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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礼

2019-05-08向田邦子

读者 2019年10期
关键词:行礼姐弟祖母

向田邦子

1

大约半年前,母亲的心脏有些不太对劲。说是突发性脉搏急速跳动,一时之间会增加到超过每秒钟两百下。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母亲和我们都感到不安,决定住院检查。这年除夕就满七十岁的母亲身體一向很健康,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住院,尽管医生说只要一个月就能出院,让她不必担心,但她似乎还是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刚住院的两三天,简直是人仰马翻。一到晚上,她便抓着一把十日元硬币到走廊上打公共电话,报告当天的检查过程。

她所说的不外乎一日三餐不用张罗,生活很悠闲,饭菜都照顾到老年人的喜好和营养,护士小姐都很细心……活灵活现得就像电视记者的报道,有种强行为自己打气加油的意味。

不过从第三天起,报告的内容便急转直下,时间也跟着缩短。第四天以后,便连电话也懒得打了。

好不容易将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一个星期后我去探病时,发现坐在床上的母亲脸蛋很明显地瘦了一圈。这一天,刚好远嫁外地的妹妹也回来了,难得我们四姐弟能齐聚一堂,然而准备离开时却变得有些尴尬。

我偷偷瞄了一下弟弟的手表,正在犹豫该不该提出“时间差不多了”,母亲竟然抢先说出:“我也该躺下来休息了。”

母亲语气开朗地说完后便站了起来,一一将亲友探望她时送的鲜花、水果分给我们。几经推让,结果我们手上捧着比来时更丰盛的“战利品”被赶了出来。

“有的病患没有人来探望,你们这样一大群一起来,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下次不要再来了。”身材娇小的她边说边在前面带路。

“真的,你们不要再来了。”再三叮咛之后,她将我们送进电梯,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之际,母亲像个外人一样,以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调鞠躬道谢说:“谢谢你们。”简直跟站在百货公司一楼电梯口的电梯小姐没有两样。

医院的大型电梯足以容纳病床,电梯门从两边缓缓合上。母亲身上披着妹妹亲手织的褐色披肩,一头白发,鞠着躬,身形显得越发瘦小。我好不容易按捺住想按下开门钮、多跟她说说话的冲动。

我们四姐弟沉默不语地从七楼来到一楼,终于,弟弟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声:“真是受不了。”

小妹也说:“每次都是这样。”

小妹每天来照顾母亲,弟弟则三四天来探望一次。每一次母亲都亲自送到电梯口并鞠躬致意,而且随着人数的多寡,鞠躬的角度也不同。

“今天我们到齐了,应该算是最郑重的一次吧。”

我们边笑着说“妈妈就是这样子”,边一起往停车场走去,一路上大家都不敢让彼此看见自己含泪的表情。

受到母亲这么正式的行礼,这是第二次。

两年前,我出钱让妹妹陪着妈妈到香港来一次六天五夜的旅行。

尽管她嘴里念着“你们死去的爸爸会不高兴的”“这样有损阴德”,但是她本性喜欢接触新鲜事,年事虽高却好奇心不减。因此我不怕撕破脸地硬是将她送出门,因为我知道她肯定会尽兴而归的。

妹妹和母亲在机场接受手提行李检查时,我在后面隔着透明亚克力墙看着她们在海关工作人员面前打开手提包。

“有没有携带刀子等危险物品呢?”海关工作人员按照惯例询问。我也预期她们的答案是“没有”。不料母亲竟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带了。”

我和妹妹都愣住了。

母亲取出一把大型洋裁剪刀。

我不禁大声斥责:“妈,你带那种东西出来干什么呀?”

母亲无惧我和海关工作人员的疑惑,回答:“我只是想,出门一个星期,指甲会长长嘛。”

海关工作人员笑着说:“好的,请收起来。”

我到了里面的候机楼还在责怪母亲:“为什么不带指甲刀呢?”

