身上。

梭罗说,每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同样的简单,也许可以说,同样的纯洁无暇。我感觉自己和梭罗孤身生活在瓦尔登湖畔一样,简单,寂静,离大自然很近。我可以旁若无人享受那温润养人的天光,无处不在的鸟鸣,不断从湖面飘过来的花草的香气。

湖的正东面就是我们居住的楼群,金黄色的楼群,高耸入云,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巨大的影子落在地上。每栋楼的四周都种植了高大的杜仲树和桂花树。正是桂花开花的时节,一树树白色的小花散发出迷人的芬芳。尚上居的东面临山。山上植被茂密,层层叠叠的树木,让人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和牛吇结婚时,公公特意在尚上居为我们购置了一栋楼中楼作了我们的新房。婚后,牛吇对我说,我们家不需要女人挣钱。你在家待着,什么也别做。如果闲得慌,就赶紧给我生个小子。牛吇的话让我郁闷了很久。我也曾上过大学,学的是中文,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大学老师或杂志编辑。可最终沦落成了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我又是一个不善社交的人。在这个小县城,几乎没有朋友。唯一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阿炳。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阿炳,他有时会到我家来,陪我喝杯咖啡,或聊会儿过去的事情。阿炳也爱读书,我们常常会谈论同一本书,谈论书的作者。很多次,我们谈到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 。阿炳说,他和梭罗一样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最喜欢《寂寞》里的那段:牛蛙呜叫,邀来黑夜,夜莺的乐音乘着吹起涟漪的风从湖上传来。摇曳的赤杨和松柏激起我的情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阿炳是语文老师,他天天在讲台上练嗓子,这段文字经由他那磁性的男中音朗诵出来,实在太动人了。

我们常常这样越谈越深入, 有时候会忘了吃饭,他会忘了回家,直到他的妻子打电话过来,或者夏姨喊我下楼吃饭,这种交谈才会被打断。

但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或湖边。因为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读书,而是怀孕。这是牛吇交给我任务。而对一个已婚女人而言,创造生命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努力地配合着牛吇。

可生孩子的事,是由不得人的。刚开始那两三年,牛吇天天在床上折腾我,却怎么也怀不上。牛吇说是我的问题,让我天天喝中药,楼上楼下早晚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这样一晃五年过去了,我的肚子依然像脚边的湖水一样,波澜不惊,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这让牛吇很失望。渐渐地,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偷偷到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我没有太大问题。我想让牛吇也去医院做个检查。可我不敢说。这涉及到一个男人的尊严,我宁可让牛吇及所有家人朋友认为是我的问题,也不能让任何人怀疑牛吇有问题。

我这样想着,坐在秋日的湖水边,漫无目的地翻着书。渐渐地,感觉眼皮发沉,手中的书差点掉进湖里。我开始觉得意识昏沉,把手中的书搁在石头上,就着石头躺下来,想休息一下,很快睡着了。

夏姨买菜回来,把我从石头上唤醒。我睁开眼,看见一抹抹羽毛状的白云,在头顶的高天上飘动。我不想动,懒懒地躺着,看天上的云。身上暖暖的软软的。可是夏姨坚决要扶我起来。一抬身,我就觉得胃里一阵翻动,想吐。我又躺回岩石上,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再起时,又恶心了一阵。

夏姨问,月儿,你怎了?

我说,不知道,有点恶心,想吐。

夏姨沉思了一下,说,是不是有喜了?

夏姨的话引起了我警觉。我马上意识到,这个月我的老朋友没有按时报到,至少迟到了半个月。我把这件事告诉夏姨。

她肯定地说,肯定是怀孕了。她脸上露出喜色。

我们说着话,走回家。影子在身后忽長忽短地跟着。

怀孕这件事,让我长久沉默的心情突然欢悦起来。虽然那一刻,我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怀上了。但夏姨的话和我身体突然出现的异常反应给我带来了希望。

夏姨说,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怀上了,赶快打电话叫牛吇回来。

我说,夏姨,别急,我要去一趟医院。

夏姨说,我陪你。

我说,不用。

我开车去医院。一路上,小城的秋色在眼前一截截展开。高天之上,漂着一抹抹轻盈的云朵。高天之下,是满城金黄的树叶。人们在金色的树叶间和古老的街道上行走,表情闲适,步履从容。缓慢的生活节奏,让我感受到在小县城生活的好处。我想我可能已经爱上了这种生活,我要在这里扎下根来,延续我的生命。这样想着到了医院。

到处都是人。不到医院,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世界上病人比好人多。

排队,挂号,再排队,等医生开B超单,然后拿着B超单,到B超室外面的长椅上坐着等。以前,生病时,都是牛吇带我到医院来。他给院长打个电话,就不需要排队等候,甚至连号都不需要,就把病看了。这也是在小县城生活的好处。关系熟,好办事。现在牛吇不在身边,我也懒得给院长打电话,所以不得不和普通患者一样,坐在这里排长队等候。

B超室出来一位年轻孕妇,她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走路的姿势,十分的小心翼翼,好像怕踩着什么东西。她的肚子并没有显现怀孕的迹象,但她走路的样子更像个孕妇。她穿着一件海蓝色质地看上去很柔软的孕妇装,松松宽宽的,让她看上去很舒服。

我问,几个月了?

她说,三个多月 。

她说话的语气和她走路的姿势一样轻柔,小心。我注意到她的皮肤很白,很光滑,掩不住的青春,不因为怀孕而有丝毫减损。我猜想她的年龄不过二十。 因为她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

我问她,多大了?

她笑笑说,二十。

她回过头,调皮地反问我,你呢?

我说,三十。

她笑了,不会吧,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我说,十岁,两代人,一条沟呢。

她大笑起来,笑得无拘无束,让我心生羡慕,年轻真好,可以放肆地笑!

她说,我先生也比我大十岁呢,我们很好。

我说,哦,他人呢?

她说,马上就来。说着,眼睛朝人群里张望,显得有些焦急。很快,她的眼睛就弯弯地笑起来。说,他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昏暗的医院过道里走过来一个男人,中等身材,乌黑的头发,红润的脸膛,银灰色的西装,看上去好眼熟,眼熟得让我以为我的眼睛出了毛病。

女孩起身,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她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那男人迎着女孩站住了。我看见他们走在了一起,女孩的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他们一起谈笑着朝楼道顶头的电梯门走去。

讲到这里, 她停顿了一下,先前在她脸上愉快的表情不见了。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男人很像一个人,非常的像。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想再看看他们,可是他们进了电梯,电梯的门关闭了。我站在医院的过道里,对自己说,不会的,怎么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人,或者产生了某种幻觉。我使劲摇头,想把脑子里的幻觉赶走,可越摇头,那男人的形象在我脑子里越清晰。他走路的姿势,微微拖着的脊背,两个肩膀左右摇晃着,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没错,是他。我清醒过来,奔向电梯。在电梯里我仔细辨别每一张陌生的脸,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我。电梯下到一层开了门,我抢先出了电梯,穿过挤满病人的大厅,奔出门诊楼。

一辆白色的保时捷正缓缓地开出医院的大门口。它那庞大车身的金属反光在阳光下,是那么的眼熟,眼熟到我以为是幻觉。

我站在门诊楼的台阶上,看着它消失在对面街上的车流里。天空顿时暗了下来。我手里的B超单掉在地上,被一阵风吹起,飘在空中。

她停住了讲述。脸隐现在若明若暗的灯光里,恰如疑惑不清的内心。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男人是你的丈夫?

她点了点头,是他。

这回是我,站起来为她沏了一杯茶。后半夜的月亮爬到了窗户上,如霜的月光照进来,灯光就显得黯淡了很多。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形成的阴影,遮蔽了她,也遮蔽了我。我的思绪被她的叙述带进那个令人不安的早晨。

我和他隔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相对而坐。餐桌上放着一张离婚协议书。

我说,签字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

他把耷拉着的脑袋抬起来。他长着一副讨女人喜欢的嘴脸:白净,内敛,眼睛里时常含着一些怀才不遇的惆怅。他又总是能猜透女人的心思,说出一些直达人心温柔的话来。但是他的虚伪隐藏得极深,没有人看得出来。就是现在,他还弄出一脸感人的真诚。他说, 我承认,我做了错事。可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你,一次也没有。

我把桌上的碳素笔递给他,我说,这么说,我应该感激你?感激你没有把我抛弃?

