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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烤人生

2019-05-05潘梦笔

草地 2019年1期
关键词:摊子王军花花

潘梦笔

小城坐落在岷江河谷,跟岷江风雨雷电而风雨雷电,随岷江潮涨潮落而潮涨潮落,伴岷江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自营盘山新石器时代始有城池雏形以来,历经千年雪雨风霜,至今有据可考的历史已有五千多年,几千年来不知随风而去了多少故事,这些故事又承载了多少情怀,估计没人说得清了。

小城因风而名,别名风城。风是午时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天午后都准时吹,就像有一个守时的巨人站在天空盯着时间忠实履职一样,一过中午,准时张开大嘴朝着南方呼啦啦直吹,千百年来几乎就没有停歇过。

生活在小城里的人缘于千百年雪雨风霜的浸润,缘于午时风的循规蹈矩,人人出落得和午时风一样,既风风火火又循规蹈矩,可不管是风风火火还是循规蹈矩,都是人生的一种状态,都可以蔓延出或风风火火或循规蹈矩的故事。

就比如说花花姐吧。

花花姐是土生土长的小城人。花花姐打小就喜欢午时风,喜欢站在镇西索桥上任风将长发吹起,让散乱的发丝在风中飞扬。花花姐天天吹风,见风就长,十五六岁就出落成风姿绰约的大美女了。美女多有光长脸蛋不长心智的说法,花花姐也一样,脸蛋漂亮了,心智却不用在读书上,学习成绩就不好,结果就考不上学。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高中,当然就没有工作。

可美女再美也不能当饭吃,美女本身不是工作,美女也得有个工作才行。家里也曾找关系,托人情,为花花姐找了好几个工作,可不是在乡下就是离家太远。花花姐只喜欢小城,喜欢站在索桥上吹风,喜欢在小街小巷里没心没肺地疯玩。邻居见了她,纷纷感慨,你看,这家女娃娃,儿娃子一样,风车车的。说对了,花花姐就是小城里的一股风,一股温馨的小旋风,和午时风一样,一吹起来就能让半条街充满青春活力。

没有工作就意味着要靠父母养活,可花花姐不想让父母养活,花花姐有养活自己的办法,花花姐喜欢吃烧烤,也会烤烧烤。于是花花姐就开始试着摆摊子,卖烧烤,这一试,竟然就试成了花花姐的终生事业。

花花姐嘴刁,又爱干净,所以对烧烤的味道、火候以及卫生都严格把關。她都觉得卫生了,火候和味道恰到好处了,一般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几年下来,花花姐的烧烤摊在小城就有了名气,每天从下午到晚上,吃烧烤的络绎不绝。只要花花姐的烧烤摊开始营业了,香味就随风烤香一整条街,人们从风中就能闻到烧烤摊的香味,或许还有花花姐的韵味。

摊子开得久了,但凡住在老县城里的,贪嘴的,大多都吃过花花姐的烧烤。

下午放学的时候,孩子们最爱到摊子上买烧烤。每当嘴馋了,孩子们便向爸妈索要一两块钱,径直朝花花姐的烧烤摊奔去。花花姐的烧烤摊离县城第一小学门口就几步路,白天那里是一个卖肉的摊位,等下午卖肉的收摊了,花花姐的烧烤摊便支了起来。

县城里的烧烤摊除了花花姐的还有十几家,但花花姐的生意总是最好的,一到晚上高峰期,座位早早地就被挤满,凡是去吃烧烤的,总要等待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才能轮到自己。在等待的时间里大家就围着看花花姐,看她烤烧烤的姿势,看她俊俏的模样。花花姐最拿手的是烤土豆和魔芋,这两样都很考技术。花花姐烤土豆或魔芋时,先要把它们放入油锅炸熟,再放到炭火上烤,一边烤一边用油刷子蘸上卤油、蒜水、孜然、花椒油等,翻来覆去地刷、烤,直至入透味。卤油刷多了,滴入炭火中,“滋”地一声,腾起一股股火苗和蓝烟,那诱人的焦香便从烟火中弥漫开去,香飘一整条街。这时的烧烤已经很香了,但还要根据各自的口味,撒上花生粒、芝麻、葱末和或轻或重的花椒面、辣椒面。

