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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托凝胶冰淇淋

2019-05-28白琳

鹿鸣 2019年5期
关键词:前男友前妻冰淇淋

白琳

1

我们在通往诺托大教堂的一半台阶上站住了。那时候是意大利时间下午四点半,头顶上云从蓝色的天幕里鼓出来,像浮动着的棉花糖,有风的时候,它们流动得速度很快,十秒钟小视频里一小会儿就从屏幕中央流出画外。他抬着手,我不知道他在拍云还是拍教堂的穹顶。

斜阳的余辉笼罩着小城,一片一片以金黄色为主色调的教堂及建筑寂寥在游荡的空气里。他弯着腰用手抚摸上他的后脚跟,那上面贴了两只创可贴。出门的时候他后脚跟被门上合页冒出来的铁皮划伤了,流了不少血,洒了国内带来的云南白药才止住。

西西里南部的交通不太便利,来诺托的车次很少,我们打算在这里住一晚,特别是要好好欣赏太阳西下时在温暖阳光沐浴下的金黄色的诺托的特有美景。把行李扔进一间环境很差的小旅馆,就一刻钟也不想再忍受从楼下餐厅传来的油腻的味道。没有烟火的油腻味。那一刻,诺托的风像是好多天没有刷牙,从窗户里挤进来,张着大嘴朝我们呼气。我到卫生间又吐了一次。他站在我背后。我感觉得到他站在我的背后,但是他静默得像卫生间里的任何一件没有生命的器具。

马桶是一只老马桶。打扫得还算干净,但抱着马桶我的恶心感一次又一次从胃部翻涌上喉咙,最后从鼻孔眼睛里冒出来。马桶边是一只小浴缸,不很大,长着四只银色的小蹄子。我折叠着勉强可以坐进去泡澡,但他一定不行。不过我们绝对不会在这里泡澡,怕脏。出门时我随身带了十只一次性泡澡袋。在锡拉库萨用了一次以后,他就把剩下的全部扔掉了。他告诫我以后再也不要乱买这类小商品。浪費钱。

终于吐完了,站起来,拧开水管漱口,洗脸,眯着眼睛从洗漱包里翻一次性毛巾,他还是没说话。我回头看他。他靠着浴室的门,滑手机。

感觉到我的注意,他把手机塞进口袋,从旅行包里翻出半瓶Levissima矿泉水递给我:好了吗?

诺托几乎是我们的最后一站。欧洲最南端,不远处就是北非了。十天,我们从罗马走到了西西里。这是我们回国前的最后一个假期。他完成了博士。

出去转一下怎么样?他说。

那时候我们躺在他租住的公寓的床上。床是两张单人弹簧床拼接的双人床,他睡着的那一面颈椎的部位有一个坑,弹簧被前一个房客或者前前一个房客压了下去,再也弹不起来。床与床之间是一条三指宽的凹陷,每一次,我总是侧身陷在凹陷里,好像要掉进一条窄长的峡谷。

去哪里?

就在意大利。来了这么久,一直没有好好看过,现在马上就要回去了,总该看看再回。

不过他并没有计划要到诺托来。我们从锡拉库萨来诺托的最大动机还是为了尝Lonely Planet上宣称的“全世界最好吃的冰淇淋”。这是我在罗马飞到西西里的航程上无意间翻到的。他并没有兴趣。我说,这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次在意大利的旅行,不去以后恐怕会有遗憾。因为我不可能专门再来一次。他于是默认。一路上他兴致都不很高,连抽烟的兴趣都不高。有一次我们走着走着,他在路边站住,点了一支烟。他脚边蔓生着高高的野草,黄绿夹杂,天际低垂着青色的云,他手中的烟像一炷香,他的手像是香插,燃了香之后就在等待灰烬。

西西里的姿态,如同画的背景一般一动不动。画面也和我们的情绪一样到处破败。墙基本都是掉色的,有几条裂缝也一点儿都不奇怪。城里的路,没见几条宽阔的,有的门就这样被用石头和水泥封上,留下一个凄惨的轮廓。还有不少鬼气森森的荒宅和烂尾楼。