他接过我手中的笔,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他站起来,绕着餐桌走动,他那高矮适中的身体带过来一阵风,桌上的离婚协议书飞起来,落在地上。他捡起来,又放回餐桌上。

他说,你不能确定她怀孕与我有关,因为我自己也不能确定。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自己也不能确定,这是什么话?你真以为我是白痴?

他耸了耸肩膀,说,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说着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有雨,那个秋日的早晨很冷。我走在泫城的大街上,踏着雨中湿淋淋的落叶。我以义无反顾的形式结束了过去。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很快找到了新的住所,农民城这栋半旧小楼,成了月儿的邻居。

此刻 ,面对面坐在昏暗灯光里的两个女人,有着如此相似的经历。好几次,我都感觉自己在与她重叠,成为一个人,她是我的幻影。

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要平复一下内心的波动。她端起我为她倒的那杯茶,輕轻抿了一口。然后,说,那天,我在停车场转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车子。我在偌大的停车场里来回打转,像个傻子一样。后来,想起阿炳所在的学校就在医院附近,想请他来帮我找一下车子。于是,我给阿炳打电话。他很快就来了,带着他那一贯谦卑而温暖的笑容出现在医院的停车场。

我的车子找不见了,不记得放到哪个位置了。我说这句话时,已经完全像一个白痴。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嘴不受大脑的支配,它在自己说话。

阿炳笑着,拿过我手中的车钥匙,按了一下遥控器,我的车子就在我的左手边“叽呜,叽呜”叫起来。

车就在你身边,你还找。阿炳说。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车灯一闪一闪的粉红色甲壳虫。它像一只硕大的虫子爬在两辆黑色的汽车中间,好像故意隐了身,不让我看见。

我说,我有点头晕,麻烦你把我送回去。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确感觉自己的头像被重物撞击过一样,发晕发蒙,分辨不清方向。听觉和视觉都出了毛病。

阿炳说,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扶我上了车,然后开车带我出了医院。

车开到尚上居小区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对阿炳说,我不想回家!

阿炳怔了一下,说,那你想去哪里?

我说,不知道。

他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我请你去喝茶?

我说,我不想喝茶,我想喝酒。

喝酒?阿炳惊讶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他说,真没事?

我说,嗯!

阿炳迟疑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们去阿伦酒吧,怎么样?

我说,好。

阿伦酒吧在县城东面的山脚下,离尚上居大约一公里。大学刚毕业那阵子,牛吇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我们仨儿经常到阿伦酒吧喝酒。牛吇喝醉了,我和阿炳就一边一个架着他,东倒西歪地走回家。记得有一次 ,我们仨儿都喝多了,天下着雨,我们在雨中,疯疯癫癫地大声唱着王杰的《手足情深》——

……

如果你累了, 如果走不动

我會背你走过一生一世

我多么心疼你的不平遭遇

却是无法为你负担点点

……

上午,阿伦酒吧的人很少。我们在靠窗户的位置坐下。酒吧里放着流行音乐,好像是王力宏在里面唱歌。我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

窗外,成排的法国泡桐树正在落叶,枯黄的叶子飞得满街都是,是暮秋时节,小城充斥着一股萧瑟之气。

阿炳问我,喝什么?白兰地?威士忌?还是老白汾?

我说,老白汾。

阿炳就叫服务员拿了一瓶二十年陈。以前我们喝的都是老白汾。泫城人爱喝老白汾,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情结。尽管这种酒口感并不好,有一种辛辣的味道,可是泫城人就好这口。牛吇更是喝酒必汾。

服务员打开瓶盖,为我和阿炳一人倒了一杯。

阿炳对她说,谢谢你,我们自己来。需要帮忙,再叫你。

服务员欠了欠身,退出去,顺手将那扇木制的雕花木门轻轻地关上。

隔着一张红木酒桌,阿炳看着我,他的眼神有一种让人感动的谦卑般真诚。碰到这种眼神,我那颗想要掩饰的心顿然无处可逃。

我说,我可能怀孕了。

他说,这是好事啊,去医院检查了吗?

我说,没有。

那你去医院干嘛?

去做检查。

结果呢?

没有。

阿炳被我弄糊涂了,他说,月,你今天怎么了?你怀孕了,应该高兴才对,怎么恍惚不安呢?去医院到底检查了没有?

我说,没有,我在医院碰见牛吇了。

牛吇?他应该陪你在你身边才对。

我说,他是陪别人去医院的。

别人,谁?

一个女孩,她也怀孕了。

哦,会这么巧?你没有看错人吧?

我真希望自己看错了人。

来,喝酒。阿炳端起那只精致的青花酒杯,与我碰了一下。我们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很快就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阿伦酒吧,也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的。醒来时,发现周遭一片白色。听见稀稀拉拉的,雨滴打在窗外的石棉瓦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已经是早晨,四周静寂无声。我想,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安静的一个早晨。安静得如同远离了这个世界,安静得仿佛进入了一个万事皆空的冥界。清凉的雨滴落在心口,我完全清醒过来,闻到一股酒味,是我自己嘴里散发出来的。

洁白的屋顶和洁白的墙壁,洁白的棉被和身下洁白的床单。这一切都告诉我,我喝醉了,在宾馆里睡了一夜。阿炳呢?我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用手去摸自己的身体。这大概是女人最本能的反应。我紧紧地抓住被子裹在自己的身上。

但很快,我发现,除了我的鞋子被脱掉之外,其他的衣物和出门时一样,忠实地裹着我身体。我想我应该是完好无损的。当我确认自己是完好无损的时候,抬起头,看见了阿炳。

他坐在窗台上。脸部的侧影映在雨雾迷蒙的窗玻璃上,像一幅油画。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专心听雨。他十指相扣,两条粗壮的胳膊搂着弓起的膝盖。胳膊上一片巨大的藏蓝色的文身在窗格银灰色的晨光里泛起幽暗的光。

起来了?他没扭头地问。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我问。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的。阿炳说。

我喝多了,真对不起,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平时是不喝酒的,你知道。

阿炳跳下窗户,一边拿了茶壶去打水,一边说,我可对你什么都没做。 喝杯茶,送你回家。

我有些胆怯地望着他,是的,这个时候,我确实略微有些害怕,因为这个房间只有我和他,随便他想怎样,我都难逃其手。此时,我是这样的虚弱无力。我说,阿炳,我相信你!

我的话音未落,阿炳突然转回身来,两眼紧紧盯着我。他说,月,昨晚我什么都没对你做,可是,现在,我想对你做点什么。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想对你做点什么 。我是一个男人,男人身上的一切特征我都有,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想要对你做点什么,就现在。他说着,眼眶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火焰,燃着,一点点向我逼过来。

我的身体本能地向后退着,嘴里喊着,不要,阿炳,不要。

阿炳似乎没听见,他扔掉手中的茶壶,走向我。一团火在房间里滚动,燃烧。我感到口干舌燥,紧紧地用两手掩住自己发抖的双肩,身体向一个看不见角落陷落。

突然,那团火熄灭了。阿炳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说,对不起,月,你该回家了!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就像那团火从来没燃烧过。房间里一下变得寂静而空冷。

我不明白阿炳眼里的火焰为什么突然熄灭,就像不明白他为什么带我去住宾馆,这一切成了一个永久的谜团。

阿炳开车把我送回尚上居,看见牛吇的车子停在楼门外的过道上。他说,回去和牛吇好好谈,我就不上去了。记住,一切都会过去。照顾好自己!阿炳的话让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若在往常,我會不在意,而在这样一个落叶寒秋的早晨,他的话就有了一种独特的暖意。

望着阿炳走出小区大门,我站在楼下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是不是该回家,或再到别的地方转悠一下。我有些怅然若失,想到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了,手机上的未接电话都是牛吇打来的。我想,无论如何得回家,跟他当面谈谈。这样想着,一抬头,就看见牛吇的头在窗口晃动。那高耸入云的金色楼身被早晨的阳光照得灿灿发亮。在这高楼之上,是一个男人俯视这世界的目光。而在这高楼之下的我,却是一个十分矮小的存在,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进楼门的时候,我碰见下楼买菜的夏姨。她脸色灰暗,头发也梳得不够光滑。一见到我,就抓住我的手,像抓住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月儿,你去哪儿了?一夜没回家。我都要急死了。牛吇到处找你,给你打了无数电话,你都不接。

我说,我没听见。昨天我喝醉了。

夏姨惊讶地看着我,说,月儿,你去喝酒了?你不是去医院了吗?

