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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冰

2019-05-23老晃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浮冰捕鲸渡边

老晃

1

空气中有滩涂的味道,这雨随时要来。

庄列松快步走在前面,银座晚高峰的人流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他在人群中穿梭,不时撞上一两个肩膀,并不在乎杨炼跟不跟得上。穿过温热的街道,进入一条狭长的两边都是香料店的小巷,他从那些南亚商贩的眼皮底下经过,接着重新回到大街,走过一片霓虹灯照射的街区,再次进入幽深的小巷。天空开始落下雨滴。沿着矮屋檐疾行,几分钟后,他停在一家居酒屋的门前。

房檐下挂着灯笼,毛笔字写着:鲸屋。

橱窗里,一盘盘精致小碟整齐排开,都盛着小块的红肉,旁边竖着一个玻璃钢鲸鱼雕塑。老板娘智美子一看到庄列松就笑起来,递给他热毛巾,转身回了厨房。庄列松来到靠窗位置坐下,示意杨炼坐在自己对面,“饿了吧?”

“有一点。”

“点菜。”

翻开菜谱,杨炼吃了一惊,这里菜式繁多,有烟熏鲸鱼肉、鲸鱼刺身、寿喜烧鲸鱼肉、鲸鱼味噌汤、鲸鱼拉面、腌鲸鱼皮、鲸舌片等等,传统日式做法,西餐做法,一应俱全。

“没别的啊,全是......”杨炼环顾四周,最后看着庄列松。

“不敢吃?”

不是不敢吃,是不想吃。一小时前,他才刚刚从庄列松手里得到这份工作,当庄列松告诉他,自己打算拍一部“捕鲸电影”的时候,他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你担心,”他小心提问,“我对捕鲸的反感会影响到我的工作态度?”

“会吗?”

“不是真要杀死鲸鱼吧?”杨炼把菜谱推到一边,“我们只是去拍外景,重要的部分会通过摄影棚和后期完成。”

“不。”庄列松摇头,“我要的不是故事片,是纪录片。”他把毛巾叠好,放在桌角,“我必须亲手杀死一头鲸鱼。”

“你?”

“对。而你需要负责拍摄、记录整个捕鲸过程。”

杨炼上唇抽搐一下,“对不起......”他皱起眉头,表情像是要拒绝,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我可以只吃面吗?”

庄列松拿过菜单,“别后悔。”

几分钟后,酒菜上齐。鲜嫩的鲸鱼刺身被分成很小的两份,放在桌子正中间。庄列松只嘗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杨炼坐立不安,根本没动筷子。

庄列松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说你想拍纪录片,是真的?”

“当然。”

“你有什么比去北极拍捕鲸更合适的选题吗?”

“可是......”

“拿起你的筷子。”

2

太地町是个人口不足四千的小镇,朝东面向大海,黑潮与陆潮在这里交汇,吸引鲸鱼群集,四百年来,此地以捕鲸为生,也因此臭名昭著。

来自世界各地的环保主义者每年聚集于此,反对捕杀鲸类和海豚,但当地人也逐渐学会了无视抗议者。在抗议声中,他们依旧熟练地把海豚或鲸类驱赶进狭小的海湾,进行惨烈地集中捕杀,直至潮水被鲜血染红。但是,大多数外来者讨厌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它的恶名,而是因为这里古怪、多雨、海风肆虐。建筑物上的木板饱经风雨,陈旧腐烂,排水管锈成褐色,海风常把交通灯吹得左摇右晃,或引发镇上的电路故障,还有从码头上,海鱼打包厂散发出的阵阵腥气。

当地的日本人对外人很不友善。

庄列松浪费了整整一周也没找到合适的船,所有船长都拒绝了他。在此期间,他的一个朋友倒是设法弄到一艘从函馆出发的捕鲸船的登船许可,但他只看了看照片就放弃了,他要的可不是什么“最快最强的捕鲸船”,而是一艘老式捕鲸船,一艘一眼望去就让人心生敬畏的船。

太地町的船长们不喜欢外国人,尤其那些带摄影器材的外国人,更被视作敌人。渔业协会副会长绪方义博,一个长得像教唆犯的胖子,态度极其粗暴,干脆要把他们赶出太地町。最后,还是那位朋友动用了在日本水产厅的人脉,才迫使副会长勉强安排了一次船长会议。地点是太地町小学一间明亮的教室。

庄列松尽量简明扼要地阐明自己的目的,用的是不太熟练的日语。首先,他澄清自己不是环保主义者,他告诉那些满脸狐疑的船长,他去北极圈是想体验真正的捕鲸生活,需要雇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和他的捕鲸船。对他这个发言,船长们用敲打课桌发出嘘声作为回答。副会长很满意自己人的这个反应,会议是走个过场,他只想尽快让中国人明白这一点。

杨炼低声告诉庄列松,即使是在罔顾1986年《全球禁止捕鲸公约》的日本,捕鲸也有严格限制,每艘捕鲸船,每年可捕杀鲸鱼的数量有很具体的名额限制,而且,近年来他们似乎只去南极。冒险前往北极捕鲸,一旦被发现,会遭到国际舆论的强烈谴责。

“违法的。”杨炼低声说。

“那又怎么样?”庄列松平淡地回应。他当然看出副会长的敌意,他的策略就是把雇佣船只的价钱又提高了一倍。那是相当大的一笔钱。

不出所料,他的新报价使船长们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副会长脸色难看,大步走到庄列松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你以为,我们是那种会被金钱收买的人吗?这里是太地町,不是你的家乡。”

船长们再次发出嘘声,激烈响应。

看上去根本没得商量,但庄列松发现,人群之中,有一位船长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当天傍晚,庄列松徒步来到太地町南码头。

一群海鸥停在舱顶和稳定杆上,那位船长,正迎风站在船头。在他脚下的,正是庄列松一直在苦苦寻觅的船,一艘虽然破旧却体型优雅,至今仍能依稀看出鼎盛时期风姿的捕鲸船。他已经打听到它的名字:红丸号。庄列松朝船长挥动手臂,示意他要登船。船长点点头。

庄列松跳上甲板。突然,那群海鸥向天空飞起,开始看有二三十只,扑扇着翅膀呼呼作响,比他想象的还多,大概有六十只海鸥从红丸号上腾空而起。它们在船头和码头上方盘旋了五六圈,才向大海的方向飞去。

庄列松和船长相互对视。

渡边彻,皮肤粗糙,头发卷曲,眉骨如屋檐般耸起。他显然清楚庄列松的来意,没有拒绝他上船,这是个积极信号。庄列松不想和他兜圈子,直接开出一个令人心动的价钱。

“你可以放心,”他对船长说,“为了照顾你们的法律,到北极后,我只要杀死一头鲸,不需要捕捞它。大海会淹没所有证据。你没有任何风险。”

船长离开船舷,朝他走了两步,“一头鲸?”

庄列松指指身后的杨炼,“我们要拍一部纪录片。”

“為什么你要做这件事?”船长问。

“两周前,”庄列松说,“在一个家庭聚会上,我对一个朋友说了醉话,我告诉他,年轻时我曾捕杀过一头鲸。他不相信,所以我又说了个谎,说当时有人把整个过程拍了下来,我可以拿给他看......是个对我很重要的朋友。”

“你不想失去他的尊重。”

“对。”

“真荒谬啊。”船长转过身,双手搭在船舷上,望着远处海面上的落日。

太地町的渔民们善于注意到其他人不太在意的一些暗示和征兆,他们认为,因果之网看不见,却无处不在。你今天撒下渔网捕到鱼群,明天、后天,却可能空手而归。潮汐、洋流和风,样样都会和人作对,更重要的是运气。在渔船上,他们绝口不提灯笼、茶碗,提了会招致恶劣天气。坐在船头吃饭会引来风暴,带女人用过的肥皂上船会让渔网打结,伤害海鸥会惹怒隐藏在船舱下的鬼魂。在甲板上打开黑伞,将导致十天之内捕不到鱼。多年来,渡边彻一直恪守这些陈规,就像刚才,海鸥充满仪式感的盘旋,那令人不安。可是,有一个更充分的理由迫使他破例:他有债务,保住红丸号需要钱。

渡边彻十三岁就开始出海,作为海豹和鲸鱼捕猎者,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白令海峡附近的危险水域中度过,他也到过南极洲附近的严寒水域以及整个南太平洋,他的船曾触礁沉没,后来有人从一个荒凉的珊瑚岛上把他救出。三十岁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船,红丸号,那是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它曾是太地町最漂亮的捕鲸船,但现在,却只是一艘又老又破的捕蟹船。在过去的六年里,这条船只被用来捕蟹。

渡边彻接受了这桩交易,但向中国人隐瞒了这个事实。

让庄列松没料到的是,杨炼居然在这个时候向他提出,要谈条件。

“我不要你额外再支付我报酬,但我有个请求,”杨炼有些紧张,不得不鼓起勇气一口气把话说完,“完成你的‘家庭录像之后,拍摄到的所有素材,所有权归我,我要把它剪成一部真正的纪录片。我保证不在片子里暴露你,还有船长的秘密。”

