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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琐忆

2019-05-24冯伟利

文学港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包黑子妈妈

冯伟利

知了,知了

知了即蝉,一种靠吸食树汁长大的小昆虫。相信大家都不陌生。

我们苏北这一带,几乎人人爱吃知了。那时的知了,多得数也数不清,吃也吃不绝。一整个夏天,都是在知了大军的干嚎声中度过的,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那时,对夏至这个词,特别敏感,一经从大人嘴里说出来“今天夏至哦”,我们就高兴了。要知道,从这一天开始,那些知了就会陆陆续续从地缝里钻出来,一直持续到暑假开学。对于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的我们来说,知了,可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绝对美食哦,并且可以尽情地享用近两个月的时间,怎能不高兴呢!

捉知了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捉幼虫期的知了,一种是捉成虫期的知了。

先说前者。

知了的幼蟲,我们当地人唤作知了狗。捉它们之前,让我们先来复习一下它们的长相吧:前面是黄豆粒般大的三角形小脑袋,小脑袋两侧各鼓一只黑色的小眼睛,小眼睛中间有几根极小的触须以及好多个小黑点(长大了才知这是复眼),脑门下伸着一根生硬的细管(口器。专门吸树汁用);中间是四方形的后背(此处完全是瘦肉,吃起来最香。知了之所以能飞,都是靠这些腱子肉在发力吧),后背两侧是两对一大一小的尖翅,后背下面除了三对弯曲状的细爪外,还有两只锯齿状的前螯(专门挖掘泥土用)呈对称状分布;知了狗在身体最后面安置了它那长圆型的大肚子,大肚子的末梢是一个小尖尖,那里是知了狗的撒尿处,逮住它们的时候,我们的手心常被尿湿了。

听大人说,知了狗是成熟的母知了在嫩树枝上产下的卵孵化出来的小肉虫,那些极小的带爪子的小肉虫,会借着风纷纷跳到树根周围的地面上,然后尽力往泥土深处钻,靠吸食树根的汁液长大。一直要到几年后某一天傍晚时分,长大了的知了狗才一点一点扒开最后那层极薄的土皮(这地道战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响了的呢,要从深深的树根处的泥土里爬到地面上来),鬼鬼祟祟地探出小脑袋,假如没发现天敌的话,就会急慌慌地就近朝高处爬,找个隐秘处蜕壳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太阳一出来,就会有一只漂亮的知了快乐地歌唱在哪棵高枝上了。

知了狗再狡猾,也斗不过我们这些馋嘴的小孩。晚霞还没布满村头,小伙伴们就手拿布袋、竹竿(条件好点的还带了电筒,不像有些孩子天黑只能靠瞎摸,那就有可能摸到蝎子或蛇),出没在村前村后但凡有柳树、榆树、枣树、槐树的地方,大家再熟悉不过了,知了最爱吃这一类树汁的。

逮知了狗的时候,你要是看到地面上有一个拇指粗大小的圆柱形小洞的周边有一点稀松的新土,那就说明一定有一只知了狗才出洞不久,此时就需要你的视线在就近的地面上、树干的矮处、周边灌木丛抑或竹篱笆上,还有树干的高处以及树叶间不停地快速切换了。试想,在这么专业的火力侦察下,一只奔跑中的知了狗怎能逃出一双双饥饿的小爪子呢?假如看到爬到高处的知了狗也无需担心,竹竿伺候得了,捅下来没商量。

最气人的是,常常会有癞蛤蟆蹲在树下抢你的生计,这不,你刚看准了一只知了狗,手还没伸过去,姓癞的长舌头一卷,狠命地往上翻了几下白眼珠子,那只鲜活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遇到这种情况,飞起一脚,踢远远的,才解气。哼,跟我们小孩子抢食吃,找死啊。

有时,也可以来个瓮中捉鳖:你假如看到地面上有一点点不规则的小眼,小眼周边的土皮极薄的话,就该会心地笑了,那底下极有可能就是知了狗的藏身处呢,并且是快要爬出来的。你就可以把小眼一点一点地抠大,常常,你就会发现一只肥肥的知了狗就藏在小眼下面的小洞里,徒劳地挥舞着大砍刀,任你捉了去。有时,它也会惊慌地往回一缩,一下子掉回到很深的洞里,这就需要费点事了。你得跑回家,端一瓢水来灌,灌满满一洞水,然后伸进一节草棒,几分钟不到,它就淹得不行,乖乖地抱住草棒,爬上来受降了。此时的知了狗,由于还没爬出窟窿一步,身体往往呈佝偻状,不像那些有机会自动爬出窟窿的家伙,身体为了便于奔逃,早就摊放得又平又直了。

逮知了狗还有一个捷径,就是拿把铲子,在树下把铲子头放平了,弯腰撅腚薄薄地铲开每一寸地皮,作地毯式搜索。这样的逮法,快、稳、准、狠,并且不受时间制约,那些没到爬出时间的知了狗,也会被铲出来。这种活,既是体力活,又是技巧活,一般由大人干。

晚上回了家,每家的大人小孩都是欢喜的,每家的妈妈都会说,呀,今天又逮这么多,妈热油煸煸再喷上点盐开水,吃着香呢!昏黄的煤油灯下,每家孩子的眼睛都闪烁着喜悦的光,尽管,都知道妈妈所谓的热油煸煸的热油顶多就是一个油护子(玉米棒的包皮编成)蘸了一点点的豆油挨着锅底囫囵擦了一下而已。

小伙伴们都不让妈妈把知了狗一下子煸光,大家会各自挑选几个看起来粗壮的肥知了狗比赛,看谁的宝贝爬得快。朦胧的月光下,找块平整的场地,把两根竹竿隔得远远的平行放,作为起始点,其中有人大喊一声:预备——开始!哈哈!我们的选手出发啦!加油,加油,快,快,快!小银妹的“大佬肥”赢啦!三强哥的“短短粗”输啦!不算,不算,刚才小银妹玩孬推了一把的,重来,重来……呐喊声,欢笑声,在小村的上空久久回荡。