一路上我们没有过多的身体接触,在到达西西里之前,他吻过我几次,也很冷淡。在锡拉库萨的最后一晚,洗澡之后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呼呼吹着风。我们预定酒店的时候没有特别留意,所以那两天热得难过。我没有穿衣服,只套了一条内裤。电视上几个人正讨论 “一辆轿车时速100公里,以多大的力刹车,跑多远才能停下来”问题时,他忽然粗暴地扒下我的内裤,不由分说把我摁在沙发上。

房间的顶灯开了一半,光从咖啡色的玻璃框里渗出来,在我的眼前生出一圈一圈的光晕,它们以我的眼睛为圆点开始扩散,撑得我头痛欲裂。有片刻的断片,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间被剪辑了一样,他已经去睡了。我看向他躺着的地方,那张床被关在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只露出一点儿缝隙。我感到自己又恍惚了一阵,那个讲惯性的科学节目还在继续,已经自然过渡到另外一段。我从冰柜里取了一瓶啤酒,打开之后没有喝。我把啤酒瓶握在手心,冷得惬意。电视里有一个男人说:惯性才不是为了解释为什么车子跑快了为什么那么难停下来,这没意义。惯性的意义,在于它可以预言车子一旦跑快了,就不可能立即停下来。

我关了电视,把酒倒进马桶里,小便。一切看上去浑浊得刚刚好。慢慢爬上床,鬼使神差我又看了他的手机,微信里还有他前妻的留言。

你什么时候回来?

九月中。

学校呢?

十月开始。

今年带几个研究生?

暂时两个。

还行,比我轻松。我今年带三个,还有一个课题。

嗯。

……李默墨说他想爸爸了。

我马上就回去了。

眼睛有一点儿模糊,字歪歪扭扭在屏幕上跳舞。我关上手机,把手伸向他的胸口。我的乳房贴着他的背。我感觉得到有一点儿胀痛。那是一张真正的双人床,我没有陷在沟壑里,我觉得眼皮很沉,像是要压扁我的眼球,于是很快也睡着了。

2

旅行中我的胃口时好时坏。总体来说,算是好的。在巴勒莫尝到的烤小羊肉、千层面和奶清冻最难忘,之后路边摊的面包夹牛肝、炸鹰嘴豆片、淡奶油蛋卷、水果杏仁糖、蟹肉饺子、烤剑鱼、沙丁鱼意面、肉酱米团子,都是各式各样的味觉高潮。他不怎么爱吃,所以我吃的更多一点儿。

我吃东西的时候他偶尔认真看我,说我像一只松鼠。前妻的父亲,他的前岳父是一个画家,家里养着两只松鼠,每天在笼子里转圈,转了一辈子圈。那位老先生也画了一辈子松鼠,画到后面一张画卖两三万。前妻就是靠着那些画留洋去了。我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的婚史。他们在大学里谈了恋爱,前妻去英国的时候他们断了联系。后来她回国,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人结婚,所以他们就自然而然地结了。后来她有机缘到北京的某间大学,两个人开始分居。2010年生了小孩,为了孩子教育,前妻一直把孩子带在身边。他有时间就往北京跑,几乎每个周末都坐动车过去。再往后故事很老套,他有天半有意半无意提早去的时候发现前妻和她的前男友在房间里。再后来他开始不举。然后他们离婚。

孩子一直不知道父母离婚的事。所以在他来意大利做博士之前,仍然每周都会往北京跑。晚上住在前妻家附近的酒店。有一次他因为学生答辩有一个多月没有时间去看孩子,再见面的时候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拉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看上去也热情不少。晚上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吃完之后,前妻问他去哪儿?他说还没定宾馆。然后就一起往家里走,回到家已经不早了,但是儿子一直闹着不睡觉,毕竟第二天是周末,所以他们也都陪着他玩到很晚。孩子睡了之后,前妻从房间里出来,他在客厅早就迫不及待,强吻了她。她也很久没看到过他那种状态,显得非常兴奋,刚开始做就来了高潮。

所以你那时候就又好了吗?我问。

是。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因为刺激感吗?