见我不说话,她赶忙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夏姨看着我进了电梯。

我带着一身空乏上了楼,开门进屋,一股异常的气息扑面而来。

牛吇不像往常一样在卧室里睡觉,或窝在沙发里打电话,而是一反常态地在厨房里忙活着。 牛吇从来不做饭,他也不会做饭。他在厨房忙活什么呢?我满心疑惑地走到厨房门口。

眼前的景象让我惊住了:乳白色的灶台上爬满了灰黑的螃蟹,像一块块黑色的石头在灶台上横行。牛吇正在把它们抓住,一只一只地扔到放满水的大瓷盆里。他往盆里扔,螃蟹往盆外爬。对方似乎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灶火上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蒸笼,看来他是准备蒸煮这些螃蟹的。

你干什么?牛吇。我大声地说。

牛吇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他一边把一只螃蟹的头按进蒸笼里,一边狠狠地骂着, 我让你不老实,让你不老实!

我的额头顿时冒出冷汗,牛吇,你在干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牛吇没有扭头看我,他把那些螃蟹捉住,按进蒸笼里,盖上锅盖走出厨房。他那红润光滑的额头上沁满了汗,乌黑的眼珠子发出凶恶的光。他将日渐发胖的身体嵌进那只宽大的红木沙发里,一言不发点上一支雪茄,大口大口抽着。他的脸色让我害怕,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乌云密布的天空。

我吸了口凉气,本能地跑上楼,躲进卫生间里。我惊魂不定地看镜子里那张脸,那张眼圈发黑,略显疲惫的脸。我听见牛吇跟着我上楼的脚步声,很重。他上来了,我想。他很生气,他生气的时候,让我害怕。我的心悬着,在空中等待着。

昨晚你去哪儿了?牛吇带着雪茄味儿的声音跟着我进到卫生间。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愣一下。这是一种心虚的表现,可是我为何心虚?我极力掩饰着,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掩饰什么。

我说,宾馆。

哦,不错,你敢作敢当。那就说得再彻底一点儿,和谁?

一个人。我本来想说,阿炳。但我中途改了口。

牛吇冷笑了一声,说,一个人?你学会了撒谎,白月。我低估了你。我以为你是一块盐碱地,以为你是一块不会开花的石头,没想到,你不仅能开花,还开到墙外去了。

你胡说什么,牛吇?

你以为我的眼睛会欺骗我?白月,你以为你做的事天衣无缝?可老天偏偏让我看见了。夏姨打电话催我回来,说你怀孕了。她还以为你怀了我的孩子。她被你蒙在鼓里。要不是今天我亲眼所见,我也会被你蒙蔽。我还要心甘情愿替别人当爹呢,哈哈!牛吇一口气说出这些混账话。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阵狂笑,笑得空气都振动起来。

我望着他那张愤怒至扭曲的脸,突然想笑。他说,他的眼睛不会欺骗他,那么,我的眼睛会欺骗我吗?眼睛看到的一定是事情的真相吗?如果他看到的以及他凭眼睛看到的,得出与事实不符的结论,那我呢?我在医院看到的,是否就是事实本身?当我开始怀疑我依据眼睛所见得出的判断时,我听见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固执地坚定地支持着我的判断。尽管这个判断让我深受伤害,但我像染上罂粟毒瘾一样,被这个判断紧紧地抓住,欲罢不能。

我想,他和我一样,正陷入这样一种先入为主的判断当中,并被这种判断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我预感到一种危险正在向我们两个无知的人一点点逼近。那张相处了五年,曾经无比亲密的脸,现在却像一张注满误会的冰球,冰球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呼呼地往外冒着冷气。

我双唇紧闭,避免激怒那个已经失去控制的雄性动物,也避免自己被伤到。人在恐惧的时候知道保护自己,这也是理智的一部分。而我的五脏六腑在扭曲着,比他的五官扭曲得更厉害。我现在还可以坦然地说,我很无辜,可是我知道,我这样说,他不会相信我。我现在就像牛吇洗煤厂的那些乌黑发亮的炭块一样,越洗越黑。

我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流下来。我用一块浸过冷水的湿毛巾捂住脸,从卫生间走出来。我看见牛吇大笑着走进衣帽间,换上一件黑色的柒牌夹克。等他再从衣帽间出来时,已收住了大笑,一脸冰冷的铁青色。他又点上一支雪茄,狠狠抽了一口,然后走下楼去。他下楼的脚步声,像擂动的战鼓,每下一步,我的心就晃一下,每响一声,我的心就颤一下,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我的心才一点点回落下来。

我打开窗户,让烟味散出去。在沙发上坐下来,脑子里有一阵困乏的昏沉袭来。我突然感到胳膊、腿、脑袋都很沉,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螃蟹。有一只大脚朝我的头顶压下来,我惊得要逃,结果却没逃走,被那只大脚踩得粉碎。

醒来,天已经黑了。夜色一层层在屋子里暗下来。房间里所有的物件,电视、茶几、对面墙上的画都渐渐模糊得看不清了。而我的意识却在模糊不清的夜色里异常清晰起来,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属于自己的存在,而不属于牛吇的存在。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在潜意识里正在脱离某人妻子的身份,而成为一个独立的主体。我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被婚姻打败的女人。我被打败,表面上是牛吇离经叛道,实质上是我自己对生活的复杂性估计不足,是我的无知,是我自己忽略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我长期成为他的一个附属物,就如这个家里每一个物件一样。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物的时候,我心里的秩序开始混乱,那个潜伏在生命深处的自我就急剧膨胀起来。我伸出两手想要抓住某物,空空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任何寄托物,我感到了疼痛和绝望。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喊夏姨。夏姨跑上楼来。

她说,月儿,你总算醒了。我看你睡得很沉,不忍心叫醒你。我给你熬了红枣粥,你快起来喝点。

我问,那些螃蟹呢?

夏姨说,在蒸笼里。

我说,你找一块白布给我。

夏姨说,要白布干什么?

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起身到楼下去。夏姨找了一大块白布给我。我把那些螃蟹的尸体放在白布里,小心地裹起来,放进夏姨买菜的篮子里,提着往外走。

夏姨说,你去哪儿?

我说,埋螃蟹。

夏姨说,他管蒸,你管埋,你俩这是唱的哪一出?

白天,我还能正常地生活,陪夏姨去买买菜,到湖边去看会儿书。一到晚上,一切就混乱起来。好像有很多看不见的鬼魅潜伏在房间的角角落落,趁着黑暗爬出来,在我的周身舞蹈。我开始陷入不安和惶恐之中,我对这世界生出怀疑,甚至对我本身生出怀疑。我已经不是原初的自己,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自己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这个我,敏感,多疑,堕落。在这种状态下,脑子里不断生出各种臆想,一会儿是那张青春逼人的脸,她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她走向他,挽着他的手,走向电梯。一会儿是他愤怒的脸,大声地笑,一会儿又是在另外一个房子里,他们亲密地在一起。他就要成为她孩子的父亲,他们三口将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而我呢?我算什么?我此时怀孕,还有什么意义?他或许很快就会和我离婚,或许,他会把我当作一件旧家具终日放在家里,看都不回来看一眼。

这样想着,我就会给他打电话。开始,他和我在电话里争吵,激烈地争吵,他暴怒的声音像狂涛般地袭击着我的耳膜。但我完全听不见他在吵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吵什么。一种坏情绪控制着他,也控制着我。有时候,我们会突然在电话两头沉默下来,他不再争,我也不再吵,可心里的争吵声似乎并未停止。有时候,一开始通话,就很糟糕,他会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忙音,一下下击疼我的耳膜。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几乎是一夜之间,生活变成另一番模样。牛吇一连几天没有回家。过去他一个月不回家,我也没有怀疑过他。可现在,那个女孩的存在,以及他的存在对我构成的威胁,让我不能够再安静地生活,就像暗夜里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把我的生活打碎了。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在盲目地为自己寻找出口,却无法看见任何路标和光亮。在一团漆黑里,我爬起来,走到储物间,从博古柜上取出一瓶酒,席地而坐,取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诱惑着我。我从来不喝酒,可是那天半夜,突然想喝酒,一种野蛮的冲动在我的心口冲撞。火辣辣的酒精顺着喉管,流进心肺燃烧起来。我开始觉得身体变得轻盈。