“我临出门才想到的嘛,一时之间又没空去找指甲刀。”母亲解释之后还加了一句,“要是你爸还活着,一定会骂我的。”看来她是真的很沮丧。

我突然觉得很不忍心,悄悄起身到花店买了一朵洋兰胸花,还将价格从三千杀成两千五。将胸花送给母亲时,她反而大发雷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干吗要这样乱花钱呢!”

母亲坚持要我将胸花退掉,于是我们母女又起了争执。还是妹妹看不过去,出面打圆场劝她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嘛,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这才高高兴兴地把花别在胸前,这时传来通知登机的广播声。跟着队伍走向登机口时,母亲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我还以为她要挥手道别,便很自然地举起右手,结果母亲深深地一鞠躬,害得我也跟着一边挥手一边行礼,好像面见天皇陛下一样。

我买了入场券到露台外送机。虽然是冬季,那天却日暖晴好,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起起落落的飞机反射出闪亮的银光。

看着母亲搭乘的飞机缓缓地滑行,并改变了方向,突然间胸口像是被箍紧一样。我一心祈祷:“希望飞机不要坠落,一定要坠机的话,也请在回程的时候。”

飞机停止攀升,开始在高空回旋,我知道已经没事了,不知为什么,泪水竟然夺眶而出。心里笑自己,母亲不过是到香港旅游罢了,同时又想到刚刚发生的洋裁剪刀和洋兰胸花事件,于是整个人站在那儿又哭又笑,止不住地泪如泉涌。

2

祖母过世是在战事转为激烈之前,所以应该是三十五年前。当年我是女子中学二年级的学生。

守灵的夜晚,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车鸣声,有人大喊:“社长来上香了。”

坐在祖母棺木旁的父亲几乎是以踢开一旁的吊唁宾客之势往门口飞奔而去,然后趴在地板上对着一位中年男子行礼如仪。

与其说是行礼,其实应该说是跪拜。在那个时代,石油已经受到管制,一般老百姓是不可能使用汽车的。父亲在那个隶属于财阀的大公司里担任一介小小课长,当然也没料到尊贵的社长会在员工家属的守灵夜出现,所以才会那么惊慌失措。那也是我头一次看到父亲那么谦卑的样子。

从我懂事以来,父亲的形象就充满了威严。他是那种对家人甚至对自己的母亲也会高声斥责的人。加上后来担任分公司经理,我只看过父亲高高坐在上位的样子,压根儿没想到他会如此谦卑地对人行礼。

我一向都很厌恶父亲暴君般的作为。

他从来没买过戒指送给母亲,凭什么自己却能穿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西装上班呢?凭什么一有部下来家里,就得大费周章地要大家帮忙招待呢?即使我们姐弟出麻疹或患了百日咳,他也毫不在意地照常上班,好维持他从不迟到、旷工的纪录。

看来这就是他以高小毕业的同等学力,不靠任何背景地从小弟干起,在公司赢得破天荒晋升机会的原因吧。我曾有段时间和祖母住同一间房,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参加祖母葬礼时的任何悲痛,脑海中只留下父亲谦卑行礼的影像。原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父亲是以这种姿态在战斗!于是,对于父亲的晚餐总比我们多一道菜、在保险业绩不尽理想的结算日几乎是迁怒般的揍人行为……我已经能够谅解了。

直到今天,只要想起那一夜父亲的模样,我的胸口便一阵激动。

至少母亲还对我们姐弟鞠躬行过礼,而父亲则是在六十四岁时因为心脏病猝逝,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向儿女们低头。晚年的他态度多少缓和了,但临终前依然凡事大呼小叫,让我们对他始终感到敬畏。

看见父母鞠躬行礼,是种十分复杂的感受。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困惑,总觉得有些奇怪、有些悲哀,却又有些令人生气。

尽管我明白,对着自己养育长大的子女鞠躬行礼,正意味着承认人会变老的事实,但是身为子女,依然感到无比悲伤。

(林冬冬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父亲的道歉信》一书,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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