“再好不过。”庄列松反应十分平淡。

“还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会游泳。”

庄列松笑了,“那里是北极,一旦需要游泳,会不会水,都死定了。”

事情终于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庄列松很兴奋,他希望三天后就能启程。渡边彻重申了此次航行的任务,他们将以科学考察的名义出发,进入北极圈后,杀死一头鲸,之后立即返航。

“我还有个要求。”庄列松说,望着远处,落日的余晖洒向海面,视线所及除了一只沿着海岸线前进的小划艇,没有别的船只,“我要在北极光的照耀下,杀死那头鲸鱼。”

渡边彻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

3

北极,夏季。妈的,我会死在八月的北极吗?这艘破船是我的救命筏子,还是要送我去极乐世界?我终于也要像你们一样死在水里了吗?从出生我就想逃开这个下场,最后还是落得跟你们一样?有的族群死在陆地,我们这些人,注定死在水里,真的要死在北极的冰水里吗?这儿的渔船是流线型,家乡的是折线型,这个季节,我们的海还是温的,休渔期结束是二十天后......妈的,冰水!爸,你在吗?尽管笑吧,别装模作样,尽情享受这一刻。十三岁时我希望你死,妈跟着戴无檐帽的小海军走了,理发店黄了,我扯断了两根帽子飘带。你希望妈死,现在你等着看我死。陆地一块一块裂开,全世界的水却是连着的。我死了,我们就又是一个族群了。

妈的,冰水,我要死在八月的北极了,我还不如你。爸,跟你不一样,我发誓会默不作声沉进水底,重新无比畅快地呼吸,爸,你听到没?还是我该像别人一样,叫你一声老庄?列松,你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我从来都不喜欢。

你带我去近海起网,凌晨五点半,空气冷得可以切割成块。海面薄冰残存,太阳久久只见一道蓝边。我想跑回家,我不知道那天妈会抛弃我们,抛弃你,我只是冻得没办法。我对海没有爱,只有恨。冬天,凌晨的海是地狱,就算有太阳也不行。木桨反复在水上刺出漩涡,你会不由自主数这种声音,海浪像无尽的召唤,让人六神无主。

柴油机轰鸣,喷出黑烟。我很少说话,你有一万个理由冲我吼。你是船长,在那艘停在港口腐烂的大船上是,在这艘双人小舢板上也是。飞锚甩中你屁股,你冲我大吼大叫,你不甘心儿子是个只会眼泪汪汪的孬种,你命令我趴在船舷上,从刺骨的冰水里抓起浮子。我能看到水底可怕的海草,心里在尖叫。

我希望你立即死掉,反正海最终会吞没这个镇子的所有人。到那一天,只有烟囱、风车和山顶的海军驻地还露出海面,人们在这些小岛屿间游泳,或者行船。如果非要去学校,我就和涂涂一起游过去,中午十二点游出第三教学楼,漂游进上坡尽头的学生餐厅,还要去海军驻地的岛屿看看。我和涂涂每次见面都这么想象,如果我们变回水中生物——那可能是我们全镇人的身份真相大白的时候——一餐一行该如何变化,如何把晚报印在宽阔的水草叶上阅读,如何用藤壶做台灯照明,如何驯养鱼类代替马和骡子,如何将寄生海参、蛎黄的礁石改造成栖身之所。我们讨论了一整个暑假,等休渔期结束,海又交还镇上的大人。

鱼越来越不好打。网具和油料疯狂涨价,近海的鱼越来越少,别的船长买了八千块的探鱼器,身强力壮的水手都上了他们的船。有人劝你卖船,弄到钱走别的门路,休闲渔家民宿,撑一艘小舢板,搞几只蟹笼两副拖网,带游客出海,拉上鱼蟹在船上现煮,其乐融融。

你的船长朋友让你去看拆船,他领了减产补贴,船不要了。你们站在舵楼里,涨潮时全速猛冲,潮涌、波浪和海风都计算好了,船像鲸鱼一样在沙滩上搁浅,搁浅得越深越美妙。退潮了,焊工跳上船头,手上紧攥喷灯蓄势待發,只等一声号令,先破割船头,如同斩首,头颅脱离躯体,剖出锈迹斑斑的龙骨,最后船体分崩离析。就是在那天晚上,你开始梦游,打开窗子在屋里忽前忽后地走动,我在腥咸的夜风中抖到天亮。

爸,也有你怕的时候,对吧?

4

红丸号最初航行的七天里,大海一直在和它作对。

一开始,海面只是动荡不安,还未卷起巨浪冲上甲板,到了第二天傍晚,一场暴风雨正面袭来,使红丸号陷入狂暴汪洋。接下去的几天,狂风和大雨交替而来。船员们丝毫不敢懈怠,但也并不因此感到恐惧。这次航行,渡边彻付给每人的薪酬是以往的两倍。由于没有繁重的捕捞任务,他把船员数量压缩到最低,也就是五个人,而以往,在船上工作的船员至少有八个。

杨炼这几天过得相当凄惨,他先是晕船,接着又因为一口气吃下太多晕船药而腹泻。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孤零零地待在船舱里,除了在卧舱和厕所之间来回奔波,就是上网研究捕鲸资料,制定拍摄方案。有一天,他向庄列松道歉,说由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无法到甲板上去拍摄风暴。“一部关于捕鲸的纪录片,不该缺少这种骇人场面。”他沮丧地说。

“机会多的是。”庄列松说,“你很快就会拍到。”

相比从未经历过海上生活的杨炼,庄列松的情况要好得多,眼下恶劣的天气,狭小的起居空间,单调糟糕的饮食,都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困扰。他经历过更糟的。

到了第八天上午,海面终于迎来久违的平静,海鸥出现在船尾,微风吹拂桅杆。杨炼再次踏上甲板,正赶上庄列松撒下他在红丸号的第一网。水手小山秀太站在卷网机旁边看着他,“拿着这根探测绳去那边,小心,别被卷进去。”他冷静地说,“我会慢慢把网拉起来。你也许要搭把手,准备好。”

庄列松点点头。小山脚下开始使劲,网绳紧绷起来,一阵震颤之后,渔网被卷出水面。它抖动着,在引擎的反作用下,又下沉了一点儿。庄列松和小山分别站在卷网机两侧,盯着网边渐渐浮出海水。杨炼赶紧用摄影机拍下这个场面。

十米之外,浮标绳开始绷紧,上下跳动,抖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

几分钟后,巨大的拖网被全部收回船上。渔网里只有几条小鱼,两只螃蟹,一堆乱七八糟的海藻和一只紧紧缠住网绳不放的小章鱼。

小山望着庄列松,露出白牙笑着说,“成绩不错!鱼和螃蟹拿来熬汤,章鱼可以做美味的刺身。”

船员们都在偷笑。

透过驾驶舱舷窗,渡边彻注视着庄列松。过了一会儿,他把头探出窗口,大喊:“游戏时间结束,都回去工作!”

庄列松抬起手掌遮挡刺眼的阳光,抹一把下巴上新长出来的短须,朝驾驶舱走去。

“红丸号的船头,为什么没有捕鲸炮?”他问渡边彻。

渡边彻注视他几秒钟,慢慢举起右手,指向船头正前方,“越过前面的暗礁区就是白令海峡,那是美国人的管辖范围,如果他们发现红丸号是艘捕鲸船,会把我们扣押,然后遣返,所以出发前我拆掉了捕鲸炮。”接着他又补充说,“这只是暂时的,一旦安全通过,我会叫人重新把它装上去。”

“第一次上船,”庄列松瞥一眼船头,然后瞧着渡边彻,“我就没看到红丸号有捕鲸炮。”

“在那之前我就拆了。”

“我去找你之前?”