这样,一串串香辣美味的烧烤便烤好了。

摊子开得久了,小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被风中那股诱人的焦香味缠着、恋着。爱吃烧烤的除了孩子们之外,就是姑娘和小伙了。花花姐的烧烤摊成了姑娘和小伙们约会的天堂。每到夜晚,孩子们烤烧烤的高峰一过,就轮到姑娘和小伙们上场了。他们或成双成对,或三五一群,沿街边烧烤摊桌椅坐下,点几串喜欢的荤菜或素菜,开几瓶啤酒或饮料,花钱不多,享受满满,一边看街景,一边聊天叙情。那韵味,那状态,不知催熟了多少的爱情,催生了多少对恋人。

当然,也包括花花姐自己。

花花姐第一次见到小魏老师时,差点把小魏老师当成居心叵测的流氓。那时,小魏老师刚从学校分配到小城第一小学教书,那个年代的小伙子们穿着有点港台化,满街流行喇叭裤,花格子衬衣,大波浪卷发,变色眼镜。小魏老师才到小学教书就这么一身打扮,那时还不叫酷,叫“超”,书面意思就是前卫、流行、时髦。小魏老师第一次到花花姐摊子上吃烧烤时,也就这么一身打扮。那时,着这种打扮的人,在大城市算是平常,在小县城就有点过于时髦,晃眼,这种打扮的男人给人感觉总是让人不放心,让人想到电影里的流氓。花花姐对小魏老师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哪里来的小流氓,跟港台电影里的小流氓穿戴得一模一样。

第一次见到花花姐的那天,是小魏老师刚分配到学校的第一天。晚上没事,小魏老师独自在学校门口闲逛,也许是嗅到了香味,也许是被花花姐的俊模样迷住了,反正,小魏老师不自觉地就站在了花花姐的烧烤摊前,专心看花花姐烤烧烤。

花花姐被小魏老师盯着,刚开始花花姐没有在意,以为小魏老师不过是吃烧烤的客人,可小魏老师似乎并不想吃烧烤,而是专心看着她。花花姐最讨厌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男人,就跟讨厌苍蝇一样,于是花花姐假装打苍蝇:“讨厌,苍蝇,走远一点。”一边说,一边用扇子将烟雾往小魏老师脸上扇。

小魏老师用手扇了扇吹过来的烟,并没有走开的意思。依然揣着手,抖着脚看花花姐烤烧烤。小魏老师那时还不知道,追求花花姐的社会小青年已经有很多,都是些和花花姐一起在小城长大的待业青年。在他们眼中,花花姐就是他们的天使,他们的女神,他们的大众情人。他们都想跟花花姐好,却又因自己的不自量力而自卑。于是,他们更多的时候只是有事无事不远不近地围在花花姐的烧烤摊前,或看花花姐烤烧烤,或烤上几串就着啤酒天南海北狂聊。其中有个叫王军的小伙子最喜欢花花姐了,而且一直在追求她,但花花姐就是不同意。

小魏老师的举动正好被以王军为首的成天围绕着花花姐的这几个小青年注意到了。

耶,这小子,一看就是外地人,穿得还时髦哩,敢这样看花花姐,敢这样看我们军哥的女朋友,吃饱了,耍长了,打起猫心肠了。几个人上去不分青红皂白连推带搡推了小魏老师几下。小魏老师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于是就在烧烤摊前和几个小青年动起手脚,打了起来,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花花姐没想到她只那么说了一句话就引出这么大的祸事。眼看小魏老师被打,花花姐连忙上前制止,尽管花花姐及时制止了,小魏老师还是挨得不轻,鼻血都出来了。这事要怎么收场才好呢,小魏老师还扬言要报警,花花姐只好出面好言相劝,当和事佬,责骂王军几个下手狠,不讲理。然后花花姐让王军帮着看会儿摊子,自己放下手中的活,赶紧带小魏老师到附近的诊所处理鼻血伤口,还垫付了医药费。

这事以后,花花姐就和小魏老师认识了,认识以后才知道自己看人走眼,小魏老师竟然是新分来的小学老师。之后,花花姐出面办了个招待,让王军和那几个小青年给小魏老师道个歉,一起吃个饭,敬杯酒,算是和解了。真是不打不相识,至此,花花姐、小魏老师、王军三人就成了好朋友。

