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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美器

2019-05-24杜鸿

文学港 2019年5期

杜鸿,创作有文学作品三百万字,曾获首届青春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当代小说奖。编剧电影《五百米八百米》获第四屆温哥华华语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第23届法国维苏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马车奖及巴黎语言学院奖。

1.宗谱记韵

岁月无痕,时间有齿。或许时间的唇,如婴儿一样稚嫩,如小鼠一样无力,如风一样无声音。除非树叶、残枝或是随之轻飘漫舞。但是,时间总是穿越所有的物体,与你无声融合。所以,当时间落在这些纸上,它们便会发黄、残卷、欠缺,继而像老人的脸与手背上长出的斑点一样,让万物变成时间真相的嘴脸。如峡谷和舞台剧目里的幽魂一般,游历在有生命和没有生物的事物之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除它之外的一切,所贡奉的万千滋味。

于是,这本宗谱被啃噬成残缺不全的散件。然后,一代又一代生命的繁衍与家族文化承传,甚至那些极致简约笔墨之上的命运轮回,全部隐匿其中。生命起落,命运沉浮,像电影胶片在播映机上流转。投影到世界这个大屏幕上的,则是中国历史的波澜壮阔与接承转合。

扉页泛黄。上面的水渍、污垢、破绽无处不在。然而,造物主的艺术之手永远是那么工于心计,沉溺于细节。水渍洇染而成的一幅中国版图,落在封面右上黄金分割线上,与族谱名,与下面如江河静呈的残缺,共同构成了人们思绪的幽境。而藏主虔诚地整理着它们,以绽露青筋的手和鲜活无比的生命侍弄着它们。或许在他身前身后,他的祖先们早已一排排站在那儿,凝望着他。如同清晨上操的校园。他们是在等待他的点名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此时此刻,历史与现实,无疑就在袁裕校的手指之下,交错成袁氏家族的坐标,交错成每个中国人不可逃脱的宿命谱系。

2.代表当选证书

油印楷书,发黄的纸质,第007号,袁名龙当选为兴山县峡口乡第○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兴山县峡口乡选举委员会。1958年3月16日。

这是中国最基层单位的民主政治存根。就是这片选举证,一直沿袭至今。直到2016年10月20日,我所在的西陵区,同样凭着这张小小的选票,行使着每位公民的权利。而今天距1958年,整整58年。这样一张弱不禁风的小纸片,即便它的颜色由白变黄,甚至将来有一天会变成褐色,甚至黑色。但是它上面的字迹一直没变,它所代表的政治样式没变,它所赋予主人的权利没变。

这说明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时间的稳定和坚不可摧。

3.铁笔蜡纸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中国人著文章自古讲究文法、布局、呼应,或是文以载道。西方人也有讲究,便是思辨和深刻。但是,这里面又有学问了。妙笔文章好比力人,所载道理好比重物,如果把三岁小孩看作力人的话,重物便不能超过一二斤。否则,孩子负担不了,压坏了,便是大人的不是。如若让三岁小孩子负担百斤,那就简直是在谋命了。

文章也是如此。三岁小孩子般的文章,只能负一二斤重的道理,七尺壮汉方可负担几百斤的重道。这便才合得体统。这些道理,在方卷筒里的蜡纸(用蜡浸过的纸,刻写或打字后用来做油印底版)与铁笔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物件出现在四通打字机之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铅字打字机或四通出现了,它就销声匿迹退出书写舞台了。但是,它虽然简陋,却是苛刻。首先,掌握它的人,必须是书法要了得,否则,刻了印出来,字写得不雅,遭人笑话。再者就是刻写,度必须掌握好。力道要深重而有节制,字迹要深刻,但是,不能突破。字不深刻,油墨透不进去,等于白劳动了,但是如果刻深了,将蜡纸刻破,则会形成大的墨团,一大片字迹会被它洇染模糊。所以轻重必须得当,整个笔法过程得严格符合著写文章的道理。所谓万事相通,天人合一,就连这一方小小蜡纸铁笔,也是然。

