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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林逋卸妆

2019-05-24柯平

文学港 2019年5期

柯平

结庐的真相(上篇)

一个比你小时候家门口捉鱼摸虾的池塘可能大不了多少的水潭(水丰为湖,水浅为池),一个潭中自然形成、后通过人工增土方式不断扩大面积和高度的土墩(也可称山,称丘),一座位于潭西林木葱郁洞穴深广泉眼密布的石山,一条作为石山的延伸部分直插潭中与土山相接、中间凿断通水的石梁(俗称湖堤),原本是旧年山区农村并不罕见的自然景观——除了石梁下人工开凿的居室和點缀周边寺庙的数量——却因历史或文学的介入,成为古代文献中不可或缺的核心部分。尤其是位于西山寺前那两棵古树,缠满藤蔓的树身伤痕累累,说不清年轮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系何人所植,但当我们在正史里有幸见到的时候,有一棵已在某次语焉不详或说法太多的战争中被人为伐倒。尽管现在全国各地的地方志里都有它的清荫和枝叶摇动的声响,但考其籍贯却只能在以拥有河姆渡和良渚文化闻名的东夷国界。其中杭州方面提供的版本称为陈朝柏,一荣一枯,以苏轼柏堂诗为证,所谓“道人手种几生前,鹤骨龙姿尚宛然。双干一先神物化,九朝三见太平年”是也。但据鲜于枢手书《游高亭山广严院记》,原始地望却非现在的所谓孤山,而是余杭皋亭佛日山的定慧寺,有《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其中第三首“千株玉槊搀云立,一穗珠旒落镜寒”,第四首“不堪土内埋山骨,未放苍龙浴渥洼”,说的即为这两棵原本同生然命运迥异的古木。明州方面的版本就是著名的梅梁,历史要更久远一些,按《四明它山水利备览》所称,梅木有二,一在大梅山系梅子真旧隐(此人即林逋好友梅圣俞先祖);一为它山堰梁实过堰之浮桥。而更早的记载见于汉应劭《风俗通》称“夏禹庙中有梅梁,忽一春生枝叶”,就算禹庙的禹字作者写错了,讲的自然是伐落水中为梁的那棵,枯木逢春,显此神异,灵桥之名就是这么来的。又有唐人徐诰《谒禹庙诗》称“梅梁今不坏,松祏古仍留。负责故乡近,朅来申俎羞”,《说文》:“祏,宗庙主也,《周礼》有郊宗石室”;《艺文类聚》的解释或许更通俗易懂,叫做“宗庙之木主曰祏”,就算面目神秘的它山堰神王元暐跟大禹没关系,讲的还是倒在水中为梁的那棵。又郡人舒亶《它山堰诗》称“万鬼琢石它山幽,梅梁赑屃卧龙虬。咄嗟湍骇就敛揫,巨灵缩手愚公羞。障成十里沙中洲,支分脉引听所求”,就算赑屃不是禹碑的底座,巨灵不是手擘足蹈凿开华山通流的河神,《宝庆四明志》里的阿育王山“东北半山间有佛左足迹入石内二寸余”不是干宝《搜神记》里的“今观手迹于华岳上,指掌之形具在”,讲的依然还是水中浮沉的那棵。尽管舒某身后留下的名气并非因为他的诗歌,而是作为“乌台诗案”主角向皇帝打小报告揭发苏轼写反动诗,将后者直接送进监狱,难得两人在对落水梅梁的形容上倒是保持着高度一致,一个称“苍龙浴渥洼”,一个称“赑屃卧龙虬”,可见文学的力量总是要大于政治。