还别说,花花姐摊子的好生意还真得靠朋友帮助,不然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以前,王军总是三天两头来帮忙,有什么粗活累活抢着干,但王军有个坏习惯,就是吃烧烤不给钱,好像他帮了忙就理应白吃白喝。一个人白吃白喝还行,但王军朋友多,有时一喊就喊一大帮朋友来,吃喝完后,都记账。王军对外到处乱宣传,说花花姐是他的女朋友。这让花花姐很是气愤,骂了王军好几次:“王军你龟儿子不要到处乱说,哪个是你女朋友?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不是恋爱关系。”

王军嬉皮笑脸回应:“你不要不好意思嘛,我们的朋友关系迟早会上升成恋爱关系的。”

“呸呸呸,真想吐你一脸口水,哪个想和你谈恋爱,你撒泡尿照照自己。”

“好,你说的,我真要撒了。”说着王军假装要做流氓动作。

花花姐骂道:“流氓,给我爬远一点,有好远爬好远,再也不想看到你。”

花花姐的話竟然应验了,没过多久,王军就真的爬远了。王军不是自己爬远的,而是惹事打架把人打伤了。当时正遇上全国严打,王军正好撞在枪口上,立即被公安机关拘留了,最终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从此以后,花花姐的摊子就少了王军那帮兄弟,不过少了他们也好,王军虽然经常帮着做事,扎场子,聚人气,但也白吃白喝了那么多年,现在摊子没了他们,客人档次反而提高了。以前摊子吃烧烤的,多是和王军他们关系近的,人太杂,单位上的人一般就不爱来。自从王军被关进去后,小魏老师经常来帮忙,偶尔也带朋友过来吃,慢慢摊子上单位、学校的客人就多起来。很多时候甚至单位搞接待,晚上都到摊子上吃烧烤。

连外人都能看出,小魏老师在追求花花姐,可别人问花花姐是否真的在和小魏老师处对象时,花花姐总是否认:“不要乱说哈,人家魏老师是国家干部,哪里看得起我们这些没工作的。”

小魏老师不敢有一点松懈,跟先前王军一样,一有空就来帮花花姐打下手,跑堂支客,跟自家开的烧烤摊一样,而小魏老师跟王军最大的不同就是每次吃烧烤绝对要给钱。

“哪个要你的钱哦,自己揣到。”花花姐坚决不收小魏老师的钱,小魏老师坚决要给,俩人这样僵持几次之后。连熟客们都看不下去了:“你们这么客气,干脆成一家人算了。”

“哪个想跟他成一家人哦,找气受。”花花姐嘴硬。

“钱都不想收人家的了,还说不想成一家人,那你怎么要收我们的钱呢?”熟客们打趣她。

花花姐立即羞红了脸,赌气到:“不收就不收,今天你们不准给钱哈。”

“那我们沾小魏的光,捡大便宜了。”熟客们嘴上这么说,走时还是要给钱的。都知道,一个女孩子家撑这么一个摊子,什么都要靠自己动手,风里来,雨里去,烟熏火燎,也不容易。

此后,小魏老师只要给钱,花花姐就不搭理他了。小魏老师就把钱直接放钱盒里,花花姐也假装没看见,你想给就给,难得管了。至于放多放少,由小魏老师自己找零。

既然用钱上都这么相互理解,花花姐自然而然和小魏老师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再后来,就成了婚姻关系。婚后,花花姐的日子还是很幸福的。小魏老师人勤快,又持家。工资都交给花花姐管,花花姐不要,说:“你那点钱,我看不起,自己存着,今后家里用钱的地方还多。”

虽然花花姐没有工作,但烧烤摊的生意好时,收入一点不比小魏老师少。俩人的小日子过得跟烧烤摊的烤串一样,油滋滋的,热烈又红火。

花花姐结婚时,王军已刑满释放。花花姐还是请了王军,王军还给花花姐送了一个大红包,跑前跑后为她组织婚车,帮衬场子。毕竟俩人从小一个巷子长大,夫妻不成朋友还得继续。只是婚宴那天,王军喝醉了,一个人偷偷躲在茶楼包间里,哭得鼻涕口水直流。