下面来说说捉成虫的知了。

成虫的知了当然是知了狗多年媳妇熬成婆的美妙结局:多年的地下黑暗生活,出洞口的惊心动魄,一夜的痛苦蜕壳,知了狗完成了美丽的大变身:轻纱般的蝉翼抽出来了,两只小眼睛更亮地鼓在头顶上了,公的还专门在胸腹上挂两片发音片,用来吸引母的欢喜的眼球。嗨,整天扯着个破锣嗓子呼号个不停,巴不得能一下子如愿抱得个美人回家。

在见到太阳光之前,知了的通体还是乳白色的(蝉翼是淡绿色的),此时,它们的身体最虚弱,再加上露水把蝉翼都打湿了,根本飞不起来。假如你愿意起个大早的话,就有可能在高高低低的灌木丛或者竹篱笆上,轻易地徒手捉到这种嫩货了。还记得有天早晨,弟弟对着一棵柳树猛地一脚踹下去,竟然有六只嫩知了纷纷落地。害的以后我老会不由自主地效仿他这招,可没有一次成功,只赚得个骨疼筋抽。

逮到的嫩知了拿回家,乘着妈妈做早饭时,放火塘里烧了吃,又是另一番焦香味。

太阳出来了。一见到阳光,嫩知了就会迅速变成黑知了,身体也强健起来了,蝉翼上的露水也已尽失,上面淡绿色的缕纹也已变成黑色的了,此时你要想抓住它们,就有些犯难了,可是,再难,也难不倒我们这些好吃鬼。

说实话,成年的知了一点都不好吃,它们后半部的腹腔此时已成中空,脊梁上那点瘦肉也变得硬硬的了,哪里如知了狗及嫩知了那样的柔软香甜,连带爪子都可吃进肚子里去的呀。我们一般都是逮了它们喂鸡,喂鸭,喂鹅,喂猫,喂狗。

逮能飞的知了,也是可以走捷径的。天擦黑时,把家里带玻璃罩的防风灯点亮了,放到一棵知了多的(白天侦察过)树下,然后爬了一人上树,死命地抱住枝干晃,那些惊飞的知了都具有趋光性,个个玩命似的往树下灯光处的地面上乱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下虫子雨喽,尽情地让你捡了去,弄得个袋肥罐满。

假如你想把逮知了当了游戏来做,也未尝不可,就像钓鱼,极有成就感,整个夏天,我们都乐此不疲。

这样的逮法,就需要制作面筋:从家里的面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面粉放水盆边,然后不停地往手心握着的面粉上洒水,手指忽松忽紧,忽紧忽松,不停地动作,目的是挤兑出面粉中的淀粉,只留下面筋来。经了数分钟的反复冲洗,一小团灰不溜秋黏黏糊糊的面筋就呈现在手心了,摘片大些的树叶来,包住面筋,塞进大裤衩腰眼处松紧带翻卷成的那个夹层里备用,再到不远处的苇塘边掘来一棵粗壮高大的芦苇,打掉苇叶,芦苇的尖梢一定要留下。

剩下的工作就是找一棵趴有知了的树了,我们往往选择柳树,柳树障碍少些,上边知了又多。

打开包面筋的树叶,揪下小指甲大小的一小块面筋粘到苇梢上,然后悄悄地、悄悄地举了苇秆,往一只个型、位置俱佳的知了的翼上凑,半张着嘴,半努出舌头,绷紧了神经,小心,小心,靠近了,靠近了……猛地把带面筋的苇梢往它一边的翅膀上一戳,“吱——”随着一声惨嚎骤起,粘住了!“吱吱——吱——吱吱——”再挣扎,又有什么用。哈,该死的,竟撒了我一脸的尿,凉凉的,苦苦的,呸……呸……哈哈……

小包黑子

它是妈妈在路边草丛里发现的,也不知是自己走丢了,还是被家里人扔掉的,反正妈妈看着可怜,就把它抱回家了。

它太小了,可能刚刚满月吧,走起路来慢慢的、一晃一晃的;它的黑鼻头油汪汪的,有点像我花布褂上的黑纽扣;它的小眼睛真好看,有点像隔壁三奶家那棵杏树上结的牛角杏子;至于它的耳朵么,倒是不怎么好看的,耳朵尖耷拉着,一点也不精神,嗨,还不如咱们家花花的耳朵好看呢。花花是谁啊?花花是一只老花猫。

是家庭成员总该给起个名字吧。就叫它“小包黑子”吧,妈妈说。估计是妈妈看这小狗东全身黑漆抹乌地,没一根杂毛,又加上前一晚在大队部门前的晒场上刚看了小戏“包公斩美”的缘故吧。

看来小包黑子对它这个新家倒也喜欢,尽管没什么好吃的,有时,还被我和弟弟抓来掼去的,它还是泼泼辣辣迅速长大了,不到一年时间吧,已经齐到我大腿根高了。

小包黑子的耳朵竖起来了,小包黑子的眼睛更亮了,小包黑子的白牙更尖了,小包黑子的高腿更粗了……嗨,用妈妈的话说,咱家的小包黑子越长越俊,多精神啊!

小包黑子每天要做的工作是:尽心尽职看家护院;陪我和弟弟玩耍;陪花花玩耍……当然咯,也包括闹点小别扭,有时和我们,有时和花花。

那时大人们总有忙不完的活。妈妈把看护弟弟的任务交给了我。弟弟只有五岁大,整天像个小尾巴似的钉在我这个只大他十三个月的姐姐屁股后,甩也甩不掉的。我最喜欢乘妈妈不在时把弟弟放到小包黑子身上,让它驮着弟弟来回奔跑。我扶着弟弟,弟弟揪着小包黑子的耳朵,兴奋得满脸通红,头上冒着腾腾热气,两脚垂在小包黑子的肚皮两侧乱踢腾,不停地大喊大叫:“驾——得儿驾——马,快跑!”