我拿着酒瓶,像酒神一样,在客厅里迈着漂亮的舞步。起初我并没有完全喝醉,还有一点点意识,我知道自己在模仿一个酒鬼的动作,做癫狂状。但后来,真的醉了,意识完全模糊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下楼梯,走出屋子,走到湖边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才知道自己走,掉到了湖里,干了一件丢人的事。我想,一个喝醉酒的人就像一个失忆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对我来说是模糊的。我醒过来时,看见一大片单调的白色。早晨红润的阳光正从窗户上照进来,照在夏姨的脸上。她正靠着窗户看外面一棵落叶的树。

听到我醒来的声音,夏姨从阳光里转过身子。她那件暗红色印花上衣让我猛然想起昨晚的酒瓶子。

夏姨。我叫了一声。

孩子没了。夏姨的声音像一滴冰凉的雨滴从头顶落下来。我感觉自己打了一个寒噤。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手抖得很厉害,那太阳光一下子变得像冰柱一样冷。 我说,夏姨,我冷。夏姨过来,将被子给我裹上,倒了一杯热水给我。

我昨晚喝醉了?我自言自语。我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脑子却是一团糨糊。

夏姨说,你喝醉了,掉到了湖里。我是早晨五点多起来上厕所,发现家里的门大开着,我跑上楼,发现你的床铺空着。我赶紧往外跑。你知道,五点钟天还是模糊的。我在小区里打轉,我心里这个着急呀,就往小区外面的湖边跑。你果然在那里。可你不是在那儿好端端地看书,而是吓人地躺在湖里,穿着睡衣,全身泡在一汪血红的水里。月儿呀,月儿呀!

夏姨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感到一阵末日般的空洞。

病房的门开了,牛吇走进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很重。我听见他说,夏姨,你出去一下,我和白月说几句话。

夏姨出去了。我闭着眼睛,我知道,此时,我面临的不只是一场争吵,很可能是一个非我所愿的结果。孩子在的时候,我还尚存一丝希望,牛吇能回心转意。现在孩子没了,我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没有必要再继续存在的人。他或许会向我提出离婚。我不怕离婚的。从我见到那女孩第一天起,离婚这两个字就不间断地在我脑子里浮动。我只是不甘心这样被生活打败。我等待着,等他开口。

他说,白月,你是一个好演员。你这场苦肉计演得真精彩。你怕孩子生下来,长得不像我,是吧?所以你这样硬生生地处理掉了,你够狠!

他说,孩子没了,证据没了,你以为世界就太平了吗?不会的,我会把你做的一切调查清楚。

他说,你给予我的,我会加倍还給你!哦,你无话可说了,是吧?面对事实,你自然是无话可说了。他说得好平静,没有生气,像是一场轻描淡写的闲谈。可我听出了话音里的风暴,正从不远处的海面上卷袭而来。

我听着,闭着眼睛听着。我真的是无话可说,空乏,满心的空乏。我无力跟人争吵。随他说,随他想,随他去。既然我无法改变什么,我所能做的,便是沉默。

我不知道牛吇什么时候离开了病房。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在他的责问声中睡着了。

第三天,医生对我说,你可以出院了。医院床位紧张,你没有必要继续住院。夏姨要给牛吇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们。我阻止了她。我说,我们打车回去。夏姨看了看我,开始收拾东西。

从医院出来,一股暮秋的萧瑟之气迎面扑来。

天冷了!夏姨说。

冬天就要来了。我望着地上的树叶,把藏蓝色风衣领子竖起来,两手拽着前襟,紧紧地把风衣往身上裹了裹。

我要在霜降之前,回到南方去。我已经五年没有回去看父母了。我知道,他们还在生我的气。在大学教授的设想里,我到北方读完书,是要回到南方去的,回到他们身边,像他们一样当一名大学老师。至少我也应该留在首都或北方的某个大城市,而不应该选择一个小县城生活。对于我跟牛吇回泫城这件事。他们始终坚持强烈反对的态度,我背着他们与牛吇领了结婚证。这件事让他们不仅是生气,而且用拒绝参加婚礼的方式来表示他们的愤怒。现在,我遇到了我不曾料到的麻烦,我想回到他们那里去。

夏姨敲门的时候,我已经起了床,在储衣间收拾衣物。我的皮箱已经放满了,我又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我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忽冷忽热的时节,该怎样选择这些即将被我带走的衣服。它们本来好端端地挂在储衣间的衣架上,现在取下来,冬天的夏天的春秋的,像花花绿绿的岁月覆盖住我。衣服实在是太多了,一时无从选择。夏姨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站在储衣间的门口。我知道,她又为我炖了红参羊肉汤。那羊肉伴中药的味道,不断冲击着我的嗅觉。

夏姨说,月儿,天凉了,你穿厚一点儿。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把汤放在外间的床头柜上。

她没动,还站在那里。她说,月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停住正在叠衣服的手,抬起头,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保姆。她从遥远的乡下来,没有多少文化,唯一的生存之道是做得一手好饭。她开始是为牛吇的母亲当保姆。我和牛吇结婚后,被我婆婆转赠给了我。 她是个沉默的人,从早到晚,只知道干活儿。偶尔闲下来,也很少和我闲聊,她会一个人走到湖边去,然后再独自一个人回来,这样的时刻,一般是在晚上,干完一天家务之后。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过去是个什么样子。

我抬头望着她。她的勤快和平日的沉默少言,让我对她备加尊重。我说,夏姨,你请讲。

她顿了顿,说,有些事,你现在觉得它比天大,过一段,回头看看,就是芝麻大个小事。忍一忍,都会过去的。

我没觉得夏姨的话有什么太深的道理。当时,我认为,她是在安慰我罢了。我冲她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青瓷小碗,看见碗里白白的莲藕和山药,还有红红点点的枸杞子。

我将一碗粥喝完,将青瓷碗还给夏姨,走到外屋,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张卡给她。我说,夏姨,我要回南方去。你也可以回老家休息一段了。这张卡里有两万块钱,你先拿着。

夏姨脸色一下变得潮红,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拿了青瓷碗,迅速地退出去,“噔噔”地下楼了。

我想,我这一自以为是的善良伤害了夏姨。这世上,并不是谁都需要别人的怜悯。夏姨不需要人怜悯,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获得一种尊重。而此刻,我似乎和她有着一样卑微的需求。可这一卑微的需求,却并不被人尊重。我整理好了要带走的衣服,合上皮箱,打开梳妆柜,挑选出一部分化妆品,放在另一个小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事情。我就坐在地毯上,脑子空空地坐了一会儿。我觉得,应该和谁告别一下,或许,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或许,也有回来的可能。我无法确定。此刻,我像是悲伤,又像是寂寞,像是怨恨,又像是不甘,这些情绪交织着,起伏着,让我又觉出一种无助屈辱的味道。我想,我走之前,必须要和谁告别一下的。那个名字,在我的意识里像一只眼睛一样凸出来,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期待和冲动。

我拿起手机,点了那个名字,手机那边传来阿炳的声音,月,你还好吗?

哦!我突然语塞,眼睛潮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还好。

那边有一小阵沉默,接着问,你病了?

眼泪从我潮湿的眼眶里掉下来。我赶忙挂了电话。我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可是此时我控制不了它的汹涌。我能做的是不让人看见它的汹涌。然后,我意识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汹涌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时候,就鼓励自己站起来,提着箱子下楼。夏姨从厨房跑出来,拦住我。

她说,月儿,你真的要走?

我说,是的,夏姨。

我叫牛吇送你吧?