之后,王军就到成都去发展了,后来听说发展得还不错。

每年一到暑假,小魏老师就给花花姐做工作,动员花花姐外出旅游。可花花姐一算账,想去旅游的念头立即就打消了。她算过一笔账,这暑假正是旅游旺季,是烧烤摊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顶平常两个月的收入,如果去旅游,自己还要掏钱,这样一进一出两头算账,太不划算。于是花花姐给小魏做工作:“你一个人去旅游吧,我等摊子不忙了再去。”小魏老师怎么好意思丢下花花姐一个人去潇洒呢,于是旅游的计划就泡汤了。

国庆节有假了,花花姐生意更好,又舍不得去旅游了;寒假到了,春节前生意也不错,这时去旅游,很多地方又冷又不好玩了。就这样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年年都去不成。等花花姐生了儿子后,精力又要分一大半在儿子身上,这外出旅游的事就提都不要提了。

虽然没有耍好,可摊子每天都有入账,花花姐还是挺充实挺满足的,有时花花姐也会心烦。那就是每次开同学会回来后,花花姐都埋怨自己命不好,羡慕小学初中同学有工作,日子清闲,有漂亮衣服穿,还能到处耍,打麻将。哪像自己这么忙,天天和油烟打交道,衣服都不敢穿贵穿好的,担心油烟脏了衣服太可惜。

后来,花花姐同学会也懒得参加了,一心忙着打理生意。

生意太好也不是好事。晚上花花姐要忙到很晚才收拾,早上还不能睡懒觉,要给儿子做早餐,还要采购和准备摊子的新鲜食材,下午还要串烤串,害的花花姐都没法好好的休息。虽然小魏老师有时也要帮忙,但生意好时,一家人都忙得团团转,跟打仗一样。

有次王军回小城,约了一帮朋友和几位年轻美女专程到花花姐的摊子吃烧烤。而且尽点最贵的烤,还让花花姐拿最好的酒。花花姐拿了几种酒王军都看不上,最后王军说算了算了,然后打电话让酒水店送了一件飞天茅台来。席间,那几个小美女围着王军撒娇,一边“王总、王总”地喊着,一边争相敬酒,这让花花姐心烦意乱,烧烤也大失水准,不是过火了就是油盐没放均匀。但王军他们并不介意,他们是点得多,吃得少,满桌子剩菜,全部精力都在喝酒敬酒劝酒上。

结果最后结账环节出了问题。王军喊买单时,花花姐说有人已经买过了。王军问哪个买的单。

花花姐说你不用管,吃这点东西我还好意思收你钱嗦。

王军满嘴酒气:“今天你必须收钱,你做烧烤这么不容易,这么累,必须收钱,你说好多钱?”

花花姐有些尴尬了:“你实在要给,那就给个成本钱,一共三百八十块钱。”

王军听后,说:“你算错了,怎么会是三百八呢?吃了这么多至少要三千八才够。”然后王军当着他那群朋友的面说:“这个老板娘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是毛根朋友。今天她给我们烤了这么多,她说才三百八,你们信不信,连半瓶酒钱都不够?”

其他人就附和着说:“王总说得对,今天这个烧烤烤得好,至少是三千八的标准。”

王军听了,不知那根神经出毛病了,又说三千八标准也低了,以我这毛根朋友的烧烤技术,至少值八千的标准,不,是一万元的标准。然后王军从身边的皮包内拿出一扎钱,拍到花花姐面前:“你这烧烤就值一万的标准。”

这下让花花姐非常难堪了。花花姐不停地解释,说自己没有算错,真的只吃了三百八。她从那扎钱里抽了四张,说:“那就收个整数四百行了吧。”

王军说:“哪个要你找钱?当年我吃了你那么多,你没收我一分钱,今天这一万元算是我以前的签单钱,不要嫌少,你必须拿着,否则就是看不起我王军。”然后又想起什么,问身边朋友还剩多少酒?有人说还剩两瓶。王军说:“酒也留下,留给我兄弟小魏喝。好了,我姓王的说出去的话,吐出去的口水,收不回来了,哪个都不能收回。”

然后王军就在那帮人的搀扶下,留下钱和酒,离开了烧烤摊,剩下回不过神的花花姐。

这件事让花花姐几天都没有睡好觉,心里总想着这事。小魏见她心神不宁,问她想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人家都那么会耍,我这辈子咋就没有耍命呢?”