呼哧呼哧跟跑着。跑着,跑着,我也想骑“马”啦。

命令小包黑子站好别动,我让弟弟朝前坐坐,自己扶着弟弟两肩使劲抬起一条腿往“马”屁股上摞,勉勉强强够上去,另一只脚刚离地,只听“啪”的一声,“骑兵”和“马儿”一起倒地啦!

急急慌慌拉起弟弟,拍拍两人身上的土,我绷着脸朝已经爬起来的半虾着腰哆嗦着的小包黑子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臭小包黑子,臭小包黑子,看我不打死你……”

小包黑子朝前一个踉跄后,仍旧缩头缩脑半虾着腰哆嗦着站定了,耳朵尖一抖一抖的,一声不吭,只把两只贼亮的小眼睛偷偷地朝上翻着瞟我们,粗粗的大尾巴紧紧地低夹着,垂在屁股后,几乎触到了地面。

唉——瞧你这副可怜巴巴的德性样子,想想也不能怪你哦,小包黑子,一只狗怎能驮动两个大孩子呢,况且都是穿着厚棉衣的呢。不由得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它冰凉的黑鼻头说,好啦小包黑子咱们下次注意啦……小包黑子立马活转过来,仰着头晶亮着大眼睛哈喇着大舌头紧贴着我和弟弟不停地蹭来蹭去,大尾巴圈浪圈浪地,晃荡个不停——嗨,这个臭小包黑子,尾巴尖都扫到弟弟眼睛里去了!狗东西,真是打皮,用妈妈的话说,给你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啦。

小包黑子有时就是傻。那天早上我和弟弟起床后,明明看它在院子里走得好好的,可眨眼工夫就见它发狂地追着自己的大尾巴转圈。自己的尾巴怎么能追到呢!你动,尾巴也跟着动啊,这我们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呀,笨小包黑子!

还转,还转,还转!这样转下去,还不得晕死啊!这我可是受过罪的哦,那次披着床单学戏台上的小姐唱戏时那样转呀转,转呀转,转到最后,一下子掼出去,摔了个嘴啃泥,差点把大牙磕掉了不说,还狂呕个不停……我大喝一声:“小包黑子,别转啦!你想死啊……”半天,它才愣愣地停下来,缩着脖子歪着脑袋朝我看,大尾巴一摆一摆的。嗯,我知道你什么心思了,吃饱撑的是吧?老一套玩腻了是吧?我一抬头,看到锅灶屋的破板门上靠着一只驳了漆的铁壳子气筒,灵机一动:嘿嘿,给你打打气,看看反应怎么样!

指挥弟弟拖来气筒,我招呼小包黑子坐在我脚跟前别动。小包黑子真听话哦,让它做啥就做啥,这次,它还以为我们和它做游戏玩呢。我让弟弟彎下身子一手掀起它尾巴,一手把气筒的胶管出气口塞到它屁股眼上。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一下揣下气筒手柄,就听“嗷——”地一声长啸,小包黑子一蹦三尺高,“嗖”地一下蹿出家门没影了!

想不到小包黑子反应这么大哦,吓得中饭都没敢回家吃,只在天擦黑时才贼头贼脑蹩进家门离我们远远地站着。结果呢,挨妈妈狠狠的一顿臭骂,对于我这个罪魁祸首来说,是逃不了的啦。

嘿嘿,好朋友不记隔夜仇的。第二天,小包黑子就又和我们高高兴兴地黏糊到一起了。

当杏花盖满村庄的茅草房子时,妈妈养了几十只小鸡崽。我们都知道,母鸡崽长大了下蛋换油盐酱醋还有我们的书本学杂费,公鸡崽长大了逢年过节来客杀肉吃。

一天中午吃饭时,锅灶屋里照例热腾腾一片:我们在饭桌上忙乎,黑子、花花还有小鸡崽们在饭桌下忙乎,大家都饿啦。

忽见弟弟偏转过身子,指着一处连声尖叫:“妈!姐!快看快看!小包黑子逮到老鼠啦!”可不是么,就在土灶旁的煤炉边,小包黑子嘴里正叼着一只吱吱乱叫乱踢乱蹬的大老鼠呢!那大老鼠肉红的尾巴都拖到地上啦,真大呀!快有黄鼠狼那么大了呢!看来,它是想乘乱偷吃鸡崽呢,幸亏被小包黑子及时发现!妈妈一把抄起煤炉耳朵上挂着的火钳子,从小包黑子嘴里夹过那只吱溜乱叫的大老鼠,一下子狠狠掼到地上,啪啪跺上几脚,在确定那个眼珠子嘴巴耳朵都冒出血来的家伙死翘翘后,扔给急吼吼等在一旁的花花做美餐了事。

妈妈蹲下来,一根手指戳着趴在桌腿根啊呜啊呜吃得欢的花花脑袋说:“你个死花花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小包黑子多能干啊,本来该你做的事情都给代替做喽,真是好样的……哪个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我看咱们家黑子这闲事管得好哦……”妈妈边叨叨着边抬起身子,从饭桌上拿起本来该属于她吃的那块玉米面饼子想了想扳下半块来,豪气地赏给了有功之臣。

小包黑子这家伙看家护院确实是一把好手呢。只要有陌生人接近我们家院门,它就狂叫个不停,要是我们出来迟一点的话,它甚至会冲到人家身上去撕咬人家。害得只要一听到小包黑子叫唤,我们就得飞快地跑出去招呼。

