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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强的散文

2019-05-05

雪莲 2019年3期

暗 夜

打扫完卫生,我们这群面孔污脏、汗流浃背、浑如鬼怪的家伙纷纷坐在车间窗前。有人打开长扇铁制窗户直接坐在窗台上,也有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冰凉、悬空的水泥板上。有经验的老工人则扣紧衣领,甚至都没脱下靴子。

刚才,大伙儿苦干了一个多小时,连喘气撒尿的空当都没有。揭开槽盖板,表面温度达九百多度的电解质狂烈地散射出炽气。喷在脸上,脸上马上涌出豆大汗粒,犹如无数细密的针尖刺来,肌肤疼痛难忍;而塑料制的劳保眼镜一会儿工夫就呈酥软之状,热乎乎,黏兮兮地捂在眼前;能感觉到口罩内部已被呼吸浸得潮湿,而自己的口唇与喉咙愈来愈干渴,心底的焦躁陡然又升了几分。那块脱落的阳极是新换的,炭块四周圆滑,沉重而又滑溜地在铝液与电解质之间翻腾。第三次,我们用多功能天车吊起大铁枷准备夹起它时,阿毛一脚踏空,差点掉进铁火沸腾的槽内,而阳极炭块也再次如大鱼般滑出了笨拙的枷嘴。几个人不由心头火起,大骂了几声“他妈的”,索性找来几条粗重的橇棒伸进槽内,招手叫来别组工人共用大铁钩勾紧炭块,喊着号子把这狗日的東西给拖了出来。足有半个推车那么大,炭块通红,压在悬空风格板上冒出一股股油烟味儿。鲁鲁眼尖,大喊这狗东西把风格板烧弯了。可不是吗,铁制的风格板也怕这个家伙的热量和重量,中间下沉,两头翘起。兄弟们赶紧推来车子,七手八脚地把炭块撬上推车,远远拉走。怕槽内散热过多,导致温度失衡,电解质收缩,我们赶紧从其他槽内拔出一块热极放入。接着,快速添加保温料。开始打扫卫生时,刚才那股精气神忽然散了,兄弟们打扫槽台卫生的样子有些懒散,而在过道锤直刚才被烧弯、压弯的橇棒和大钩的声音,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

茶已经熬得滚烫。这是兄弟们干活前取槽内炭渣热的。一股股热气升起,让人心里暖暖的。大家散坐着,闲说刚才阿毛的险状,互笑别人黑花的脸。陈陈检查着自己的裤管,经过刚才的烘烤,他的帆布工作裤早就变得焦黄酥脆如纸,手指一搓,片片碎布飘下,就像垂死的蝴蝶。就在这时,干活前打发去买肉的实习生回来了。这小子骑在自行车上,双手脱把,一手提着一袋卤肉,一手拎着一大把大葱和酱。大伙儿轰地围过去,夺下他手中的吃食,放在地上撑开,一大堆脑袋聚了过去。“是老刘家的吧?”

“那还用说,要不是算我请客!”兄弟们纷纷伸手取筷。轮到白狗,筷子没了。这家伙赶紧取来扫帚,抽出两根较粗的秆子就去搛肉。七八个人,六七只手,只一会会儿,袋里就只剩了残渣。白狗的粗秆子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他又抽根细的,锲而不舍地戳着肉星肉末往嘴里塞。大伙儿都静静地看着白狗表演,太专注了,也太专业了,那么一点点肉渣也被他戳起来了。不过说真的,我也觉得这最后的肉星是最香的,调料的味道全在其内,是比肉块肉片还有味儿。

这时,已是凌晨三点钟左右,是人最疲乏的时辰。哈欠像传染似地此起彼伏,刚才豁心浪膛的几个小子早已扣紧了衣领,坐到槽盖板上暖身子。两三个老工人现在才稍稍松开了衣领,一边吸溜着又烫又酽的熬茶消食,一边谨慎地享受着此刻凉风带来的惬意。

睡意慢慢地爬上脚面,爬上双腿胸腹,血液黏稠,仿佛不再流动。于是,脑袋越来越沉,好像被无数透明的丝线缚住了全身,我不由自主地歪倒身子伏在铁桌上,隐隐地听到自己的鼾声。之后,觉得背部和双腿冰凉,梦中像是在冷水中洗澡。黑色的澡池,贴了瓷砖的白壁,一潭寒入骨髓的冰水。我使劲搬拧放热水的龙头,却怎么也打不开。好容易神差鬼使般地打开了,空洞的水管口却喷出一团团几欲结冰的冷气。在这当口儿,我没法不醒来,一阵阵寒气正通过车间窗扇扑来。走到窗前,车间外还未完全渗入土地的一洼雨水中映着半轮月亮,一根烧黑的效应木棒横切其上,将月亮分为两半。看到月亮,我突然意识到中秋快到了,寒冷的日子就要来了。