也许多少有一点儿……这是你要的回答吗?他看着我,带着一点儿真实的疑惑。我告诉你,如果你喜欢这类故事,或者可以去一些论坛上看看。那里面会有更多让你满意的素材。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看。我笑了。

前妻的高潮让他感到意外。后来才晓得她和前男友已经分手多时,也很久没有性生活了。他一直对他前妻和前男友的事耿耿于怀。

那为什么他们最后又分手了呢,过下去不也挺好的?我问。

刚开始她也是这么想的,可惜后来才发现,她只不过是那个人无数的备胎之一,就麻利地分手了。

她后悔吗?

后悔什么?

和你分开。

我想不。

为什么?

因为有更多别的问题。

至于是什么问题,他都不肯再说了。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还没有和他上床。那时候我们还在用微信传讯息。每天聊聊生活,像网友。这很正常。我们都很孤独。

我们是在校友群里认识的,他问有没有人知道哪里有中国人开的理发店。他自己用推子理发的时候把头发剃毁了,需要好好修剪一下。我说我知道一家。后来他问有没有人认识代购,我说我知道一个。为了传代购的名片给他,我们加了微信,就那么聊了起来。

他最开始自我介绍是A城人。后来我逐渐晓得他出身在A城西南角的一个乡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他没有太遮掩,也不怎么提及。不论如何,他现在在省会城市工作,在国外拿博士学位。

3

诺托没有什么乱石遗迹,整个老城都是地震后重建起的统一规划的巴洛克风格,因此不像锡拉库萨那样,有强烈的时间感。而同为巴洛克风格城镇,诺托的建筑颜色比锡拉库萨更深一点儿,装饰更繁复华丽一点儿,阳光更温热一些,空气里的味道也更轻快甜腻一些。整个旧城,在强烈的阳光下闪出蜜糖的颜色,像刚刚出炉的甜品。

这座城市在西西里1693年的大地震中被完全摧毁。也正是由于它被摧毁了,才被当地皇室贵族严格按照当时流行的巴洛克风格,重建了这座城市,使其成为西西里最好的巴洛克风格小镇。那些华丽的楼宇、宫阙、台阶、教堂、牌坊,布满了各种柔和卷曲的线条精细繁复的装饰,把整个旧城变成了艺术品。旧城不大,却让人流连其中,走几步就忍不住停下欣赏一番。

两个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手牵着手。男人穿着一件蓝色T恤,正面印着白字,看不懂写了什么,下身一条米色短裤。女人一头乱发,穿一件绿色吊带裙。下台阶的时候阔大裙裾飞起来,她左手拿着一只手包,臂弯有节制地蜷曲。皮肤黝黑发亮。笑容也发亮。

下台阶的时候我把手塞进他的胳膊弯,那里有一点点湿意。

别这样,黏糊糊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我的手抽出来,走吧,你不是要吃冰淇淋么。

我说我仍然没有胃口,倒是可以趁着这样的好天光在外面坐一会儿吹吹微风。于是我们走到教堂后面,找到一处背阴的地方坐下来。我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脚后跟,问他那里还疼不疼。给他上药的时候我看到他伤得不轻,几乎刮下来一块儿肉。

还好。他说。

过了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讲话。向晚的日光斜斜地投射下来,廊柱的影子把建筑物里的空间整齐地切割成几等分。作为建筑材料的土黄色砂岩在这种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带着暖意的金色。飞鸟在门楣上落脚,蜥蜴从石头间的裂缝突然蹿出,又倏忽不见。我的脚下开着一小片鲜红的虞美人草。天空是靛蓝的地中海。除了我们,没有其他游人,没有其他声音。

我给你讲个故事。我说。

嗯。

你愿不愿意听。

怎么都可以。

我前男友的故事也可以?

可以。

我忽然就很寡兴起来。你都没有兴趣。我说。

我确实没什么兴趣。他转过头,对着我说:在你眼里,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当然是个帅哥,我说,不然我怎么会爱上你。

那我的年龄呢?

我不耐烦起来:这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其实还是有一点儿波折的。

那你讲吧。

他打算从背包里摸出烟盒。

我说,这里应该不能抽烟吧,这是教堂。

上帝不让抽烟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吧。我说。

有一阵子我的前男友总是忙,我就看了他的手机。

你有这样的习惯吗?