小包黑子精着呢,看家里人對客人热情就知道不是坏人,它会立即住嘴改成摇着尾巴往客人身上跳,扒拉人家,甚而想去舔人家的脸,这可是它热情待客的最高礼遇哦。害的人家只好扬起胳膊挡着脸连连后退。

面对小包黑子没完没了一塌糊涂的热情,我们只得猛踹它的屁股让它夹起尾巴老实躲一边委屈去了事。

不过你得承认小包黑子记忆力就是好,比我们还好,只要和客人打过一个照面后,在TA下回来我们家时小包黑子保证就会像对待老熟人一样礼遇TA啦。

有一点例外:要饭的上门,那就倒霉喽。小包黑子好像对满身破补丁手拿破棍破碗的人就是不放心,哪怕这个要饭的上门十次,它就狂咬十次。因为这,它也没少挨家里人的脚踹,可就是死性不改,这个狗东西!这方面就不如我们了,我们还都能记住妈妈的话呢,妈妈说,要饭的可怜呢,能上门张嘴的尽量能给一点就给一点,要对人家有尊重,不要像有的庄邻那样乱呵斥……

小包黑子还有一个小缺点,就是嘴巴有点馋,这个缺点有点像我。吃饭时它和花花在饭桌底下常常会为了一块烂芋头,或者一根破鱼刺搞得紧张兮兮:一个伸长脖子把头匍匐在脚爪边低沉“齁齁”着,一个弓着身子炸着花斑毛龇着尖牙粗声“咔——咔——”着。

这时,我就会学着妈妈那样骂小包黑子:“小包黑子,妈妈说了,大的应该让着小的,你看我也好吃,遇到好吃的还不都留给弟弟啊,花花比你小,不许你欺侮花花!”小包黑子朝我翻着白眼,似乎在说,哼,到底哪个大呀……哪成想,就在它分神的当儿,花花“噗”地弹出一爪子狠狠挠在它的鼻头上,小包黑子的小鼻头立刻渗出血珠子来。

这个死花花,怎么能搞偷袭呢!在小包黑子“嗷——嗷——”的惨叫声中,花花叼了战利品夺门而逃,小包黑子忍痛紧随其后追出去了,我和弟弟也丢了饭碗追出去了。

花花情急之下蹿到家院里那棵枣树上,小包黑子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仰了头朝花花不错眼珠子地狠狠盯着,四蹄焦躁不安地交换动弹个不停,大尾巴愤怒地打着卷儿翘得硬硬的,也不晃荡了。过了一会儿,看花花还不下来,就气急败坏地站直了身子扒在枣树干上,用两只前爪“嚓嚓”地挠树皮,枣树枯皮都被它挠下来一块一块的。

花花抱紧树干,回转头朝下看,一看小包黑子那阵势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一个不留神,嘴里的东西掉下来了,小包黑子猛地冲过去,一口叼住那点食一个囫囵就吞下肚去了。唉,贪吃的小包黑子。不过,这也不能怪它的,那年月,哪个不对吃感兴趣呢?!

开心的日子过得快哦,转眼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麦黄时节到了,巴巴的丰收时节啊,大人小孩包括所有的活物们都等待已久的准备好好大吃一顿的好时节哦。哪成想,小包黑子的厄运到了!

那时还是因为年纪小吧,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知道生产队长领了十来个扛锹拿棒的壮年人挨家挨户找狗打,说是上边的政策,要把狗全部打死,说狗会传染什么狂犬病。

我们家小包黑子这么聪明这么听话怎么会传染狂犬病呢?!我才不许谁打死我们家小包黑子呢!

隔壁三奶家清楚地传来狗的惨叫声,不好,已经打到三奶家那条老黄狗了。小包黑子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抖抖索索地一声不吭蹲在我脚边,我和弟弟眼泪都急出来了,抽搭着连声问妈妈怎么办怎么办?!妈妈也难过死了,她眼里汪着泪,忽然急吼吼地对我说:“快!快,四儿,快把小包黑子带到门前的麦地里躲起来!等打狗队走了再回家!”

我和小包黑子一溜烟窜出家门,等到天黑透了才推开家院的破柴巴门。中间妈妈给我们送了一次午饭。

哪知刚回家不久,生产队长那瘦长的身影就投射在我们家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了,他不紧不慢地和妈妈唠着嗑,说什么老师(妈妈是村小老师)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啦他是执行政策上边压得紧不要给他难做啦之类的话。妈妈只好答应明天早上让打狗队来完成任务。

小包黑子最终被吊死在院门前的那棵老桑树上了。

它很信任地走近妈妈,甚至是讨好地摇着尾巴,让妈妈把用粗麻绳打的活扣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它那抽搐在半空的眼神定格在五月的麦香里。

挨蜂蜇

在匆匆喝完一大海碗红薯稀饭后,我捧着稍一晃荡就咣当乱响的大肚皮,狗似的房前屋后乱窜,试图能寻出点什么好吃的来。那年月,缺吃,馋。最终,目光落在外婆家院子 中央那棵大枣树身上。一树的青疙瘩,兴许,能给肚子里的馋虫奉献上几颗早熟的泛黄的家伙来。

三下五除二踢溜掉前卖生姜后卖鸭蛋的带袢子布鞋,学外婆家那只大黄猫,两手紧合住大枣树粗不拉碴的腰身,两脚猛地往上一蹿,噌噌噌,几下头爬到枝桠间。小心避开枝条上的刺,极力忍着膀子上的痛(裸露处被皲裂成刀口样的树皮划拉出一道道血口子),瞅准一个,“啪”地揪下来,忙不迭扔进嘴,呸,难吃死了,咬到木头似的。再揪一个,呸,还木头。再……唉——看来,枣,在这个节气,是吃不成的了。