小魏说她:“你自己要舍得耍才行啊。”

“说得那么轻巧,想吃馍馍就要拿面来揉,光耍怎么得行?钱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忘了单位集资建房的钱那里来的?你爸看病的钱哪里来的?弟弟做生意借的钱哪里来的……”花花姐说的这几笔都是家里的大开支,算下来都好几十万了。“还不都是靠一串一串烧烤挣出来的,一元一元攒出来的,靠你那点死工资,喝稀饭差不多。”

花花姐说得也在理,学校集资建房,一下就要交五万。小魏老师所有存折的钱加一起,三分之一都不到。其他老师双职工负担小的勉强能将钱凑够,家里条件差点的,就只能到处借钱。小魏家还算好的,花花姐一下就拿出五万块钱,还对小魏说:“这房钱我来出,你那点钱算了,还是留着搞装修吧。”

集资房建好后,装修花了两三万,添家具家电又花了两万多,加上杂七杂八开销,算起来也上十万了。十几年前,对于工薪阶层来说,这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而且更让小魏老师自豪的是,他家的房子在整个学校算起来,装修水平和花销虽不算最多最好的,但也能算前几名的。看了他们家的装修和家具家电后,老师们都夸花花姐有钱,会挣钱。

听了老师们的夸奖,花花姐心满意足了大半年。

之后每年再到寒暑假,小魏照旧提前问花花姐是否外出旅游。“忙不过来啊,想是想去,回来要后悔。”花花姐每次都这样答复。

花花姐有过一次教训,有次停了攤子去成都耍了一个星期,回来后摊子生意歇了一个月才恢复元气。这做烧烤生意的,基本就是做老客户的生意,你停一个星期,一些客户会以为你停摊子了,就去其他摊子吃,一对比,比自己差,别人还会回来吃,若比自己好点或便宜点,再对口味一点,这客人就再也不回来了。现在这一行竞争也激烈。

花花姐说不耍就不耍,反正家里也不宽余。不过对于花花姐到底攒了多少钱,小魏老师从来不过问,因为花花姐有个挣钱计划,她以前计划挣钱挣到三十五岁,然后买个大铺面,以后靠收租金给自己养老,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定的养老计划。等到她三十五岁时,铺面涨价了,她挣的钱总是缺那么一砣。于是她决定挣到四十岁。结果四十岁时,家里的花销和开支就更多了,儿子初中开始就送去成都读高价学校,初中连高中,一年至少五六万的开支,小魏老师全年的收入还不够儿子读高价的开销,全靠花花姐烧烤摊收入供儿子读书。开销多了,铺面钱总是攒不够,花花姐只好将自己的退休计划往后推迟。

虽然没有去外地耍,但花花姐经常能跟外地人打交道。每到午夜时间,多多少少会有游客到她摊子吃烧烤。等她没有那么忙了,就可以一边慢慢烤一边听游客天南海北闲聊。除了游客,还有单位上的人,做生意的,跑长途的,大学生……有时还会遇到外国人。

遇上客人性格外向的,常常也和花花姐聊天,问当地的风土人情,好耍的地方,物价和土特产情况……花花姐都热情答复他们。

老板娘,你们这儿哪里最好耍?

好耍的地方多了,看你怎么耍。景区可以去九顶山、松坪沟、羌寨,爱唱歌可以去卡拉OK厅,喜欢放松可以去洗脚房按摩……

有特色的,好吃的呢?

本地有羌寨老腊肉、洋芋糍粑、玉米搅团、山野菜、野菌子等,喝的有青稞咂酒。

老板娘,你是羌族吗?是不是你们羌族妹子都长得像你这么漂亮哦?

我漂亮啥子,比我漂亮的羌寨妹子有好多呢,明天我带你们到羌寨里面去挑,看上了,干脆带几个回去。

带几个,一个都不敢,还敢几个。

咋不敢呢,没胆子嗦?