关上窗户,我走到槽后去观察电压,顺便遛遛腿,刚才醒后脚都麻了。走到两槽中间,忽见鲁鲁一个人手拿粉笔在槽沿上写着什么。我走过去,他一边警惕地看着我,一边快速地擦去字迹。

我没做声,正想快步走开,他开口叫住了我。我在他身边蹲下,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烟。鲁鲁疾走到槽前挑来一块通红的炭渣,我破了例,低头燃烟。打壳下料的机械声丁零哐当地不时响起,这长约一公里的车间此时显得格外昏暗,甚至有些荒凉,难怪兄弟们传说夜半经常遇见女鬼。“老郭,你喜欢过女人吗?”鲁鲁冷不丁儿地问。我吃了一惊,鲁鲁更瘦了,眼睛显得出奇地大,闪烁着炽热的令人不安的光芒。“我现在难心着……”他又说。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没有说话。时间在这瞬间只在两人的烟头一暗一明、一明一暗,这夜因此有了些漫长的意思。

一池清水

在高温、强磁场、多粉尘的环境中作业,我们下班后必须冼澡;在工厂之外,你看到这些衣着鲜亮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他们在车间的样子。

从踏上通勤车行往厂区的一刻,大家的心情就变得灰暗。尔后,更加悒郁地走向更衣室。更衣室的内部就是澡堂,散发着浓烈的怪味儿。在昏暗的灯光或渗入室内的阳光下,大伙儿打开更衣箱,脱得精光,换穿工作服。工作时所穿的内衣内裤上大都印有一块块白色的痕迹,将衣服变得僵硬——那是附着其上的汗碱。皱着眉头将衣服套上,皮肤破蹭刮得有些疼——管他呢,反正待会儿又得浑身冒汗。那时,衣服又会软遢遢地黏在身上。然后,我们披挂上更为硬挺的工作服,一步一步挪向车间。

对于这样一群人来说,洗澡不但表示一天的工作结束,而且还意味着从上班起积攒的悒郁情绪的彻底释放。

有三个作家关于洗澡的文字让我过目难忘。一为俄国作家陀斯陀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在这部颇具纪实色彩的长篇作品中,囚犯们洗澡的那一章节成为全书最精彩的部分,与但丁笔下的地狱相似;二是女作家三毛,她的散文《撒哈拉观浴记》,给读者呈现了几个令人惊异的场景和细节;第二是东北作家谢友鄞,1992年,他在《文汇报》副刊发表了一篇描写煤矿工人冼澡的小文。那时,我正在复旦读书,阅读此文,一下子唤醒了我对冶炼工厂的那种特殊记忆和感觉。

……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的心情逐渐轻松。快下班时,大家只想与来接班者快速交接工作,罢了,或狂奔,或猛踩自行车,一溜烟冲进澡堂。谁若在这时候磨蹭,马上会遭到惩罚。不过十几分钟,澡堂里的水就已经变色。若是正好淋浴无水,池内密密匝匝拥挤着的这群男人简直让你眼晕。到处是男人们的头脸胸脯,胳膊大腿,满池都是他们的屁股;有时遇到加班,几个班组的人都挤在池内,那个景象让人发疯和绝望。黑色的汁液从他们的身体上流出,白色的泡沫浮在池水之上。老工人们谑笑着说,这水要是有女人洗过,准得让她怀孕!可你他妈的不得不洗,总不能把上班时脱下的干净衣衫直接穿回身上,总不能污脏着脸从厂区回到生活区,回到与外界隔离了六个小时的现实生活中。