4.老花眼镜

老眼昏花,需要收敛。老花眼镜就粉墨登场。在那些如火如荼的年代,有一副这样的眼镜,必是读书人或是家底殷实之人。说到底,眼睛与嘴巴不一样,它是用来看世界的。而且它离大脑最近,看到了世界,就开始思考世界。所以,有贤达狡黠地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说这话的人一方面智慧,另一方面缺乏科学知识。因为眼睛长在头上,不是长在心上。所以,眼睛应该是大脑的窗户。人类应该万分感谢这扇窗户。正是因为它,人类才战胜了猪狗,一步步成为世界的主持人。

那么,人老了,眼昏了,自然得感谢这老花眼镜。因为它再次开启了人的大脑窗户。当然,也只有当这副老花镜驻足在老人的白头、皱纹、胡须以及苍老的容颜之间时,它才真正有了灵动,有了时间赋予它的真正意义。

5.墨盒砚台

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砚台墨盒是不会轻易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堂前燕。但是,这副砚墨,不仅飞入了,而且连它自己都变成寻常的一部分。相对富贵家族的文房而言,它们也太一般了,整个身子,就只突出了一种功能性的存在感,就连砚盒的边沿上,连一丝雕花琢纹都不曾有过。所以,在它身上就两个字:实惠。

倒是这种实惠的朝向令人肃然起敬。比如,一个再精致的珠宝,它朝向的是权势钱财。虽说把玩起来很赏心悦目,很是怡然自得,但是细究起来,终是虚妄得很。然,这一方砚,这一个盒,即便它们存在在那儿,哪怕它们身上的墨黑与墨香让你深怕沾到身上了不好洗,你只能远观甚至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但是当你一转身,就会突然想到,它们朝向的素手布衣读书人,却是高风亮节、清朗高雅、不浊于世的品性。这时,没有人不会为它们所感动,没有人不在远离它们之后,深深怀念它们。

6.雕壁

雕壁含韵,幽庭藏春。《画壁》电影热映,绚丽多姿的想象如同历史深处最华丽的锦帛,被布呈于现化性叙事延漫的屏幕与现代人的想象之中。而那些朴实无华的甚至是遗落民间的艺术智慧,因为时间的衍变,早已经成为一鳞半爪,或是被无数次的衰减复制之后,仅仅以一种粗陋的存在而存在。如果不是有心人,或许等待它们的,只有腐烂的命运。

即便依然存在着,便是抵抗住了时间的反动,保持了自己足够自信的文化依据和审美坚守。所以,花红草绿、蓝天白云或是盆景镜像,在纸上并不稀奇,在影像里更不少见。但是,当它们集体出现在木头之上,而且是近乎百年的木头之上,并且连它们自己也是百年之前的人手雕琢出来的,每个看到它们的人,一定会被打败。

即便时间带给他们的盛装,是灰褐色的,但是,在它们的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是五彩缤纷的根性灵动。

7.印章

一方印泥鐵盒。天津文教用品四厂胜利牌朱砂印泥,大盒重550克、直径12.5cm、厚度5cm。产于文革1967年至1976年之间。小盒产于1950年至1959年,有“胜利牌朱红印泥”等印刷体字样,图案以天安门闪金光和葵花朵朵向太阳为主体,间以莫名其妙的黑色斑条,或许是印章粗陋的符号化标示。

这方藏品特别少见的是不可多得的印泥,让印章的格局从工业文明转嫁到手工艺术身上。当然,还有被印刷上去的由著名书法家潘龄皋书写的“朱红印泥”四个字。字体圆润丰盈且不失架构之美。剩下的便都是工业制造品的痕迹。这在当时那个铁大于人的时代,非常习以为常。

与之相比,那一组老旧的手工印章盒,红色的外衣被时间遗弃,便成了黑色的方寸。方寸之间,隐含了太多人工的机巧。印章盒里的滑槽,将盒盖推上,就会牢牢地吻合在一起,比现代人的婚姻要牢固得多。而盒尾上的方形分区,自带的印泥会方便它们的主人随时随地启用它们。整个印盒小巧玲珑,方便携带,不失简朴实用。也正是它们的印迹和机巧被集中在一起,以致变异成符号与权力的权杖。即便是以黑色和红色作外衣的蝴蝶,依然掩不住时间的暗淡之光。