“对。”渡边彻抓起一块抹布,擦拭仪表盘,“在那天的会议上,我已经猜到你迟早会找我。”

庄列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带我去看捕鲸炮。”

“就在船舱下面,小山可以带你去。”渡边彻在椅子上往后坐了坐,瞧着他,“在海上,最好不要质疑船长。”

那东西果真在那儿,就藏在底舱的最深处,在两只倒扣着的空油桶、一大堆网箱、绳索和其他杂物后面,用一块肮脏的帆布盖着。小山秀太揭开帆布,庄列松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根本不用走过去,他就看到,那巨大的矛枪已经生锈,它不可能是最近才被挪到这里的,它待在这个阴暗角落里至少已经好几年了。

庄列松一言不发,走出船舱。接下来一整天,他没有再和渡边彻说话。

穿越白令海峡,红丸号遇到了麻烦。

美国海岸警卫队派出快艇,拦下他们,渡边彻拿出准备好的文件手续,向他们申明:“这是一次中日合作的科学考察。”神奇的是,他出示的文件全部都是真的,也就是说,那些文件至少在日本是合法的,并非伪造。日本人将前往外海捕鲸列入“科学考察”范畴有一套复杂流程,而这套流程,在太地町显然被大大简化了。

美国人只是例行检查,没有为难红丸号的意思,其中一个看上去像爱斯基摩人的年轻人甚至善意地提醒庄列松:“夏天很快就要结束,海面将进入结冰期,在没有破冰船护航的情况下,你们最好不要深入北极圈。”

美国人在检查时至少三次提到“捕蟹船”这个词,引起杨炼的警觉,他终于忍不住把埋藏多日的疑虑告诉庄列松。过去这些天,他仔细研究了标准捕鲸船的常规设备,现在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些设备包括:捕鲸炮、拖鲸桩、曳鲸孔、绞鲸机、缓冲弹簧组等等,而他上上下下检查过,除了捕鲸炮,其他的红丸号上通通没有。此外,捕鲸作业对船舶也有特殊要求,比如,鲸鱼听觉灵敏,因此就要求动力装置振动小、噪声低,要求主机能在低转速时运行,以便船能微速接近鲸鱼,一旦鲸鱼受惊潜逃,又能立即全速追捕。这些,红丸号也通通不具备。

庄列松不动声色,一一听着。

美国人的快艇刚一离开,他立刻找到渡边彻。“你骗了我,”庄列松说,“红丸号根本不是捕鲸船,它是一艘捕蟹船。”

面对质问,渡边彻显得十分平静,“红丸号目前的确是捕蟹船,但它曾经是一艘捕鲸船,有着丰富的捕鲸历史和经验......”

“我很怀疑它现在究竟还能不能捕鲸!” 庄列松打断他,“我花了大价钱到这里,可不是来陪你捞螃蟹的。”

“坦率地讲,庄先生,”面对庄列松的质疑和愤怒,渡边彻尽量保持着冷静,“如果你想用红丸号捕捞一头鲸鱼,基本上,那需要奇迹。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它不是一艘标准捕鲸船,你说的那些设备,除了捕鲸炮,我们什么都没有。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杀死一头鲸,那我可以保证,红丸号完全能够胜任。”

一切为时已晚,红丸号已经越过白令海峡,进入寒冷、汹涌的楚科奇海。

“安装捕鲸炮,明天一早我要试射。”庄列松宣布他的决定,“如果它不行,我们立刻调头返回。那样的话,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为我损失掉的时间付出代价。”

他离开甲板,直接回到自己的卧舱,关上门。

几分钟后,船舱上方传来巨物拉动的声音,接着是小型起重机工作时的嗡嗡声。

水手们在安装捕鲸炮。

5

多可笑,爸!海明明是死亡禁地,所有人却在不停谈论它的美、圣洁和神秘,他们用各种珠宝的名字吹捧它,碧、珠、钻、蓝宝石、翡翠......每个人一生至少一次、半真半假赞美过海,却没人愿意放过它。

这个死亡猎场是我们的家,可你知道吗?我只想把所有对海的记忆都齐根斩断,我恨不得把所有图画、屏幕和歌词里的海都赶尽杀绝。可我的脑子、头发,我身上每块皮肉,都散发着浓重的腥味,因为你,我和海结成了终生不可更改的可怕关系。

镇上有一千一百条船,最近十年,沉了十九条,死了七十二个人。病死在远海的有一个,休渔期结束的第二天,还算夏末,急病而亡的尸体被放在用来保鲜鱼的冰块上运回港,防止发臭。那人希望自己死后被撒进大海,却仍然需要从港口进来,再出去。其余七十一个人都死于海难。

海难是你们最爱的话题,你们热衷这个,就像热衷讨论身上的伤口,这么深,那么大,叉开虎口比画,阿根廷、秘鲁、喀麦隆......海难是你们毕生仅存的奇迹,只要经历一次,就有无穷谈资,就是天选的英雄,当然,前提是你得幸存。

到八月末,水手日夜加紧喝酒,休渔期一完就得上船,船上除了淡水,只有可乐。你还记得那个八月我在做什么吗?别动气,我知道你忘不了。

涂涂找来一条橡皮艇,我们每天去潜水。

很多人喜欢趁落潮去潜水,两人结伴的居多,有夫妻,有兄弟,也有我和涂涂这样的,都穿戴着尼龙布潜水服、潜水镜、脚蹼,给柴油机装上气泵,接一条胶皮管供氧,能下到十几米深。没有风浪,海水清澈时,下去一趟至少十几分钟,贴着海底游,边游边捞,上来时网兜都是满的,鲍鱼、海螺、海胆、龙虾都有。

我说服涂涂和我一起找锚。不少人都在找,锚是吴波的,用金字刻着他的姓。他悬赏三万块。丢锚那天吴波一个人划着橡皮艇去钓鱼,两小时后海警接到电话,开始搜救,又过了一小时,在离镆铘岛海岸两海里的海面找到了他。

他在狮子角出的海,把桨弄掉了,靠两只手划水根本不行,风浪很快把他推到距海岸几百米远的地方。他这才想起皮艇上还有锚,可意外再次发生,下锚时,连接锚的销闩松开了。锚掉进海里,橡皮艇成了漂流筏,迷失在海上。

吴波悬赏找锚,这事流传着好几种说法,有的说他怀疑有人想害他,在锚卸扣上动了手脚。还有人说,不久前有潜水的人在海底看到一具尸首,手脚被粗尼龙绳捆着,怀疑是锚打死的,额头上有半个“吴”字。所以,吴波必须找到这只锚。

寻找这个从未见过的锚,让我们快乐无比。

本来我和涂涂轮流下水,差不多要上去了,就扯几下管子,另一个就从上头猛拉。我很瘦,潜水衣下面还穿着毛衣毛裤,管子一拎我就能上来,可涂涂下了两次水,回来就没了精神,耳朵渗出血。我让他留在船上,专心负责拉管子。这正合我意,我爱下水。

涂涂不是吃不了苦,前一年他就上过远洋船了。他跟我讲,不管晴天雨天,每次轮班都要连续劳作十八个小时。初开渔那几天,有时高温四十多摄氏度,甲板上铺满携带海洋毒素的锋利索具,起吊机轧轧作响,几百千克渔网杂乱无章。起风暴时,船剧烈摇晃,他们都光着脚,任凭夹杂鱼内脏的海浪嵌进趾缝。晚上更糟。他上的那艘船和其他围网渔船一样,在晚上也撒网,晚上他们要捕的银色小饵料鱼,鳀鱼、长蛇鲻,更容易反射光线,更好定位。一切都很混乱,动静又大,男孩们在拉网时会一起高声呼喊。

涂涂向我展示他缺了半根小指的左手,那是绕在曲柄上的网线割断的,“一秒钟。都来不及感觉到疼。”他说双手在海上从来不会有干爽的时候,皮肤布满裂口,不是被渔网的毛刺刺伤,就是被鱼鳞割伤。

“鱼就在我身体里。”涂涂对我说。

“我这辈子都不想吃鱼。”我说。

他在拆船廠也干过。镇上说得出的工作就那么多:捕鱼,造船,卖鱼,海鲜馆,网具店,港务局,渔政,海警,海关,鱼粉厂,海盐厂,冷藏厂,养殖场,海鲜加工厂,还有掌管港口的黑社会和服务水手的妓女。后来吴波把拆船作为一个行当引到镇上,最早他没投多少钱,就弄了一个大绞盘、几支喷灯和一台推土机,剩下的全靠人力。工人对造船和拆船都一无所知,好多是从内陆来的,内蒙人、山西人,没见过那么大的水面。

爸,拆船吓得你梦游,我却喜欢,尤其是拆那些军舰和远洋轮船。

吴波从交易老旧船舶的国际中介手里收购报废船,船开到厂区,停泊好,先抽出体内残油,再拆舱壁。每个部位,缆索、发电机、烟囱、救生艇、水槽、厕所,甚至灯泡,各式各样的零件碎片都会被肢解下来。船被拆到只剩下钢船壳以后,工人抄起气割,把船身撕成碎片。在拆船厂,身材伶俐的涂涂很受欢迎,他能进入船只最深的角落,身上有两处切割钢板留下的锯齿形疤痕。他在上面刺青。那些船的铅漆、废油、化学废料,没有被护目镜过滤的割炬火焰,伤害了他的身体。

我独自浸泡在混乱的激流中,经过的暗礁上结满藤壶,要小心别被它们刺破潜水衣。我在海底见过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椅子、马桶、一匹黑马的照片......