有。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他经常给一个号码打电话,所以我就拨过去了。对方说,她是他的女朋友。我当然很生气,立马就决定和这个渣男分手。所以他洗澡出来的时候我趁他不防备甩了他一个耳光就走了。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酷。可是走到半路我就后悔了。我还有好多东西都在他那里放着,比如一些衣服、书,还有笔记本。所以我打算趁他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去取东西。我还拿着他家的钥匙。

第二天我就按照自己的计划去了。我开了门,进了家,然后听到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走过去的时候就听到咔哒一声,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开始敲门,再然后踹门。最后我忽然想到我的钥匙上也有房间钥匙,所以我就那样开了门。开了门之后一切都好好的。他们穿的也算整齐。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站在房间中央,冷冷地看着我。

我前男友对她说,你先走。那个女孩没有理他,就是一直看我。后来我前男友硬是把她拽走了,他回来的时候一直跟我道歉,甚至还流下了眼泪。我有一点儿心软。在床上坐下来。然后他忽然就跪下了,哀求我不要和他分手。

但是让我更生气的是,他跪下来的时候,裤裆忽然就敞开了。原来他情急之中没有拉好拉链。所以那个洞就正好暴露在我眼睛下面。我让他把事情讲清楚,他说都是他不对。其实那个女的是一个“鸡”,他很爱我不能因为一只“鸡”和我分手。

我当下觉得根本没有办法接受,所以就把东西收一收,斩钉截铁的分了。但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月,就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和他结婚的是那个他说的“鸡”。不过故事还没有结束。忽然有一天一个女的给我打电话,在那边骂我死全家。我一看电话号码,就是我那天查到打过去的女孩子。结果发现原来是一场乌龙。她也不是那个“鸡”。她以为和我前男友结婚的是我。我以为和我前男友结婚的是她,所以相当于那时候我那个男朋友同时劈腿了至少三个人。然后还污蔑了自己的老婆是“鸡”。

嗯。有点儿曲折。他说。天快黑了,走吧。

4

我真的胃口不佳,意面吃了两口,就想要吐出来。大概是放了茴香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对那个味道敏感起来。吃饭的时候他的手机叮咣乱响,这让他常常停下来回消息。

如果我说,我也要回去呢?等他回完消息,我问。

他一点儿也不吃惊,把手机倒扣着放下来,喝了一口酒。看着我说,难道你都不会后悔吗?念到一半就放弃。

我回去可以念你的研究生啊。我半真半假。

专业不对口。

我没关系。我可以转到经济法。我们现在的课程里也有涉及。

他没有再说话。

我们坐在餐厅外面,人声嘈杂,对面的街上有一个女歌手在自弹自唱,隔得有一点远,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音乐和夜晚的微风十分相称。我们的话题太厚重,像一个黑色的铁球,一下子就沉到夜色的深塘底去了。

你会和她复婚吗?我又把那个铁球捞了起来。

他看着我,在灯光下眼睛有一点儿闪烁。他的眼皮很好看,但是疲惫的时候有好多层褶皱,每一层褶皱里都是不耐烦。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他还没有说完,语音电话铃就响起来了。他没有避开我,接通了电话。

虽然我听不到那边的人在说什么,但大致能够猜测出谈话的内容。她询问了他具體的归国时间,安排了一些亲友的会面,也聊到了一些学术科研的问题,后来又讲了孩子的学习。他们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讲,非常密集,像密密麻麻的咖啡粉,等待着滚烫的语言浇筑出香醇的咖啡。我抬起头,正好迎上对面一个男人盯着我看的眼神。与我的目光相撞之后,他也没有回避,他笑了,远远的笑得很漂亮。他和一群朋友在喝酒。一小杯的啤酒。他们站在门口,就那么一小杯可以喝三到四个小时。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先填饱肚子。他们有空腹喝酒的体质。

他大概接了半个小时的电话。挂了之后,他问我,刚才的话题还要继续吗?我说当然继续。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都没办法做决定。

那么,我是什么?我慢慢地说。

要听真实的话吗?

