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酷暑炎炎，知了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密集，荔枝林里蝉鸣鼓噪像太阳雨一样扑面而来。夏季再一次在蝉声中如约而至。我的家乡是荔枝的故乡，墨绿的荔枝林海是家乡不变的风景，夏天里串串压低枝头的荔枝烧成了一片片红云，家乡人在夏季里围着荔枝忙碌不已。荔枝这甜蜜物儿，是与我一生纠缠最多的水果，因为它来自我的家乡，因为它就挂在我童年的枝头，所以我对它有着特殊的深情。

村里那片已有几十年历史的荔枝林永远像一团浓郁的绿云，它黝黑墨绿的枝桠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荔枝树有关的悲欢离合被这团绿云遮得毫无踪迹。这种杨贵妃所喜爱的水果，外表红艳，果汁甜美，果肉晶莹剔透，富有诗情画意，然而它的采摘就不这么富有诗情画意了。因为果实总是长在枝桠的最顶端，如果站在下面把它们打下来，果实破裂，汁水淌了一地，人们只能得到果实的尸体。顾客并不愿意购买果实的尸体。于是家乡人就要爬上果树的最顶端，那些越高处越纤细越脆弱的枝桠根本不可靠，烈日炎炎，它们偏偏又随风起舞，人站在上面也只能心惊胆颤地紧抱枝桠随风起舞。荔枝树每年越长越高，最高的有三层楼的高度。每一年，总有人不慎从高高的果树上摔下来，只听细小的枝桠“咔嚓”一声响，采摘者应声随枝坠落，幸运者瘸了手，运气中等的断了腿，抑或脑震荡，运气不佳的人通常要付出自己的性命。所以，荔枝林的故事，有血有泪，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荔枝这尤物儿展开，浇灌荔枝林的，是家乡人的心血和汗水，正可谓一枝一叶总关情。

风在林间走，日头在远天，窗外的蝉鸣嘶叫声声，破空而来。它丝毫没有想过自己该受到什么东西的束缚，它扯开喉咙想歌唱就尽情地歌唱。由远及近地，声音越来越响，蝉鸣迸溅翻飞，人的心脏膨胀起来，人的大脑膨胀起来，直至爆炸，蝉鸣就是需要爆炸的效果与能量。先是这只蝉的独唱，然后是集体大合唱，一会儿是悠长的啼鸣，一会儿是狂风骤雨般的渲泻。兴之所至，穿越高音，尔后慢慢低下来，低转徘徊之后又奋力高扬上去，他们攀登着云深不知处的天梯，仿佛对生命有着永不衰竭的热情，想攻进夏季这座高高的堡垒。蝉鸣中荔枝累累荔枝由绿转红由小变大，果实长得太多，就要用竹竿将整根枝桠撑住，防止它不胜重负折断。荔枝果实层层叠叠，雨水又多，一串压着一串，很容易裂开靡烂，须用绳子将上一枝桠的荔枝往高处拴起来。雨后荔枝树滑，可为了多收成一些，家乡人就这样辛勤地劳作着。荔枝很怕虫害，蛀虫一旦钻进荔枝里去，就会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这就要不断地为荔枝喷洒农药，从头到尾蝉鸣伴随。知了这物儿也是奇怪，下雨了它噤若寒蝉，天越晴它叫得越欢，这是一种喜欢夏天的动物，我也喜欢夏天，夏天的热让我感到希望，而冬天的冷让我感到绝望，虽然大诗人海涅说：“生存是酷热的白天，死亡是凉爽的夜晚。”家乡人在酷暑中劳作的情景，让人感觉热气腾腾的生存也是一种大美。

荔枝树曾经是家乡的黄金树，个大味甜的上品荔枝价钱最高，需要拿去卖钱养家。所以，种荔枝的人往往吃不上最好的荔枝，因为舍不得，只能吃从高空中掉下来跌破的，或者是因为虫害而掉落的。我家自从1999年重新分配土地后，只剩下父亲一个农业户口，分到了三棵老态龙钟的矮小的瘦弱的荔枝树。父亲渐渐年迈，只好把荔枝树转让给亲戚管理。亲戚每年都会拿十斤荔枝给父亲，父母舍不得吃，往往拿边上几个尝尝鲜，其余的都分送给我们兄弟姐妹。今年，托大姐的福，大姐的朋友送了一箱个头非常大、非常成熟、非常鲜美的兰竹荔枝给她，大姐转送了一篮给我，作为荔乡长大的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荔枝中的上品。“世间珍果更无加，玉雪肌肤罩绛纱”，这是我生平吃到的最好的荔枝。除了因为这荔枝确实是一等一的美味之外，更因为感受到姐妹之间那种血缘的流动，所以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成为今年夏天最美好的回忆。不过，荔枝不可多吃，吃多了容易上火，家乡人吃完荔枝以后往往要喝上一大杯盐开水，否则第二天脸上经常会长出“荔枝”。

我每年都会买上五、六斤荔枝储藏在冰箱里。因为它季节性很强，前后大概不过半个月，荔枝就从市场上销声匿迹。你想寻觅她的芳踪，只等苦苦等候明年七月了。荔枝放在冰箱里，时不时可以拿几个出来解馋。小时候家里没有冰箱，母亲往往把荔枝放在盐水瓮里，藏在秘密的地方，到了十月份，有时突然拿出两个荔枝来，虽然盐水浸泡的荔枝已经失去了她的鲜美，但还是让我们又惊又喜，那种美味在物质匮乏的时候是极大的犒赏。我不曾对父亲说过我买荔枝的举动，我想，父亲是不赞成我买荔枝的。买荔枝，这对于父亲来说是匪夷所思无法接受的，从卖荔枝的人变成买荔枝的人，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