在这种情况下,偶尔发生一些相互碰撞的事情是在所难免的。我记得那是一个中午,春天的阳光有力地射进澡堂,照得四周亮晃晃的。一大堆人照例煮在池内。一个在社会上很张狂的实习生,跳进池内横冲直撞,溅得水花四起。怕他的人离得远远的,漠视他的人则无动于衷。因为,很多曾像他一样蛮横的人现在就在这群人当中。当他撞到陈陈身上时,陈陈低喝了一声:滚!这小子闻言举起湿毛巾就是一下。陈陈的身上立刻显出一道红印。大家自觉地散开,为两人设定了战场。陈陈快速将毛巾浸在水里,这时他又挨了一“鞭”。陈陈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冷笑,我知道这家伙打架素来能下狠手。我们还没看清,陈陈手中的毛巾就如皮鞭一样带着嗖嗖的风声劈向那张狂的小子。那小子一时间都蒙了,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前胸,脖颈和脸上已挨了两“鞭”,鼻血马上涌出。还有一“鞭”打在背上,那是他下意识地转身躲避时所挨的。他大叫着要扑上去拼命,却发觉手中的毛巾早被陈陈卷住、拔脱,飞到了半空。澡池里水花飞扬,我们只听得他无奈地喝叫,以及陈陈的毛巾抽打在他身上发出的沉实的响声。陈陈不慌不忙地舞动着毛巾,左一下,右一下,冷静地抽打着对手。水池里水花四溅,我们终于看见那小子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模样惨不忍睹。

一池清水.带给我们身心的慰藉无以言说。1993年,新的电解厂成立,供热系统尚在试行阶段。我听说有一班的兄弟下班后赶到澡堂,却发现池水冰凉。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兄弟们通常蘸点凉水擦擦算了。这一次他们决定幽默幽默,于是,十来个赤身裸体的汉子在寒冬正午走到分厂办公楼前要求恢复供暖。一时间,楼內是分厂女人们的惊叫,楼外是这些男人的大笑。

当然,这些只是插曲。更多的时候,澡堂里的气氛是欢快的。假若你能早到一步,那满地清水,肯定会使心情愉快。有一次,我的脚被电解质烫伤,享受了十几天早走洗澡的高级待遇。我把脚跷到池沿上,身子舒舒服服地泡在水中,那感觉真是妙极了。

在烟火前舞蹈

你不能不承认劳动是需要天赋的。哪怕是最卑微的体力活儿,也能映显出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和创造智慧。而且,你不能不承认有些劳动的场景和劳动的人是具有美感的;在这种时候,人与人的关系甚至冲破了日常的阻碍,并相互赐予了一种休戚与共的感觉。

我羡慕会劳动的人。这样的人在劳动时,往往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他劳动的每个动作都仿佛是他处身其间的环境的律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我一样入厂才十来天,在我只能挥锨加料或为槽前作业的老工人取送器物干杂活时,老星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槽前作业的主要技能。在逼人的热浪和直呛肺腑的烟气前,他手执三四米长的大铁钯在槽内左钩右挑,收发自如,浑如古时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猛士。一会儿工夫,他清理出的料块就大大小小地堆满了两侧阳极和槽沿。尔后,他手举大钯大步走到通道地坪直直拍击下去,黏附在其上的那层薄薄电解质银花碎飞,立时四处飞溅。只几下,那被铝水浸烧变形的铁质器物就显出了先前模佯。接着,老星提来一铁锤,照着大铁钯扭曲不平之处一顿夯砸。这时新极已经放好,几个实习生推铁车入槽间加料,老星则与老工人一道自在地一坐,点火吸烟。目睹此景,我自知在铝电解方面永远赶不上老星,而他在槽前舍我其谁的大将度,以及与他人融治的关系只能让我暗暗妒慕。

五六年之后,我又遇到一位天生就能把弄好钢铁工具,对高温、强磁场视若无睹的孩子。他比我小好几岁,体格匀称健壮,眉清目秀,称得上是位美男子。这家伙平时经常迟到早退,破破烂烂的工作服邋邋遏遏地披裹在身上,眼神里透露着几分狡黠和隐藏于深处的傲慢。刚分到我们大组时,我也为这个别组不要的人而头疼,结果,看他第一次干活就把我给“镇”了。那是个大夜班,照例砸完大面开始换极。只见这小子矫若猿猴,三二步就立于槽端,大声指挥天车放下付钩。也真神了,平时天车工几次才能对准阳极导杆,这次一下就完成了。他身体上仰插稳铁棒,马上一手握紧卡具,一手挥动十几斤重的大搬手飞速搬拧起来。搬手在他手下如同活物,“吃紧”卡具“跳”起了令人日眩的旋舞,他得心应手地利用了磁场!嘭的一声,被拧得死紧的卡具被轻松旋开,他随手将这个重达几十斤重的铁物扔到了母线。他简直是从槽盖板飞跑而下,然后大喝—声:起!其声惊若炸雷,而天车工随即启动付钩,阳极应声而起,被拔出槽内。他早就准备好了大钩大钯,不待阳极彻底被天车吊到走廊,即将工具插入槽底开始捞块。隔着正在运行的阳极,一块块散发高热的料块带着星星点点的电解质和铝水,在我们眼前划出一条条孤线被抛出槽外。在夜里,他的面孔被金属液体散发的光线映衬得通红,勾勒出平时难以显现的坚毅线条。而他的身体总是适时、适度地移动、发力,那模样与正在捕食的豹子相似。仔细观察,他竟有几分陶醉于工作之意。