害怕吃不了兜着走。

那就到这儿上门吧,我们羌寨的姑娘最喜欢外地人上门了。

好啊,老板娘,你给我们介绍一个,明天我们就不走了,就在这儿上门算了,这儿空气这么好,热天这么凉快,凉快得我都不想回去了,我们那儿这几天热得跟蒸笼一样。

要得,明天我就给你介绍几个,但我们羌寨妹子有个规矩哈。

啥子规矩?

凡给我们羌寨妹子上门的,我们这儿都兴女尊男卑,男人都要当粑耳朵,啥子都要听女的指挥才行。

只要妹子漂亮,当粑耳朵就当粑耳朵。

然后就是客人们的一阵哄笑。

有时,遇到一些爱开玩笑的客人会专门逗花花姐耍。老板娘,你今年多大了,满十八没有?

你近视眼啊,我儿子都十八岁了。

你不要豁我们哈,咋个看你都只像个十八九岁二十岁的大姑娘。

我有那么年轻吗?那我做梦都要笑醒过来。

你们四川妹子真的看不出年龄啊,个个长得跟刘晓庆一样,越活越年轻,难怪老年人要说“少不入川”,原来是怕见了川妹子就不想走了。

遇到热情开朗的客人,花花姐总喜欢跟他们聊天。不管怎么聊,小魏老师从来不生气。小魏老师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管儿子作业,诓儿子睡觉上。小魏老师一般要等儿子睡着后,自己先小憩一下,午夜后才到摊子上来帮忙,因为生意好时,摊子经常要忙到半夜一两点钟。后来儿子到外地读书去了,小魏老师要帮忙,花花姐一般也不让他来摊子太早,一则被小魏老师的学生们看见不好;二则被学校同事和领导看到也不好;三则第二天小魏老师还要上课,休息很重要,不能让他把太多精力分散到摊子上。不过一般生意好时,小魏老师都是先小睡一觉,然后下半夜再到摊子上帮忙,直到一起收摊,陪花花姐回家。花花姐的摊子开在离城门洞不远处,算是闹市中心,一般还是很安全的。

在花花姐四十岁这年,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两大人生愿望。一是儿子考上了一本大学;二是她终于下手在城中心买了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大铺面,花了将近一百万。其中自己积蓄近六十万,贷了四十万的款,租金一年能收个六七万。这样算下来,七八年的租金就能还完贷款了。贷款还完后,今后的租金就是花花姐的养老金了。

而小魏老师基本就没有拿钱出来。因为花花姐和小魏老师商量过,铺面钱自己全部出,今后等小魏老师退休后到内地买房,小魏老师要自己出买房的钱。

花花姐的日子一直是幸福的,但突然有一天,花花姐就不幸福了。

花花姐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以前花花姐也爱咳嗽,干咳,间或咳几下又不咳了,小魏让她去看病,她总说天天和油烟打交道,被呛着了,职业病,咳嗽几声是正常现象,吃点清热润喉的就行了。后来什么清热润喉的都吃过了,可就是不见效,于是上医院检查。县医院检查过多次,都是咽喉炎,开的药吃了有时见效有时又不见效,直至后来一点也不见效了,医生就建议她到成都大医院去检查。

结果一查就要求做活检,活检结果出来,原来是肺上长瘤子了。医生给小魏说得很乐观,要他和花花姐树立信心,积极配合治疗,现在医疗技术越来越好,放化疗手术再结合靶向治疗,如果效果好,就可以治愈。其实小魏老师听得很明白,花花姐的病说好听一点是肺上有小瘤子,说严重一点,就是肺癌。

小魏老师选择了前者,他尽量将病情说得很小,把治愈的希望说得很大。给花花姐做思想工作:“医生说先化疗,之后靶向治疗,把那个小瘤子摘除,控制好不扩散,病就可以好了。”还让花花姐不要乱想,说肿瘤就是一种慢性病,但必须按医生的要求住院治疗。

“那烧烤摊就只有停一段时间了。”虽然花花姐对自己的病有点担心,但更担心她的摊子,算下来她摆了二十多年的烧烤摊了,现在突然要停下来,她还是有些舍不得。

“停就停嘛,治病要緊。”小魏的话有点斩钉截铁的味道。

花花姐一住进省城医院,医院就天天催交钱。花花姐是自由职业,以前一直没有交医疗保险。近两年才开始重视这个事,保险买得少,报销比例就低,所以自己垫付的医疗费比例就高。住进医院一个月,平均每天的开销要两三千元,后来就化疗,三个月一个周期。小魏老师让医生给她开好药,进口药,这样下来,仅半年多时间,费用就十几万了。

