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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啕大笑

2019-05-09刘浪

长江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龅牙张鹏孔明

刘浪

在我们十里镇上,有各种各样的脸:哭丧脸,二皮脸,秋风黑脸,阴阳脸,官脸,扑克脸,愁眉苦脸,急赤白脸,死皮赖脸……但是最闻名、最独特、最让我们过目难忘的,要数龅牙张的笑脸。

龅牙张有一张木瓜似的大嘴,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笑出来的。他笑的时候,牙齿向前冲锋,两颊向后撤退,在脸上露出一个强大的洞,能把西街胡屠户的肥头大耳塞进去当牙签。每个见过龅牙张笑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张气吞山河的大嘴。

在龅牙张的嘴还没有那么大的时候,我们管他叫张鹏。张鹏是一个毫无特色的人:瘦小的身材,老鼠一样的眼神,笑起来的时候,嘴唇还是半抿着的。因为这个缘故,他经常受到忽视。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总是把其他人找出来之后,就各自回家了。我们忘了还有一个张鹏,忘了他还在某个角落认真地躲着,等着我们去找他。似乎为了打破这种平庸,改变自己不被注意的命运,在他十一岁那年,牙齿突然不安分了,从口腔里蜂拥而出,把一张平静的嘴撑得波澜壮阔。过去我们只有在猿类的脸上,才能看到这样放肆的、试图占据整张脸的嘴。这张嘴让张鹏一举成名,“龅牙张”的称号也从此流传开来。

之后我們有什么活动,都会叫上龅牙张。我们跑到龅牙张家的院子后面,对着他二楼的窗户喊:

“龅牙张,龅牙张,快出来玩!”

这种时候,龅牙张都是在屋里做作业。龅牙张有个严厉的父亲,所以他有做不完的作业。龅牙张的父亲是个鞋匠,腿有点瘸,脸上有道阴森森的疤痕。虽然龅牙张有严重的龅牙,但他父亲的脸如刀削般平整。他父亲长年穿着一件皮围裙,坐在临街的前屋里修修补补,那些开胶的、脱线的、破洞的、断底的鞋子,像是从前线撤退的伤兵,马不停蹄地走进他的铺子,让他应接不暇。他没有精力时刻盯着龅牙张,所以龅牙张总能找到机会溜出来。

龅牙张的每次出逃都像越狱一样惊心动魄:他推开窗户,探头探脑地望一阵,然后跳到阳台,跑下楼梯,穿过院子,轻得像一阵风。当他拔掉插销,推开院门的时候,我们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每次推开都会有嘎吱嘎吱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响声。我们担心它会惊动龅牙张的父亲,虽然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

我们在龅牙张家的院子附近活动,打弹珠或者摔方宝,丢沙包或者撞拐子。在玩的过程中,龅牙张会时不时地朝院门那边扭一下头,但是很快,他会更加坚决地扭回来。那时候,龅牙张就已经显露出笑的才能了。他常常能够发现我们发现不了的笑点,在我们茫无头绪之际,笑得前仰后合。比如打弹珠,当他拿起弹珠瞄准,而我们紧张兮兮地在旁边观望时,他就会停下来大笑。他一停,我们就急了;我们一急,他就笑得更厉害了,恨不得在地上打起滚儿来。有一回丢沙包,他在我们紧锣密鼓的攻势下,像踩着炭火的山羊一样跳来跳去。后来,他忽然弯下腰,用手撑着膝盖笑起来了。不用说,他又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可站在他对面的王铁军没有这个天赋,他仍然专心地抓起沙包,往龅牙张的身上招呼。如果龅牙张不笑的话,这个沙包最多会打在他的肚子上。但现在他笑了。他弯下了腰,下巴挂了下来,沙包像一块肉飞进了他的嘴里。

我们不知道龅牙张的父亲是怎么发现龅牙张的,只知道有一天,我们去找龅牙张的时候,他趴在窗户那儿大摇其头,并且用手指了指院门,表示门被锁上了。我们有些扫兴,以为从今以后,龅牙张都不能出来玩了。关键时刻,还是朱孔明有办法。他让王铁军站在墙脚,让我踩着王铁军的肩膀,翻到墙上,把龅牙张拉出来。