不必了,夏姨。

夏姨突然哭了。她站在深阔的厅堂里,背后是一棵疯长的龟背竹。清晨的阳光开始变得明亮起来。她瘦小的身体站在从窗户射进来的一抹阳光里,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泪,哽咽着说,月儿,你说,你这是何苦来。你这一走,也不知下一步会是什么光景。

我提着箱子已经走到门口,挡住了照在她身上的那束阳光。我说,夏姨,路总要靠自己去走,你放心。

夏姨走过来,帮我提了箱子,送我出了门。走过小区和小区外面的湖堤,湖堤上柳树的叶子也已经变黄,一片片地落在湖面上。风从湖面上吹过来,有点冷。这让我想起家乡熏暖的南风,我快步走到对面的马路上去,似乎急迫地要离开这里。

夏姨也紧走几步,跟着我走到马路对面来。她把箱子放在路边,与我站在一起等出租车。

她说,你这样不声不响走了,牛吇会怪罪我的。

我说,与你无关,夏姨。

可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她说着,表情从未有过的沉重。这个沉默少言的女人第一次这样啰啰嗦嗦地跟我说话,使我猛然意识到,我的离开可能会导致她失业。她或许是因为这个而忧心不安。

我说,夏姨,我走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夏姨把箱子放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眼睛看着远处,说,月儿,我没有什么打算。我早想回老家去了。我只是舍不得你走。

夏姨的敏锐让我的脸红了一阵。她早想回老家去了,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失业。她说,她只是舍不得我走,这让我有一点感动。我想说一些与她对等的表达留恋的话,但说不出来。我感觉眼睛被对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这时,我才意识到,太阳正从对面两座高楼之间直照过来。我抬起手掌搭在眉骨上,想再次看一下明亮的太阳光下这座小城,我生活了五年的小城。五个春夏秋冬,五个季候轮回,或许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此时,我突然没有了伤感,感觉自己正在把自己引向生活的别处,而这个别处正如夏姨刚才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在我们脚前停下来。夏姨送我上出租车之前,我拥抱了她。

清晨的汽车站冷清空旷。我很久没有坐过公共汽车了。当我拖着箱子走进泫城汽车站的时候,像走进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殡仪场。一片阴森森的冷色调,让人心生寒意。我要回到南方去,必须要从这个小站坐上公共汽车,去到附近某个大城市坐飞机。

我在候车厅一条银白色的不锈钢条椅上子坐下来等车。我早来了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我可以想点别的,想点有温度的事情,以此来驱赶这周遭的寒气。可我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髓空洞,像个失忆症患者。我痴痴地睁着眼睛望着大厅的出口,偶尔有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从那里走过去。他们会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扫一眼,那眼光像要看穿我落魄的处境。我试着站起来到检票口去。正当我托着皮箱往起站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我的左侧走过来。他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脚步急迫,像是在跑步前进。

他大声喊:月,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像要被一阵风刮倒,然后拖着皮箱站住了。

他的脸色潮红,像刚跑完步的运动员,大口地喘着气。他说,我到你家里去找你,夏姨告诉我,你到这里来了。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他又说,你脸色不好,好像病了。你这样子,怎经得住长途颠簸?

他从我手里拉过皮箱,说,走,我们回去!

我发烫的手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那冰冷的感觉很熟悉,似曾相识。好像触碰过我。那冰冷侵入我的肌肤,穿过我的肌肉与血管,抵达我的心脏,如一股清凉的山泉顿时流过全身。

阿炳!我叫了一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他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拖着我的皮箱,出了候车厅。皮箱与地面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

路边停着一辆半旧的金色电动车。阿炳将我的箱子放到电动车前面的踏板上。甩起一条腿骑在电动车上,示意我坐在他后面。我将身体侧着放到阿炳后面很小的一块黑皮座上,一只手伸到后面,抓住电动车车尾放货的小铁架。当我意识到,阿炳将用这辆小电动车带着我和我的箱子穿过泫城明亮的大街和幽暗的小巷时,顿时羞怯起来。这羞怯感不是因为我此时与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而这个男人并非我的丈夫或父亲),而是我坐在一辆半旧的电动车上,路上的行人、车辆、路边的树木好像都在注意我。和我捆绑在一起的这辆小电动车,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儿,我不得不紧贴住阿炳的后背,一只手抓住他的藏蓝色夹克。我腾出一只手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摸出一副玫瑰色太阳镜戴上,这样或许就没有人认出我了。

我这诡秘的心理和举动被阿炳觉察到了。他扭过头来,笑着说,怎么?坐惯了牛吇的豪车,再坐我这破电动车,有损你形象吧?他的话让我尴尬。我不想让他把我当成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但我又不能否认,我坐在这小电动车上,的确有些不自在。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笑着说,没有,是太阳有点刺眼。

他不再说话,专心驾驶着他的小电动车,直接把我和我的箱子带到了农民城零巷这个农家小院。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墙上的钟表在“嘀嗒嘀嗒”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们似乎坐在深水一般的寂静里,凝听着时间的脚步声。我已经走进她的记忆深处,与她一起站在了这个农家院的大门口。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把眼睛从沉思中抬起来,说,忘了告诉你,这是我第二次到阿炳的住处来。第一次是阿炳结婚的时候。

那天,牛吇开车拉着我去阿炳家。我们绕道宠物市场,为阿炳买了一件特别的结婚礼物,一条漂亮的金毛狗。阿炳喜欢狗,尤其喜欢金毛狗。他说,金毛狗容易养,性格活泼,聪明热情,而且忠诚体贴。当时市场上,一只小金毛卖六千多,阿炳大约是没有宽裕的钱去买一只狗。听牛吇说,阿炳老家还有一对年迈的父母和一个先天残疾的弟弟要他养活。

我们带着金毛来到阿炳和他新婚妻子租住的这个农家小院。那天正好是圣诞节,外面下着小雪。阿炳对我们送给他的这份结婚礼物,感到意外和惊喜。他找了一条红围巾给金毛裹在脖子上,并为金毛取名圣代。我们都为阿炳突发奇想取的这个名字大笑了一通。系上红围巾的圣代在白色地板砖上走来走去,像个可爱的小姑娘。那顿晚饭大家的目光和话題始终没有离开圣代。

阿炳的妻子个头不高,脸上有一些雀斑。但看上去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她看人的眼睛尖锐而带着锋芒,好像时刻警惕着他人的入侵。我们来之前,他们已经把一桌菜做好了,用一个粉红色的笊篱罩着。我们一来,就忙活着开吃。那天,就我们四个人加一条狗。阿炳的妻子,不停地站起来为每一个人夹菜,她的热情里有一种虚假,有一种刻意的逢迎和讨好之嫌疑。因为我在她将一块牛肉片夹进我碗里的时候,我发现,她正用眼角毫无温度的余光扫视我。这种带着诡异和奸诈的扫视让我为之惊恐,让我觉得吃一个新婚女人亲手做的饭菜,是一个莫大的恩惠,也是一个莫大的耻辱。

那天晚上,牛吇和阿炳都喝醉了。深夜,我开车带牛吇离开时,阿炳东倒西歪地站在他家大门口送我们。我听见阿炳大声喊着:月,慢点!他的喊声像一只酒瓶破碎的声音。

阿炳将电动车停在他家小院门口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阿炳将我带到了他家里。

我惊慌地问,你带我到你家里来干嘛?

阿炳回头笑着说,不到家里,住大街上啊?

她呢?我问。

带着孩子,回娘家了。阿炳说着打开大门,将电动车和我的箱子推进去。我顺着阿炳打开的铁大门,看见了那只硕大的狗笼子和金毛圣代。几年没见,它长大,浑身金色的皮毛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听见有人来,圣代朝我“喔喔”地叫了起来。

阿炳走过去,隔着笼子摸了摸圣代的头,说,圣代,你看看,谁来了?

圣代友好地又朝着我叫了两声。我走过去,看见圣代那两只漂亮的眼睛,在太阳光下闪着幽黑的光。它望着阿炳,那眼神好像在祈求放它出来。

阿炳说,一放它出来,世界就乱了。圣代太调皮,它会缠着你,不走开。

我说,也不能让它一直待在笼子里吧?