8.老国货搪瓷脸盆

搪瓷脸盆的前身是各式各样的木盆。对于小孩子来说,木盆重而笨,用起来非常不方便。但是,搪瓷脸盆就不一样了。而老国货搪瓷脸盆也基本上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稍早点的,上面勾龙画凤,花鸟虫鱼,鲜亮生动。到了文革时期,政治口号和政治事象也无孔不入地爬到盆上面,刻上了时代的烙印。

这些判断全部基于盆肚上的花纹。它们红绿相间,紫环相映。整个花草的色彩没有了后来的狂热与冲动,趋于理性和内敛。但是,这只盆真正让人心动的,是它身上的锈迹与斑驳。一方面是时间作祟,使用过程中的磨损;另一方面还是时间作祟,搪瓷自动脱落。从而将这只盆绣上了时间的沧桑,让人睹物思人,生命流逝的感伤便油然而生。

9.草帽挎包

一枚看不见的钉子或木桩上,挂上一只挎包。然后,随手将头上的破草帽也按在钉子或木桩上,便构成了它们的主人一生的命运,也构成了它们自身风烛残年的命运,更构成了几代人挥之不去的记忆。

帽沿和帽芯一样残破。说明它们患难与共。帽芯几近脱落,只有四分之一的部分与头窝关联在一起。它永远不会脱离它的圈系,而会与其它部分一起,苟延残喘地坚守着属于它们的那方天空。因为,维系它们的,只是一根草辫。草辫由三五根麦草编成,非常势单力薄,但是,不会轻易放弃地断掉。

挎包本是军绿或黄色。但是时间让它变得苍白。和它们附着的泥巴墙面一样,如人脸上的老年斑迹,深深浅浅,层层点点,记忆着时间与风雨留给它的生命喟叹。

就是这破帽子,这老挎包,这老墙。一切因为有了它们就够了。因为它们,已经完完全全以己之力,将时间永远凝固在那儿,如温良的动物在那儿安眠。

10.私塾书盒

一只老红木书盒,一部即将安寝的书,让人看到古人曾经的心态,更看到了一部书的尊严。从书盒,到书,再到安放书的全过程,应该是一本书寿终正寝的历史。如同人老了,百年了,需要一方棺材一般。一部书看完了,读罢了,便需要一方木盒,将它安葬。

于情于理于这部书,丝毫没有遗憾。唯独遗憾的,是当下许多书,大多被当成饰品,高悬于书柜而直到遗弃都没有人问津。更不用说,将它读罢还弄置一方寿终正寝的福地。犹如人死不得入土为安。它们被时人一直悬搁在一种悬而未决的境地,是死是活,都不得安生。由此,古书自比今书要幸福得多了。

11.一张借条

“今借到李仕科名下小麦壹斗伍升于八月底交还苞谷壹斗伍升绝不误口。双方意合心平意愿有借有还口出信□。一九五一年七月初二张官照袁选峰二人同借是立。”

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借条,而且像这样的借条格式与词句,在我们所生活过的乡村流行了几十年上百年。它客观,冷静,全面,诚实。借贷双方当时的处境与心态在这个中性和功能性的书写中间暴露无遗。但是,正是这样的一件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普通借条,读来让人心酸心疼。

我心疼的不是这张借据的主人,而是那段历史。因为,在那段历史的时空里面,一斗伍升小麦,可以压断每个中国人的脊梁骨或生命。就是这么简单。所以,我心疼这张借据的主人,心疼借小麦的人,他身上有足够的悲悯与宽待,在这几十个字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我心疼借小麦的两个立据人。无论他们是不是夫妻,但是,他们在如此贫困交加之际,依然订守了一种弥足珍贵的诚信。

12.劳动手册

一见到它,就感觉有一股汗味在四周溢动。即便它的颜色已经发黄,即便它的封眉地底印上了黑白花边,即便它经由兴山县新华书店发行、地方国营兴山印刷厂代印,即便它的单价便宜到了只需5分钱,即便它的主人在它的封面封底随手写上了“总账”“贰元”“赊欠”“11、2婚”“高湖大队”“王新凤”以及用蓝色钢笔画了一枝花,那种力透纸背的汗味,因此而更加浓重。