悻悻中,打眼四看。阳光晴好,树影斑驳,小风揩得枣树叶金忽忽一片,似有无数的蜜蜂在眼前飞。哦,对了,外婆家不是养着一窝蜜蜂么,就在堂屋南屋檐底下的墙洞子里,每年花期过后,外公总能从那里掏出几块黄亮亮的蜂蜡来,为一大家子缺油少肉的口舌带来老大不小的惊喜。

提起蜂蜡,那股甜,那股香,逗引得我舌根子底下的口水直汩汩朝外冒,止也止不住。毫不迟疑地哧溜下了树,鬼急慌忙往那甜蜜处跑。

蜂们都在呐。嘤嘤嗡嗡,闹腾得很,从罩住墙洞的竹筛眼子里拱进去钻出来。看它们忙吵吵的样子,比大田里那些劳作的大人们还勤快一百倍。

今年的蜂蜡到现在连星尖都没到嘴边。也不知外公整天都忙些什么。我可是等不及了,自己来弄好了。

那么高的墙洞,对于一个小小孩来说,肯定够不到。

难不倒我的。

迅速跑到家后柴沟地,拣一根粗壮高大的芦苇柴,扳倒,打掉苇叶,留下梢尖,扛回,待用。

我很清楚,蜜蜂们不会轻易让人抢了食去的,得用什么东西遮挡一下自己,才不至于被它们蜇到。外公的罩衣?外婆的围裙?小姨的裙子?不行,都太小了。忽然,灵光乍现,想起好东东来咯。

急慌慌跑到外婆睡觉那屋,抄起床上的花被单,就往自己身上罩,嗯,这么大的花被单,不愁罩不实自己的。狗蛋蜜蜂们,看你们从哪里下口吧……这么想着,禁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哈——哈哈——似乎,黄亮亮的蜂蜜已经饱蘸在手指上,吸吮进嘴里了。

一切准备停当,悄悄靠近南墙根,挪到蜂窝底下,只露出俩眼珠子,踮起脚尖,用被单裹着的两只手一前一后斜竖起芦苇柴,把梢尖慢慢往竹筛眼里凑……

当我趴在地上嚎叫成一团,被小姨好不容易从床单里扒拉出来的时候,右眼,已经黏糊在一起,睁不开来了,右眼皮盖子,火不燎辣地跳疼,连带着心脏,都咚咚地跳疼!

真是倒霉,跑再快,还是被捅炸了锅的蜂群中的一只钻进被单,蜇在右眼皮盖子上了!我的妈唉,疼死人了啊!一惊一乍,一惊一乍,钻心钻肺地跳疼,这种蜂刺的滋味,恐怕只有挨蜇过的人才更知道吧。

幸亏小姨有经验,用她的小格子手绢不停地蘸着臭肥皂水,替我擦痛处,才感觉稍微好受些。可是,她的唠叨,一点也不让人好受,“你以为你谁啊,顶个花被单,就成能干豆似的……挨蜇,不屈,活该……”

好不容易挨了一会儿,我就臊得猛地推开她,几步窜到贴在锅灶屋门边土墙上的那片破镜片前,伸头一瞧,哇啊,右眼已经严丝合缝,油光锃亮,肿胀得不成样子了,活脱脱的一只大青枣,并且,是全树中最大的那只大青枣!

下意识地抬起头,迎着毒辣辣的大太阳,用力瞪大那只好眼,朝空中高高的一大蓬看。枣们,此时正挤挤挨挨在枝叶间,互相咬着耳朵呢。唉,瞧一个个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的样子,分明是在议论我,嘲笑我。

霎时,痛处更觉痛了。唉,又怨得了谁呢,谁让自己刚才祸害人家的呀。

那时中秋

一大早就被一阵嚯嚯的磨刀声惊醒,不消说,那是父亲在缸沿上磨菜刀,一会儿,鸡圈里不知道哪只公鸡就要倒霉了,每年的今天都这样,中秋节嘛,对于平时沾不到一点肉味节俭惯了的村人来说,在这天放肆地吃上一只家养的公鸡,倒是完全可以原谅的。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伸脚踹踹睡在脚头的弟弟,“噢,噢,八月半喽,快起来看爸杀鸡去嘍,今天家里有好吃的喽……”听到咋呼,小包黑子一溜烟跑进来(那时还没被打狗队打死),它立在床头,半歪着头,尾巴翘得高高的,晃个不停。小眼睛亮亮的,一会儿望向我,一会儿望向弟弟。今天它和我们一样高兴呐,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够肥肥地吃上一顿,实在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而且,顶顶重要的是,晚上赏月的时候,还能吃到香香的月饼呢,这么想着,口水差点掉出来,我催促弟弟赶快穿衣服。

三下五除二套好破夹衣,我们几步窜到了院子里。父亲听到动静,抬起头笑呵呵地说不睡啦平时喊都喊不醒的!朝他扮了个鬼脸,跑进厨房,母亲正在灶间烧开水,一会儿烫鸡用的。见到我们仨一字排开戳在灶前,母亲笑眯眯地吩咐我:“四儿,山芋稀饭烧好了,盖在草捂子里,快点盛了带弟弟吃,吃完帮爸爸杀鸡。”山芋稀饭?天天山芋稀饭,眼睛早就吃绿了,今天我们的小肚肚可要专门留着装好东西呢。有了阴暗的想法,我只是胡乱喝了几口稀饭,就跑出去帮爸爸杀鸡了。

盼望已久的大餐终于开始了。一盆豆角烩鸡肉,一盆海带烩猪肉,一盆红萝卜烩马鲛鱼,还有一盆水煮豆腐,构成了我们中秋午宴的全部。一家七口围了破桌团团坐,欢声笑语中,筷子翻飞,碗碟叮当,每盆菜吃起来都是那么香啊,香得我们差点把舌头都咽下肚,特别是那些大肥肉,嚼起来真过瘾,油噜噜地,直往嗓子眼里滑。