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实可能过于文学化,让正史的膜拜者们难免不安甚至有点受不了。首先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战争、灾荒和地方政府管理不当,它山堰外的潭体逐渐淤塞葑积,原来位于石堤凿口作为通行桥梁的梅木不仅逐渐成陆,甚至已被埋在积沙之下,以反《易经》的姿态由水面飞龙成为沙下潜龙。与此同时或者更早,一个有相当技术含量的工程也在进行之中,即将梅木中间挖空形成一条秘密的地下通道,以便在梅雨泛滥或山洪暴发季节潭西浊水奔涌东出,从石梁母体(西山)下来的清水输至堰体时能以潜行方式抵达对岸,不相混淆,以保证东南居人的食用和灌溉,同时也方便久雨积潦、路面泥泞难行时两岸的正常交通。这个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地下管道工程始建年代虽无法考定,但《乾道四明图经》所记当地三座官管祠庙,其中就有一座来历交代不清的佽飞庙,《延佑四明志》更称郡治即为此庙,还有五代黄晟任刺史时“创筑城堞,再成浮梁”的记载。佽飞是个春秋概念,《淮南子》记“荆有佽非,得宝剑于千队(干隧之讹)”。《说文》:“佽,便利也”。《汉书》又有“募佽飞射士”(《宣帝纪》),“更名左弋为佽飞,盖取便利之意”(百官公卿表)的记载,其义近之。包括地方志里的穿山、梁弄之类,从地名学的意义上来说,也不能说跟它完全没有关系,不过以某种曲折方式含蓄地表述而已。由于此梁天生具有或人为粉饰的特殊质地,即掩于地下多年不仅没有朽坏,反而坚硬如石,按苏东坡的说法是“坚悍如金石,愈于未枯者”,因此梅梁亦蒙石梁之名,内部的通道被称作石室也理所当然。

年长日久,以梅梁为中心的穴体继续延伸,范围扩大到整条石梁尤其潭中土山的下面,形成一个政治面貌复杂的特殊的大型居住区,聚集着流民、隐士、下层士子、当地农业生产者、外来小本经营人员等各种身份的人,功能自然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单纯,官方或称为逋逃渊薮,道家爱称洞天或桃源,爱虚荣的文人号称山间别墅,此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内容是,将自己宗族的神像碑志藏在里面秘密祀奉,亦成为异姓统治时期当地有信仰的世族巨室所热衷从事的活动。这种方法显然得益于先贤的教导,《左传庄十四年》“命我先人典司(司古本作守)宗祏”下有杜预注云:“虑有非常火灾,于庙之北壁内为石室,以藏木主,有事则出而祭之。既祭(完事后)纳于石室。”说的大约就是此类冒险的游戏。最初的居住者按地方志说是鬼谷子,并有郭璞游山诗为证:“清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吹窗牖里。借问此阿谁,云是鬼谷子。”(《乾道四明图经》鬼谷先生祠),不知是否为黄公的道号之一,两汉张平子梅子真杨德祖葛玄之流也当留下过足迹,《四明洞天丹山间咏集》里记载多多。而东晋应该是它宗教意义上另一个黄金时代,从原来在桥边的禹庙或王侯庙突然消失不见于文献记载这一点来看,地下活动的再度繁荣应该就在那时,而当地世家子弟兼精神战士如王谢辈想必执此中牛耳,一个写誓母文,召开兰亭大会,孙兴公诗称“怀彼伐木,肃此良俦”,一个求岯崲湖,写《登石室饭僧诗》,亦称“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碰到开明的皇帝或许还能容忍,相反的话就相当于是以命相搏了,这也是对两人有共同精神指向、结局却截然相反的合理解释。同时也间接说明一个事实,整个南朝时期直至唐代,在台上的皇帝宗教信仰均取释儒而非老氏。它山堰神王元暐的正式露面时间为唐太和七年,至南宋淳祐二年魏岘修志时不过四百年,但时人在献给他的诗篇里开口闭口都称千年,说明这个断代既不可靠,也不简单,必有特别用意在焉。真相究竟如何,只有石室里木主本人知道了。