在龅牙张下楼期间,我一直盯着一楼的门。门后是一条走廊,直通前屋。几分钟前,我们在街上看见,龅牙张的父亲坐在一台手摇修鞋机前,伸出他那只油腻腻的大手,从一个妇女手中接过鞋子。虽说那双鞋子够他忙活一阵,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中途放下鞋子,到后院来巡视。我趴在墙头,抓住龅牙张伸过来的手。他借力一跃,双脚蹬在墙上,开始攀登。

在攀登到一半的时候,龅牙张停住了。他仰起脸看我,我抬起头看门。门那边没有动静,依然是虚掩的状态,可龅牙张僵硬不动,让我感觉那扇门随时会被一脚踹飞。我不禁缩起了脖子,等待那个轰然巨响的时刻。与此同时,一阵轻微的颤栗传递到我的手上。我低头去看龅牙张。由于过度使劲,我们俩的脸都涨红了。他越抖越厉害,仿佛他的父亲正在一步步接近那扇门。

站在墙外抓住我两只脚的王铁军和朱孔明也感到不安了,他们低声问:“怎么啦?”

短暂的寂静。

然后便发生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一幕:龅牙张大笑了。

随着“噗嗤”一声,龅牙张的嘴巴像秋天的石榴一样爆开,露出鲜红的、汁液四溢的内部。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的口腔:两排牙齿,舌头,上颚,扁桃体……它们剧烈震荡着,像构造复杂的火山口,不断喷出笑的岩浆。我感到我的面部被他的笑烫伤了。我的全身,从肚脐的中心区域,到脚趾的遥远州县,都处于笑的地震带上。我的五脏六腑由于共振快要散成一摊豆腐花。

大笑迅速抽空了龅牙张肺里的空气,使他的脸从红色变成猪肝色。他的四肢也开始瘫软、下垂,要从我的手中滑脱。即便如此,仍然有源源不断的笑声从他的体内涌出,似乎他已经忘了自己正在出逃这回事,他从屋里溜出来,就是为了抓着我的手,在空中大笑一番。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并且极力理解这种紧张氛围与大笑之间的反差,但是没有成功。我的手因长时间用力而渐渐酥麻,失去知觉……随后,我向后跌出墙外,和王铁军、朱孔明一起,摔得四脚朝天。笑声停止了。在遍布全身的疼痛中,我想起了在我松手的那一刻,听到的那一声吼叫:

“张鹏!”

那是龅牙张的父亲发出的吼叫。他浑浊的烟嗓像一头愤怒的鲨鱼,把龅牙张的笑声鱼群驱散了。他嘴里咒骂着,向龅牙张走过来,鞋子在地上拖曳出一轻一重的声音。虽然隔着一道墙,我和王铁军、朱孔明还是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他走到龅牙张面前,停了下来,那个无声的过程绷紧了我们的头皮。随着“啪”的一声,终于落到实处的击打,让我们吐了口气,几乎有种轻松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们很少去找龅牙张了。偶尔经过他家门口,也是夹着尾巴一闪而过,生怕被他父亲发现。他父亲每隔一会儿,就会去后院巡视一次。长此以往,龅牙张不得不打消溜出去的念头,在家里做作业。他的作业做得慢极了,经常到第二天还没有做完。因此,在第二天收作业的时候,老师就会问他:

“张鹏,你的作业呢?”

“没有做完。”

“那你昨晚在做什么?”