不知怎么地,吃着吃着,我就感到有些头晕了,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母亲朝我狠狠剜一眼,直埋怨:“贪吃嗨,吃醉了吧……”嘿嘿,能捞到好吃的,管你啥醉不醉地,我很快就调整好状态,抬起身子伸长筷子顽强地向菜盆挺进。

不大一会儿,锅碗瓢盆统统见了底,肚子涨得生疼生疼,食物几乎漫到了嗓子眼啊。我懒洋洋地伸头朝桌子底下望了望,嘿,小包黑子正吃得起劲呢,那些鸡骨头破鱼刺啥的到狗嘴里就化了的样子,嚼都不用嚼啦?!真是死吃相,比我们还难看呢。很快地,地面上就被它舔舐得一屑不剩,干净得把蚂蚁都气跑了。

下午,我们边做游戏边等着天赶紧黑下来,月亮赶紧跑出来。妈妈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她先用糟头发了一些面放在灶头上醒着,然后把吊在房梁上的生花生拿下来(不放高的话,早被我们偷吃了),炒熟分给我们姊妹五个一人一碗,接着她又炒了一些地里收的黑芝麻,放在蒜臼里让大姐不停地捣。捣碎的芝麻糊发出异样的香,我们都围拢来,妈妈把一些白糖混进芝麻糊,搅拌均匀了,让我们姊妹几个张开嘴一人一汤匙。真香啦,一辈子要是能把这东西吃足了就心甘了。看着我们一个个直勾勾的眼神,妈妈说不能再吃了,待会要用它包糖饼呢。接着妈又剁了一些萝卜一些青菜,码上盐,挤去汁水,放在盆里备用。这是做菜饼用的,我们这里的风俗是中秋节这天晚上非吃糖饼菜饼不可,取的是一个团团圆圆的意思吧,那时,不是每家都能买得起月饼的,只好用这个东西代替月饼了。我们家因了父母都是教书的,相对于村人来说,日子过得稍微宽裕些,所以,每年二斤月饼还是能够归置来家给姊妹几个解解馋的。

当月亮红着脸从小村东北角的芦苇丛里爬出来的时候,妈妈烙完了最后一张饼。父亲和大姐早把破方桌抬到了院子里,我们姊妹几个又是围了方桌团团坐,喝稀饭吃馅饼之前,妈妈开始发月饼,二斤月饼,一斤四块,统共八块,姊妹五个一人一块,余下的三块呢?爸爸让我们饭后给住在后庄上的姥姥姥爷一人送一块去,最后那块呢?多半是我们庄子上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霸占”了去。

提起那个瞎老太可怜呢,家里穷死了,根本买不起月饼,就是买得起也轮不到她吃啊,儿孙个个都是无义不孝的主,平时饭能给她吃饱就算不错了,她的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根本分辨不出原来布料的样子。爸爸妈妈看她可怜,常会在她到我们家串门的时候,给她盛上一碗饭补垫补垫。中秋节这天晚上,她是必到我们家的,在这里,她大概是可以寻得到一点点慰藉的。

树影朦胧,月上中天,篱笆院前的田野里升起一层薄薄的雾,秋虫在墙角的砖缝里发出凄清的鸣声。捧上那块珍贵的月饼,就上一口洁白的月光,我们一小点一小点小心地舔食着……

遥想那年

除尘、贴灶码、吃祭灶饼、放鞭炮……年味,终究撑不住腊月二十三小年的种种诱惑,粉墨登场。

还有七天,就是除夕夜了。母亲愈发忙碌起来,拆洗被褥、磨豆腐、蒸馒头、炸丸子、炸酥果……当然了,还有我们姊妹五个的新衣服也得抓紧赶出来。

为了省钱,母亲总是去集镇扯来布头,趴在家里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上自己做。白天忙,做衣服的工作往往安排在深夜进行。嘚嘚嘚——嘚嘚嘚——那一阵,陪伴我们入睡的,总是缝纫机欢快的脚步声。煤油灯枯黄的光,把母亲的身影拉长,变形,影射到对面的土墙上,状如一只刚出洞的知了狗,挥舞着大螯爬啊爬,温暖了我们一生的记忆。

父亲也开始他一年一度的特色忙碌。作为村里唯一的教书匠,写春联的事,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他总是乐此不疲,早早地准备了笔墨在家中等待。柴门小院突然热闹起来,从天亮到天黑,时不时地,就会有村人胳肢窝夹着红纸,笼着袖笼,嘻哈着满嘴白汽蹩进门来。

总是我给父亲打下手。叠纸、裁边、倒墨、把写好的春联陆续捧到平整干燥的地方晾……也难怪,三个姐姐得帮着母亲干活,弟弟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娃,任务就是满庄子疯玩,家里人都惯着他。这几天,母亲出手也大方,只要他开口要钱买掼炮玩,总会窸窸窣窣着从贴身的老棉裤裤兜里抠出一两个2分的或5分的硬币递过去。自此,啪啪的掼炮声远远近近冷不丁地就会炸响在小村的不知什么角落,那是全村男娃们的杰作。此起彼伏的掼炮声加快了年味往前奔跑的步伐。

父亲给村人写春联纯属义务,有村人不好意思或者是图个吉利什么的,连带红纸放下的,往往还会有一两条大糕。母亲也不推辞,含笑收下,只是在他们临走时,也会硬往他们胳肢窝或者黄大衣的口袋里塞上一两条家里早就备下了的大糕。

父亲的春联长长短短、形形色色,贴在门上的自不必说,还有贴在箱柜上的“招财进宝”,贴在猪圈、鸡窝、牛栏上的“六畜兴旺”,贴在粮囤上的“五谷丰登”,贴在独轮车上的“出门大吉”,贴在锯子上的“开句有言”等等。年后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我到哪一家小伙伴家玩,目光總会不由自主落在父亲的大作上,那种亲切感、自豪感无以言表。

焦心期待中,大年三十终于到了。

天,一如既往地冷,滴水成冰。家门口雾茫茫一片,麦田里罩着一层白,霜很重。原来最怵早上出被窝的我们,今天,一个赛似一个麻溜,无须大人多言,天刚放亮,就一个个活猴似的哧溜下地了,笼着袖筒,缩着脖子,拖着两条冻成冰渣的黄龙鼻涕,两腮抹了胭脂似的,通红通红,叽叽喳喳到处乱窜,没一点老实气,也不朝母亲哼哼唧唧喊冷了。哦,中午要吃好东西咯,中午要吃好东西咯……哪里还感觉得到冷!