待我们手持工具近前,他已经将大块料捞出。他让我们看他表演:用极细的铁钩入槽捞取一些拳头般大小的料块。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样保持平衡——让那些小料块如同黏在细细的铁钩上,罢了,运用扛杆定理将其挑出。

1992年,诗人昌耀在《星星》诗刊发表了一组散文诗,其中一章曰《工厂:梦想与现实》。在这章散文诗中,诗人回顾了自己当年作为”有文化的犯人”寄押省垣一家监狱工厂学习冶炼钢铁的场景,描写了工地上惟一佩戴脚镣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同犯温驯的微笑。温驯的微笑与那威武有力的躯体举锤砸铁的声音并存,诗人当时怀有的无产者诗人的梦幻与其后察觉的命运之冰凉互相交织渗透,构成了一幅奇异的语言拼图。

的确,有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在命运的辗压下,人们的挣扎与呼救更值得书写,我没有办法接受完全脱离泪水与汗水之咸涩的审美。据我所知,那个干活如玩耍的孩子在一次事故中落下终身残疾。我早巳知悉,那些锃亮的铝锭是用我们的青春和骨肉置换而生的。通过这种大的背景观察,那些生发于生活中的一些微笑和光亮,涵孕更深的悲凉感。而我仍然感谢那些能在生活的困境中制造快乐的人们,比如,那个在槽前烟火下挥汗如雨,却将苦累的工作变作游戏,逗我们开心的孩子。在我看来,这是真正赋于生命质感,能让生活战栗的舞蹈!

鲁鲁的爱情

他请求我代写情书。在收到他为我找来的那本收有穆齐尔中篇小说杰作《冬卡姑娘》的小说集后,我仍然婉拒了他。在我看来,他俩如同铁路钢轨,永远处于平行状态。这是鲁鲁刚进厂不久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所看到的是:影子般单薄的鲁鲁手举效应棒,从打开的炉口插入阳极底掌;浑身冒着热气的鲁鲁举着铁锤砸向变硬的电解质;脊椎早已弯曲如弓的鲁鲁,不成比例地拉着那辆盛满氧化铝粉的破铁车……我总是看到他忙碌的样子,总是看到汗粒从他额前发梢砸向水泥地坪,触目惊心地粉碎。而我知道,这天他又骑车走了十几公里山路,去看望他那在山村任教的爱人。这一晃,已经三年过去了。

在冶炼工厂车间,鲁鲁所表现出的那股韧劲儿和犟劲儿,让人看着心疼。这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因此我分外珍惜与他几年前在车间暗夜的那次长谈。

鲁鲁说,那时他在乡村中学读书,是个优秀的学生。初三第一学期,班里转来一位西宁的女生。凌,白皮肤,矮个子,衣着干净素雅。在凌走入教室的一刹那,鲁鲁说,他感到涌入门口的阳光格外明亮,照得凌的面庞,耳朵近乎透明。从那一刻起,鲁鲁觉得只要一接近凌,就会被眩目的阳光射穿。这股阳光既让他欢喜,更让他自卑,以至一但他察觉到阳光临近,便手足无措,呼吸困难。母亲在校门口摆酿皮摊,作为农民的儿子,鲁鲁以前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有一天放学后,他不知不觉跟着凌走出校园。在校门口,他俩与鲁鲁母亲招徕生意的强撑笑脸迎面相遇。瞬间,凌看了鲁鲁一眼便飞快地离开了。鲁鲁站在正午烈日下发呆,他感到此时若继续在酿皮摊吃午饭,实在难以忍受。鲁鲁说,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不知有多少次让凌看到母亲在同学中招徕顾客的丑陋样子。他不由放声大哭,全然不顾母亲的呼唤,一溜烟儿跑回家去了。

老实说,我对鲁鲁所讲的初恋故事并无多大兴趣,倒是他在故事中提到的另一个人物色彩更丰富。这个女孩和鲁鲁同村,互相知根知底。她不是那种机灵聪明的人,却怀有深沉的情感。

