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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蝶

2019-05-23吴明益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紫斑翅翼凤蝶

吴明益

我第一次看见大白斑蝶,并不是在野外,而是在温室之中。

温室以白色细网围成,两边是不锈钢角架,分高低两层,用来摆放马缨丹、大红仙丹、繁星花等蜜源植物。网室顶以一支黄白色的太阳灯,一支蓝紫色的植物培养灯规律地穿插着,以提供各层色温。里头放了十余种中大型蝴蝶:大凤蝶、无尾凤蝶、青带凤蝶、大琉璃纹凤蝶、琉璃纹凤蝶、红纹凤蝶、端红粉蝶、紫斑蝶、小紫斑蝶、青斑蝶、桦斑蝶、大白斑蝶等等。网室中还摆放了马兜铃、爬森藤等食草,偶尔有机会看见蝶在上头产卵。

我对这个温室赞叹着,数百只蝴蝶在十几平的温室中,就像刚冒出来的茶树嫩叶随采随得,他们不必费心找寻蜜源解渴,也不必在森林中麻烦地辨认食草。老板用略带闽南腔的国语说,借这次展览,我们可以传播保育的观念,同时传递生物知识。

我兴奋着,自己仿佛是魔术师,随手就能擒拿薄翅天牛、独角仙、台湾大蝗、两点赤锹形虫,乃至身着棘刺、肥硕的长尾水青蛾幼虫,或从土里掘出仿如哥斯拉怪兽的锹形虫幼虫。一群又一群都市孩子以眼神赞叹着、崇拜着,而我掌握了给谁摸、不给谁摸这些昆虫的权力。

这里是展览馆,昆虫们就住在网室或水族箱里,你只要花三百块,就不用在阳光下挥汗如雨,去追踪一只琉璃纹凤蝶的飞行轨迹。

大白斑蝶,可能是网室中族群数量最多的。理由十分简单,大白斑蝶飞行缓慢,且不知为何,它对人似乎毫无戒心。多数时间,它们倒吊在网室上缘,合着翅膀冥思着。由于它们的翅鳞较少,不像凤蝶这般容易破损,于是解说员常以食、中指夹住它翅翼的基部,以铅笔将它蜷曲的口器轻轻挑起,拉成一条长线,展示给参观者说:“这就是口器,很像吸管吧。”或者找一只紫斑蝶,用力一甩,雄蝶便会露出粉扑状的鲜黄毛笔器(散发费洛蒙的求偶器官),以求吓走敌人。小朋友围着看,惊呼着、嬉笑着、兴奋地不断抽搐着鼻头。

然后,虚弱的蝶被往上一抛,赶紧用脚再黏抓住网眼。

一个星期后,马缨丹因为思念阳光,不愿再开过量的花。任凭我们加重花宝的分量,也显得极为忧郁。我们不得不轮流将花盆用电梯运送到屋顶,让它们和阳光会面。温室里的蝶濒死或死亡时,翅翼破碎不堪,我们戏称为“乞丐蝶”。这里没有蜥蜴、蜘蛛、螳螂、鸟类的攻击,只有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为了拍一张蝴蝶停在身上的照片,用手指搜捕无处可躲的蝶。当然,还有我及其他的解说员,将蝶视为课本一样随意翻阅,读后即丢。

蜜源不足,只好喂食。在封馆时,工读生们开始“采收”蝴蝶,放进大型捕虫网中,然后再一只一只拉出口器,将其浸在稀释的养乐多中。没有体力,蝴蝶无法应付明天的展览,也无法在观众面前展示精神奕奕的舞姿。然而蝶仍然不愿做温室中被豢养的宠物。每天早晨一到,我们的第一件工作便是捡拾满地的蝶尸,以免引起参观者的恶感。遇有少数翅翼完整的,便留下来做标本制作示范。

老板终于下令宣导参观者不得用手抓蝴蝶,理由是保护动物。有一位母亲兴致勃勃地二度带她儿子来“抓蝴蝶”,在劝阻下,气愤地退票而去。她拉着孩子的手说:“不能抓,还有什么好玩的!走!”

我为自己及那位母亲感到脸颊发烫,因为我知道老板跟我们说的真正理由是,再这样抓下去,这些蝴蝶根本撑不完一个月的展期。老板数着蝴蝶的数量,像在忧虑着逐渐少去的钞票。几天后,老板到邮局领了个包裹回来。打开,是一沓一沓的三角纸。纸里夹着一只只的大白斑蝶及各种青斑蝶。

老板说:“专程找人到垦丁抓来的,还好来得及。”蝶在被喂食后,逐渐恢复了惊吓的意识,于是急急鼓翅飞去。但它们不晓得,自己的一辈子,即将被囚于这十几平的华丽牢笼。有的则毫无声息,安静地平躺着,长脚勉力地微微颤动。它们已经不需要喂食了,经过几个小时的运送过程,它们更需要的是一口氧氣。但这里不提供蝶的急救设备,病恹恹的蝴蝶也提不起参观者的兴趣,它们被安排制成单盒的新鲜标本,让孩子们买回去当作暑假作业。老板找人做标本时,我像一个怯懦的士兵,找了一个便溺的借口开溜。

为了不让参观者失望,老板决定,大白斑蝶是唯一可以让观众尽情合照的蝶。有一位出奇有耐心的母亲,在女儿头上、身上、口袋前停满了十余只的大白斑蝶,记者拍下了,成为优良的公关照片。孩子们都喜欢大白斑蝶,因为他们不会像凤蝶那样机灵、远远地躲开。据说,赏蝶人因此称它“大笨蝶”。

原来亲近人类、不畏惧人类,其实是一种愚蠢的表现啊!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远离蝴蝶区和昆虫区,只愿待在标本区解说。

台湾黑蟋蟀的水族箱里,四处都是断肢残骸,仿如战场;台湾大象鼻虫有时张开翅鞘一飞,便撞上那只控温控光、有时还会造雾以平衡湿气的生态箱的玻璃,发出响亮急切的敲击声;星天牛总是立在枯木上,想念雨季;适才羽化的杜松蜻蜓,遗忘了自己会飞行特技,对着灯光思索着翅膀的意义;大白斑蝶则没有机会用它的超大翅膀,顺着风流滑翔,只能被迫停在孩子的衣服上,让闪光灯灼痛复眼。

展览近尾声,老板便开始将翅翼残破、却仍未结束生命的蝶,从展览馆的窗口丢出去。高楼的强劲风切,将他们瞬间卷到数十米之外。我从窗口看出去,多数蝶已失去驾驭风的本能,像一只折坏的纸飞机,朝下缓坠。另一个解说员说,一定有人奇怪,台北市区怎么会出现大白斑蝶。

我的眼角,有一种酸楚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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