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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剪秋风:叶落疏处人隔风烟外

2019-05-24陆嘉明

教育界·中旬 2019年3期
关键词:潇湘刘姥姥贾母

陆嘉明

(续前)

5

一桐之“剪”,剪裁出秋爽斋建筑时空的清逸之美。

时节正秋,曹公却未著一“秋”字。先前则以秋叶、秋花和秋凉作了充分的渲染和铺垫:

那是个“清朗”天气:“李纨清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是以“落叶”点秋时、秋景;

又,李纨正说:“才掐了菊花”,欲给贾母送去。贾母一早就进了园子,“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 是以“菊花”点秋色、秋趣;

待到贾母行至沁芳亭,“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 ”是以“栏杆榻板上”的“锦褥”坐垫,点秋园、秋凉。

贾母有意带刘姥姥闲逛大观园,就这淡淡的一问,炫耀心理和得意之态即跃然纸上。一个一贫如洗的乡巴佬,哪见过这偌大一个美轮美奂的“园子”?孰料得刘姥姥出语不凡,竟说出了既得体又逗贾母开心的一番话来——

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么得到画儿上逛逛!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儿?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老祖宗一高兴,便叫惜春照样画一张让她带回去,并亲自“领着刘姥姥”到大观园各处“见识见识”。

大观园的建筑空间和周遭风物,无论崇楼别院还是水石花木,既富丽堂皇曲折萦纡,又简静雅致各臻妙致,姑且搁下不说。单看三处居所的空间特征和布局个性以及陈设格调,曹公悉皆藉人物行止一一道来,不意以反衬之法叠现出秋爽斋独具风致的时空美致,并以此映现斋主的品藻和性格。

先是通过刘姥姥的眼光看贾母居处。

当贾母带刘姥姥“往别处逛去”时——

刘姥姥笑道:“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

居室“大”而“高”,突出的是一个“大”字,一个“高”字。诸般物件也“大”而“高”,刘姥姥用了“威武”两字形之,纯然凡俗之语,正切合人物身份和草根评价。这“威武”里弥漫出来的无非是一种大气派,一种无可比拟的富贵气,大家子气。

当贾母带刘姥姥见识潇湘馆时,且不说“翠竹夹路”,“苍苔布满”等诸般清幽景物,仅就屋内的空间布局和案几书架,依然通过刘姥姥眼光看来——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刘姥姥误把“小姐的绣房”当作“哥儿的书房”,近乎一个笑话,却于无意中凸显出潇湘馆的书卷气和清简文雅的居室格调。当她得知真相时,即“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读者于此断不可忽略了这“留神打量”的神态描述和丰富的心理内涵:由疑惑而惊讶,由意外而惊异,由好奇而惊叹,自觉好“笑”又不无心慕,还带点儿自嘲意味……这“一番”“打量”,“留神”的表情和姿态,定然一如村妇毫无遮掩的直落落的眼神,有点滑稽,甚或也有点俗气。毋庸讳言,斯时被这般注视的黛玉,肯定也有相对的表情神态,羞涩还是娇嗔?窘迫还是不动声色落落大方?曹公一字不著,倒也叫人捉摸不透。但刘姥姥的目光随即由物及屋,由屋度人,不期然间则衬托出馆主的文化素养和精神气质。

刘姥姥既见了贾母的大房子,又见了黛玉的潇湘馆,不由自主地把二者做了比较——

“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 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

一屋“大”。“大”得人于仰视之际唯感“威武”,这难免在贫者心理上产生贵势逼人的感觉;单就一个柜子,就比自家的“一间房子还大还高”,这不在建筑空间更拉开了贫富之间的审美距离了吗?

一屋“小”。仅“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总共“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刘姥姥平视瞬间,所见案上笔砚,满架书简,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姥姥”未必真喜笔砚书简,而且“满屋里的东西”她“都不知叫什么”,却何以所见“都只好看”呢?这“好看”,她也只用了两个字:“齐整”。齐整,本指整齐的意思,房中陈设安放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是也太普通不过了。原来古代民间,俗称女子貌美曰齐整,迄今在我家乡,某家姑娘长得漂亮,仍有老人称之为“齐整”的。也即认为:五官端正、装扮合度、言行庄重、有礼有节的女子才是美的。这样的女子,乍看也许并不惊艳,更不觉得张扬,但细细一打量,其女品貌“齐整”得自自然然,端庄得清清爽爽,倒也十分耐看,恰有经久的动人魅力。