当然。

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有时候却喜欢发疯。我搞不懂你是真的在发疯,还是装模作样。

我的脸垮了下来。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回答,所以没有继续拉长这样的对话,因为知道怎么也不会讲到我想听的话上去。

我自己觉得,我是他的某种解题公式里无需论证的一部分。在他出国之前,他们都有一点儿后悔,当初离婚过于冲动。尤其是他的前妻。

你是不是嫌我脏?有一次他们做完之后她这么问他。

那么你嫌她脏吗?我听完他的故事,也这么问他。

我不知道,他说。她总是喜欢在我们感情变好的时候问我这句话。但是我能给什么回答呢?她想要什么回答呢?

也许她想要和你复婚,重新开始也不一定。

但是我也提到了。有一天晚上我们又做了一次。感觉很不错。实际上,从我们离婚之后的第一次开始,在夫妻生活上,我们双方都改变了很多。……但是后来,她只要一和我做完,就喜欢问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你嫌我脏吗?我不能回答。因为无论是在我们分居两地的时候,还是在离婚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守身如玉。也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甚至都很年轻,但是我总想着,我们其实并没有真的分开。我给她找了很多借口,但怎么也不能翻过去她和那个人在床上的画面……

他和我讲这些话的时候罗马在下雨。我因为暴雨被困在了他的小公寓。吃过饭之后我们两个玩了一小会儿两个人的uno,发现那个游戏根本没有办法两个人玩。可是外面还是白天。下午两点钟,树木被暴风雨刮得东倒西歪。他走到窗户边,拉上了落地窗的窗帘。

窗帘很薄,拉上之后,房间的内部就像是笼了一层粉紫色的雾。上一个租客是个女孩子,很多房间用品都用了粉紫色。粉紫色的窗帘,坐垫,地毯。帘子透光,住在对面的人要想看到这里的情形也并不难。后来我们午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

我没有办法想象他曾经离婚的理由。也不能想象这个男人曾经有过不举的经历。

你既然已经没有问题了,为什么不复婚呢?这是我喜欢问的一句话。

我问过了。但她说不用了。

你问过几次?

一次。

那她一定是在等你问更多次。

是么?

这个你自己更清楚吧。

他下午的时候会很快睡着。晚上却喜欢坐在床沿抽一支烟。不说话。我想他一定也曾这么背对过他的前妻。沉默着。

我很少在他那里过夜,因为他更多的时候要送我回家。他更喜欢白天。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我是平衡。只有得到了我这样的平衡,他才能原谅,或者说尽量原谅他的妻子。和我在一起之后,他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也许他觉得,他们都有了相同的“过错”,就可以谁也不必计较谁。

他对他的前妻说过吗?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上床了?那样的话,他的前妻会不会渐渐不再问:你是不是嫌我脏。于是他就不用担心想出一个完美的回答,也不需要坐在黑暗中,光着脊背抽烟,默不作声。以中年人的体型来说,他算是很好的。一米七六的身高,不算矮,腿长,有肌肉。臀大肌,股四头肌和缝匠肌都练得有模有样。

会有女学生爱你吧。

爱我,我也不敢接受。

那你接受我?

你不算是我的学生。

他那时候兼职我们的助教,有点儿尴尬,年龄比我们导师还要大两岁。好在东方人的面目并不好测算年龄。

刚刚发生了一个新闻,就在卡塔尼亚。等他挂上电话,我说。

我们第二天要到那里,搭晚上回罗马的航班。诺托只是旅行中的一个意外,它不在最初的计划之内。我们在卡塔尼亚待了三天两晚,搭车到诺托只需要一个半小时,但是诺托太小了,根本没有可以回罗马的交通工具,所以我们只能再回去,乘坐返回罗马的飞机。

我翻出手机,给他看新闻:9月1日消息,一名男子于8月31日在卡塔尼亚附近的帕拉格尼亚(Palagonia)故意撞到一群邻居,造成一名女子当场死亡,该男已被警察抓获。52岁的加艾塔诺法格内(Gaetano Fagone)用他父亲的车撞向邻居,造成87岁的玛丽亚那波里当场死亡。另有七人受伤。警方稱,法格内(Fagone)患有精神疾病。据说他的行为是因为邻居们在街上吃饭并发出吵闹声,干扰并刺激了他。事件发生后,法格内(Fagone)就逃走了……

因为别人吃饭让他心烦。这个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说。我没有病我都能理解。

为什么?