鲁鲁根本不知芳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他努力回想,只记得芳曾向他母亲学习做酿皮的手艺。看着鲁鲁每天在校门口以酿皮为午饭,芳一定以为他爱吃这东西。一次闲聊的时候,芳听到鲁鲁称自己爱吃葵花籽,其他女生为此嘲笑鲁鲁时,芳悄悄地走开了。第二天早晨,鲁鲁刚把书包塞进书桌,觉得里面似有一物。拿出来一看,竟是芳的饭盒,老师已踏人教室,鲁鲁不便马上将饭盒递还给芳,只好忍着。饭盒里有物,摇晃并不出声,分量却不重。里面是什么东西?好奇心促使鲁鲁趁老师不注意打开了饭盒——满满一饭盒剥了皮的葵花籽!鲁鲁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昨天所说的话,脸腾地红到了脖颈。接下来,他觉得耻辱和恶心。耻辱是因为他暗恋着凌,芳这样做无异于示威和挑战;恶心是因为想象:芳竟然嗑掉瓜籽皮,让他吃沾有口水的瓜籽仁!愤怒让他根本没法专心听课。

下课铃一响,鲁鲁拿着饭盒走到火炉前,将瓜籽仁通通倒进了炉里,尔后将饭盒抛给了芳。班里一阵喧哗,芳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在冶炼工厂那个时间似乎被冻结了的夜晚,我安静地听着鲁鲁讲述,却不知说什么好。鲁鲁流泪着说,后来芳告诉他,瓜籽是她洗净手之后,一粒一粒剥取的。鲁鲁的初中生活很快结束了。他报考了中专,分数很高,志愿却填写了这家冶炼工厂的技校。原因很简单,就是可以多挣钱帮助家里,同时也可常下西宁去看凌,凌转到西宁上高中去了。鲁鲁说读技校时,他曾多次去看凌,凌却从来不理他。鲁鲁问我,难道她不理睬我就是因为我土吗?他的面庞瘦削,两眼通红,头发有的贴在额头,有的胡乱蓬松着。“我不知道,怎么就忘不掉她……”鲁鲁叹息着。

初中毕业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是十分难熬的。鲁鲁已得知凌转学西宁,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这个梦马上就要破碎了。他看着这个灰蒙蒙的家,看着土里巴叽的母亲,怨气陡生。因为一件琐事与母親大吵一架后,他跑出了家门,晚上十点了还在外面晃悠。母亲连忙和他的同学走出村庄四处寻找,一声声呼唤,让夜空中的月亮发出震颤。躲在山后林中的鲁鲁只想借此排遣心中郁闷,却没想到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芳神奇地找到了他。

那一刻,芳是哭着扑进他怀里的。芳带着哭音捶打他,讲述他给全村人,给她带来的慌恐。鲁鲁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女孩对他的情意,却只是呆呆地站着。芳吻了他。准确地说,是狠狠地亲了他的嘴。当芳拉着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鲁鲁意识到,她比凌更适于做自己的妻子。鲁鲁后来去找过芳,笨拙地表达了这个意思。芳却说,她知道鲁鲁喜欢的是凌。她说那天是因为找到他后太激动了,有点儿失态……她说知道鲁鲁其实并不喜欢她。

三年前鲁鲁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此时他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她是他初中的同学,中师毕业后在县属一所偏僻的小学任教。他说,这个人绝对不是芳,至于是不是凌,他的回答一直很含糊。我所看到的只是这个孩子的韧性更足了,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每天要蹬十几公里的山路,骑自行车去看她的爱人。鲁鲁说,他第一次去看爱人时,特别想看她上课的样子。于是便在窗前观望,爱人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耐心等待。等他爱人走出教室,却发现鲁鲁已经卧在地上睡着了。阳光映在他脸上,仿佛涂了层油彩。

现在,鲁鲁在我身边也打起了呼噜。和那天一样,他在工作了一夜后,还要在清晨骑车去看他的爱人。所不同的是,这一刻并无阳光,只有粉尘飘飘扬扬,不时落进他张开的嘴里。

老 赤

推开门,老赤迎了出来。他的左眼镜片上一条裂缝深长,触目惊心地划了条斜线;一件松松垮垮、难辨颜色的汗衫挑在身上,透露出生活的马虎;尽管时值盛夏,他却套了条褐色毛裤;几根线头从腰间和裤脚冒出,肆无忌惮地奓着。

这就是好汉老赤?