爸,我还没跟你讲过那艘沉船吧。

那天早晨,我套上潜水服,戴上潜水镜,用皮管子把前面的洞口勒紧,然后戴上脚蹼和呼吸器。下水以后,我总觉得面镜没戴好,又不敢去调,怕它掉了。快触到海底的时候我突然紧张起来,呼吸特别急。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放弃找锚,可我却看到了那艘船,有十七八米长,躺在二十米深的水底。我听说过这艘船,是八十年代沉的,炉子、锚链、舵盘好好的都在,锚也在。很多鱼突然从里面冲出来,能见度变得特别差,我一下子胃酸上涌到喉咙,特别难受。

我拼命拉管子,让涂涂知道我想上去,他立刻就明白了。我开始往上升,却一下慌起来,面镜像是要漏水,我感觉要崩溃了!我知道我得克服恐慌,得放慢速度,强迫自己镇定,可才过了几秒,又慌得不行。我紧紧拉住管子往上升,然后察觉面镜真的漏水了,赶紧拿手按住。就这么上浮到差不多七八米,耳朵開始嗡嗡响,难受极了。过了半分钟,情况才稍微好一些,然后就出水了。

后面,你知道的,我一浮出水面就听到涂涂在喊,已经晚了,一艘快艇撞过来,船尾的螺旋叶切开我的胸口,我昏过去。躺在医院的那一个月,想到你的船变成脏兮兮的钞票,再变成镇痛药水和别人的血液输入我十四岁的身体,爸,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但飘飘欲仙。

6

庄列松醒来时浑身酸痛。屋里冷得像冰窟,昨晚他没把卧舱窗户关严。

他从床上爬起来,握住窗把正要用力,却看到海面上红日喷薄,被朝霞染红的大海上,一只座头鲸正缓缓浮出水面。他呆望了一分钟。接着,他飞快套上防寒服、靴子,跑过狭窄的走廊,跳上甲板。他大吼杨炼的名字,却发现他已经在甲板上,正在拍。

鲸鱼离船更近了,近在眼前,动作缓慢而优雅,喷水时,巨大水花在海面形成彩虹。庄列松兴奋地跑向船头,所以当他发现捕鲸炮根本不在时,震惊可想而知。

“老板,”杨炼盯着他穿反的保暖绒衣,沮丧地说,“半小时前他们刚刚把捕鲸炮卸掉,因为雷达发现,有艘反捕鲸船正在跟踪我们。”

“反捕鲸船?”

“一艘加拿大反捕鲸船。”

“你看到了?”

“一艘白色的船。船长和他们通话,对

方自称维京女王号。网上能查到,确实是艘反捕鲸船,隶属加拿大一家私人船舶公司,就在那儿......”杨炼指向远处,“离我们差不多四海里。”

海天之间有个小点,也许是船。庄列松接过杨炼递过来的望远镜。他看到那艘大白船。真够讽刺的:维京人曾经是人类历史上最强悍的捕鲸者,为了获取鲸油,早期维京人捕杀的鲸鱼可一点儿都不比现在的日本人少。

他快步走进驾驶舱,找到渡边彻,“你有什么对策?”

渡边彻望着海面上的鲸鱼,“座头鲸,一头母鲸,它正在教它的孩子如何浮出水面呼吸。”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烟斗,“真是难得一见。”

“能追踪它们吗?”庄列松问。

渡边彻摇头,“除非我们是艘潜艇。”

“就这么放它走?”

“首要的问题不是鲸鱼,而是摆脱后面的追踪。”渡边彻盯着庄列松,“你不相信红丸号有捕杀鲸鱼的能力,可后面那些人的想法正相反。他们会一直跟着、监控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直到确信我们的目标不是鲸鱼。”

“甩掉他们!”

“维京女王号,比红丸号整整大两倍,所有捕鲸船都怕它。为了便于追踪,船上配备了最先进的动力系统,甩掉它?”渡边彻低下头,划燃火柴。

很多年以前,渡边彻有过一次被反捕鲸船盯上的惨痛经历,对方很有耐心地跟了他足足两周,直到他不得不放弃捕鲸、返回日本海才罢休。眼下的情况更棘手,要是被反捕鲸船拍下红丸号捕鲸的证据,他的麻烦会很大。出发前,为了解决相关手续,他向太地町渔业协会保证,绝不会因为这次航行给协会和水产厅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想想......”庄列松猛地打个寒战,“办法。”

“确实有个办法,但我必须先征求你的意见。”渡边彻抽了几口烟,让庄列松等了一会儿才说,“调转航向,放弃向北航行,沿西伯利亚海岸线向西,远离北极腹地。”

“能摆脱他们?”

“能迷惑他们,可还不够。”渡边彻朝甲板上指了一下,“我已经让船员们做好捕蟹的准备。”

“捕蟹?”

“对,捕蟹。”渡边彻说,“我告诉对方,红丸号是艘捕蟹船,但从他们没有离开这一点来看,他们并未放松警惕,得想办法让他们相信。”

“这会耽误几天时间?”

“一天,或者一周。”

午后,气温升高,海面平静祥和。

反捕鲸船已经不需要借助望远镜就能看得很清楚。船员们纷纷忙碌起来,他们从船舱里搬出捕蟹用的铁笼,在甲板上一字排开。杨炼渐渐克服晕船,开始适应海上生活,他对捕蟹很感兴趣,请求渡边彻允许他拍摄船员们的捕捞作业。

一旦投入捕捞工作,船员们就都兴奋起来,这是他们真正的激情所在。当大家在甲板上忙碌时,庄列松却开始发起高烧。他打电话给朋友,让他设法去弄一艘挪威捕鲸船,这次他没强调必须是艘破船——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让红丸号前往挪威,在那里他们可以换艘船,继续完成计划。

午后三点左右,反捕鲸船离红丸号更近了,肉眼就能清楚地看到甲板上的人。与此同时,渡边彻下令放出捕蟹笼。训练有素的船员们立刻回到甲板,他们把乌贼肉放在削薄的皮革上,作为诱饵放进捕蟹笼,再一个一个沉入大海。

反捕鲸船继续跟了他们整整三天。这期间红丸号又有两次目击鲸群,一次是座头鲸群,一次是独角鲸,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出现又离去。

庄列松感冒迅速加重。他以两倍剂量吞下药片,不停喝热水,蜷在船舱里让自己发汗,但每次有鲸群出现,还是会硬撑着爬上甲板。鲸群出没的场面,比单独行动的鲸鱼更壮观,尤其是头上长着巨大长矛的独角鲸。

维京女王号离开的第二天傍晚,红丸号调转航向,悄然向北挺进。

随着红丸号加速向北航行,气温开始慢慢降低,沿途景象发生了一些变化。杨炼开始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工作上,放在看、听以及用摄影机记录上。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航海,喜欢上了北极,这里的海市蜃楼和各种离奇光变,还有这里被厚重大气层改变并扩大了的声效,都让人心旷神怡。他尤其被一种“冰原返照”的现象迷住,这种低空光晕表明前方有很大一块浮冰。越往北,风景越迷人,巨型冰山崩塌后立即形成新的高耸冰山。

中午,杨炼第一次在浮冰上看到数量庞大的海豹群,他恨不能跳上那块冰,近距离拍摄它们,录下它们的每一声含义不明的吼叫。一整天他都带着摄影机在甲板上,一会儿拍大海和冰山,一会儿拍人。渡边彻还是不习惯在镜头前说话,面对镜头,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他就一边掌握船舵,一边给红丸号遇到的每座巨冰都起一个凶恶的名字:赤舌、凃壁、炎魔......

“看到姑獲鸟了吗?”他指着远处的一块浮冰说,“足有红丸号五倍大,撞上它,我们会像撞上开罐器的吞拿鱼罐头一样,轻而易举地被剖开。”

第二天下午,他们遇到一头鲸,是只成年座头鲸,雄性,有十四米长,重达三十吨。所有人都趴在右舷上观望。

“这是......”渡边彻迟疑了一下,“捕鲸的绝佳时机。”

庄列松跃跃欲试。在这之前,船员们已经在船头安装好捕鲸炮,他尝试发射了三次,出乎众人意料,他表现得相当不错。渡边彻驾驶红丸号缓缓向鲸鱼逼近,最终匀速行驶在鲸鱼身后,和它保持十五米左右的距离。

“最佳距离。”小山秀太低声说。

杨炼将镜头对准庄列松的手,接着慢慢拉开,移向海面,对准水中的神秘巨兽。鲸鱼缓缓游动,对自己面临的危险浑然不觉。所有人都屏住气息,等待庄列松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射出致命的长矛。

“啊......不。”庄列松突然放开手,离开船头。

杨炼大大松了口气。他完全能理解这种感觉,这是种本能,就像士兵上了战场,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敢面对面朝一个活人开枪。他以为,在这庞大而温顺的鲸鱼面前,庄列松失去了杀戮的勇气。真是再好不过!所以,当庄列松紧接着说出那句话时,他感觉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

“没有北极光。”庄列松冷静地说。所有人都被当头棒击。最恼火的当然是渡边彻。这不是因为他很想尽快完成任务,调头返航,不是因为他惦记着捕蟹笼,担心困在里面的蟹会被饿死,而是因为,庄列松给出的理由太过儿戏,这儿戏的背后不仅是对鲸的残忍,更是对人的残忍,对和他同舟共济的所有船员的残忍。

“跟紧它!”庄列松对周遭的敌意毫不在乎,“今晚肯定有极光,我跟你们打赌。”