雾气渐散,当太阳的金线斜着蹿进锅灶房门口时,母亲吆喝着一个个冻得青头紫脸的家伙赶快回屋吃早饭。稀的,照旧是棒子面稀饭,干的,却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纯白面馒头!并且可以尽着吃,管够!

还是少吃点吧,我们一边狼吞虎咽着,一边不停地互相用眼神提醒彼此,还是忍着少吃点吧,中午还有更好吃的呢!鸡鱼肉蛋,那也是可以尽着吃的,管够!巴望了整整一年了呢!

日上南窗,暖意增生。年夜饭正式开始,饭菜的热香气和着光线里飞舞的尘埃,在空中飘啊飘。举着筷子,我们的目光似灶膛里正燃着的柴火,刺亮刺亮的,照彻着整个桌面——得瞅准了,拣最解馋的先下手。

大白菜海带粉条炖猪肉最受欢迎。满满一大盆,连汤带水,呼啦呼啦,不一会儿,就被一大家子人风卷残云个底朝天。

不行,哎呦妈哎,头晕,犯困,想吐,我这个家里公认的小好吃,又一年,因为贪吃太多的肥猪肉腻住食了。哎呦喂,大家也别笑话俺啊,那年头,平时哪能沾到什么肉味呢?一下子有那么多肉摆在面前,能不照着死里吃么?

母亲见我歪头趴在桌面上翻白眼,连赶三吆喝,四儿,快去床上躺着去!快去嗨……睡一觉就好喽……不行,新衣服还没上身呢,压岁钱还没到手呢……我醉醉咕咕勉勉强强翘起头,朝母亲哼哼唧唧着。

母亲赶紧取来新衣,就在饭桌旁把我半拥在怀里动作起来,扒下旧的,套上新的。崭新的花罩衣罩在袖口和下摆接了三截的破棉袄上,发出好闻的清香,我捏紧父亲递过来的压岁钱,那是几个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心满意足歪歪扭扭向床沿挪去。

等母亲把我喊醒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空气中弥漫着炒花生、炒葵花籽、炒蚕豆的香气,远近村庄零星传来鞭炮声。唉,并不是每家过年都能买得起鞭炮放的哦。

我半躺在床头,迷迷瞪瞪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一大海碗炒花生,一股愧意袭上心头:夏天母亲在自留田里种的那点花生收获后,被她装在父亲的一条破老蓝府绸裤子里,两腿叉着吊在堂屋大梁上,说是留着过年炒给我们吃,吊起来防着老鼠偷。要知道,我是比老鼠还难防的主哇,哪里经得住我三天两头扶着衣橱蹬着摞在椅子上的板凳偷吃呢。原来鼓鼓囊囊的两个胖裤腿,早被我这个大老鼠搬当得瘪皮拉踏的了。说实话,到最后,每次朝房梁上望,我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了,就硬忍着不敢再偷吃了。唉,估计母亲早就知道了的吧,只是,她不说罢了。

快到深夜十二点了。父亲停下正在给我们讲着的反特故事,起身拿鞭炮去。深夜的寒气真重哇,我哆哆嗦嗦从床上爬起来,到黑咕隆咚的大门外瞧父亲点鞭辞旧迎新。

鞭炸得断断续续。母亲说,这样的鞭炸得不吉利,这次鞭没买好。父亲回头朝紧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弟弟轻声说,大五子,下次能不能不从鞭挂上拆鞭玩?瞧这鞭被你弄的。

大五子,我那个头点得鸡啄米似的亲爱的小弟弟,我知道,明年过年时,他又会忘了的,照拆不误,和我那副贪吃的嘴脸一个样。

书中乐

那时候,总是小人书唱主角。千方百计搞到一本后,大家一窝蜂地跑到村头社场的草垛上,头靠头,肩并肩,趴围在一起,粘着口水,一页一页小心翼翼掀过去。掀着掀着,就有哭声响起来。不消说,那是看得慢的被看得快的挠破手背了。不过,不一会儿便会自动没了声响,看书要紧,过这村没那店的。要知道,那年头,读物真是少得可怜。

假如恰逢看的是电影翻拍过来的版本,那就更高兴了,一帧帧画面早已烂熟于心的,这就完全省了看不懂的担心。看得兴起,表演开始了。我们小孩子的记忆力就是好哦,尽管都不识字,可大段大段的台词对答起来毫不含糊格里蹦脆呢。演着演着,便又有哭声响起来,哭得那真叫伤心加绝望哦,连国骂都用上了,唬得大家一下子作鸟兽散。都怪演“国民党”的那个小孩把老虎凳的砖头多加了一块,“小共产党”吃不消啦。不一会儿,淤着泪痕的小孩就被他娘老子一路提溜着,扔到惹祸小孩的家门口,那个惹祸小孩一顿肥美的“辣酸汤”是喝定的了,杀猪般的嗷嗷惨嚎声便又在小村的上空缭绕。被家长揍得屁股发肿者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了,以后再也不理那个孬种啦,再理那个孬种就是叛徒!可是,刚一转身,两颗小脑袋就又嘀嘀咕咕拴在一起了。孬种就孬种呗,谁没做过不是?