你不觉得有时候太嘈杂吗?这个世界。有几次我忽然觉得很厌倦。但也有几次,等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的时候,我感觉周围已经安静了,一个人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吗?

我只能说有过。我关上手机,继续说,一个精神病患者作案,就算最后归案了,但又该怎么判罪呢?全世界都拿他没办法吧。那些莫名其妙被撞的人也真是可怜,这个世界又不是只有他们在吵吵吵。就算少了这些声音,我想卡塔尼亚还是乱糟糟。

我打算要一瓶啤酒。但是他拦住我招呼店员的手。

为什么不让我喝酒?

你不是还要吃冰淇淋么,都是凉的。

你会和她复婚吗?他结账的时候我问。

你说什么?他一边数钱一边问我。

没什么。

5

在酒吧碰到的男孩子恰好就和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两个房间有通联的露台,第二天早晨他在那里跟我打了招呼。

他意大利语不标准,也可能是他一直在讲西班牙文。

你是从中国来?

是。

旅游?蜜月?

不是,我在这边念书,顺便和朋友度假。

哦,朋友,他说,他看上去大你很多。

你讲话都这么直白吗?

对不起,如果冒犯了你真是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不太开心。我们下午在广场那边有一个聚会,你要不要来。

真抱歉,我没有时间。我中午就要走了。

才待了一天不是吗?

嗯。

唉,我搞不懂你们,出来玩儿这么赶时间。

你很白目。我用中文说。

你是不是在骂我?他问。

是。

我还没有吃到冰淇淋。前一晚我又吐了,明明没有吃很多东西,但就是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我吐在了餐馆后面的一片小树丛里。呕吐的声音被音乐和嘈杂的人声盖住不少。

早晨起来后他坐在椅子上敲电脑,好像有写不完的课题报告,阳光直射进房间,像是插入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这宁静的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我想和他有一次真正的交流。阳光很明媚,诺托又是一个好天,我们完全可以放慢脚步,再待一个晚上。

快十点的时候,他合上了笔记本,说时间到了,我们要赶下一趟的大巴。我说我还没有吃到冰淇淋,他说去车站的路上会看到那家店,到时候吃也来得及。

Lp上一共介绍了两家冰淇淋店,大概还是太早,我们经过的时候只开了一家。虽然名头很大,但价格很平易近人。至于味道,是不是全世界最好我当然不能下结论,只是从气味到口感到味道都无可挑剔。对我来说Italia和gelato几乎是近义词,住在巴勒莫时对面就是“全巴勒莫最好的冰淇淋店”,一天到晚门庭若市,真的尝了下倒也不负期待,不过等到在诺托尝到“全世界最好的冰淇淋”时,不得不说“全世界最好”还是比“全巴勒莫最好”美味上那么一点儿的。

我坐在阳光下一点一点慢速舔舐我的冰淇淋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Elizac,那边出事了,有人开枪自杀了!

我吃了一惊。一个拔河用的麻绳那么粗的女声也高喊,Monica酒店里有人自杀了!

我看向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电脑,在上面忙碌。

是我们住的酒店,要不要回去看一下?我问。因为走神,因为天气太热,也因为沙冰太多,我的冰淇淋开始往下淌汁水了,流了我一手腕。

看那些干什么。他有一点儿不耐烦,帮我擦掉手上的液体,但是他没有催我快点儿吃完冰淇淋,而是起身到隔壁买了一杯咖啡。

是他吗?我问他。

谁?