红丸号追踪鲸鱼向北继续航行了二十海里。夜幕降临,鲸鱼没有潜入深海摆脱他们,它依然像之前一样悠闲而和善,如同在自家后院里散步。

北极光并未出现。

好运到此为止,麻烦接踵而至。首先是鲸在声呐系统上突然消失。虽然它就在距船头五十米的海水里悠闲游动,但声呐上看不到它的踪影。系统出了问题。刚修好声呐,底舱又开始进水。检查之后发现,那不是因为船体有破裂,而是船底用来排污水的水泵出现故障,一根油管爆裂。渡边彻关闭发动机,把船停下,他钻进船舱,弯腰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山秀太和机修工抬着水泵进到积水里。海水没过膝盖,冰冷刺骨,但他们必须泡在水里才能工作。

“危险吗?”杨炼小心地问。

“如果渗水淹没整个船舱,红丸号将在两小时后沉没。”渡边彻说。

庄列松跑过来质问:“为什么停船?”他不认为那点进水真有那么致命,修船和捕鲸完全可以同时进行,“北极光!这是最佳时机。”

渡边彻一字一顿地说:“有东西坏,你就得修。”

船员们分成两组,轮流下水抢修。半小时后,故障终于排除。两台水泵同时工作,终于排出了船舱内的大部分积水,但里面被弄得一团糟,到处都湿漉漉的。船员们全聚在船舱里,大口吞咽热茶,想让被海水浸湿冻僵的四肢尽快回暖。只有庄列松一个人留在甲板上,站在捕鲸炮前望着大海出神。座头鲸已经消失。

杨炼用镜头拍下这些瑟瑟发抖但喜气洋洋的船员,他们刚刚避免了一次海难,他们成功挽救了红丸号,大家都精疲力竭,但也很兴奋。小山秀太递给他一杯热乎乎的麦茶。

“现在你知道了吧,”他对杨炼说,“在北极,任何情况下都要避免下水。”

“是啊,”杨炼说,“太冷了。”

“何止是冷!”嘴唇冻得发紫的机修工浑身颤抖,“好在是在船舱,要是掉进海里,你最多只有四分钟可活。那可不是个好的死法。”

7

涂涂,我梦见你了。

那年海水浴场人很多,我们去当救生员,管饭,救到人还有钱拿。我们一起在混浊的海浪中游泳,你练习憋气,从水下盯着海边兴建中的游乐场和船形旅馆。

“你想长高吗?”

“你不想?”

再次捏住鼻子溺入水下之前,你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等着。”

那个夏天,我们交换秘密,告诉对方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是我读大学的最后一年,你天天做俯卧撑,准备考军校,学那些海图作业、六分仪和潮汐计算,准备作为一名海军士兵登上军舰服役,我每次说“水兵”你都要纠正,说水兵是一个兵种,而你要加入海军。

每天夜里你都睡在海边医院的肿瘤病房,当护工,能挣不少钱,第二天还可以给我一罐白色奶昔。我猜是偷的。配啤酒喝,奇腥奇甜,像抹船的腻子。白天我们偷走游客的帽子,装从沙里挖出的小螃蟹,毛茸茸像蜘蛛,爬行速度飞快。晚上放在家里,螃蟹们越狱,窸窸窣窣一整夜,害我以为我爸又梦游。最后你用手电筒把它们引出来,捣碎了连壳带肉和鸡蛋一起煎。阴天我们搭舢板出海,追着军舰撞。镇上人迷信军舰,和军舰擦身而过,一定得撞一下。我们撞翻了船,被两个小海军捞上舰,忍着笑假装苦不堪言。还有一次,一个浑身涂满防晒油的西北体育老师非要你掰他抽筋的大腿,双手紧紧搂住你的侧腰,我把他支棱起来的游泳裤扯下来,丢进海里,拉着你转身就跑,一沙滩人都盯着他那玩意儿。妈的,真是笑死我们了。

夏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但终究还是来到了尽头。我长高了六厘米,所有衣服都穿不下了。我到处找你,想在回学校前请你喝啤酒,祝你早日登上军舰,被那些爱交好运的渔船撞个七荤八素,祝我毕业以后永远待在陆地上。

你让我去医院,你说你照顾的那个老头死了。他早就不想活了,让你把子女给的所有走私回来的日本营养液都扔掉,还曾让你帮他“了结”。他太虚弱,自己干不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尸体,他就躺在病房靠门的那张床上。外面传来海滨浴场的喧闹声,从窗户看出去,沙滩淤泥中埋了无数根水管,直通海洋深处,管子另一头连接着一排排人造泥池,用来换水。女人们站在齐膝的淤泥里,戴着斗笠,穿着防水皮裤,把蛏子从沙里一个个挑出来。

我们就这么一起站着,看着尸体。他怎么那么瘦?又矮又小。床头柜上摆着半瓶玉米汁、一个软桃,整个夏天他就吃这个?老头躺在那里的样子,有一刻突然让我魂飞魄散,我想起我爸,他什么时候会到这一天?痴呆症严重之后,家里剩的那条小船也蛀了洞,没人管。

开学之后我们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你跟那些海军士兵一起天天操练,我继续胡乱读我的书,写程序,找各种办法挣钱,推销海参和海马,卖最近几年新建的海景房。快毕业的时候,我看到一张新加坡海鲜加工流水线招劳工的广告,一年能挣十年工资,立刻跑去报了名。一年后,同学介绍我去日本当研修生打工,跟新加坡冷库的流水线工作差不多,我又去了十个月。回来之后你对我很失望,于是我放弃了跟你之间的友谊,心想你已经无法理解我的生活。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开始走私。那完全是个意外。

那个时候,近海的鱼几乎要绝迹了,九六年是个转折点,到处都在减产拆船,渔民们异常焦灼不安。一艘辗转在远海渔船中收鱼回港的移动冷库,水手里应外合,抢劫,杀了两个人,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人们开始用捕不到鱼的船运别的东西,九十年代末的日韩走私带来本地民间财富的第一波泛滥,我们镇因此成为传奇,甚至还有用军舰走私的海军军官进了监狱。

新年前一天我正在家睡觉,你突然打电话,找我去看日出。

我们凌晨四点就出发,在黑暗中到处寻找合适的地方。养殖场、海水浴场和游乐场吞没了不少海岸。北流海滩上,铲车正把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块从岸上转移到平底船上,然后船驶入大海深处。船底舱门打开,一整船石块沉入海底,船再驶回岸边,重复这个过程。那时,填海造地刚刚冒头,有个人跟我打招呼,他满脸笑容,因为我现在在吴波身边做事,填海造地这一块我也想做,但那时他还没让我插手。

我们找到一个好地方,海面结着冰,我们慢慢往里走,越走越远。

日出很快开始了,这是我熟悉的海港,油腻而混乱,根本谈不上赏心悦目。你让我别眨眼,看海面上的光和天空的光,说等日落时再来看,又是另一种光的惊人变幻。你问我知不知道莫奈,阿弗尔港的黎明,那里有的三样东西现在都在我们眼前,晨雾、日光和港口。在由淡紫、洋红、蓝灰和橙黄等颜色组成的色调中,一轮橙红引着海水中的橙黄色波光冉冉升起,近海中的三只小船变得模糊不清,远处的建筑、港口、吊车、船舶,也都在晨霭中变得朦胧。

这之前我不止一次看过海上日出,却从未注意到它是如此瞬息万变,难以挽留。你说画海和日出都要用匆促的手法、模糊不确定的色彩、朦胧的光和不清晰的轮廓,这样印象才完整而真实,日出的那个瞬间,但凡过去一秒,都不是原景。

太阳被钉住,海风稍停时,我们才发现冰面已经被吹离岸边很远,脚下的孤岛只有半个篮球场大,薄的地方可以看清下面浮动的水草。我们已在冰上待了两个小时,太阳正在膨胀,浮冰随时会融化,再次破碎。你把围巾绕在我脖子上,我打电话报警,救援船来了,缓慢破冰。在等待的时间里,你说你在部队出了事,已经无处可去了。镇上几年来的风言风语,还有那个油光光的体育老师,我早就有所察觉。你问我现在怕不怕,我说怕。你说你每次站在海边或甲板上都怕,因为知道自己有想跳的冲动,但此时此刻你不想死,所以不怕。三十分钟后,我们回到陆地。

涂涂,把围巾给我戴,送我奶昔,带我一起看尸体的涂涂,你对这个致命的死亡之地而言是过于美好的存在,你拥有一个我无法拥有的灵魂,可你却对我那么好,现在我在船上,向浮冰出发,你在哪里?

8

红丸号继续向北挺进,天气大好,每晚都有炫目的极光。

这天晚上,杨炼在小山秀太的协助下向大海撒网。他们撒的不是捕捉大型鱼群的拖网,而是一只小网。

夜里十点零五分,两人开始站在短桨边收网。小山不时停下来,把几缕海藻扔回海里。杨炼高兴地发现网里有条鳕鱼,个头很大,看上去有五六千克,还有几条棒花鱼和七八条红点鲑。有的竟挣脱渔网跳到甲板上,小山熟练地将它们捡起,扔进水桶。

庄列松来到甲板上。他看了看水桶,发现他们用小渔网捕到的比自己之前用拖网捕到的还多。他点点头,慢慢朝船头走去。

“杨炼,”他喊一声,并没有回头,“你来一下。”

杨炼瞧了瞧小山,小山冲他咧嘴,拎起水桶朝船舱走去。杨炼来到船头,看着被极光映照的庄列松的背影,低声问:“要我拿摄影机来吗?”

