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

老刘是一名语文老师，风风雨雨几十年，桃李遍天下。职称是中学特级教师，学生中也出过几名县状元，可以说一名人民教师所能得到的荣誉老刘都有了。时常有人问老刘：“老刘，教了一辈子书，最让你难忘的就是那几个状元娃吧？”老刘每次都笑而不语。

其实只有老劉自己知道，心里始终忘不了的是一个叫王石的学生。那是老刘刚进县一中当班主任的时候，班上学生与以往镇上中学的学生大不一样，成绩好的特别好，调皮的也特别调皮。王石黑黑瘦瘦的，成绩中等，平时沉默寡言，一开始压根儿没引起老刘的注意。

直到有一天，化学老师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将一个作业本交给老刘，说：“刘老师，您班上有个学生上课又开小差，整节课都自己在下面写写画画。”

老刘笑着安慰化学老师几句，接过本子一看，封面上写着王石两个字。老刘感到很诧异，印象中这个学生安安静静的，从不惹是生非啊。

送走了化学老师，老刘打开本子，发现里面竟然是几篇未完成的小说，不是当时特别流行的武侠风格打打杀杀之类的，反倒是描绘现实中的校园和家庭生活。老刘看完这几篇不完整的故事，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老刘想了想，让班长叫王石放学后到办公室来一趟。

下课铃一响，王石便飞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老刘给王石倒了杯水。

“你知道我找你做啥？”老刘看着王石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笑着问道。

王石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低下头说道：“刘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上课一定认真听讲。”

老刘没接话，将那个作业本摆在桌子上，说道：“王石，你知道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理想是什么？”

不等王石回答，老刘神秘地笑了笑，说道：“那时，我也想当个作家。”

“啊？”王石抬起头来。

“可惜啊，老师没你这么有天分，而且要赚钱养家糊口，所以没办法当了老师，”老刘有些感慨，指着作业本说道，“你写的小说我看了，很不错啊。不过以后上课就不要写了，私底下可以找我来交流交流。”

“好！”王石激动地点点头，眼睛里放出光芒。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从此王石经常拿着自己写的小说给老刘看，老刘每次也会以读者的身份提出一些建议，师生二人相处得很是愉快。老刘也慢慢发现，王石确实在写作上特别有天分，写的故事往往让人耳目一新。

有一次老刘问王石：“你想好以后干啥没？作家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当个作家，像巴尔扎克那样。”王石毫不犹豫地说道。

老刘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看着黑黑瘦瘦的王石，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喃喃地说道：“好……巴尔扎克……很好啊。”

时间飞逝，一晃到了高三。这天一个中年男人找到了老刘，说是王石的父亲。王石父亲穿着一身工人服装，在老刘面前有些紧张地搓着手，说道：“刘老师啊，不好意思，真是打扰你了。”

老刘连连摆手表示没事。

“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前几天俺正好在家休息，这一休息就发现俺家那小子没干正事，写作业时下面偷偷垫个本子，在那里写些有的没的。”

“小说？”

“俺没啥文化，也不知道那么多，但刘老师你说，作家是人人都能够当的吗？”王石父亲流露出一种恳求的神色，“俺说他他也不听，俺就想着刘老师你懂得多，想请你教育下这小子，这都高三了，家里没什么钱，他妈也病着，就指望着他上大学呢……”

王石父亲离开时，老刘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没过两天，王石又兴冲冲地跑进办公室，挥着几页稿纸向老刘说道：“刘老师，我构思了一个很棒的故事……”

不等王石说完，老刘冷冷地说道：“不要再写了。”

“啊？刘老师，我……”王石愣住了。

老刘一把抽过王石手中的稿子，揉成一团扔在垃圾桶里，不耐烦地说道：“王石你还不懂吗？这些都是垃圾，你这一辈子都成不了作家的，老师以前没告诉你是照顾你自尊心。现在高三了，你还不认真学习就真的晚了！”

老刘就顺着话头在办公室里教育了王石很久，王石低着头，一言不发。

就这样，王石再也没来找过老刘，成绩一段时间后也有了进步。老刘很是欣慰，心底的愧疚感也被老刘自己忽略了。

可是王石还是出事了。这天王石同桌趁王石不在，把他写的小说在班上大声念了出来，哪想王石这时候恰巧从教室外面进来，班上同学都开始哄笑，起哄说大作家回来了。王石一急，就跟同桌吵了起来，他平常本来话就少，哪说得过别人，最后动上了手。推搡的过程中，王石同桌的头狠狠磕在了桌角上，昏了过去，送到医院说是脑震荡。校方很快做出了处理，决定开除王石。

王石离开的那天，老刘去送他。王石的父亲背着一个麻皮口袋，里面装着王石的课本，他不住地向老刘说对不起。老刘想给他1000块钱，被他坚决拒绝了。王石咬着嘴唇，就那样定定地盯着远处，任父亲怎样呵斥也不说话。

后来很多年，老刘都没听到过王石的消息，不管班里教出了多少成绩优异的学生，但他的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孩子。

这天，他接到王石那届学生的电话，说要开同学会，全班同学都要来，让老刘也去。老刘脑海里立马浮现出王石的样子，参加聚会的前夜一宿没合眼。

在聚会上，老刘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看见了王石。王石跟换了个人似的，白白胖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与同学谈笑风生，喝酒碰杯，俨然是聚会的中心。按理说老刘应该很是欣慰，但老刘总是想起那个黑黑瘦瘦的王石，与当年埋头苦干的自己。

聚会结束了，王石提出送老刘回家。老刘在车上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问道：“王石，当年的事……你还记恨老师吗？”

王石打开车窗，吐口痰，笑呵呵地说道：“哪里的话，我还要感谢刘老师你嘞。当个穷酸作家哪有什么前途，你看我现在有房有车，还娶了个漂亮老婆。当时确实年轻不懂事，还好有刘老师的教训。”

老刘听了这话，眼眶一红哭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像个孩子一样。

（图◇雨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