“做作业。”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老师会认为他在撒谎,可是龅牙张这么说,老师却深信不疑。龅牙张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差的一个,直到小学六年级,语文还不会造句,数学还不会背九九乘法表,体育还分不清左右。最初,老师们会把他叫到一边,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放弃了。他们找到班主任,对班主任说:

“张鹏这孩子没别的毛病,就是脑子不太灵光。”

班主任也认同这个说法。从龅牙张来到这个班之前,班主任就对他有所耳闻了。所以在开学的第一堂课上,他就把龅牙张叫起来了。他喊道:

“张鹏。”

龅牙张左顾右盼,确认是在叫自己,才一脸无辜地站起来。

“你搬到那儿去。”

顺着班主任的手指,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后门角落。那是堆放扫帚、拖把、簸箕、水桶等清洁用具的地方,常年散发着一股只有靠近了才能闻到的酸臭味儿。班主任把龅牙张发配到那儿,无异于扔了一件垃圾,就差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了。

可是龅牙张自己却不在意。他抱着桌子走过去时,还对我们挤眼睛,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后面太幸福了,既不用担心被点名,也没有人检查作业,还可以随便吃零食、看漫画、睡觉,甚至呼噜打得山响,老师也听不见。总之,除了忍受那里的味道,他在过一种我们所有人都向往的生活。

“其实闻久了也就不觉得难闻了。”龅牙张说。

然而好景不长,龅牙张在后面坐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调到了讲桌旁边。那是距离老师最近、一个不想听课也不得不听课的地方。老师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榔头敲打着他的头骨。当他试图做点小动作的时候,就会发现老师的目光像如来佛祖的金钵盂,牢牢扣住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忽然成了重点关注对象,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或被约到教室外面谈话。尤其是班主任,他对龅牙张表现出来的关怀简直亲若父子。

在给龅牙张换座的前一天,班主任还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忽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徘徊不去。他放下教案,走出了教室。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龅牙张的父亲。他摘掉了胸前的皮围裙,穿着一件棕色夹克,脸上绽放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他乌黑的大手此刻洗得白净无比,双手各提着一个礼盒。班主任一看见他手上的东西,立刻就说:

“我们去楼下说话。”

这次拜访使龅牙张的命运在第二天就发生了转变,而且在许多天后,当精疲力竭的老师们说起龅牙张的脑子不太灵光的时候,班主任虽然心里认同,但嘴上表示了反对。他说:

“再笨的鸟,老天也不会让他一辈子都飞不起来的。”

他这么说,并非真的认为龅牙张还有药可救,而是他不能拿脑子笨这个理由去向龅牙张的父亲交代。他想起那天,齙牙张的父亲把礼盒塞到他手里时,眼神殷切地说:

“我家小子就拜托您了,他要是不好好学,您该罚就罚,不要对他客气。”

班主任决定不客气了。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龅牙张的遭遇再一次让我们目瞪口呆。

那天龅牙张照例没有完成作业,可班主任既没有置之不理,也没有悉心指导,而是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画起了横线。他画完横线后,打量了一会儿,说:

“张鹏。”

龅牙张应声起立。

“过来。”班主任朝他招手。

龅牙张有些犹豫地走上讲台。班主任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横线下面,说:

“把手举起来。”

龅牙张举起了手,指尖刚刚越过横线。

“抬脚。”

龅牙张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了一只脚。这时,我们便看见讲台上的龅牙张,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十分滑稽的跳大神的动作。

“手不许掉到横线下面,脚不许落地,听见了吗?”

龅牙张点点头。

在班主任讲课的过程中,龅牙张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只吊在单杠上的猴子。起初,我们还会躲在课本后面偷笑,可是当龅牙张换了一只脚被班主任发现时,我们就笑不出来了。班主任走过去,抡起两尺长的教棍,抽在了龅牙张的腿上。

“换回来。”

我们以为这次惩罚,只是班主任的心血来潮,没有想到他会把这种惩罚发展成常态。在龅牙张被连续罚了几天之后,有几个女同学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说:

“龅牙张,你太傻了,你怎么不知道抄作业啊?你看看王铁军,你再看看刘记有,他们都抄,老师一次也没有罚过他们。”

龅牙张想想,觉得也有道理。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教室,找到我,找到王铁军,跟我们要作业抄。

龅牙张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埋头抄作业,我说:

“等我抄完了给你。”

龅牙张又去找王铁军,王铁军摊开空白的作业本说:

“我还等着抄别人的作业呢。”

过了一会儿,龅牙张又来找我,我说:

“作业被王铁军拿走了。”

于是龅牙张又去找王铁军,王铁军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等王铁军终于抄完并把作业扔给龅牙张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龅牙张只好硬着头皮做最后一搏。他以龙飞凤舞的笔迹开始了亡命的抄写。可是在他抄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班主任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班主任伸出手去,在龅牙张突然僵硬的胳膊下面,抽出王铁军扔给他的作业本,翻到封面。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名字。

他没有说话。他拿着作业本走上讲台,从粉笔盒里取出一根粉笔。这次他没有在黑板上画线,而是俯下身去,在地上画了起来。坐在前排的同学看见他画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圆。他画完后说:

“张鹏,你过来。”

龅牙张看见那个圆的时候,就知道今天的惩罚将会与众不同。他走过去,不用班主任提示,就自己走进了圆里。圆不大,但站一个人已经足够。他站在里面,两只脚还能微微分开。然后他便听见班主任清朗的嗓音,喊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朱孔明。”

这个名字引起了全班人的惊诧。但最惊诧的,还是作为三好學生的朱孔明自己。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和王铁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你把作业给张鹏抄的?”

朱孔明看了看我和王铁军,又看了看龅牙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业不是他给龅牙张的,但如果他供出我们,他的罪名就会更大:把作业给了我们三个人抄。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他的沉默使我们的羞愧之心达到了顶点。那时我们只能祈望班主任看在他是三好学生的份上,对他从轻发落。可班主任的命令还是不容置疑地响起了:

“你过来,跟张鹏站在一起。”

朱孔明垂头丧气地走上讲台。看见圆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龅牙张赶紧抬起一只脚,用充满邀请的目光看向朱孔明,似乎在说:来吧,还有地儿。朱孔明看着剩余的空间,不禁恼恨他的母亲总爱给他买大一号的鞋子。他尖着脚踩进去,然后猛提一口气,抬起了另一只脚。这时,两个单腿站立的身体由于拥挤而开始摇晃起来。龅牙张双手徒劳地划着空气,嘴里“哎哎”直叫;朱孔明则全身紧绷默不作声。他们都从对方脸上读出了惊恐之色。随着摇晃加剧,两个人快要倒了。情急之下,龅牙张率先出手,抱住朱孔明,随后朱孔明也满怀耻辱地抱住了龅牙张。他们在彼此的支撑中渐渐站稳了。

“以后谁再给张鹏抄作业,就和他一起受罚。”

班主任说完这句话,朱孔明就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剧烈抖动的身体使他们刚刚获得的平衡又出现了松动,于是两个人抱得更紧了,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龅牙张在安慰受伤的朱孔明。

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朱孔明,不会想到他的哭泣会给班主任一份大礼。那时班主任正在就抄作业的问题给全班人训话,他严峻的语调和他高大的身材一起,对我们构成了听觉与视觉的双重压迫,连朱孔明也不得不将汹涌而出的泪水强行咽回到肚子里去。在班主任越来越响亮的训话声中,朱孔明的抽泣仿佛逐渐淡去的背景音,不再引起我们的注意。也是在这个时候,龅牙张以其快要被人遗忘的才能,再次突围而出,把我们从紧张窒息的深海,拉回到轻松愉快的水面。

现在我已经无法回想起班主任训话的内容了,但我能准确描述龅牙张在那个上午的惊人表现。就在朱孔明完全平静下来之后,龅牙张的身体出现了轻轻的震颤。这种震颤和刚才朱孔明的抖动有着外在的相似。他抿紧嘴唇,脸涨得通红,你能感觉出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积聚,好像一壶水置于熊熊的大火之上,随时有喷开壶盖的危险。那时班主任的滔滔不绝,使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而无暇顾及周围的变化。但坐在下面的我们,注意力却被龅牙张攫住了。我们看见龅牙张强忍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盯着让他受不了的事物——