劳动是一种价值转化的重要方式。无论经历多少岁月,这种价值一般而言,堪称永恒。但是,中国人的劳动却处在一次又一次被湮没的境地。如同沙漠上的建筑。风一吹,沙就走掉了,留下一座无论如何宏大的建筑,都只能如同枯死掉的胡杨或白骨一样的雕像。中国底层人的劳动及其价值就是这样的雕像。即便它们有着类似农村公社劳动手册一类的凭证。

13.半斤粮票

1955年湖北省发行的半斤粮票,有点像美元。而当年,它配套人民币,曾经切实是像美元一样的硬通货。相对于后来的全国和地方粮票而言,出炉于1955年的这张粮票,因为受制于当时的印刷水平,采用了蓝黑套红印章的双色印刷。正是这种局限性,给它打上了强烈的时间印记,造成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效果。四个对角上的“半斤”,加上“湖北省粮食厅地方通用粮票”及套红印单下面的“半斤”,字体显得很丰衣足食。

启用这种粮票使用机制,显然是在粮食缺乏、节约闹革命的大背景下进行的。尽管个中充满蛮横的审美逻辑,但也符合当时的时政属性和真相。倒是那种票面上除了红印章之外大面积的蓝色,让人感到亲近。不知后来这个票面的设计者命运如何。如果不被打成臭老九或走资派,那一定是非常万幸的事情了。

14.布票

时间总是弄人。今天求着人买的布料,当年必须要计划,而且受限于一种太过奇怪的票——布票。所以说,那个时代的制度制定者,一定是中国最大的行为艺术家。相对于现在与猪在一起睡觉的美女行为艺术家而言,算是小巫见了大巫。

一个票面的额度,仅仅一市寸。一句高调口号,最高指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一个签章及时间,至1969年12月底止。湖北省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组财贸小组。且过期作废不补。

这就够残酷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添新衣,一年最多也只有一次机会。而且,一般要在过年前做。阴历新年与阳历12月底,往往相差一二个月。加上这时,人们往往还在忙事情。所以,能够花上一寸布票的可能性极少,不然今天就见不到这张作废的一寸布票了。从收藏家的立场来看,应该感恩那个时代的贫困匮乏,制造了如此独特的收藏品。

15.火纸

记忆里,它们永远是那种金黄。在溪河边纸厂附近的平坝上,或是溪石上,或是任何一个空地上,在阳光里,翻飞着它们别样的乡村诗意。

制作它们,流程也如此简洁明了。将木草用生石灰浸泡之后,借用水车的冲力将它们捣碎,然后平碾,然后均匀摊放,按规格切好块,摊晒,打包,便成了乡村供销社柜台上的日用商品。

乡民用它打火,包装,打造冥钱,甚至作入厕的手纸。在乡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和风景里,它们随处可见。最神秘的地方,还是它与亡人及亡灵的关系。它可作阴间的钱币。乡人以冥币钱凿在它身上打成一串串铜钱符号,然后烧给作古之人。甚至,在人撒手西去的路上,它作枕盖脸,作卖路钱,作棺廓垫缝。它在人之生命的咏叹调里无处不在。

火纸粗陋至极,人们很轻易地可以看到,它从植物到纸的工艺流变印迹非常明显。但正是这种粗放,让它的纸面上有着山川河流和大地气韵的踪迹,还透着民间手工流传的印迹。无疑,在它身上也浓缩进了一方山水情韵的温情。

16.蜂箱

峽江老屋,蜂拥而来,便是一种财喜的预兆。峡江人过去不刻意养蜂。家里的蜂房,全是它们自己飞来的。偶尔那么一天,门前屋后,它们来了,缠绵悱恻地飞来飞去。主人将锅盖上洒点糖水,支在它们的临时住所,它们便一点点移了过来,直到蜂王也移居到锅盖上面,主人便将它引到木质的蜂箱里,它们便从锅盖上面,再次移到蜂箱里的支架上,从此安居乐业。