下面在野的这棵命运如此,上面在朝这棵实在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惨,古称天谴,就是现在网上说的装逼遭雷劈。孔广陶校注本《北堂书钞》卷第一百五十二有霹雳高禖条称:“晋朝杂事云:元康七年霹雳破高禖石,占为贾后将诛之象。”如果说稍后惠帝肉袒出降、西晋亡祚是现实的后果,书本里玩的可要复杂得多也深奥得多了。首先是这个禖字,《诗商颂玄鸟》毛传:“古者必立郊禖焉,玄鸟至之日,以大牢祀于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即此台为国祭公祭的场所,后世也称天台,与它山堰下的洞祭私祭形成鲜明对比。此外《说文》的解释是“禖,祭也。求子祭。”前面一样,后面稍有不同,强调求得龙种、延续国嗣是重要内容。《正韵》更是干脆称“天子求子祭名”,这样,在仪式庄严的国家大祭中很奇怪地有皇帝大老婆带九位小老婆出现,虔诚跪拜,原因也就清楚了,就是希望能尽快有身,早生龙子,而且最好是个双胞胎,于是一个特制的专用字“槑”隆重问世,从字形看,像不像两个呆头呆脑的大胖小子?应该是比较像的。这个字就是古文梅字,既是梅子真隐居大梅山的梅,也是林和靖绕宅遍种梅花的梅。有本事能生孩子者,母也。大芋头为什么叫母芋,附体的小芋头为什么称子芋,这里头的关系仔细想想你就明白了。而所谓高禖台的禖,大约是古文槑和今文梅之间的一个过渡,连清人把关禁严的《说文》也承认“梅或从某”,说明在当初这并非什么秘密,不过现在的文人运气不好,能看到的典籍已被清人整体改造过了而已。想象十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跪在树下虔诚朝拜的感人情景,除了让人对古人精神生活的丰富多采充满神往,或许还能顺带解决两个悬疑问题,一是山上的雷击木是商祭,宗教属性为道,山下的它山堰梁是周祭,精神属性为释。二是商祭也称天祭外祭,周祭也称地祭内祭,二者在历史上的常见表现是轻蔑和对立,而处于中间的儒家大致能起到某种缓和的作用,至于信仰方面则有自己的精神殿堂孔庙在焉。

一个更精彩也更伤感的故事,就隐藏在上面这棵经雷击后树根为石树身为木的古树的枝叶间,或者说,一个掩映于其间的鸟巢,更准确的称呼是鹊巢,从外表看不会让人有特别的印象,不过比寻常见到的体积可能要大一些,里面却藏有上古历史的最高机密。在《诗经里的堇菜》一文中我曾经涉及过此事,而《山海经》的版本或许更为直接,就是那个有关惩治贰负之臣、髠发刖足的故事,记录在该书卷之十一海内旧经里。在几千年后的今天,航天技术已将嫦娥的后代送上月球背面,但他们不可能在那里遇见她,因这个女人当年所奔之月只是情人所居的月湖,两人在湖中土山上相爱并泄湖水为田开发农业,即使最终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但有关废田复湖与泄水为田的论争成为此后浙东学界的一个经典主题。据现存最早的宋淳熙七年池阳郡斋刻本,经文如此(括弧内字为本文作者试改):“贰负之臣(姬)曰危。危与(去)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去)發,系之山上木。在开题西北。”前人称此书为天书,文字伪讹超半,注释也靠不住,实际上很正常,因里面记述的是上古最真实的历史,如真让你看懂,司马迁、班固他们就白辛苦了。所幸引文主要意思大致通顺,杀窫窳看起来很吓人,其实是放去石碶内积水的意思,而窳是什么玩意呢?《集韵》:“窳,与窪同。”现在简写作洼,就是水池,泄水成田是也。尤其“系之山上木”五字,事实清楚。尽管同书大荒南经又说帝为黄帝,木名枫木,受刑者就是蚩尤,但疑已被做改性手术,好在有魏人张揖《博雅》的间接证明,其注“媸”字曰“醜也,淫也,癡也。亦作蚩。”可见原为女性,是有人强迫她成为男人,以便稍后由史迁导演的跟黄帝大战逐鹿的历史巨片更出采。上座率更高。按郭璞原注战争结局以老公一方得胜而告终,“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弃其械,化而为树也。”于是截断的右足和满头青丝作为战利品获得精心保管,一藏树顶鹊巢,一葬石梁尾端,这样《宋书》里那些奇葩的大战场所如鹊头鹊尾之类,包括《左传》的鹊岸和《梁书》的鹊尾渚也真相大白,但明州人因为喜爱谢康乐的缘故,还是习惯称它四明东足。加上又有《左传哀公七年》“仲雍嗣之,断发文身”的旁证(号称太伯之弟,希望真是男的);《吕氏春秋》哀公与孔子有关夔一足对话的支持(此物六朝浙东常见,《永嘉记》有详述,土人唤作山鬼,屈原所一往深情者);甚至最权威的《尚书舜典》里都有关于夔龙的记载以及孔颖达“夔龙,二(贰)臣”的注疏,其真实性似不容置疑,从而成为正史里最精彩也最令人向往的部分。