阿炳说,先进去休息,一会儿放圣代出来和你玩。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家。虽然值钱的物件很少,简陋到极至,但每一样家具都放得恰如其位,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人觉得很舒服。阳光照到屋子里来,照到对面墙上一个木制的相框上,相框里是我们三个人的合影。那是我们大学二年级暑假在北戴河实习时拍的一张合影。一片礁石上,我坐在中间,阿炳和牛吇坐在我的两侧,我们仨都穿着游泳衣。我一身上下连体的海蓝色,他们俩,一个穿着黑色泳裤,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健壮的四肢,充满着奋发有为的朝气。而他眼神里的谦卑与他略带羞涩的表情,与他健壮有力的躯体形成了巨大反差。另一个穿着深蓝色泳裤,皮肤雪白,过早发胖的身体,略略凸起的肚子,让他看上去像个中年人。但他有一脸阳光自信的笑容,让人相信他会有似锦的前程。夹在两个男生之间的女生,一脸茫然的纯真,她眼睛望着海潮退去的海面。那一刻,她或许并不远想未来。她沉迷于对大海的幻想之中,安静得像个孩子。她也许从未想过要在两个男生之间做选择。因为她知道,那个冷得像礁石一样的男生不会向他表白,他没有勇气。另一个皮肤雪白的男生,时刻会向她发出进攻。在恋爱这件事上,她是一个被动的人。

阿炳把这张照片用木头框装起来,挂在客厅的墙上。此时,一柱阳光正好照過来,照在三人的脸上身上。我恍然回到过去那青葱岁月里洁白无瑕的时光。眼泪忍不住静静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阿炳为我沏好了茶水,屋子里有茶香飘散开来。我收回目光,回身坐在沙发上,阿炳放下一只缠着军用皮带的小马扎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石头茶几。我们对坐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里。阿炳比以前胖了一点,他的表情依然谦卑而含蓄,没有激动,也没有兴奋。他看着我端起那杯茶喝完,又为我倒了一杯。

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这连日来的变故已经开始让我对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渐渐熟悉起来。

阿炳没再追问。他看着我,很专注地说,你今天好漂亮。

我确信阿炳不是故意逢迎我,他是发自内心的。我出门的时候化了妆,穿了一件刚买的浅蓝色崭新棉麻长裙,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被生活打败的人。

我朝阿炳笑了笑,说,你还好吗?

他说,没有好,也没有不好,过日子而已。

我说,她回娘家了?

阿炳说,是的,她娘家离学校近,她十有八九住在那里。

哦,那你经常一个人住吗?我问。

阿炳说,是的,一个人,很自由。

阿炳又为我加满茶,他说,前一段时间我在街上碰见牛吇了。

嗯,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预感到会发生一些事情的。

预感?你看到了什么,让你产生了预感呢?我敏感地觉察到阿炳话里有话。

阿炳的眼睑垂下去,盖住了他的眼神。他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可能看到了和我一样的情景。我也不必再问。阿炳不想说的话,再问他也不会说。这一点,他跟我酷似。

我和阿炳坐在窗内静静地喝茶。圣代在院子里不时地叫几声。

我说,阿炳,我要离开泫城。

阿炳说,真的要走?

我说,嗯,我就是想在走之前,跟你说一声。

阿炳一边拿起茶壶给我倒茶,一边说,月,天大的事都会过去的。这句话夏姨刚刚说过,是安慰人的话。

我说,阿炳,我很无力。

阿炳说,你受了委屈,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阿炳的话让我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阿炳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

我接过纸巾,按了按腮上的泪珠,问阿炳,你家有酒吗?

阿炳犹豫了一下,走到里间,拖出一个纸箱子。他说,这是去年过年买的一箱老白汾,还剩几瓶。你真的要喝?

我说,我想喝。

阿炳又把纸箱拖回去了。他说,你不能喝,你看你身体这么虚,要好好补补。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超市买只土鸡来。

我说,不要,阿炳!

阿炳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拿了手机,走出去,随手把门关上,走到院子里,和圣代说了几句话,就推着电动车出了院门。为了保证我的安全,将院门反锁上走了。我被关在这个简陋的屋子里。奇怪的是,当我听到阿炳关锁大门的声音时,没有感到紧张和害怕,而是一反常态地有了一种安全感,一种被人保护的安全感。

我在屋子里走动,环视着这个简陋的小家。一套老式的旧沙发,上面裹着一层崭新的暗红色有水波图案的沙发布,看上去便觉得像新的。一盆长得旺盛的君子兰,给屋子里增添了不少生气。正面墙上挂的是一幅绣着梅花和大红喜字的十字绣,是阿炳结婚时,他母亲亲手为他绣的。走进里间,迎面放着一台二十几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和一张小床。听阿炳说,这些都是前任房客没有搬走的遗留之物。在这个原本拥挤的小卧室里,居然放着一个很大的木质书柜和一张小书桌。书柜里放满了书。我坐在垫了棉垫的小木椅上,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来看,是梭罗的《瓦尔登湖》。

我似乎发现了我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一种共有之物,这种共有之物让我失落的心底顿然生出一缕幻望,似乎在这共有之物的下面,暗藏着一种精神的共生之势。这一点,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此刻,我仿佛在这孤独的人世间,看到和自己类似的一株植物,因为天然的喜好,使我们共生在一起。这样想着,双眼又蒙上了一层水雾。

圣代在院子里激烈地叫起来。我走出屋子,看见阿炳开了院门,披着一身金色的阳光推着电动车进来。他高大的身影走在满院的阳光里,轻盈而稳健。我第一次发现带着阳光行走的阿炳,第一次发现他被阳光染得微微发黄的漂亮的头发。第一次发现他穿着藏蓝色夹克与浅蓝色牛仔裤的身躯,挺拔高大。他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只土鸡。

也许你并不认为,我说的第一次,真的可能是一次。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们的意识是沉睡的。但是那天中午,我发现,我好像第一次遇见阿炳,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出现对于我的非凡意义。而过去的很多年,我都在浑浑噩噩地沉睡,以至于每一天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怜。我现在被这个男人带进了一种真实简单的生活里。厨房里传出他用刀板切东西的声音。他正在将那只土鸡剁成块,与切好的葱姜蒜一起放进一只土黄色的砂锅里炒。液化灶冒出蓝色的火苗,舔着土黄色的锅底。很快屋子里就漂出一股炖土鸡的香味。炖上土鸡,阿炳又忙着去淘米洗菜。这一切,都让我有一种贴心的温存和家的感觉。

我想起梭罗的话:我要深深地把生活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划出一块刈割的面积来,细细地刈割和修剪。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落里,把它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么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认识到,把它的卑微之处公布于世界,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

这段话似乎正蕴含着我当时的心境。我在远离那些非生活的东西,我在这个卑微的角落里,找到了我想要的那种真实感。

一张长方形的木制小餐桌上放满了丰盛的午餐。白萝卜炖土鸡,蚝油生菜,生黄瓜拌花生米,还有一盘野菜。热腾腾的生活,正如我在一块毛玻璃后窥视了多年,想要看清生活的模样,它今天以这样一种朴素热切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

我望着阿炳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抬了一下胳膊,又放下了。我从餐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说,好酒配好菜,阿炳,把酒拿出來,好吗?

阿炳愣了一下,笑着说,也好。他第二次拖出那个纸箱子,从中掏出一瓶老白汾,打开,酒香冒出来,我感到心底有一阵刺痛。

他又端过两个猴碗。说,咱俩吹猴,你输了我喝,我输了,我也喝。一边说,一边把碗里的骰子弄得踢啦作响。

我说,这不公平。谁输谁喝。

阿炳说,好吧,你少喝一点儿。

正午的阳光照到餐桌上来,我看见阿炳的脸红彤彤的,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酒水入心,语言就变得没有了边际。我跟阿炳借着酒意,向共同之处靠近。

阿炳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我回泫城,就是希望有一天,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回头一看,阿炳站在你身后。

我说,谢谢你,阿炳。

阿炳又将一大杯酒喝下去。他拿着空酒杯站起来唱:

如果想哭 就痛声哭

我的衣裳就是你的泪巾

如果你累了 如果走不动

我会背你走过一生一世

……

阿炳的声音嘶哑而疼痛。他一边唱着向我走过来,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男人的气息向我扑来。我那轻飘飘的身体被一双大手托住。我被那深沉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就像被一大片被太阳照晒的热乎乎的海水包裹着。 泪水漫上眼眶,眼前就晃动着一层层的水波,我分不清是我在晃动还是水波在晃动。

我说,阿炳,对不起,我喝醉了!

