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有个词语叫做“风景如画”，类似词句，还有形容美人，曰“眉目如画”。但细想有问题：风景画与美人画，都是按着风景与美人画的——为什么评价风景与美人，反而要按画的标准来呢？

古人又说，某地风景好，则“堪入画图”，值得画下来。这说明，画是有标准的。自古以来，人们爱的风景，并非真实，而是提炼过的、理想化的风景。

热爱自然的人，勾勒的是以下情景：无边无际的田野与花田、广袤的海洋、清澈的湖水、青草如茵、绿树如盖。空气清香甜美，阳光温暖柔和，可以让你拍照都不用手机自带滤镜。

啊，这些都是自然啊！假期就是要去这里嘛！

本雅明说，19世纪巴黎商人的爱好之一：将一切都涂抹上神话和诗意的灿烂色彩，然后去哄人（主要是女人）购买。欧·亨利的一个小说里，一个女店员愿意节衣缩食一年，换来在某豪华酒店的一周女贵族生活。与其说假期比生活美满得多，不如说，是我们在试图让假期比生活更美满。就像我小时候的周末：大多数时候它并不那么有趣，但每到周末我们就耳聪目明，对灿烂阳光、美好饮食、漂亮姑娘之类的感受力更强，然后一一纳进记忆。最后形成的效果是这样一个对比鲜明的故事：“无论现实多么如何如何如何，至少我们还有假期，那里有一切美好的事物，还有爱情……”

真相是，世上极少纯粹美好的自然。绝大部分的自然环境，若非人类加工整修，根本不适合人类生活，更谈不到美丽，更多的是荒凉、严苛与危险。大多数自然景观，要靠人工修正，才适合人类生活、度假、享受。就像许多看去素顏天然的美人，你不知道她为了保养成这样，耗费了多少气力呢。

在无趣、拥挤或贵之间，我们总得多少选一个。

所以，每到假期，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这也就难免闹到五一长假期间，处处人满为患了。

世上尽有人迹罕至、同时美丽绝伦的风景。然而遗憾啊：类似的风景一般交通不便、饮食短缺、崇山峻岭，最糟糕的是没有WiFi。去不容易，睡不安稳，吃不舒服，拍了照也无法发社交网络，那又何必去？

反过来，等这个风景被开发了，您也只能争当第一批发掘者。因为此地若无趣，久而久之必然荒僻;此地若有趣，此后必然不免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那就只好再开发新的所在了吧。像上世纪初的纽约，就有专门的所谓度假老手，时不时物色一两个见不到熟人、外表低调、内部应有尽有的好所在，当做自己的桃源盛景。上流社会聊天时，就以交流类似场所为乐——但众所周知，这种地方一般不太便宜。

所以，世上好吃的东西大多不健康，健康的东西大多不好吃;既好吃又健康的东西，往往特别贵。同理，世上好玩的地方往往很挤，不挤的地方往往不好玩。好玩又不挤的地方？往往特别贵。在无趣、拥挤或贵之间，我们总得多少选一个。

记得2009年的五一长假，我去杭州玩。去过杭州的大概都知道，黄昏时节的南山路，很容易就挤到水泄不通。我跟一位先生同时抢到辆出租车，因为顺路，司机答应载我们两人，就是得堵会儿。于是我俩就一起坐后排了。

堵了半小时后，两人聊开了——那会儿姚明正带休斯敦火箭队打波特兰开拓者呢——于是聊得热火朝天。之后他到了地方也不下车，硬要拉我去吃饭，继续聊。那顿我吃了有生以来最好的一碗鳝丝面。现在想来，那会儿的人情，比现在还热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