蜂箱一般放在屋后的檐下和挑梁上,也有放在小屋的屋檐下或是窗口处。总之方便蜜蜂进出劳动,不至于迷失回家的路。

得了一箱蜂,于主人家,算是捡到了一种财喜。于蜜蜂,是一种安定日子的开始,各得其所。如果人与蜂相处得亲切,它们或许会经年留在这儿,一直为主人创造甜蜜。这里面的窍门,全在于收割时,给它们留口粮的尺度。取舍之间,事关来年,这桶蜜蜂是去还是留。万物万事,居然同此舍得和分寸之理。

17.煤油灯

小时叫它罩子灯。当然,主要是相对煤油马灯、煤油汽灯之类而言的。煤油灯为电灯普及之前的主要照明工具,以煤油作为燃料,多为玻璃质材,外形如细腰大肚的葫芦,上面是个形如张嘴蛤蟆的灯头,灯头一侧有个可把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

旧式煤油灯使用棉绳灯芯,其灯头通常以铜制成,而灯座和挡风用的灯筒则用玻璃制成。灯头四周有多个爪子,旁边有一个可控制棉绳上升或下降的小齿轮。棉绳的下方伸到灯座内,灯头有螺丝与灯座相配合,故可把灯头扭紧在灯座上。而灯座内注满煤油,棉绳便把煤油吸到绳头上。只要用火柴点着绳头,并罩上灯罩,便完成点灯的动作。也有简易的煤油灯制作方法,利用用过的墨水瓶或药瓶,先在盖上打一个圆孔,然后将牙膏或白铁皮制成的灯芯模插到圆孔里,用棉花或布条做灯芯,在瓶内注入煤油,用火柴点上就可照明。

早在9世纪的巴格达,就有使用煤油灯的记载。近代的煤油灯则于1853年由一名波兰人发明。自清末,煤油灯被引入中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农村家庭大都使用煤油灯照明。而且,用罩子灯的人家并不多,一般用简易煤油灯。只有书香门第才用罩子灯。所以,用简易煤油灯照明,特别是看书,第二天鼻子里面全是黑烟灰。计划经济时期,灯用煤油要按票到供销社购买。有时供销社缺油,就得摸黑。

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年月,正是这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微风中忽明忽暗、上下跳动,将灯光释放到人们的生活与心灵空间,给人以希望。

18.铜镜

这是一方让时间变得发黑的青铜镜,但是它链接上了中国文明史至关重要的渊源。

据史料记载,自商周时代起,古人就用青铜磨光了做镜子,光亮可照人。到战国已经很流行。汉、唐时更加精美。一般铜镜在铸造时,多采用“开放式”和“合铸式”两种方法。“开放式”就是只有一块镜范,无注口和注沟,铸造时镜范平放,由上倾入溶液。在考古发掘中经常见到的是“合铸式”,即每镜有两块陶范,镜背范上雕刻花纹,中央刻有铸镜钮的凹部,并用与范同质的粘土作一短细的棒形的“沙芯”,横嵌在镜范的中部。镜面范刻成凹形平面,然后将两范合而为一。铸镜时将注口向上直立,慢慢注入铜溶液,待溶液冷却后,取出铸造好了的镜子,经过研磨就可以鉴容了。

铜镜背面雕有精美纹饰。纹饰雕刻手法多种多样,无论线雕、平雕、浮雕、圆雕、透空雕,都非常细腻生动。纹饰内容更是丰富多彩,从几何纹饰到禽鸟花卉,从神话传说到写实图案,天上人间,人神杂陈,动物植物,交织并列,构思巧妙,包罗万象。

这方铜镜,镜背四乳分成四区环绕配置图案,叙述铸铭越王款待范蠡的故事,宾主二人相对而坐,倾心交谈,身后各有着长裙的玉女二人。人物身前身后,放满了待客器物。整个图纹采用浮雕手法,形态生动,惟妙惟肖,氛围婉转,概括性极强。

19.民国铜簪

民国铜簪是绾头发的一种首饰,又称簪、发簪、冠簪,是用以固定头发或顶戴的发饰,同时有装饰作用。一般为单股(单臂),双股(双臂)的,形似叉,称为钗或发钗。

簪子一般长三四寸,头部尖细,尾部有一个圆疙瘩。头细易插入发髻,尾部的小疙瘩能使之牢固。峡江流行这种扁簪子,两头粗,中间细,多是银、铜质。扁簪子的两面分反正,正面饰有花朵草叶及吉祥图案,反面是光面的,整个形状略往里弯。扁簪子具有十分明显的装饰意义,固定发上,闪闪发光。