阿炳说,我也喝醉了。你放心,我不会乘人之危。

酒精在身体里急剧地燃烧。我感到身体里某种东西在膨胀。恍惚中,我看见阿炳的背后出现了一张脸,一张像酱牛肉一样赤红的脸,它上面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眼睛像两只火山口,呼呼地往外喷着血红的火焰。

牛吇,我叫了一声。

阿炳猛地放开我,转过身去。

惊惧中,看见两张相互怒视的脸,两张不停地张合的嘴咆哮着,可我听不清他们在嚷什么。我看见一只巨大的拳头从半空抡下来,打在牛吇的眼睛上。那只眼睛瞬间变得黑青。然后,我就看见牛吇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我尖叫一声,眼前发黑,身体在空中旋转,向深不见底的黑暗跌落下去。

我在一片白炽的灯光下清醒过来,看见几个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在我身边走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我意识到我还在阿炳的家里。一个胖警察过来坐在我的对面。

他问,你是白月?

我说,是。

他说,你丈夫牛吇杀了人,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是现场的目击证人,怎么能说不知道?

我说,我喝醉了。

他又问,你和阿炳是什么关系?

我从他好奇的眼睛里,知道他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是我无话可说。

他又问我,你和阿炳同居多久了?

我突然想笑,可笑不出来,我感觉我正在和警察站在一起,我甚至希望他们说的是事实。

他又问,除了在他家里,你们还在什么地方经常鬼混?

这句话激怒了我,我拿起桌子上的一茶杯水,泼在胖警察的脸上,一片乌黑的茶叶沾在他的鼻尖上。

他用手摸了一把脸,继续说, 你一下害了两个男人,一个死了,一个在公安局。

我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随即那片空白抽动起来,极速地膨胀起来,我站在起来,发疯一般往外跑。胖警察一把抓住了我。

他说,你冷静点,你是重要的人证。

我说,是我杀了人,我是凶手,你把我带走!

他不理我,收了笔录本,夹在腋窝下走了。

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灰洞 ,我枯坐其中,傻傻地看着那些警察忙进忙出,看着圣代绕着他们走来走去。它的眼睛盯着那些警察,好像是他们害死了它的主人。

她把眼睛从遥远的回忆里收回来,转向我,她说,我隐约记得,就是在那段时间,你因为圣代来找过我。那时候,我好像在地狱里生活,怎么还有力气去照顾一条狗。

后来呢?我已被她的故事完全吸引,我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时间已经将我们带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个时刻。她喝了一口茶水,再次进入当时的现场。

她说,阿炳的妻子回来了。她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她身材矮小,背上背着她的孩子。她看我的眼神不够友好,她也不可能对我友好。但是她告诉我,她不会追究牛吇的责任。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就是枪毙了牛吇,阿炳也活不过来了。她说得好平静,好坚定,好像被杀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我的丈夫。

我问她,我公公给了你多少钱?

她正在弯着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她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打算住在这里了,这里会让我做噩梦的。

你准备搬到哪里去住?

还不知道。不过,他已经为我们安顿好了,一会儿有车来接我们的。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她简单整理了几件衣物,用一块布包起来,提着走出门。她走路的脚步很轻,像是奔赴美好的生活。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回来,把一串钥匙扔给我。

她说,如果你愿意待在这里,就尽管待着,反正这房子是租来的,下个月租金就到期了。牛吇不会原谅你的,泫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你家圣代!她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朝她喊。

她头也没回,说了声,都归你了!然后,我看见那辆我坐过无数次的白色保时捷开到了阿炳家的大门口,把阿炳的妻子和孩子接走了。

我带着圣代到宠物市场上去。我想在见到阿炳之前,把圣代安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我希望有好人收留它。

和我一样,几天没吃没喝的圣代,看上去没精打采,一身皱巴巴的皮毛,走路的姿势都有点不稳,像个病人那样。我先带它去洗了个澡。这样让它舒服点。否则它那满身的腥臊味,会把人呛跑的。洗过澡,又到一家小超市买了几根火腿肠给它吃。它真的是饥不择食,几分钟,就把一堆火腿肠消灭得干干净净。然后,我用不锈钢链子,将它的脖子扣住,带它到宠物市场去。狗是通人性的,圣代尤其聪明过人。它或许感觉到我要把它送人,一路上走得很慢,眼神凄哀,不住地看着我。我几次蹲下来,用手摸它,摸这条和我一样不幸的狗。圣代乖巧安静地靠着我的腿,一动不动地任由我的手在它身上抚摸。

宠物市场是一个眼花缭乱的狗世界,放眼处,全是狗,各种各样比人还金贵的狗都汇聚在这里。人夹杂在狗中间讨价还价。我一手拉着拴圣代的不锈钢链子,一手抚摸着圣代的头,靠着一堵墙,等待买主。日头偏西的时候,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看上了圣代,她走过来问我多少钱?我摇了摇头,对她说,不要钱,它叫圣代。我要出趟远门,想把它托付个人家。哦,没问题,女人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圣代。她这么快就记住了圣代的名字。但是,她有些忧虑地说,你是说临时托付给我吗?我可是要买只狗自己养的。我说,我要走很久,也许不会再回来。圣代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孩子,你对它好点儿,我就放心了。她开始惊讶地看着我,发现我是诚意将圣代送给她,就决定带圣代走了。可是,她怎么拉,圣代都不动。圣代一直在看我,那双汪满眼泪的眼睛,揪着我的心生疼。

女人用眼睛示意我先走。我咬了咬牙,转身走开。我想尽快忘掉圣代,切断一切生之所恋。

我顺路去医院找了个熟人,买了瓶安眠药。我想以最小痛苦来结束这一团糟的生活。安眠而死,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我带着那个小药瓶,回到阿炳的住所。这个农家院几天前还是安静的,洒满了阳光,而今,它已成为一座硕大无比的坟墓。我要住在里面,等阿炳回来。阿炳一定会回来。我的生活不是刚刚开始吗?它不会结束,谁也不能将它带给我的希望熄灭。我开始打扫屋子。 我用了一下午时间,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把那张照片取下来,找了一把剪刀,将另外一个男人剪掉,重新装进框子里,挂在墙上。之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将劳动之后空乏的身体安放在那张小床上。现在我已經替它换上了一条带有红条纹的新床单。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滑过那张大学教授的脸,滑过阿炳的脸,滑过圣代那双汪满眼泪的眼睛。如今我不知道该向谁说对不起。这噩梦般的人生,让人不堪回想。

我取开那个白色药瓶的瓶盖,倒出一大把白色的药片。我想,这些白色的小药片,足够让我睡很久很久,直到人们确信我死了,然后将我放进棺材里。不会的,谁也不会这么做。因为在泫城已经没有人会想起我。我会在这间农舍里腐烂,这间农舍就是我的坟墓。我的灵魂会飞到天上,或者,阿炳会乘着云朵来接我。我开始生出幻觉,隐约看见阿炳站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他的头发发出金色的光泽。他提着一只塑料袋向我走过来,里面一定是一只土鸡,我这样想着,就听到一声凄厉的狗吠横空而来。

一道金光闪过,我看见圣代拖着那条明晃晃的不锈钢链子破门而入。随着链子“提提啦啦”响动,它腾空而起,跃上我的床来,将我手中的水杯撞飞出去,水杯破碎的声音,将房间里密不透风的黑暗震出一道火星飞溅的裂缝。白色的药片洒落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圣代喘着粗气将两只前蹄搭在床沿上,两只汪满眼泪的眼睛深陷在金色的毛发里,乞求似的望着我。我被圣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半天才定下神来。我望着它,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后的惊悸中,我与一只狗久久地对望着。在一只狗含泪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上帝的影子。

我从床上爬起来,紧紧地搂住圣代的毛茸茸的头,眼泪不断地流了下来。

一场雨夹雪过后,小城的天气变得格外凄冷。 那天一早,我到公安局,希望领回阿炳的尸体。公安局的办案民警告诉我,阿炳的尸体已经火化,骨灰盒被他的妻子带走了。从公安局出来,我带着圣代,走在泫城初冬的大街上。银杏树已经落光了叶子,赤裸着枝干站在街道的两旁。阳光清冷,满城寒气逼人。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阿炳的妻子,即使我找到她,她能把阿炳的骨灰给我吗?那么她会带着她前夫的骨灰另嫁他人吗?不,我摇摇头,也许她已经把阿炳的骨灰送回了老家。这样的推想,我便有了方向。