这就是在车间几百号男人间说话掷地有声、放屁雷鸣山响的老赤?

这就是在铝电解槽刺人肌肤的烈焰旁,在浑如巨兽的大型多功能电车下,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老赤?

我来之前,已知老赤的境遇,这一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其实,不过是一年没见而已。给我倒水时,老赤把水洒到了地上。

“他妈的,这手老抖。”老赤的声音恨恨的,带点杀气。这让我觉得时间并没有流逝得那么快,已将老赤彻底淹没。

老赤踢着尕小伙的屁股蛋,大喝:“他妈的,给老子干活去!”

老赤手执茶缸砸向大学生主任,因为主任分析病槽的原因和他的看法不符。

车间里的老赤是狂傲的。因为他本能地了解电解槽内的凸凹和寒暖,因为他总能用一种出乎意料的方法解决电解槽所出现的问题。

我的眼前有些恍惚,现在的老赤和一年前的老赤判若两人。

阳光渗过肮脏的玻璃窗,浇在他的脸上,揉洗出一种尴尬和不安。老赤搓着手笑道:“打打小麻将,运气不好,老输。”他的嘴微张着,露出几个空空齿位。

一丝悲哀不动声色地游走胸腔,心似乎被什么湿重之物堵住。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想当初,我刚刚上班,在嘈杂的车间与年逾五旬的炼铝大师老赤探讨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命运。只读过小学,却阅人无数,饱尝人世艰辛的老赤诚实地说,他也说不清楚。于是,我与他立下一约:干完活,我读书,他这个班长不许干涉,因为我要思考这些大问题。

此刻,我才觉察命运的阴冷,它早早在老赤的四周播撒下恶意的种子,直到它们在命定的时刻发芽开花,把一个硬汉变得让人心生怜悯。

“赤师傅,您还下棋吗?”

“嘿嘿,不下了,打麻将。”他又一次提到了麻将,几年前他还对麻将深恶痛绝。他的独子在兰州狂输滥赌,是他心中的隐痛。

我忘不了那场棋赛,在一种横蛮的气氛里夹杂着生动和趣味,主角当然是老赤。

那一年电流不稳,电解槽屡屡闹病。这些没心没肺死铁硬钢的机器,把血气方刚的男人们整得体乏力虚,每个人工作服的背心上都结出一层汗碱,白花花晃眼,硬邦邦割肉。活重苦大,交接班時,男人们难免撞碰出火花。流血、干仗,见多不怪。

那天我们和接班的三班铆上劲儿了。石头对石头,牛角抵牛角,眼见一场大祸就要来临。老赤出了个奇招,他要和三班班长马大楞子在棋盘上定胜负。

“就这么办!”马大楞子是车间的象棋高手,老赤的老对头。

两个老混球儿在铁质棋盘前摆开了阵势,碗口大的棋子摔得“叭叭”响。两个老混球儿身后各站了二十来个小混球儿,头顶安全帽,手持效应棒。前两盘,一比一。第三盘,老赤的双马连环势不可当,最后车马炮联手,绝杀!棋盘两旁爆发出一阵欢呼,哧溜出一片叹息。欢呼当然是属于我们的,可以洗澡回家了。我侧头一瞧,老赤正掏出工作服的口袋擦拭镜片。他也在笑,笑得很隐蔽,很狡猾,很得意。

老赤的智慧消解了年轻人的火气,把一场可能发生的打斗变成了对智力的回味;可是,他现在居然不摸棋子改打麻将了。要知道,老赤怕儿子打麻将把自己也输了,才把家从兰州搬到了铝城。也就是这个决定,让老赤的晚景凄凉。儿子趁他不在欲返兰州,不幸死于车祸,老伴承受不住打击竟与他离婚。麻将本是老赤一家的祸害呀,我不知道他手摸牌面是什么感觉。

来前我所准备的宽慰话卡在喉咙,难以吞咽,难以吐出。我俩的对话潦草而盲目,目光竟然不敢相互对视。

在我匆匆出门告别时。老赤突然问我能讲清善恶和命运了吗,我摇摇头,老赤的目光有些急迫,他说,如能讲清一定告诉他。一年前,我赴沪求学时,老赤也这样对我说过。只是,当时我自以为回来能对赤师傅说点什么。

老赤并没有向我细述过他的人生故事,他对善恶和命运如此关心的原因,我也只能猜测。我明白他并不想在我这里寻求宽慰,可是,除了祝福,我能给予他什么呢?

【作者简介】郭建强,男,诗人,诗歌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