在这样安全性有可能受到威胁的前提下,为了更严密地保护好它不致真相泄漏,史官们自然使出了最上乘的功夫,不仅给当事人特制了十几张身份证,同时改换性别,让她同时兼任炎帝(史记)、蚩尤(山海经)、后稷(周书),菼蛾(楚辞天问)、围中或沚中(清华简),夔子(左传)、孰哉(系本)、虞仲(论语)等角色、连我们已经熟悉的那半截雷击木,也被克隆出无数的化身,混杂在前人留下的车载斗量的文献和诗文中,真假难辨,而且彼此竞奇斗巧,花样百出,将传统文化中比兴假借的学问发挥得淋漓尽致,有称日中桑的,有称江上枫的,有称渐木的,有称王母桃树的,有称汉五大夫松的,有称仙树的,有称神木的,有称唐梅宋梅,古槐古樟的,包括本文提到的梅梁和陈朝柏,反正字书里有多少树名,它就能表演出多少形态。这跟电影里日本鬼子到村里抓受伤的八路,几百个人同时站出来掩护一个人的情景非常相似。但不管史官们怎样试图对真相进行掩盖伪饰,也无论文人们如何施逞本事或滥用才华,它身份证上的名字依然只能是木而不是树,理由很简单,古人的植物知识根本不如我们想象得那么丰富,大都只是随口胡说而已,《说文》释树只称“生植之总名”,段玉裁补充说“豆柄直,亦有直立之义。”那是连家里的孩子和田头的芋艿梗都包括了,怪不得《清华简楚居》季连的三小子叫侸叔,《清华简程寤》小子发的哥哥叫大子梪(今学界从传世本《尚书》释作杍梪),可见大梁山的高禖神确实法力无边,有祷必应,而芋头的头古文作“頭”,同样少不了这个“豆”字。《尔雅》又说屛(豆)谓之树。《扬子方言》又说床(木)谓之树。朱熹称汉儒的东西大多胡说八道,可能有些冤枉了他们,即使再信口开河,也不可能如此荒诞不经,因此真实的原因应该是“被胡说。”希望这些混乱现象只发生于古代早期,至少在我们深受爱戴的和靖先生受到皇帝关注,正式成名以前,让一切都彻底宣告结束,比如说,上面的木不再因地域为公族所有而称松,又因曾经染有受刑者的鲜血而称枫;下面的木也不再因地域为母族所有而称梅,又因地下有条秘密隧道而称榕。尤其是政治结构再次发生重大变化即改朝换代时,上面的高禖台千万不要再创新名叫天台或灵台,下面的木也不要走复古路线称公路或驰道,否则历史太丰富后世研究的人实在吃不消了。