朱孔明的鼻涕泡。

哭完后的朱孔明,脸上呈现出一种暴雨过后的冷清:眼睛是凝滞的池塘,双颊是被细流冲刷的田野,而鼻涕泡是青蛙鼓起的肚皮。那鼻涕泡随着朱孔明恰到好处的呼吸而一缩一张,既不会因缩得太小而消失,也不会因张得太大而破灭。在这严肃的课堂氛围中,我们害怕地看着它,为它每一秒的命运而提心吊胆。

终于,它破灭了。我们的心仿佛被扯了一下。破灭的鼻涕泡摔在朱孔明呆怔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是龅牙张再也按捺不住的大笑。他脖子仰着,肩膀抬着,一股压抑已久的力量撬开他的嘴唇,向外释放强劲的水流。他的耳朵后扬,眼睛和鼻子被笑推进一千层褶皱里。那是一张笑得只剩下嘴的脸。他全身的骨头也像赌桌上的骰子,相互激烈地碰撞;如果不是朱孔明箍紧的手臂,它们很可能会迸散开来。整个教室漂在他笑声的浮力之上,好像涌进了一场洪水,当无数只透明柔软的手向上托举我们胆怯的身体,我们看见班主任也摊开了可笑的四肢,被无可奈何地架到空中。

“张鹏!”

班主任用雄狮般的咆哮捍卫了他不可动摇的尊严。那一刻,我们强抑内心欢跳的海豚,开始为龅牙张的处境担忧。可是龅牙张没有察觉,他仍然滑行在大笑的惯性里,并且放下了另一只脚,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们看见班主任脸色铁青地走过去,扬起那只被粉笔磨糙的右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直到从龅牙张巨大的嘴巴旁边找到他的脸,才对准了猛扇过去——世界安静了下来。

大笑事件不仅很快传遍了全校,还在整个十里镇上不胫而走。过去人们只知道龅牙张嘴巴大,爱笑,可是在课堂上笑,在受罚的时候笑,就闻所未闻了。一时间,龅牙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他们见到走在路上的龅牙张,总不忘撩他几句:

“龅牙张,那一巴掌好不好笑啊?”

“龅牙张,你期中考试又考了倒数第一,你怎么不笑了?”

“龅牙张,要记得笑口常开啊。”

起初他们这么撩的时候,还会避着龅牙张的父亲,后来撩的人多了,就无所顾忌了。这让龅牙张的父亲感到颜面扫地。比起儿子学习成绩差,他现在更在乎儿子的笑,那种癫狂的、不分场合的笑,甚至被班主任上升到了心理缺陷的高度。那是期中考试后不久,他被通知去学校一趟。班主任端着烟,避重就轻地讲了龅牙张在学校的表现,讲了他和各科老师对龅牙张的辅导工作,又讲了龅牙张在本次考试中的情况。绕了一大圈之后,他才一针见血地指出:

“张鹏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在课堂上笑才是问题。课堂是什么地方?是学知识的地方,是庄严神圣的地方,怎么能笑呢?我想,张鹏的学习一直提不起来,跟这个有很大关系。”

末了,在临走的时候,班主任还暗示他:

“必要的话,可以请心理医生看看。”

龅牙张的父亲没有带龅牙张去看心理医生,而是去看了牙医。牙医姓陈,有三十年的行医经验,阅尽口腔无数。他留意龅牙张很久了。从嘴巴变大的龅牙张第一次经过他的诊所时,他就暗自称奇:世上还有龅牙这么厉害的人。因此,当龅牙张的父亲拎着龅牙张一瘸一拐地走进诊所时,陈医生扔掉报纸,精神抖擞地起身迎接。毫无疑问,龅牙张的大嘴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雄心壮志。为了打造这件很可能成为他行医生涯最辉煌的杰作,他决定全力以赴。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忙碌,陈医生满头大汗地结束了工作,而龅牙张已经痛得面目扭曲了。他用手挡着嘴巴,像吃了什么烫东西似的。龅牙张的父亲拨开他的手,左右端详,那嘴巴好像果然收敛了不少。他付完钱,对陈医生竖起了拇指。