就是那个住在我们隔壁的男孩子。

我们隔壁住了三个男孩子。

是其中的一个,有着一大圈胡子,皮带总是不扣好,露出一长条像个尾巴的那个。

不知道是哪个。他说。

我吃完冰淇淋,借了店里的卫生间洗手。店很小,洗手间是店屁股尖上的一个小黑洞。没有窗户。进去的时候没有找到灯,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门哐地磕上了。我吓了一跳,手在墙上慌乱地摸着,很快就找到了开关。开灯之后我看到恐惧还在眼睛里,但是我必须承认,在那个片刻,我忽然清醒了片刻。好像只有在真正的黑暗里,我才重新回到了我的肉体中。开灯之后我先仔仔细细洗了手,然后在马桶上坐下,顺便上了一个厕所。起来又洗了一个手。

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确定了,死的就是个西班牙人,至于是不是我早晨看到的那个活蹦乱跳的,也不好说。我觉得不应该是他,一个即将自杀的人,怎么会去看别人的脸上有没有悲戚,或者说,他怎么还有闲心邀请别人去参加一个自己不会参加的party。

你还好吗小姐?有一个声音在一旁问我。

我很好。我说。可是我不太能够分辨厕所里和我眼前哪个是真的。

需要把你男朋友叫过来吗?

抱歉不用。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开枪自杀?

你说什么?声音有点儿惊奇。

没什么。我说。谢谢。

我们上了去卡塔尼亚的大巴。打算在那里待最后一晚,然后回罗马。

给我一点儿药,我胃不舒服。我对他说。

怎么不舒服。

想吐。

也许现在不应该吃药。他说。

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所以你来说说为什么。

但是他没有讲话。

你们会复婚吗?我问。

他没有说话。

那个男孩子真的很可怜。

他没有说话。

我很喜欢吃诺托凝胶冰淇淋。

是吗?他忽然不耐烦起来。

怎么了?我问。

你觉得很好吃吗?他问我。他坐在我的身边,太阳开始西落,透过车窗,喷射了万道金光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像是Jeff Konns做出来的虚假人偶。

从Noto往北走大概半小时会到Syracuse,然后从那边开始,再倒一辆旅游巴士,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Cantania的Interbus车站。然后从车站再坐一趟机场巴士。傍晚,我们就可以坐上回罗马的飞机。

我们坐在Syracuse站等下一趟车的时候,他忽然紧紧搂住了我。站台上人不多,和西西里的很多破烂场景一样,这里也有一点儿破败。

他不是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而是把我的身体拧转了过去,像拧转一只麻花一样简单。那时候我正盯着一个小商贩,他手里挂着几顶帽子,有一只边缘上由于很多稻草色的须须,帽檐很宽,我差一点儿对他说给我买了吧。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旅行即将结束,这不合理。

西西里最好的,大概只有阳光。他的脸浸在阳光里,显现一种光辉和肃穆。因为有光,他的皮肤真的像Miele e Tartufo一樣透亮。他很年轻,可能比我还年轻。他穿着一件白色无袖运动衫,带着黑色的运动帽。帽沿上有白色的品牌logo。他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叫了他的名字。

这会儿你清醒了吗?他说。或者你的游戏玩够了吗?

什么?

从我们一来你就开始玩这个游戏,到现在都不肯结束吗?

我忽然想起来我在和他玩一个游戏。那时候我在看一个网站,一个叫“君问归妻未有期”的人在帖子上断断续续写了一个自己和前妻的故事。从2015年开始,到2017年。后面这个帖子再也没有更新过,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

我避开他的眼睛。

傍晚我们登上飞往罗马的飞机。机场跑道旁飞机起飞时,窗外掠过埃特纳火山圆锥形的身影;目光一如往常,落在山尖上的金色光辉之上。直到看不见了,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离开了西西里。

我对这次旅行很满意,我终于吃了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我对他说。

真的好吃吗?

当然很好吃。

所以你就让它们完完整整地在你的手上化掉吗?

我全部吃了啊?就是吃得太慢,流了一手而已。

他暴躁起来,压低了音量:我告诉你,我没有结过婚,没有前妻,没有小孩。所以也没有什么复婚。我们隔壁没有住西班牙人,更没有人死。还有,你根本没有吃那个冰淇淋。根本没有吃。

我知道。我笑着说。而且我也没怀孕。我刚刚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了。然后我看到他绝望地转过了他的头,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又甜又冰的诺托凝胶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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