“齐整”者,无论誉人还是状物,悉皆看来顺眼,只觉“好看”。

“好看”者,即“美”也。既作用于人的视觉感官,又激起人的微妙心理,即产生主客相谐的审美感情和感受。

不是吗,刘姥姥以民间语称羡潇湘馆,俗语无华却见“小屋子”呈现出整蔚气象,于兹生情,别生留戀,竟然说出“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的话来了。

一区区村妇,与皇亲国戚的贾府不啻天壤,岂可同日而语?此话听起来,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可笑之至。其实,从文化视角看来,不但一点也不可笑,而且既有一种文化事实和生活逻辑在,更有一种纯粹的审美力和浑朴的审美情感在。我极为认同文化学者韩永飞在其所著的《破译文化密码/与秋雨侃时分》中表达的文化观念——

真正对文化的检验是时空,而文化的载体是大众。

一个文盲可以呈现文化的优质,一个满腹经纶的文人可能体现一种文化的恶劣。

是的,人都生活在各自的文化背景和方式中,无贵无贱,无贫无富,无老无少,无男无女,在文化中人皆平等。你断文识字饱读诗书,却未必有文化或“优质”的文化;刘姥姥不识字不知书,更不知荣华富贵穷奢极侈,但知仁知义知礼知信,知世道知廉耻知宽容知感恩……呈现出来的不就是“文化的优质”吗?

就说对大观园尤其是潇湘馆的时空感受和评价,元妃、贾政与刘姥姥则大相径庭迥异其趣。

贾妃出于正统文化的审美思维,眼见斯园“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一则以“极加奖赞” 一则以感到“太奢侈”了,“此皆过分”;她所“极爱”,当首推亲自赐名的潇湘馆、蘅芜院、怡红院、浣葛山庄(后改名稻香村),并命众弟妹“章句题咏”。贾妃激赏的是建筑时空富有诗情画意的艺术品位,虽俱雅正的文化素养,却无刘姥姥天然拙朴的文化情调。

再说贾政对潇湘馆也情有独钟,早在元妃于兹正式命名前,就不无得意地说:“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士大夫的假斯文,一种全然为功利所役的文化思维和审美趋向,哪及得上刘姥姥出乎民间文化的纯粹的审美心理和真情实感?

她说的“齐整”二字,一语中的,其美在浑朴自然一无华藻虚饰,整饬端肃絪缊缕缕书卷气息。一个村姥姥竟能如此动情依恋不舍,果若是文化在无形中对人的集体无意识产生作用了吗?果若是“文”以“化”人的精神气度填没了贵贱之间的审美鸿沟了吗?

好了,以上介绍的这两个居处,恰恰衬托出秋爽斋建筑院落别一番的时空美致。

当刘姥姥对潇湘馆夸不绝口时,凤姐不无夸耀地说:“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贾母设早宴,竟不假思索地说:“三妹妹那里就好。”都说秋爽斋“好”,到底“好”在哪里呢?

原来好就好在建筑空间的“阔朗”二字上。

晓翠堂大可摆数张桌案,贾母、王夫人带宝玉与众姐妹及刘姥姥等皆分桌用膳,可见“阔朗”;至于探春闺房,有屋三间却不隔断,绣房如此的空间格局,在众姐妹住处中绝无仅有。大是大,却与老太太正房陈设迥然不同,仅见一大案,以及案上散放诸种笔砚法帖与架上大鼎、大盘、玉磬之属,壁上字画烟雨浩茫墨香盈漾……在在疏落,处处贞静,皆于“阔朗”淡雅的空间,散发出别饶情味的清朗气氛。

这,不仅与贾母正房形成对照,也与潇湘馆的“小”与“窄”互为衬托。众人“闹”过晓翠堂,闲坐于此也一个个文静起来,曹公索性一字不提,只在留白中激人以由动而静、由俗而雅、由嘈杂而清致、由繁响而沉寂……诸方面的审美想象。

更令我叫绝的是,曹公于不经意间的轻淡一笔,也即进而引出贾母隔窗观桐的闲笔。我特别注意到梧桐与建筑的空间配置,也即树在院内“后廊檐下”。可以想见,后廊人迹罕至,暗寓一个“寂”字;檐下一桐,又暗寓一个“孤”字。斯桐孤寂,众人无视,唯贾母独赏。说也奇怪,平日里老太太一语既出,即有人附和献媚,拍马屁还来不及,而此番既无一人与之同观,也无一人随之应和,只是老太太独个儿自观自赏自说自话。一株孤桐而已,浑若随意的淡淡一言,即如点睛之墨,轻轻一点,不就点衬出秋爽斋的清逸之美了吗?

此番点染,联想到她终以远嫁的孤独命运,不知可别有“闲”外意思?