戴上牙套的龅牙张有过一段沉默期。他似乎丧失了对自己嘴巴的自信,变得羞于开口。别人跟他说话,他就用点头或者“嗯”回答;别人逗他笑,他就双手捂脸,掉头而去。他一刻也不愿展示那张被处理过的嘴。可是到了私底下,他却总张着嘴巴,做一些龇牙咧嘴的奇怪动作。那箍在他牙齿上的铁丝,像缰绳勒得他浑身不适。他时刻都想用手指抠掉它们。为此他用尽各种办法:刷牙,嚼口香糖,甚至让上排牙齿和下排牙齿猛烈地撞在一起,以此造成牙套的脱落,但这显然无济于事,他只能听到头颅里遥远而空洞的回声。

当龅牙张的父亲发现龅牙张有这些习惯时,他立刻采取了措施。于是走出家门的龅牙张,便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他路过胡屠户的猪肉铺,胡屠户放下了屠刀;路过王铁匠的铁匠铺,王铁匠打歪了一锤;路过快手张三的麻将馆,所有洗牌的手都停下了。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了几只狗中间,狗对他大叫起来。他又来到一棵杨树下,树上的鸟都飞走了。几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远远地朝他扔石子。他感到后脑勺好像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他就这样一直走到学校。

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的苏倩倩,看见龅牙张的时候尖叫了一声。当龅牙张走进教室,全班人都不说话了。龅牙张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我和王铁军先后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应。他整理了一会儿书包,听见老师走进来了。为了避免把老师也吓一跳,他赶紧低下头。可是整节课老师都没有注意他,这让他松了口气。

中午放学,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们对他指指点点。他看着脚下缩成一团的影子,慢慢走着。经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他看见李阿婆从店里出来了。李阿婆是个好人,经常给他水果吃,所以他急忙别过脸去,加快了脚步。他异常的举动引起了李阿婆的注意。李阿婆喊住他:

“小鹏。”

龅牙张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走的,可是一听到李阿婆的声音,他就走不动了。李阿婆迈着内八字,一摇一晃地赶来,衰老和肥胖使她走到龅牙张跟前的时候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把几颗温热的冬枣塞到龅牙张手里,然后抬起头。这时,我们慈祥的李阿婆也发出了惊呼:

“作孽啊!”

这声惊呼让龅牙张浑身一震,他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李阿婆拉走了。他发现这是去往他家的方向。年届七旬的李阿婆虽然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但她手上的力气依然十分惊人。龅牙张感到自己的手快被她捏碎了。她一边弓着腰走路,一边大声嘟囔:

“太不像话了,我去给你讨公道……”

李阿婆的水果店距离龅牙张家的鞋匠铺不远,几分钟就走到了。当怒气冲冲的李阿婆带着龅牙张出现在铺子门口时,龅牙张的父亲只看见了李阿婆一个人。李阿婆以长者的威严质问他:

“这是你干的好事?”

她把躲在身后的龅牙张拽出来,指着他的脸说:

“你把这东西贴他嘴上,叫他怎么吃饭,怎么喝水,怎么说话?”

面对李阿婆来势汹汹的质问,龅牙张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和鞋子的朝夕相处造就了他的沉默寡言。他放下老虎钳和改锥,在围裙上蹭蹭手,然后站起身,把龅牙张嘴上的胶带撕下来了。胶带强劲的粘性,使它在脱离龅牙张嘴巴的时候,像是揭掉了一层皮。他对龅牙张说:

“你告诉阿婆,你能不能吃饭?”

龅牙张的嘴巴一时还无法适应说话,所以他点点头。

“你能不能喝水?”

龅牙张点点头。

“你能不能说话?”