现代都市中,这样的铜簪几尽绝迹。簪子这种传统饰物,颇具东方古典神韵,挽簪的女子带着夏季的清凉、摇曳的风情,宛如从宫廷壁画上走来,摇曳如夏荷,婀娜如清水出芙蓉,整个一副天然去雕饰。想起江南采莲女,“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如同一幅水墨画,合着旋转的乐拍,让人回味悠长。

头簪作为首饰戴在头上,不仅起到美饰发髻的作用,簪头的寓意吉语还有托物寄情、表达美好心声的意愿。在民间,一般来说是富家多用玉质银质,贫家则用骨质。普通人家嫁闺女,银簪子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是陪送来的较为贵重物品,女人们都非常珍视,有的用一辈子也不丢不坏。簪子是峡江妇女在修饰头发时不可缺少的装饰品,可谓几千年来盛用不衰。

20.银戒指

一只上世纪50年代的镀金银戒。从戒指正面上凸起部分的光洁,足够可以看见它的时间成色。但是,当年的气度风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而它的主人,今犹何在,让人思绪颇多。

峡江一带,一直遵循以结婚戴戒指的习俗。不过,因为贫寒,特别是在上世纪50年代,夫妻能夠互戴戒指的也很普及,一般而言,都是平白纯银的。但是,能够戴上工艺如此细腻的作品,实属罕见。

21.漏勺

以已之薄薄的身子,要想盛装这个世界,必须学会过滤和淘汰。不过,往往正是这种把过滤和淘汰当成一生的存在方式,它也就永远只是一个漏洞式的结构方式。即便不多,如果坚守,一勺一勺,会下自成溪,终成大海。如果一味选择,选择,永远没有止境,那么人生就成了这种漏勺。心眼别太多,认真专著一域,好好积累,积一坛物质,同样也积了一个世界。

22.棉军帽

模仿头的圆,耳朵的巴,脖子的圈,额头的满,加上包裹以草绿的布,棕色的毛绒,制作成世界上最实用最耐用的帽子。

虽没做过关于它的任何调查与访问,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它的灵感来源于20世纪50年代初那场“抗美援朝”战争。」既然它的灵感来源北方战场那场装备简陋、供给有限、并且地处极寒的战场,那么在它身上所蕴含的灵感源泉,可以真正用一个字来表达,那就是“血”。

也就是说,它的灵感,真正来源于那些冻死在疆场的青春的血。这无疑是残酷的事实。这顶小军帽也无疑是血腥与残酷的产物。也正是这个灵感所催生的这顶军帽,及时拯救了当年战场上的数不胜数的青春,让他们的血液不至于凝固,让他们的生命不至于停止。及至后来,它福荫了整个中国人,包括袁氏家族处在最底层的农民。

玩篮球的人有句很常用的术语,叫盖帽。而这顶军帽,盖住了中国二十世纪至少半个世纪的生命和历史。

23.深筒子胶鞋

说到出污泥而不染,人们往往会想到莲花。和深筒子胶鞋比起来,莲还是差那么一点儿。因这她的不染,仅只自己。而深筒子胶鞋的不染,不仅不染自己,而且让穿着她的人和脚不染。

脚,在中国文化的寓意里,有着太多纷繁复杂的意义。但是,其根本要件,就是走路。那么,既然是走路,就要求人走稳,走好,慢走,一种平安,一路顺风,步履如风,闲庭信步,步步惊心,等等。所以,关于脚及脚步的故事与衍生态更是无穷无尽。既然脚如此事关根本,那么,鞋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中国可能是世界上最恋鞋的国度。暂且不说三寸金莲、步步莲花,仅就当代中国人在鞋上下的功夫,形成的巨大产业,可以说,在世界上几乎没有第二个国度能比。我想说的是,鞋如其人。在鞋界,和人一样,也有个三六九等,尊贵贫贱。那些在地毯上走的鞋,显然是名门贵族。那些在马路上走的鞋,显然是白领蓝调。那些在荆棘丛生的山野走的鞋,显然是奔波之徒。那些在泥淖深潭、污秽之地走的鞋,显然是底层一族。