6

一桐之“剪”,隐喻斋主快爽阔达的性情之美。

“探春素喜阔朗”,不仅体现在居所及其陈设上,还“素喜”阔叶树木,梧桐是,芭蕉更是。

宋人张镃有词曰:

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文笺舒卷处,似索题诗句。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

(《菩萨蛮·芭蕉》)

李清照也有一词云: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添字采桑子·芭蕉》)

梧桐好物,芭蕉亦好物。探春“素喜”,想来皆为阔叶,临风舒卷自自在在,绿荫生凉,爽爽快快。夏也是,秋也是。四季流转肥瘦枯润两由之,又是一年好个秋,经冬静待春发夏荣。正如李清照所说“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词人触物生愁,暂且不提。当时探春也许还没有那么多愁,但她虽为贾府贵小姐,也有“怨”,也有“忧”。所“怨”者庶出身份。从小到大,日渐因自卑而生“怨”,怨生母赵姨娘且不说,还常常怨与己不合或与己异见者,故而日常做人言语谨慎,平和恬淡,但轻慢迎春懦弱,也反对惜春的迁避和孤僻,惯用敢怒敢言敢作为的“抗争”之态,借以平衡自许、自信、自尊和自傲的微妙心理,堂堂正正做像一个真自我。

所“忧”者乃贾府大家族的前景,合府上下只有她敏锐地预料并深虑家族的衰落。其政治眼光,殊为难得也。

玉节金和,能润而坚。其性敏捷快爽阔达,其言气魄泼辣,其行干脆利落,却从不无端撒泼,更不随性伤人,待人接物刚柔相济,本有贵族淑女风范。

脂砚斋赋其性以一“敏”字,“敏”字固佳,曹公曾专列章回云:“敏探春兴利除宿弊”,犹为其人情性定论,自当深味。而在我看来,在“敏”字之外,不妨再赋予一个“爽”字才好。无怪乎居所向喜“阔朗”,树木亦喜阔叶,曾自立别号“蕉下客”,是皆所喜“直”、“朴”,然直而不拙,朴而见雅,润达所致。“敏”,敏捷、敏锐、敏慧之谓;“爽”也者,直爽、快爽、豪爽也。二者款洽其性情,故出语机敏且又尖刻,处事英断更有丈夫风,因之才能毫无愧色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此言果然不虚。但见她代凤姐“摄家理政”期间,无忌旁支庶出,诸多掣肘,依然大刀阔斧实施改革:兴利除弊,开源节流。左支右吾,撑前达后。面对种种刁难,波澜迭起,尽管不知受了多少委曲,吃了多少苦头,但依然一时间把个大观园调派得合情合理大有起色。她的整治策略和手法不同凡响,连精明干练的凤姐都赞叹不已:“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当然,即使“庶出”的探春自重自强以赢得女儿身的才情和尊严,但在封建社会和封建家族的背景下,谁能挽狂澜于既倒呢?“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是必然的命运悲剧,正所谓“才是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7

梦中红楼,众生芸芸;梦外红楼,有人独醒。

不管怎么说,大观园众姐妹,不仅个个都是美人坯子,且有敏智才干贤淑文静者也不在少数,然如探春这般豁达豪爽者,湘云算一个,但志在干出一番事业并敢教雄才“让余脂粉”者,唯三姑娘绝无仅有,实令人感佩之至。

叙事方式的跌宕故事,虽能显示人物的命运和性格,然激人产生无限想象的审美空间,往往不及有意无意的闲笔、空空阔阔的留白、若即若离的断续、惟恍惟惚的隐喻、敷核交互的寄兴、实则虚之或虚则实之的意象、彼亦是此或此亦是彼的象征……这些个不经意间的冲淡笔致,令人静中生思,翩生怀想,淡入淡出,意犹未尽。如一不留神过眼即逝,白白断送了游弋于藏露之间的旨意和深味,岂不可惜了去?

就說贾母“秋爽”观桐,只说了一个“好”字,“好”在哪里?没有说。其实元春省亲时早就题有一匾:“桐剪秋风”。斯题一出,“好”在即景即物即人即情,又“好”在淡墨点染而浓情若隐,更“好”在旨意深寓又浅言出之。贾母所言之“好”,与元春所题时空耦合和呼应,似也不必深究。单就一个“剪”字,由此联想生发,此桐孤清若此,又爽利若此,豁朗若此,探春其人其性其命其运,竟可在读者的审美想象里一一点醒而呼之欲出了。

梧桐树下,人文辉映。人处纷繁红尘,心游风烟之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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