在上述这个或人或神的故事中,树尽管充满传奇性,对本文而言依然只是附属部分,并非重点所在,真正的秘密是树稍的那只鹊巢,因刑者被强迫剃去那如《僧伽经》所形容的“佛发青而细,犹如藕茎丝”的秀发后,就被胜利者作为战利品秘密地藏在里面,今存《山海经》的首篇即名鹊山,不会没有理由。而《庄子》达生篇“竈有髻”的记录加上郭向的注解,让我们知晓髻不仅就是传说中的竈神,而且“着赤衣,状如美女”,并非如同情老公一方的史官形容得那么丑。在南朝,这是席卷整个国家的狂欢,由一个叫刘萨河的家伙率先发起,至梁武帝时达到了高潮。晚唐的乌巢法师和雪窦延寿当年对此也都有特别兴趣,一个“见秦望山有长松枝叶繁茂盘屈如盖,遂栖止其上,故时人谓之鸟窠禅师。复有鹊巢于其侧自然驯狎,人亦目为鹊巢和尚(《景德传灯录》卷四鸟窠道林),一个“尝于台岭天柱峰九旬习定,有鸟(乌)类,尺(尸,祭式)鷃巢(鹊巢。李时珍说鷃不木处呵呵),栖于衣褶中(栖天衣寺中),乃得韶禅师决择所见,迁遁于雪窦山”(宋高僧传卷二十八延寿);“西岩有桧枯株存于焚败之余。法师以水洒而祝之,枝叶重荣”(释氏稽古录大中祥符八年);但對里面所藏的圣物不知为何却只字不提。最早揭开它现实面纱的当属五代陈篡的《葆光录》,其卷三有记云:“孤山寺前枫树上有一鹊巢甚伟,人上取其子,探得头发子数结光润,各长五尺。莫知其由。”话虽然说得吞吞吐吐,意犹未尽,但能在文字刽子手们的刀光剑影下存活下来,已经相当的了不起。因为过不了多久,吴越小钱就要把它取下来藏进新筑的雷峰塔,那就是深深葬入地底的秘密,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即使后来因同样遭雷劈并彻底坍塌,有幸看到在央视直播下挖出来的真假难辩的碑文,那“数结光润,各长五尺”的罗髻实物,不可能再有缘拜观,只能读着如“诸宫监尊礼佛螺髻发,犹佛生存,不敢私秘宫禁中”(《皇妃塔记》)、或“钱王时获佛螺髻发,始建塔于雷公之故峰”(《庆元修创记》)这样的文字过过瘾罢了。问题是已经俯首称臣的钱某敢称自己爱妾为皇妃吗?因此,塔名自南宋起编出各种故事来或称雷峰或称黄皮或称王妃,包括那个知名度更大的有关白娘子的传说,总体上应该还是帮忙大于胡闹。

当钱弘俶在国亡前夕率带嫔妃臣僚隆重举行宝塔落成仪式时,如果观望的人群中钻出一个小朋友来,很有可能就是我们的和靖先生,因当时他毕竟也已有八岁了,这沧桑的古木和树身的鹊巢,对他而言是相当于国旗国徽一样神圣的东西,而三代荣华、位极人臣的家族是如何鼎盛起来的,拜谁所赐,内心想必也一定清楚得很。尽管国家因纳土称臣不得不将它取下来藏入地底,但自己血液里的宗教印记是什么,怎样以某种秘密方式继续保持对它的忠诚,或许是在此后的岁月里最让他牵肠挂肚的事情。在这样的背景下回过头来重新考量结庐的语言神话,或许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茫然无主、任由前人欺瞒。因所有那些人为的障碍物现在基本已被识破或清除,剩下的事情实际上已变得相对简单,就是认真面对文本,弄清它真正想表述的意思是什么。其中最关键的是要尽快跳出古人设置的陷阱,立足于语言的传承演变对它进行重新认识。事实上无论陶潜笔下的还是他笔下的,其本义从来不是今人所谓造房子的意思,而是一种曲折的委婉的精神倾诉。颜师古注《汉书》对它有两种权威解释,一可读曰“系”,就是捆绑拘押的意思。二可读曰“髻”,就是藏在鸟巢里那的玩意。加上此前两位汉代专家王逸和许慎,一个在《楚辞章句疏证》里说:“结,髻发也”,一个在《说文》里说“髻,緫发也,从髟,吉声,古通用结”,而段玉裁的注解又进一步挑明:“古无髻字。即用此”。这样字义的本来面目就完全显现出来了,好比老电影里看到的地下党冒着生命危险送出来的情报,纸上写的是“周末小女生日敬请光临”,用显影药水一涂就是“明天山本太郎倾巢出动”。结庐即为髻庐,俗称呼作鹊巢,这就是灰暗的历史通道里偶然闪亮的一点火光,尽管相当微弱而细小,但在寒冷的冬夜,它至少给了我些许的暖意或慰藉。另外,或许是因曾经被诬为淫神的缘故,历史上除了少数带木傍的朝代如梁、宋之类,大多时期似乎都被列为禁区,或者说,一个被正史所蔑视和遮蔽的忧伤的文化图腾。而当年越地的宗教狂热分子弄出这种以结代髻的特殊玩法,严格说来应该也是迫于无奈,但后世或出于无知,或被不怀好意的人加以利用,麻烦或劫难从此就这么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