“来,”庄列松握住捕鲸炮,“你试一下。”

杨炼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鼓起勇气问:“非得这么干吗?”

“干什么?”

“杀死一头鲸。”

“有区别吗?鲸,和你捞上来的那些鱼。”

杨炼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和庄列松讨论这件事。不久,他转身离开,心里暗暗祈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不要再遇到鲸鱼,一条也不要遇到。神奇的是,接下来的三天,他们真的没见到任何鲸鱼的影子。

红丸号即将进入危险的浮冰区,天气却突然变糟了。

北极就是这么多变,一个小时之内先是阳光灿烂,接着下大雾,起狂风,下雨,雨又变成寒雾,然后又是乍然天晴。

一进入浮冰区,渡边彻身上那种少见的活跃情绪就彻底消失了。从现在开始,航行将变得极度危险,随着浮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任何闪失都会给红丸号带来灭顶之灾,不能心存任何侥幸。在浮冰夹击的狭窄水道里前进,最危险的情况是船只被困。在红丸号的两侧横杆悬吊着一种钢质稳定器,船员们叫它“小鱼”。在凶猛的海面上,“小鱼”能保持渔船稳定,但在地形复杂的冰区反倒成了威胁。有一次,红丸號的“小鱼”差点撞上一大块耸起的浮冰,船员们只有几分钟时间把它拖到甲板上。

“为什么不把‘小鱼从冰上拖过来?”杨炼问,“那不是更容易吗?”

“不能那么干。”渡边彻盯着甲板上的船员,现在,真正考验他们的时候到了,“它会钩住浮冰,这些圆杆、吊杆都会被拉下去,所有东西都会被扯下来。”

小山秀太跳上冰面,将“小鱼”的头部用力托起,避免它被坚冰划伤。船员们有的牵引绳索,有的用长杆把冰推离船舷。渡边彻操作液压杆,瞅准时机,将“小鱼”迅速升到半空,安全收回。红丸号再次避免了险情,但前方的浮冰移动速度正在加快,渡边彻决定立刻调头,撤出这片冰区。这时,声呐显示,前方的海水下出现一个巨型生物。

“是鲑鱼群。”渡边彻面无表情地说,

但愿自己能骗过庄列松。没错,那是头鲸,鲸可以在冰下潜水很长一段距离,但现在冒险去追踪它,红丸号极有可能被浮冰围困,那等于白白去送死。

庄列松凝视着声呐信号,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鱼群聚集在一起,”渡边彻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有时会形成和鲸鱼相似的形状。”

四十五分钟后,他终于把红丸号安全驶出那片浮冰区。目标在屏幕上消失。

庄列松一言不发,离开了驾驶舱。

第二天,黄昏时分,红丸号正小心翼翼沿着冰区边缘前进,右舷前方突然出现一头顽皮的灰鲸,它在一条海冰开裂形成的狭长水道里徘徊,不时浮出水面,拍打海水。庄列松决定立刻采取行动。

“你确定?”渡边彻吃惊地望着他。

庄列松指着天空中的北极光说:“这是天意。”

“那是头幼鲸。你要杀一头未成年的鲸?”

庄列松看着海里的鲸鱼,它确实比之前见到的座头鲸体型要小,但仍然堪称巨大,至少有九米长。

“应该还不到一岁。”渡边彻说,他的意思很明显,捕杀幼鲸令人不齿,“而且,天很快就黑了,要想捕杀这头鲸,红丸号必须冒险进入那条狭长水道,这很不明智,我建议放弃。”

庄列松摇摇头,“我已经放弃过一次了。”他看著天空,今晚的极光是璀璨的翠绿色,那是太阳释放出的带电粒子猛烈撞击地球热成层的氧原子形成的,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时刻。他决意捕杀这头鲸鱼。

他让杨炼立刻做好准备。“可船长的意思是......”杨炼有些不安。

“我明白他什么意思,可我不明白你的,”庄列松盯着他,“你打算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反对我?”

杨炼取出摄影机,打开开关,将镜头对准他,“你说了算。”

“速战速决,”渡边彻看着庄列松,生硬地说,“如果你非这么干不可,必须在光线变暗之前撤出水道。”

庄列松快步跑上甲板,在船头做好准备。

五分钟后,渡边彻调转船向,将红丸号驶入那条狭窄的开放水道。他故意开足马力,为的是让机器发出轰鸣,好吓跑那条鲸鱼。庄列松没有制止他,因为他发现,那头幼鲸根本不害怕轮船,还待在原地打着转,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很反常,”小山秀太困惑地说,“它好像,在等什么......”

“在等我。”庄列松说。

第一发捕鲸炮并没有击中目标,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幼鲸闻到危险气息,变得躁动不安,扭

头向水道的深处游去,明显加快了速度。灰鲸在遇到危险时会血战到底,在海上,有人叫它是魔鬼鱼。此刻,受到惊吓的幼鲸正奋力游向前方的浮冰群,想利用浮冰阻挡红丸号。

庄列松一边催促水手们重新填装捕鲸炮,一边努力调整呼吸。几分钟后,他再次瞄准目标,然后果断发射,锐利的长矛刺入幼鲸背部,血液瞬间染红了海水。

在剧痛中,幼鲸牵着长矛上的绳索,疯狂冲向浮冰,它奋力潜入水中,不久又从一块浮冰后面的开放水道露出头来。紧随其后的红丸号不得不撞击浮冰,将它撞个粉碎,冲入危险的浮冰群。一时间,鲸鱼、红丸号都饱受折磨,浮冰和船体之间不断传来巨大而恐怖的撞击声,船体动荡、倾斜。渡边彻身体探出驾驶舱,冲着甲板大喊:“小山,割断绳索!”

“不!”庄列松高声说,“它就要完蛋了。”

“割断绳索。”渡边彻再次下令。

“不!”庄列松大喊着阻止。

小山秀太从桅杆上跳下,抽出刀子,几步跑到庄列松面前,“我必须割断绳索,请放弃。”

庄列松摇摇头。

“船受不了的!”小山急了。

“受不了又怎样?”

“最坏的情况是撞上一块尖利的浮冰,刺出一个洞,沉船!”

“这种可能不存在!”庄列松上前一步,夺走他手里的刀。

开放水道已经走到尽头,浮冰越来越密集,鲸鱼再无路可走,在它的正前方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坂。突然,庄列松感到脚下沉重地一颤,巨大的惯性使他差点摔倒。渡边彻强行减速了,他要把船停下。庄列松冲入驾驶舱,“绳子会断!”他冲着渡边彻大喊。

“所以得割断它。”

“你会害我前功尽弃。”

渡边彻对他怒目而视,“你干掉它了,这还不够吗?”

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原来,不知是处于惊恐还是疼痛,那头受伤的幼鲸突然做出一个惊人举动,它加速冲向冰坂,奋力跃出水面冲上浮冰表面,然后,痛苦地搁浅在那里。同一时刻,渡边彻关闭了发动机。

没等他下令,小山秀太已经敏捷地跳上船舷边的冰面,检查船头撞击的情况。坚硬的浮冰在船头造成几道触目惊心的划痕,幸运的是,没带来致命伤害。

冰面上,垂死的幼鲸伤口喷射着血液,发出痛苦悲鸣,令所有人胆战心惊。

“我赢了!”庄列松冲向船头,浑身战栗但却大笑着指向冰面。

“你杀了它并不代表你赢。”渡边彻看了一眼杨炼,“但他已经记录下你的‘英雄壮举,你的目的达到了。”他转身回到驾驶舱,“现在,我们必须离开。”

“等一下。”庄列松说。

“等什么?”渡边彻狠狠瞪他一眼,“这条水道是浮冰开裂形成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它随时都可能合拢把红丸号困住,真被困在这里,只需要几个晚上,海冰就会把整艘船捏个粉碎。必须立刻撤出去!回到开放水域。”

“多久?”

“什么?”

“到冰面合拢、失去退路,还要多久?”

“不超过一小时。”

“足够了。”庄列松凝视冰上的鲸鱼,他的战利品,“我要到冰上去。”

五分钟后,由庄列松、杨炼和三名船员组成的小分队踏上冰面,他们小心避开不稳定的浮冰,绕过一个个冰窟,向搁浅的幼鲸靠近。鲸鱼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死了,它的躯体像一座小山,在极光照耀下反射着寒冷的荧光,背上插着那支矛枪。

庄列松准备爬上鲸背,没想到身手敏捷的小山秀太已经抢在了前面。

“你干什么!”

“拔矛钩,收绳索。”小山秀太被他吓了一跳。

“我来!”

“你?你要上来?”