花花姐知道要花费这么多钱后,心疼起来,就闹着要出院,说不医了不医了。小魏老师以及花花姐同房的病友都劝她继续治疗:“这人要紧还是钱要紧哦?人要是没有了还要钱有什么用。还是要听医生的。”

小魏老师说:“钱的事你不要操心,大不了把铺面卖了。”花花姐一听要卖铺面,眼泪就直往下掉。同房的病友又开导她想开一些,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当前第一要务是治病,等病治好了再挣回来不就行了。

一个疗程下来,除头发少了外,也没见多大疗效。医院又建议靶向治疗。小魏老师说靶向治疗就靶向治疗,只要能治好病。但医院又改口了,说不敢保证百之百疗效,只敢保证七成疗效,能不能彻底治愈,还得看各人的个体情况。其实就一句话,只包治疗,不包病全好,要不要治,自己决定。结果一问费用,靶向全部做下来差不多要四十万,再加上今后恢复用药,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小魏老师把情况给花花姐说了,坚持要做靶向。花花一听要四十万,就想放弃。小魏老师就开导她,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铺面有什么舍不得的,今后挣到钱可以再买,再说,现在铺面已经开始多起来,涨价空间小了,趁现在价格合适,卖了算了。

找人打听了一下,市场价可以卖一百二十万左右,比买的时候涨了二十多万。小魏老师终于下决心卖铺面给花花姐治病。

结果卖铺面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打听得多,出价得少,而且听说要一次性付款。就更少有人问价了。现在租他们铺面的倒是想买,但他们最多只给一百一十万,还要分期付款,三年付清。

一百一十万到底卖不卖?算上当初贷款利息,根本没赚钱,等于是保本出售,小魏老师犹豫了,一时下定不了决心。卖了铺面除了治病,小魏老师还另有打算。那就是用余下的錢带花花姐到处旅游,把以前该耍而没有去耍的地方都走一趟,这个旅游规划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小魏老师急着想卖全款。那个出一百一十万想买却只愿分期付款的,小魏老师就没有同意。

医院这边又来电话,让小魏老师赶紧定下来,说早点定下来就可以预约让最好的专家做手术,预约迟了,就不能保证是最好的专家做手术了,况且这样的手术宜早不宜迟,拖不得。

眼看花花姐放疗效果也不怎么样,人也一天天瘦下去。小魏老师实在没办法,都准备降一点价全款卖了。突然有一天,有人给小魏老师打来电话,说可以全款一百二十万买下这个铺面。小魏老师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几遍才确认这是真的,那边说他们看中了铺面的口岸,于是就同意一百二十万买了。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于是小魏老师立即就和买主见了面,没用上一星期,就过户一百二十万成交。而且更让他惊喜的是对方主动承担了契税,钱打到花花姐银行卡上是完完整整的一百二十万现款。

这下两人都高兴了,花花姐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于是立即就预约了手术。

手术前有一个月的空档期,小魏老师专门请了一个月假带花花姐去旅游,他们到了北京,上了长城,去了天安门,故宫。去了华东五市,厦门、广州、海南岛。最后去的香港澳门……这几个景点跑完,一个月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赶紧回到医院做手术。做完手术,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就到放暑假的时间了,小魏老师又带着花花姐就近到重庆、贵州、云南旅游了一圈。

旅游回来后,花花姐的病好像有所好转,花花姐又想把烧烤摊支起来。小魏不同意,说怎么也要再恢复个一年半载,等病情稳定或治愈再说。不能再这么累了,小魏对花花姐说:“你平时不是羡慕你的同学清闲好耍的嘛,你现在也要学会耍,也要学会享受,大不了我今后养你一辈子,儿子也快大学毕业找工作了,我的工资现在又涨了一些,还是够我们俩人基本生活开支的。”