我到阿炳所在地的东城派出所,查询阿炳的出生地。户籍民警给我拿出阿炳尚未注销的户籍:户籍表上清晰地写着阿炳的籍贯:泫城市北沙镇东岭村。在表的右上角,是阿炳的一张免冠照。照片里的他很瘦,一脸孩子气的他,天真地望着这个世界。我迅速把户籍表还给民警,忍着眼泪,走出派出所的大门。

我带着圣代坐上了一辆通往北沙镇的公交车。公交车上稀稀落落坐了几个老人。位置有一半是空着的。说是老人,只是长相显老,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却像是壮年人,底气十足。他们好像是一早进城卖鸡蛋,鸡蛋卖完了,空着手回来。一路上,他们在谈论卖鸡蛋的事。我向他们打听东岭村怎么走,其中一位穿黑中山装的老头,扭过头来看我。他是个光头,脸上一条条又深又粗的沟壑,他问我,你去东岭干什么?我说,找人。他问,找谁?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阿炳的名字。那个名字,一碰心口就疼。那老头突然神秘地过来,坐在我旁边,他说,你没听说,前几天农民城杀人了?他的话让我惊慌起来,我赶忙把眼睛移往别处,试图躲开他的话题。

可他并没有发现我的意图,继续说,听说被砍死的那个人就是东岭人。他跟一个有钱老板的女人鬼混,让老板抓了现行,当场砍了。后面一个老女人声音尖细,操着一口乡下土话说,都是那女的惹的祸。好吃好喝,穿金戴银的,还不知足,非要找个穷小子上床,敢情把那穷小子推火炕里了。

车上的人都开始骂那个不知足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那女人跟他们有深仇大恨。其中一个稍微年轻的驼背男人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大声地咆哮起来,他说,有钱的杀人放火,没钱的,活该被杀。就苦了死鬼的老爹老娘,那穷家养个大学生容易吗?这下好了,一个被人砍了,一个跟人跑了,剩下三个老弱病残,咋活?

他们的话击打在我的心上,生疼。我忐忑不安,害怕人们知道我就是那个不知足的女人,就是那桩杀人案的元凶。我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但很快发现,车上的人都开始用怪异的目光打量我。每一双眼睛都像在酝酿着一个阴谋。我感到如芒在背。我几乎想要跳车逃走。车厢里的气氛压抑而诡秘。

车在路边的停车点停下来。我带着圣代迅速跳下车,朝相反的方向跑出很远的一段路。回头看,那些人并没有跟着我们下车,他们继续坐着车往镇子里去了。

我向过路人打听清楚了去东岭的路,然后,带着圣代徒步走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在一条深沟里,找到那个小山村。它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条铺满落叶的窄窄的土路通向村外。因为大山的阻隔,这个村子显得异常的寂静冷清。几处残破的房屋散落在一片枯树当中,荒落得令人心生悲凉。 顺着那条铺满枯叶的土路,进到村子里。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很多院落都锁着无人住。

这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摸着圣代的头,说,圣代,我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圣代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它狂吠了几声,跳起来,向小村的深处跑去。我紧跟着它,上了一条土坡,看见一个堆满玉米垛的院落。

圣代在柴门外站住,朝院子里“喔喔喔”地叫了几声。 一张少年的脸从布门帘后探出来。

阿炳,我低喊一声。那张酷似阿炳的脸,让我顿时恍惚了,好似在梦中,阿炳没有死,他悄悄藏在这个老土屋里。阿炳,是你吗?泪水漫过眼眶,我嘴唇发抖,对着少年喃喃地问。

姐,你找我哥?少年的问话把我从恍惚中唤醒。我望着他说,哦,是。

少年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他说,我哥不在家。这只狗,我好像见过,他眼睛望着圣代,脸上的表情显得羞涩而欢喜。

哦!我顺着他的目光,将眼睛落在圣代身上。它好像完成了任务,回到了家,安静地卧在柴门旁的阳光下,舒展着四只带雪花点的蹄子。

少年始终只把脸露在布门帘外。他的身子藏在帘子的后面。他的眼神忧郁而谦卑,一如阿炳。他邀我进屋喝杯水,我便随着他羞涩的目光,进到屋子里。

这是一间土房子,里面坐着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俩一个坐在地上编篓子,一个坐在煙筒后缝袜子。老伯身边堆着一堆荆条,婆婆身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他们对我的到来感到意外和惊讶。

我想竭力避开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我想用一个轻松的话题掩埋住那幕我不想看到情景。我装作不经意地环视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四面被烟熏黑的墙壁,一张旧方桌上放着的一个又小又旧的黑白电视机,还有那个抹擦得油黑发亮的煤球炉。坐在白铁烟筒后正在缝袜子的婆婆见我进来,停住手里的活计,抬起脸来眯缝着眼睛看我,老花镜耷拉在鼻梁上。老伯则站起来,从一只盖着木头盖子的大缸上,取了一只碗,给我倒水。

少年坐在门口的轮椅上,不断地扭头去关照圣代。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这就是阿炳的家,一对年迈老人和一个先天残疾的弟弟。

我努力装作一个偶然歇脚的过路人,故作轻松地问,大伯,这村里,还剩几户人家?

老伯说,都走了,就剩两户了。下面还有一个五保户。

那你们为啥还留在村子里?

我在这村里当了一辈子支书。眼看着大家一个个都像麻雀一样飞走了,我这心里不好受啊。阿炳说了几次让我们搬到城里和他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我说,我不走,我一走,这村就彻底荒了。只要村里还有一户人家,我就不能走,我得守住这村子。我想,那些出去的人,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老人坚定地说,并将一碗热水端给我。

我端起那碗水,大口大口地喝。我感到好渴,身体像被烤干的树木,迫切地想要吸水而活。

一直没说话的少年回过头来问我。姐,你认识我哥?

我点点头。

他好吗?少年的眼温暖清澈,我恍如又看到阿炳,心口一阵痉挛,眼泪再次失控地漫上来。

少年看着我,愣了一下,接着问,姐,我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敏感的少年终究要将这个灾难性的结果引进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他的话让两位老人顿时惊慌起来。老婆婆放下手里的袜子,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像两枚银针刺入我的心脏,我感到一阵栗痛。老伯在我脚前蹲下来,他好似用这种姿态来接受即将从我口里说出来的一个让他们惊恐的事实。

阿炳出事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刀子一样从我的声带上飞出去,分别刺向这三个无辜的人。同时,六双眼睛带着质疑和仇恨击中我全身,我听到我全身的骨头破碎的声音,疼痛地破碎。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住,死寂无声。我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看见三张绝望的脸,扭曲变形的五官,随之而来的惊天动地的哭声。我被哭声撕碎,再复合,我知道,我必须接替阿炳担负起这一家人生活。

讲到这里,她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天已亮了,屋子里漫进一层模糊的光亮。她脸部的轮廓在模糊的晨光里浮动。她从故事里走出来,起身,又为我倒了一杯茶水。我也随着她站起来,忘记了自己是在她的家里,我完全像是在自己的生活里,回忆着那些与我相关的往事。她像一面镜子,正站在我的对面。

后来,她补充说,我和牛吇离了婚。当然,你可以想到,他没有坐牢,他父亲买通了医院的医生和法医,给出了牛吇患有抑郁症的诊断证明。阿炳的妻子也出庭作证,证明牛吇的确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杀了阿炳。她的供词真实有效,解脱了牛吇的罪责。牛吇的父亲将阿炳的妻子认作干女儿,担负起了她的全部生活。而他们忘了阿炳还有一对年迈的父母。或者,他们瞒过了这对远在乡下的老人。当时,我想过起诉他们,为阿炳的父母争得一些赔偿,但当我意识到一切因我而起的时候,我决定放弃与任何人的纠结,独自承担起阿炳一家人的生活。我在一家私立中学找了一份当老师的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一个月三千多块钱,但我可以分出一半给阿炳的父母,一半留给自己和圣代。我每个周末都带着圣代回村里去,与阿炳的父母,不,现在他们已经是我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们会煮好红枣黄梨汤等我回家。

天已大亮了,圣代和它的孩子们还没有醒来。我从白月的故事中走出来,回到自己家中。此时,暗黄的晨光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我坐在这明亮的早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你,我的读者,讲述一个女人的经历,她的觉醒和自我拯救之路,并回答了你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现在,我可以坦然地跟你讲述这一切。因为我,或者白月已经走出了命运的迷局,在这简陋的民居里,我和她都意外地获得了一份内心的安宁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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