但是,鞋又和人不一样。人到了最底层以后,往往是弱势群体。而鞋成了最底层,往往最坚忍,最牢靠,最实用。深筒子胶鞋就是这样的鞋。它载着主人,在积水深潭、泥淖污沟里跋涉挪移,辛勤劳作。即便让人处在最不堪的境地,它给主人支撑起的,依然是一方温暖、干净和舒服。更重要的是,它隔离了那些污秽对主人本质的伤害。从这个角想想,深筒子胶鞋,真是比那无病呻吟的莲花,要强一百倍。

24.洋铁花斗

时间在物体上行走,外衣就是尘埃与物体的交媾所形成的面孔。当时间变成岁月,将弥漫了时空的尘,与这个浇水的桶、铁皮做成的桶接触之后,就分不清尘埃和铁皮的本来面目了。但是,像钟表一样精确,让人一眼就能看到时间在它们身上为所欲为的所有证据,包括长度、深度和彼此疯狂乃至一路走来的野心。好在,把它放在地上,发现它与地板的色彩非常接近。再看它身后的墙,彼此也很接近。它所包藏和隐喻的本意,是大地的颜色。原来,时间和大地的颜色是一致的。或许,时间是大地溢出来的精灵。

25.毛绒帽

帽子上,遗留着春天的高粱花。几个无助的线头,暴露了编织它的手与工艺上的粗糙想象。继而,一双像冬天的树节和树皮的手,把它戴到头上。显然,头上的头发至少是花白的景象。然后,帽子下的耳朵、脸、五官,绝然像从冬天的老树林里走出来的一棵树的表面。只不过,他是会行走的树。暂且就叫他老树。老树穿着蓝色中山装,看上去很体面。但是,中山装的衣摆上,有土墙恩赐给他的土灰。肩上有柴火灶飞落的柴灰。袖口上有招呼牲口留下的油渍。但是这些都是历史。老树戴上这顶帽子,显然不是去下力,而是上街,或是走人家,或是有什么会头。按老树这种人最普遍的经验,劳动时身体会发出热量,浑身是火气,一点也不冷。人处在一种清闲的状态,才需要御寒,才需要这顶毛线帽子抵御寒风或冷雾,便于从中行走。

所以,这只毛线帽,虽然只是乡人身上的一部分,其实,在我看来它是就是一个乡人。

26.白炽灯

爱迪生即便没有孵出小鸡,但是他孵出了比小鸡更强大的蛋。就是这枚蛋,以吹泡玻璃加钨丝通过正负极的连接,绽放出像南瓜花一样的红光。从此,这个灿烂的花朵照亮了整个世界,包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峡江乡村。

当年,想要让这枚发光的蛋在乡野的土房子里亮起来,实非易事。在学校里跟爸爸住一起,天天享用白炽灯,不足为奇。但是,那座离镇子一公里地、矗在峡江山峦之间的老屋子首次用上电,装上白炽灯泡,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一个山湾,单门独户。从对面舅爹家接来电线,需要经过一丛竹林、一条小山路、一个山沟和两簇梯田。虽然隔空喊话,看似近乎,但是要走过去,走回来,没有一刻钟的时间,是不行的。尤其是过山沟时,有几米的路程,需要从陡斜的石板上走过。稍不小心,就有滑到山沟石丛摔伤的可能。为了稳妥,便在石板上板了一线黄土,巴出了一条土路。但是,这斜石板路依然很窄很滑,加上土与石无法生根胶着,每次从上面经过,都要提心吊胆。

那根牵电线的水泥柱子,就是从这儿抬过来,然后再爬上三个梯田、两个高坎,才运到我家的稻场上。然后被人竖起来,从对面山上拉过两根电线,固定在电杆上,再将引线接进屋里。堂屋里那只白炽灯泡在一个拉线开关的控制下,瞬间点亮了整个房屋,然后点亮整个山野。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白炽灯,将那个小山野以及那些包括我在内的小小心灵,与这个世界文明的电流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作为工业文明的标识,白炽灯和茹毛饮血时代的火种一样,开启了另外一个世界,并且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不可或缺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