花花姐听了小魏这番话,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差点就流了个满脸泪花。这之后,花花姐就每天在家养病,准时吃那些昂贵的进口药,希望尽快恢复健康。这期间的开支,主要就靠花花姐卖铺面治病剩下的钱。她算了一笔账,自从她开始治疗这一年多来,前前后后差不多已经花了七八十万了,虽然报销了部分,但加上还贷款、旅游和每天进口药物的开销。她那卖铺面的一百二十万就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了。当然如果病好了,节约一点,这剩下的钱也够她基本生活开支。即使她不再摆摊子,也够她用十多年的基本生活开支。

有时,花花姐走到夜晚小城的街上,看见那些出摊卖烧烤的熟人,她也会去摊子上坐一会儿,和他们摆一会儿,打听一下最近的行情。以便为她今后出摊做准备。遇到关系好的同行,她有时还会笼上袖套帮着烤一会儿烧烤,看自己的手艺回潮没有。同行们告诉她,说她还算运气好,现在管得越来越严了,听说今后不准摆露天烧烤了,说污染空气环保不达标。花花姐不服,那么大一个天,我们这点烟烟就能把它污染了?烟子还没有冒上一层楼高就消失不见了,污染哪个了?如果换了以前,花花姐一定会争论一番的,现在她只能在心里这样埋怨。毕竟她肺部才动手术,说话没劲。

花花姐就这样继续又养了近一年的病。本来都以为要恢复好了,突然有一天,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咳得凶,血都咳出来了。小魏老师大惊。立即把她往成都医院送。这一送去,花花姐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医院说最终癌细胞还是扩散了,花花姐能够多活一年多,已经算是治疗比较成功的。

小魏老师后来跟别人提起,说花花姐死前好想不通。花花姐也曾多次对亲人说,说她不想死,还想再活几年,要是能多活,哪怕病再痛,自己再苦再累,她都愿意,她还想去旅游,还有好多地方都还没有去耍啊……

花花姐去世后,小魏去医院结账时,这才发现花花姐存折上的钱正好在最后抢救她的这段时间全部用光了,最后那点钱也正好够结医院的尾款。后来,小魏老师把花花姐从进医院治病到花花姐去世的所有花销加起来算了个总账,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二十万。而前前后后总共报销有二十多万,这部分又刚好抵平花花姐这期间的生活开支和与小魏老师一起去旅游的费用。

这钱用的,也太巧合了。小魏老师想,正应了老人们说的那句“比着箍箍买鸭蛋”。

一年后,小魏老师带着儿子去给花花姐上坟烧香。回来时,他路过以前花花姐卖给别人的那个铺面,发现那里已经开成了一间发廊,出于好奇,反正他头发也长了,就进去理发。

给他理发和洗头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技师。女技师性格外向开朗,见人就打招呼,与陌生人说上三句话就像遇见熟人一样。那女技师一边给小魏老师理发,一边埋怨生意不好做。小魏老师坐在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理着她。小魏老师问她生意不好做是什么原因呢?她说了一大堆,其中门面租金贵就是其中一个原因。小魏老师问她门面租金一年多少?她说一月六千,一年下来加水电税收等等,不下十万元。

小魏老师听了就有些后悔卖铺面了,如果花花姐没病,这铺面还在,那现在花花姐一年就可以收七八万的租金了。然后小魏老师就开始感叹买这铺面的老板有眼光,铺面买对了。

不想女技师却告诉他,说老板买铺面买亏了,多给了十多万呢。

小魏老师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女技师说:“我们老板买的是人情铺面,好像是他的前女友病了急着卖铺面,本来讲讲价一百一十万都要卖,但我们老板讲义气,让他朋友帮他买的,一百二十万价都没有讲,还帮对方代交了契税,买后还让他朋友保密,不想让他前女友知道。哎,你说现在这样的人还有几个?义气啊,我咋遇不到这么好的老板呢。”

小魏老师听了,脑袋一下就胀了,赶忙问:“你说的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呢?”

女技师立即露出神秘的表情,对小魏老师说:“我说了你不要说是我说的哈,我说的那个老板叫王军,听说有钱得很,在成都做大生意呢。”

哦,原来是王军。此时,女技师已理完发,正拿电吹风给小魏老师吹头,嗡嗡嗡的声音在头上飞机一样轰响,小魏老师一下就感觉有些天晕地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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