这时龅牙张开口了:“能。”

从龅牙张逆来顺受的脸上,李阿婆看见了他母亲的影子。他母亲在张鞋匠面前,也是这般唯唯诺诺,二人何其相似的命运让李阿婆唏嘘不已。她想起有一个雨天,他母亲满身伤痕地走进她的水果店,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她坐在那里,头发、袖口、裤管都在滴水,仿佛除了眼睛,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在哭泣。雨停之后,她拎着一袋水果回去了。李阿婆记得她的背影在灰色的天空下颤抖。老人一旦进入回忆就变得可以原谅一切了。因此她叹口气,一脸疲惫地离开了铺子。

龅牙张的嘴巴被封了两天之后,人们就习以为常了。当他再次走到街上,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丝毫不受影响。他的出现已经不比一阵风更引人注意了。如果一小片胶带就能让整个十里镇安静下来的话, 龅牙张也乐意这样,但总有好事者不让他如愿,他们仍然过来撩他。这次他们不说话了,而是直接动手。他们动手去扯龅牙张的胶带。

胶带一旦离开龅牙张的嘴巴,龅牙张就会受罚,所以他只能一边护着胶带,一边逃跑。剧烈的运动使他呼吸困难,好像全镇人的手都捂在上面:那些干燥的手、汗湿的手、沾满面粉的手、鱼腥的手、摸麻将的手、油污的手……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他认出其中有一只是他父亲的手,这只手带着全镇人的脚臭,让他无法呼吸。他跑了没几步,就停下来了。那些人看见他的胶带上起了一层白雾,眼睛也翻出了同样的白色,都悻悻而散。

齙牙张对胶带的保护逐渐变成了对胶带的依赖。只要胶带还在,他就是安全的。即使后来他的父亲不再强制他了,他也每天像穿衣服一样,把自己的嘴巴贴住,然后去上学。他相信这样对谁都会有好处:班主任不用担心他在课堂上大笑;镇上的人可以腾出时间做自己的事;他的父亲也将远离闲言碎语的困扰。

自从大笑事件平息之后,他的父亲重新把精力放到了鞋子上,而对龅牙张疏于关注。几个月后的一天,当他在走廊里碰见正要去上学的龅牙张,发现他的嘴上还贴着胶带时,微微吃了一惊。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我对龅牙张真正的了解,开始于他沉默的那些日子。在此之前,他的大笑既吸引我,也让我感到糊涂。我从未见过笑起来如此不顾一切的人。他就像一台笑的机器,而且浑身都是开关,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有可能开启他的大笑之旅。他的大笑像一辆无视交规的汽车,狂奔着闯过这个世界对他设置的所有红灯。有时,我感觉我自己也在那辆车上,浑身发痒,有笑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住了。对于那种歇斯底里的大笑,我始终心怀警惕。

龅牙张沉默之后,他身上的张鹏开始日益凸显,那个平庸的、有着老鼠眼神的小孩又回来了。他每天低着头走路,低着头上课,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当我们在教室里追逐打闹、放声大笑时,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孤零零的身影像阳光下的一块黑斑。那时我无论玩得多么投入,总会忍不住往他那里看一眼。他郁郁寡欢的样子,让我数次想要放弃身边的一切,朝他走过去。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那幕情景,并以冷静的眼光审视它时,我意识到那间教室里只要有一个不幸的人,其他人的快乐都是脆弱的,不真实的。

我越来越沉迷于对龅牙张的观察。上课时,他从抽屉里拿出课本的样子,用手撑着脑袋的样子,俯身去地上捡东西的样子,都被我巨细无遗地看在眼里。放学后,我远远地跟着他,和他一样走在马路边缘;他踢过的石子,我会接着再踢一遍。等他回到家,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屋子里做作业时,我会绕到他家的院子后面,在那片我们曾经一起玩过的空地上踯躅。

尽管我十分小心地进行着这一切,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有一天早自习,我打开语文课本,看见在我们当天要学的那篇课文里,夹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抬头四顾,大家都在高声朗读,没有一个人是可疑的。于是我展开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记有,我看见你了。”

我再次抬起头,希望和那个看见我的目光相遇。可是没有。整个早自习我心神不宁地看着那张纸条,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那时很多人的字都长得差不多,很难通过笔迹认出是谁写的。下了早自习,我问了几个相熟的人,都说不是他们写的。我也想过坐在前排的龅牙张,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来他离群索居,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二来他在明,我在暗,他不可能看见我。

最后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下一篇课文里。纸条的内容是:

“你是谁?”