村子里,我们姊妹几个倒是有几分优越感的,因为母亲是村小老师呀,看不懂的小人书可以让她讲给我们听。天黑时分,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我们的眼睛一闪一亮,一幅幅画面便同电影似的呈现在眼前:江姐手指被钉上竹签了,董存瑞举起炸药包了,嘎子把枪藏进鸟窝了,小矮人们把白雪公主抬进小木屋了……

父亲那只旧藤条书箱最让我们感兴趣。每年梅雨季节过后,父亲总会把它请到大太阳底下好好地晒一回。乘着帮父亲扑打到处逃窜的小白蛀虫的当儿,翻一翻那些泛黄的带着些许霉味的旧书倒也是一件乐事,因为里面有很多精美的插图,虽然抵不得小人书看,但是用张薄纸蒙在上面描图案却也是很有趣的(后来读鲁迅的《三味书屋》才知道大师小时候也玩过这招)。描着描着,家里高高低低的土墙可就倒霉了,上面乱七八糟布满了我时时兴起的用灶膛里的烧火棍画的炭灰画。遭母亲骂是情理之中的,但外公的话总给我勇气:“这小丫以后肯定能出息,你看这大美女画的,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嘴……”

一次,我在一本书中竟然发现了三张半身像的照片,一张是黑白的,上面微笑着一个圓圆脸打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另两张是彩色的,分明是同一个漂亮姑娘照的,她真好看啦,烫着长长的发卷,一张穿的是泡泡纱连衣裙,一张穿的是翻毛领大衣,无意中,我还看到这两张彩照背面都有黑蓝墨水写的字呢。赶紧跑去拿给父亲看,父亲咧了咧嘴,说,那个大辫子姑娘是你母亲年轻时候啊,认不出来?你母亲年轻时皮肤白着呢,面人似的;至于那个姑娘嘛,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南京人,叫王凤仙,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家里有钱得很,每到星期六家里就会派司机开车把她接回家过周末,她身上那件貂皮大衣值钱着呢,那时,我们这些穷小子都能以帮她拿着大衣为荣,呵呵。

我接着问父亲照片背后写的是什么,父亲脸上现出少有的忸怩神色,含糊地说了一句:那是诗,小孩子家告诉你也不懂的,出去玩吧。后来,等我上初中时,终于明白那两张照片后面诗的意思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都是李商隐的,可以想象,父亲当年这个儒雅的穷小子或许曾经在那贵族姑娘的心湖里投下过一点点波纹的吧?不得而知,也不好去问父亲,只是在脑袋里很可笑地蹦出那句老话:书中自有颜如玉。哈哈,这是歪曲的说法,谁让父亲把那个凤仙夹进书页了呢!

上学了,识字慢慢多起来,父亲的那些宝贝有些连估带猜能知道大概意思了,于是开始仔细研究起来。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一个闷热的下午,独自一人躺在昏暗的茅屋里,翻看父亲最喜欢的那本《白话聊斋》。因是繁体字,又是半白话的文体,对一个尚读三年级的孩子来说,读起来确实有些吃劲。但是,这丝毫冷却不了一颗热情的心,那年头,还有什么可拣头呢?只能逮着黄牛就是马了,一点一点瞎啃吧。哪承想,这一啃呀,就越啃越欢喜,同时,也越啃越害怕,什么鬼啊狐啊妖的,全都跳出来了!啃着啃着,就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不知不觉中,拉过花被单包住了头和脚,趴在里面读。《画皮》?这篇同样精彩不?看看再说。呀!鬼把人皮脱下来画脸了……呀!鬼把尖尖的爪子插进王生滚热的胸膛捧出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了!此时,只觉身上根根汗毛直竖,每一个毛孔都往外冒冷气!不由得惊惧地胡乱扯下被单,翘起头,朝四周瞥了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影了,恍惚中,似乎看到那只恶鬼狞笑着从门后张牙舞爪扑过来了! “妈呀!”我大叫一声,猛地甩掉那书卷,“嗖”地一下窜出茅屋,一口气跑到庄头嬉戏的小伙伴中间才算定下神来!

喜欢读书是好事。但是,什么时候读什么书还是要合时宜的,否则,只能是自作自受了。记得青葱懵懂那阵,同学间疯传琼瑶小说,特别是女同学,甘之如饴,如痴如醉。什么《燃烧吧,火鸟》《烟雨蒙蒙》《在水一方》等等一些缠绵悱恻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故事,不知道撩动了多少青春年少萌动的思绪,当然,我也不例外。避开父母的视线,饥不择食到处搜罗来看,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电筒看,甚或白天课堂上偷着看,后者是要冒极大风险的。记得那节数学课,瘦瘦高高的魏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星乱溅讲得正酣,我却意醉神迷在《雁儿在林梢》里,“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白云深处多寂寥……月光林中——” “照”字没看定,同桌胳膊肘猛地捣过来,急速抬起头,月光不见照,倒是魏老师锋利的目光狠狠地照过来!只能羞愧地低下头,听他大声训斥:“你大你妈花钱就是送你来在课堂上看闲书的么?你以为你大你妈苦钱容易啊……”

还有一位比我更惨的,一节课上,该同学正辛勤地默默耕耘放在桌肚里的闲书,谁料想,班主任猫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呢,只见他一个箭步窜到她跟前,当场从桌肚里扯出厚厚的一大本,狠狠地掼在桌面上,破口大骂:“嗯,《白马王子》!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看《白马王子》!我看这么胡混下去,以后连‘黑马王子也找不到……”琼瑶啊琼瑶,都怨你啦,你让我那漂亮的女同学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啦,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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