荔枝的另一种储藏方法是做成荔枝酒。采摘时不慎从高空掉落的荔枝由于破相卖不出去，便把壳剥掉，放进高梁酒里，加上白糖，密封，三个月便成。荔枝酒甜腻腻的，后劲大，我的一位朋友曾经到我家品尝荔枝酒，用的是牙缸，因为甜美，喝了两大牙缸，当晚酩酊大醉。我酒量小，只能喝一小杯，初入口甜美，后劲上来只觉喉咙火辣辣的，浸在酒里的荔枝果肉也沾满了酒味，醇厚绵长。最长久的储藏方法是晒成荔枝干，荔枝干能补充元气，是产妇及老弱人士的上等补品。荔枝干变成元气与血气融入到产妇源源不断的乳汁当中，输送给嗷嗷待哺的婴儿，想必家乡人的茁壮都有荔枝的一份功劳吧！

龙海市九湖镇种植荔枝，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为著名的荔枝之乡，有“万亩荔海”的美誉。遗憾的是，二十一世紀初期荔枝因过于甜腻上火行情一路走低，有时连成本都收不回来，许多村民竟然把荔枝树这昔日的黄金树砍掉，改种花木了，让我生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值得一提的是，在九湖镇九湖村一民房后面，有一棵600多岁的荔枝树王，这棵高龄的荔枝树王，早在1979年时就曾被普查登记过，是经过正式登记造册的“福建省古树名木”，受国家相关法规保护。粗大的树干，需三个大汉才能合抱。枝叶繁茂，树冠犹如一把绿色的巨伞，覆盖面积近500平方米。九湖镇一带，上百年的荔枝树不少，但600多岁的荔枝树王仅此一棵，在全省、全国也是少见的。自古长寿者令人敬重，我想，这棵荔枝树王一定没有惨遭砍伐的忧虑。在新一轮的古树名木普查活动中，林业局在这棵荔枝树王身上重新钉上“古树名木”的保护牌。目前这棵荔枝树王还属于九湖村的集体财产，但已承包给个人。据知情人士介绍，原本村里曾预留一半园地专供保护荔枝树王，且留一条小路通往园地，供游人参观，但前些年被人砌墙堵住，荔枝王从此“身陷囹圄”，与外界隔绝。九湖镇陈宣委说，拥有这么一棵罕见的荔枝树王，还“养在深闺”，实在是有些遗憾，此事他已向上级相关领导作了汇报，将在近期内制定出一个保护措施。如果能将此树综合保护开发起来，供游人参观，每年产季时拍卖荔枝树王的“王果”，能吃到这样一颗王果，恐怕一整年都会走好运吧？

近年来家乡建成了荔枝海公园，百亩荔海吸引闽南各地的人们驱车前来，在欢乐嬉戏中品尝岭南佳果的美味。农舍里，亲友络绎不绝前来分享荔枝的甜蜜，既享受美味，也分享人情的盛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荔枝带来的喜庆中。荔枝海公园位于九湖镇凤凰山上，园内近3万株荔枝树枝繁叶茂、翠绿欲滴，已成为城区不可多得的“大绿肺”，是老百姓休闲健身的好去处，也是漳州“田园都市，生态之城”建设的添彩之笔。公园里荔枝品种繁多，几乎囊括了荔枝所有重要的品种：有乌叶、兰竹、桂味、妃子笑、糯米糍、绿荷包等，树龄多为50年以上，有的已达百年，足以称得上荔枝大观园的美誉。绵延几公里长的红色自行车道蜿蜒盘旋在青山绿树之中，以当地主要荔枝品种命名的10多个亭廊点缀其间，或嵌在花间、或立在水旁、或蹲踞在山顶，可供遮阳避雨、可赏湖光山色，可观荷叶田田荷花如出水芙蓉仙子。山上“鸡母石”是公园的制高点，项南同志题写的“荔枝海”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凭栏远眺，九龙江两岸风光尽收眼底，妙不可言。低头俯瞰，碧波荡漾，荔涛阵阵，令人心旷神怡。选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骑一辆自行车穿梭在荔枝海公园的道路上，置身于30万株荔枝树的绿海之中，树上荔枝红星点点，赏心悦目令人心痒难耐，直想一啖为快。蝉声和荔枝穿过我生命的夏季，年年岁岁蝉鸣，一年又一年荔枝红。每年从四月荔枝花开后，我就开始等待，等待家乡荔枝慢慢红透。此时便有养蜂人带着一箱箱的蜜蜂前来采摘荔枝蜜，装在矿泉水瓶里在树下出售，所以杨朔说荔枝蜜是属于甜蜜的事业。荔枝是九湖镇得天独厚的天生佳果，同时是九湖人好客友善、热情美好的象征。“年年相约荔枝红。”六、七月荔枝红时，漫山遍野，集市街头，挂满串串“红灯笼”，是家乡一道独特的、旁人无法模拟的与众不同的风景。

荔枝园是我儿时的乐园，儿时在荔枝树下读书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荔枝比较稀罕，价钱昂贵，家家户户白天要派小孩看守，夜晚则由大人看守。大人们叮嘱孩子：树上完好的荔枝不许吃，只许吃掉在地上的。对面的邻家小弟是个有趣的家伙，我经常看到他爬到自家的荔枝树上摇啊摇，荔枝就掉落满地。他兴高采烈地跳下树来，捡起那些剛让他摇落的荔枝大嚼。现在想来也真有趣，他这样做既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又可以不违背大人的嘱咐，体现了一个孩子天真的智慧。当年爬在树上摇荔枝祈祷着：“荔枝荔枝你快掉吧”的小弟，现在应该也已结婚生子。

现在，我写着这些字，听着外面那永不衰竭的蝉声，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荔枝树下读书的我，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