“对。”庄列松回头看着杨炼,“在极光下拔下矛钩,这么震撼人心的画面,必须留给我,对不对?”杨炼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嘲讽。

庄列松试图从鲸鱼的尾部爬上去,可那里结了一层霜冻,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很恼火。突然,意外发生了,幼鲸扭动着挣扎,猛力向侧面倾倒,小山被它从背上甩下,重重摔在冰上,差点就被它巨大的身躯压扁。另外两个船员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抢出自己的同伴。杨炼的摄影机记录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红丸号上,渡边彻大骂,通过对讲机,他命令小分队立刻撤回到船上。一个船员告诉他,小山的右腿可能摔断了。这时,一个新情况出现了,声呐显示,反捕鲸船维京女王号正全速朝这里赶来。渡边彻高声催促,他恨不能亲自上冰,把小山背回来。

船员们迅速固定住小山秀太的右腿,准备撤退。

“还不能走!”庄列松夺过对讲机,大声对渡边彻说,“我必须拍到那個画面。”他看出船员们的愤怒,“这样吧,”他放缓语气,和渡边彻做最后的谈判,“我留下,你让船员尽快送小山上船,红丸号可以先离开,等你甩掉反捕鲸船,再回来接我们。”

“你说什么?”渡边彻不敢相信他听到的。

“我不想留下,我也要上船。”庄列松身后的杨炼颤抖着说。

“你必须留下。”庄列松转身看着他,“我雇你,就是为了这个。”

“你这是在拿你们的生命开玩笑。”渡边彻低声警告庄列松,“很可能我需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返回,冰面会冻结,再回来接你们,需要成倍的时间......”

“云图显示,今晚天气如何?”庄列松打断他。

“天气状况良好,可是,没人能保证......”

“就这么决定了!”

船员们将受伤的小山送回船上。按计划,红丸号在撤出浮冰区后,将向南航行二十海里,在引开反捕鲸船并摆脱它之后,再回到浮冰边缘,接他们离开。对这个安排,庄列松很满意,现在,只要能让他留在冰上,享受成为捕鲸者的快意,怎么都行。

渡边彻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个疯子,只好派人以最快速度送了一批补给到冰面上,包括帐篷、饮食、一只充气救生筏和一只取暖用的酒精炉,这些东西足够让有经验的北极航海者在坚实的冰面上待一周。庄列松完全沉浸在喜悦当中,根本不在意这些,杨炼却要求送东西来的船员干脆连小艇上的手电筒、急救包和几件备用救生衣也全都留下。他立刻就把救生衣穿在身上。

红丸号在夜幕下调头远去,杨炼把镜头摇向庄列松。

庄列松凝视着搁浅的幼鲸。它还没死,但已奄奄一息,再也没有力气翻滚,回到大海。璀璨的极光之下,庄列松脱掉手套,朝它走过去。他看着它的眼睛,伸出手,摸了摸。“你敢相信吗?”他转身面对着镜头,“它是被我杀死的。”

9

你是什么时候想死的?涂涂。

是不是必须一死,才能结束这种痛苦。人至少可以放心选择自己的死,不像鱼,只是在游泳,就突然被捕食。应该有种无痛的方式,可以让人舒服地离开身体,进入水中,那个我们最后都要去的地方,而不是躺在一个窗外只看得到蛏子养殖滩涂的房间里徒劳呻吟。我们曾昼夜不停,在海上猎杀,只因为鱼不会流泪,很少出血,它们的死亡活泼而闪亮,只是弹跳几下......对不起,涂涂,我只顾说这些,你不要厌烦,刚才说到哪里了?

走私是个意外。

我对吴波的第一个贡献是发明了一种箱子,按流体力学设计的流线型铁箱,悬挂在船底,航行起来阻力小,油口在船尾又极为隐蔽,能装两吨油。海警用他们习惯的缆绳拖底法检查时,因为铁箱和渔船基本连为一体,又是流线型,很难被发现。如果用电钻穿孔检查,因为铁箱与船底之间有一段间隙,船底一穿孔海水就涌入船舱,根本不会想到下面还连着一个庞然大物。箱子上还装着电泵,控制开关在驾驶舱,遇到海警非要强制上船检查,万不得已,可以启动电泵,把箱里的油打出去。海警能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船只漏油逮捕我吧。

安装沉箱的走私船每次出海会关闭自动识别系统,一直开到公海,再用船上带的单边电台,联络等在公海的母船,暗号通过才开始卸油。很多船长胆子小,怕没有自动识别系统会撞船,不敢关,一旦被海警盯上又慌不择路,以为拒不停船、航速超过十节就能甩掉他们,最后无一不被强行登船检查,满盘皆输。

那段时间,被抓的驳船非常多。船主和船长都有攻守联盟,一旦被截获,都是船长一人顶罪,绝不供出他人。船主会给一笔补偿。但海警还是顺藤摸瓜,能从现行的一两起走私追溯出一串人名。我手上的箱船却一次也没出过事。

吴波又把硅铁这块分给我。我把手上的船同时注册国内、国际船舶两套手续,用国内手续把国内限制出口的硅铁在码头装货,伪报成水泥之类的大路货,说要运输到国内的目的港。等船行驶到外海水域,再把船名改掉,以另一套国际手续,用内贸的套路把货卸到日本和韩国港口。最后再重新把船名改过来,折返。

十月十九日夜里,我记得有场大雾,但没有风暴。如果一切顺利,后半夜我们就能回港。这艘大吨位船是报废的军舰改装的,吴波从国外收了一批驱逐舰和破冰船,导弹、大口径火炮都拆光了,以前装枪支的舱室很大,正好可以装油、水和后勤物资。

我站着的地方以前想必是火炮安放处。我想起你,涂涂,如果你依然在舰艇上站岗,应该会在这样的晚上仰望星空。

一切都很顺利,海面风平浪静,我不担心雾,想到我们在海警的望远镜中悠然开过,反而感到十分愉快。上岸之后是我例行打牌的日子,牌友里有个浙江人,一直在舟山和北方各个码头跑。填海造地的风潮把他引来。他混得不错,给各种需要做生意的人牵线搭桥,就住在港口的破房子里,还放贷。船长需要贷款的很多,每次几万、几十万都有,贷到款才能买得起网具油料出海,回港卖了货再还。休渔期开始前贷个二十万,几潮下来就要还二十五到三十万。这种生意镇上没人干,但这人脾气文静,手腕硬。还不上钱的船长被他押到海上,赤脚站冰,还了转年还是从他这里贷,他就这么成了镇上最出名的债主。我想说服他和我合伙,投资填海造地的生意。

前一天晚上我们猛喝冰可乐,滴酒没沾,却都醉了。这是今年最后一趟运油,就等上岸分钱了,晚饭时大家的话题就是如何挥霍。我因为心里有事,可乐也能喝醉,我的副手小路是太高兴了,醉得真假参半。他是寿光人,爱唱评剧,上船之前没见过海,每天都要哼唧几遍想吃绿叶菜。

二十日凌晨一点,船从仁川港起航,大家还是开心得要命。除了我,每个人都带了东西给家里,有日本韩国产的剃须刀、旅游鞋、吹风机、电熨斗、化妆品、香烟、自行车、电饭煲、手机。最高兴的是机械师老饶,他是船上唯一一个连烟都不抽的,给女儿的化妆品和衣服却带了上万元的。起航这天凌晨,根本没几个人睡觉,大家都在讲家里,没孩子的讲女人。我这才知道小路的老婆是个喀麦隆女人,像匹撒欢喷鼻的黑马,给他生了个女孩,现在和小路的老娘住在一起。

凌晨两点,我们驶出仁川。没多久对讲机传出声音:“有海狗!”

海狗就是海警。我向卧室舱房走去,小路已经坐起来,正揉着眼睛,还在做梦。

“到哪里啦?”小路问我。

我说,刚出港没多久。我躺进我的铺位,不确定应不应该担心,我把识别系统关了。快九点多的时候,我对小路说:“倒杯水,我怎么开始晕船了。”

又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新消息,“海狗上船了。”那艘船是干净的,没油,给我们望风的,说明我们被海警盯上了。我再想问几句,对讲机就没声了,估计让海警给敲了。我下令全速前进。这时候起风了,狂风怒号,我在海上跑了这么多趟,第一次晕船。小路晕得更厉害,先是动弹不得,最后坐在那儿低头打摆子。

“要翻船了。要翻船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路这样。过了一会儿老饶也从甲板上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湿的。他一声不吭。除了小路喉咙里的呜呜声,四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小路能说话了,“你只要一发命令,让把油弄出去,我现在就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老饶说。

这是四点五十分的事。

了不起两吨。我也这么想,来来回回几百吨,迟早有这么一天。那些私人加油站、小炼油厂和油贩子从来没想过他们吃的鱼肉里也会有油。

当时还没签《中韩渔业协定》,那是五年后的事。那时我们在荒漠一样的近海已经完全网不出任何东西,只能到韩国那边去偷。一旦海警盯上,有种破釜沉舟的办法,就是自己把木壳船凿个洞,让船进水。海警一见这种情况,款也不好罚了,船也懒得拖,高压水枪收起来,调头就走。我听浙江人讲过一次这样的事,等搭伙的渔船一个多小时后赶到时,船已经下半截泡在水里,海水马上就要淹过船帮,七个船员猴子一样蹲在驾驶舱顶上等死。

这样想想,把油打进海里算多大事呢?再这么关着系统,睁眼瞎似的在风暴里航行,船毁人亡是迟早的。我仿佛真看见了,自己一个人漂在海面上,团团乱转,船像块糊墙皮,在我眼前慢慢下沉,四周一个接一个漂起那些礼物:香烟、衣服、吹风机、自行车......我明白小时候在海底看到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了。最后礼物没了,漂起小路和老饶的尸体。

涂涂,你就是那天晚上跳海的,我觉得你是看着天空跳的。我是不是预感到这个才没按那个电泵按钮?你是条爱清洁的鱼。我们一个在镇上的港口,一個在海里,都找到了某个答案。最后我把所有人连船带油弄回港口,告诉吴波这是最后一次。

10

三小时后,红丸号依然没有返回。

八月底的北极,傍晚气温通常在零下9摄氏度左右,白天有时会达到零上4摄氏度,但到了深夜,这里十分寒冷,有风的情况下感觉更糟。今晚没有风。

庄列松还站在鲸鱼背上,“素材够吗?”