这张纸条在我的课本里夹了好几天,直到下一篇课文都学完了,依然没有得到答复。那几天,我变得疑神疑鬼,尤其是在跟踪龅牙张的时候,我的目标已经不是观察龅牙张了,而是找出那个在暗中观察我的人。他对我的兴趣,一定不亚于我对龅牙张的兴趣。

就在我以为对方没有看见我的纸条、从而不会给我答复的时候,纸条突然不翼而飞了。这让我更加坐立不安。那天放學,我早早收拾书包,在龅牙张的前面走了。我是沿着马路边缘走的。我发现即使没有龅牙张,我也会不知不觉地走上他的路线。

第二天,一切谜团解开了。我在语文课本里发现了一张新的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至今想起来也会心跳加速的文字:

“是我,张鹏。”

我和龅牙张的交往就是从那时重新开始的。表面上,他还是孤僻一人,我也还是伙伴成群,但我们就像两个伪装起来的地下党员,用纸条进行着秘密的交流。我们深知秘密公开的后果,将会是无穷无尽的打扰,那些好事者不会放过这个大做文章的机会,说一些诸如“龅牙张虽然封嘴了,可是你瞧,他在写纸条哩”或者“刘记有和龅牙张勾搭在一起啦”之类难听的话。所以我们每天只说一句话。我把要说的话夹在课本里,等待龅牙张明天早上取走,并把答复我的话夹进去。这使我们在接到对方的话之后,都有一整天的回味时间。每当夜晚来临,我们也会因为明天出现在课本里的话而激动得难以入眠。

那段时间放学,我们仍然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走路方式。不同的是,龅牙张知道我在后面,他会时不时地回过头,和我交换眼神,然后继续走路。我能从他走路的姿态中看出他内心的喜悦和逐渐恢复的自信,仿佛有一层冰在他身上慢慢融化。直到有一次,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流动着一个被胶带封住的半透明的微笑。

我们这种若即若离的友谊,在延续了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往前推进了一步。事情源于周五的一张纸条。龅牙张在那张纸条上写道:

“明天来我家玩。”

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既让我感到惊喜,又让我难以置信。我没想到龅牙张会把我们重生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他父亲的爪牙之下。自从那次龅牙张溜出来玩被他父亲发现之后,他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迅速恶化成了一张打满补丁的皮革脸,每每想起就会不寒而栗。因此在第二天,当龅牙张趴在墙头,向站在远处的我招手时,我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鹿,迟迟迈不动步子。

然而在那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接近龅牙张的愿望最终战胜了我心里的恐惧,因为我看见龅牙张撕掉了嘴上的胶带,他对我说:

“记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随他,穿过堆满杂物的院子,爬上幽暗的楼梯,在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兴奋与眩晕中,到达楼梯尽头,推开头顶上的铁门——仿佛在地狱顶棚凿开了一个缺口,涌进来的天空几乎刺瞎我的眼睛。

屋顶,这个高悬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上,被经久隔绝,被大人描绘成漆黑、肮脏甚至危险的地方,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它迷人的一面:波浪般耸起的阁楼,空旷的阳台,把影子置于街道对面的烟囱,伸出墙外的椽子,电线杆的顶端,触手可及的云朵。每个部分都像是用炭笔画上去的,边界清晰,透着一股没有被打扰过的宁静。

不仅龅牙张家的屋顶,还有胡屠户家的屋顶,王铁匠家的屋顶,李阿婆家的屋顶,朱孔明家的屋顶……我看见整个十里镇的屋顶都连在了一起,向远处绵延,消失在一片纯粹的蓝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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