“绰绰有余。”杨炼说,用胳膊夹住摄影机,活动一下被冻麻的手指,转身朝堆在身后的设备看,“现在是不是该支帐篷了?”

“用不着,你等着。”庄列松掏出卫星电话,和渡边彻联系。一分钟后他挂上电话,“好啦,”他用力拍着手掌,“搭帐篷!”他坐下来,以双手作为支撑猛一用力,沿鲸鱼的脊背滑下,像玩一个滑梯。

杨炼从没搭过帐篷,有庄列松在,他也根本插不上手。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庄列松就把帐篷支起来。杨炼立刻就钻进去,狭小的空间终于带来一些温暖和安全感。庄列松点燃取暖用的酒精炉,拿出一块巧克力,一边吃一边看杨炼刚拍的视频。

“明天早上,船长是这么说吧?”杨炼心神不定,朝庄列松摆摆手,拒绝了他递过来的巧克力。他没胃口。

“放心,明天早饭肯定会在红丸号上吃。”

“那为什么,他们要留下这么多食物?这些东西,够我们吃一个星期了......”

“来,看看都有什么。”

他们把所有食物都掏出来,摊开在墨绿色的睡袋上。比想象得更丰富,有两大包燕麦片,一袋香肠,十二块袋装即食鸡肉,一袋炒米,一大罐军用压缩饼干,六听沙丁鱼罐头,一整包士力架,一盒高蛋白能量棒,一小罐黑咖啡和一盒袋装红茶,另外,居然还有四个苹果和几根冻得硬邦邦的香蕉。庄列松撕开红茶包装,开始烧水。

十五分钟后,他们喝到了热茶。

“感觉怎么样?”庄列松问杨炼。

“你感觉呢?”杨炼低头盯着茶杯。

“杀鲸鱼,留在浮冰上过夜,哪个更可怕?”庄列松问。

杨炼颤抖不止,喝了口热茶,“怎么这么冷,这帐篷像纸糊的一样。”

庄列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走出帐篷。他一离开,杨炼立刻扯过睡袋,从上到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几分钟后,他掀开帐篷一角,看到庄列松又爬上鲸背。他站在上面,向着头顶的苍穹眺望,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像一座拙劣的雕像。冰面四周寂静无声,如同一个冰冻星球。

杨炼一夜未眠。

除了庄列松的鼾声,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按亮电子腕表。凌晨两点。他依然非常清醒,睡意全无。他试着把外面想象成留学生宿舍楼外的林荫路,但没能成功,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外面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坂和一具庞大的尸体。

次日清晨,一钻出帐篷杨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海雾弥漫,能见度只有不到二十米。被红丸号冲击造成的水道,已经被完全冻结。空气酷寒。

庄列松还在沉睡,杨炼不敢叫醒他。他活动着四肢,掏出指南针,朝南走了五十米。他不断回头检查自己走过的冰面,确保脚印清晰可辨,才敢继续走。十五分钟后,他感觉自己只走了大概四五百米,其间,他看到一两处被浮冰环抱的水面,但没能看到视野开阔的大海。周围的景象几乎没有区别,到处都是冰雪和寒冷的浓雾。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闪现,一个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红丸号不会回来了。

他突然很想大喊。可是,当他无法克制地喊出来时,浓重的带有咸味的海雾立刻就将他的声音吞没。返回时,他差点迷路。

浮冰的表面崎岖不平,破碎不堪,一不留神就会找不到脚印。他感觉心跳得很厉害,脚下这些冰和在晴天看时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冰冻的荒原。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浮冰的底面,哗啦啦响声不断,听上去像某种呻吟。好不容易太阳终于升起来,但穿透浓雾的阳光十分微弱,像是鬼怪在不断眨着眼睛。当他经过一片海水,一块浮冰突然翻滚着颠倒过来,把几条小鱼困住,小鱼疯狂地寻找生路,想逃回水里。

半个小时后他才终于回到营地,先看到的是那头鲸。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雪地上残忍的画面,到处都是鲜血。他长时间凝视雪地上的血迹,感到呼吸十分困难。

庄列松从帐篷里钻出来,表情像见了鬼,“你去哪儿了!你拿了卫星电话?”

杨炼魂不附体,拼命摇头。庄列松突然朝鲸鱼跑去。他爬上鲸背,接着又跳下来,围着鲸鱼绕了两三圈。杨炼冲进帐篷,把所有地方都翻遍了,没有。他感到毛骨悚然。

“找到啦!”庄列松在外面大喊。杨炼立刻冲出帐篷。庄列松站在鲸背上,双手攥着矛钩,正在用力搅动。杨炼跑过去,突然,他看见鲸鱼的眼睛仿佛在看着自己,吓得直往后退。

“它还活着!”

“别犯傻。”庄列松掏出刀子,跪在鲸背上,用力刺向被冻住的凝血,他把刀尖插进一个缝隙,用力一撬。杨炼看到,他抓起一个鲜血冻成的冰疙瘩。

庄列松的身体突然凝固不动,“听到吗?”

没有,杨炼什么也没听见。他茫然地摇头。

“汽笛声。”庄列松跳下鲸背,飞快跑回帐篷。不一会儿,他拿着信号枪跑出来,站在冰面上,朝天空射出信号弹。五分钟后,他又发射了一颗。

“雾太大了。”杨炼说,“他们根本看不见。”

庄列松开始大喊。很快,杨炼也跟着喊起来。

一直到筋疲力尽,他们也没听到汽笛声。也许那根本什么都不是。他们回到帐篷,围着酒精炉试图烤干卫星电话。他们一言不发,度过了惊恐而茫然的上午。中午,电话终于干了,但根本无法开机。

“你带手机了吗?”庄列松问。

“在船上......你呢?”

庄列松没说话。他打开急救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又把充气救生筏从包装袋里拽出来,一寸寸地摸索。

“找什么?”

“GPS。救生筏上,应该有GPS。”

他们把手头的所有装备通通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又检查了一遍,没有,没有GPS,没有手机,没有对讲机......除了那个损坏的卫星电话,他们没有任何通信设备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络。杨炼从放食物的箱子里拿出那袋炒米,把电话埋进去。接下来,只有继续等待。

到了中午,气温升高了一些,冰面上一点儿也不冷,但雾还没散。

“你不吃东西吗?”庄列松问。杨炼突然站起身,朝帐篷外走去。他走到鲸鱼面前,掏出瑞士军刀,慢慢打开。看着鲸鱼暗淡混沌的眼睛,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举起刀,用力向鲸鱼腹部刺去。死去的鲸鱼血液凝固,皮肤坚硬,可他必须把它切开,切到足够深,才能得到尚未凝结的血液。庄列松走到他身后,抽出自己的刀,用力刺进鲸鱼的皮肤。

“用这个。但你最好告诉我你要干嘛?”

“鲸鱼血。”杨炼抽出庄列松的刀,“我们可以用鲸鱼血在冰面上写一行SOS,经过的飞机会看到。”

“这里是北极,”庄列松转身离开,“根本不会有飞机经过。”

庄列松的刀果然好用,是把求生刀,锋利、修长。血液从鲸鱼体内流淌出来,杨炼差点吐出来,但他没有停,继续疯狂对鲸鱼挥动刀子。

一个小时后,他用鲜血在冰面上写下巨大的“SOS”。

鲜血在他衣服上凝结成冰。

黄昏时分,吹来一阵北风,浓雾奇迹般地散去,天空晴朗,极光再现,一切就像昨晚一樣。庄列松每隔十五分钟就发射一颗信号弹。

“你在浪费子弹。”杨炼很不安,“我们应该轮流爬到鲸背上去瞭望。”

庄列松没有理他,拿出雪茄,点燃抽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钻进帐篷,又开始折腾那个卫星电话。他把它贴身放在胸口,十分钟后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他一口气吃掉两根香肠,一个鱼罐头,然后抱着卫星电话钻进睡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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