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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女的晚年

2019-04-30孙流航

当代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罗家姐妹婆婆

孙流航

山村的傍晚,有点热闹,也有些温馨,大家在村头的场子上相聚,说说收成,谈谈家常。最唠叨的,就是这些老妇人了,她们总是聚成一堆,张家长李家短地唠叨个没完没了。这时,田地上干农活的人陆续回来了,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手上抱着蔬菜或捧着个大南瓜。田桂老汉也走在人群中,他低着头,弓着腰,牵着一头黄牛,一颠一颠走来了。有人迎上去说,大叔,这头牛被你侍候得壮壮实实,一身肉嘟嘟的了,准能卖出个好价钱嘞。老汉露出了欣喜的笑脸,但毕竟耄耋之年了,那张饱经沧桑、满是皱褶的笑脸,着实叫人不忍目睹。老汉一过去,香秀婆婆就看着老人的背影悄悄地说,儿子和孙子都不是人,把八十多岁的老人留在家一个人过就不管了,过年也没一个人回来看看,也没捎点零花钱回来。老人种点庄稼,养头肉牛,多么的不容易啊。贞贞娘接上说,儿子和孙子两个都是单身汉,说是出去打工,其实就是打流,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流得怎样了。贞贞娘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同情,于是,众人又感叹一番,却又爱莫能助。过了会儿,贞贞娘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了,她说,听说罗家女病了。香秀婆婆“啊”了一声,说,怪不得没见她出来,原来是病了呀。我们去看看。

香秀婆婆和罗家女是一对好姐妹,人民公社时,两人都是劳动能手,别说一般农活,就是扶犁打耙,她俩也敢跟男人一比高低,都担任过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呢。但是,现在都老了,能说不能行了。香秀婆婆心里放不下,领着几个老姐妹向罗家女住的屋子走去。还没进门,老远就闻到一股米饭烧焦了的气味。香秀婆婆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说,糟了,罗家女把米饭烧糊了。走进厨房,揭开锅盖,里面是稀饭,水干了,全烤焦了,别说吃,闻着都恶心。几个老姐妹七嘴八舌,有的忙着把灶膛里的火退出来,有的清洗锅灶,淘米再做。香秀婆婆走进房间,一股老人特有的气味便扑鼻而来。罗家女蜷缩在床上,显得是那样瘦小,单薄的秋被下面,好像没人似的。听到香秀婆婆轻声呼唤,被子动了动,她想坐起来。香秀婆婆忙上前按住了,说别动,你好好休息。听到房间里来了好多老姐妹,罗家女就在被子里扭动。香秀婆婆只好扶着她坐了起来。大家看见一张消瘦的脸上,有双无神的眼睛在看着她们,也听到了她和大家打招呼的声音。香秀婆婆摸摸她的前额,说,你发烧了,得赶快去打针。这么大年纪,硬挺怎么行呢?罗家女说,烧得浑身没精神,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想喝口稀粥,就硬撑着起来,淘好了米,下了锅,烧起了火。可是,现在又没气力起来吃了。香秀婆婆说,烧糊了,你闻不到吗?我们帮你重做了,等一下给你喝。罗家女说,我灶膛里放的柴火不多啦,烧完了应该粥也熟了,怎么会糊了呢?好在你们来了,要不,锅都会烧坏了啊。

邻村有个小诊所,香秀婆婆带着个手电,拉了个伴去喊医生。有老伴或孙儿孙女在家要做晚饭的就回去忙了。没有了老伴,儿孙又都不在家的,都留了下来,陪着罗家女,等待着医生的到来。

罗家女在老姐妹们的帮助下打了点滴,也吃了些稀饭。一个病人吃不下多少,剩下的留下来的人分吃了。这些老人和罗家女一样,儿孙都不在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打过针,老姐妹们又陪着说说话儿,罗家女的精神就好多了。大家在一起聊着聊着,不觉就小半夜了,香秀婆婆就叫大家回去睡觉,她要留下来,陪着罗家女睡。于是,几个老太婆慢慢腾腾一步三回首地转身走出大门,相互嘱咐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凄凉。

香秀婆婆把灯灭了,房间里顿时黑了下来。这是间老式旧房,透过门缝,可以看见萤火虫在窗外闪动的身影,还有秋虫时断时续的叫声。香秀婆婆拉了拉被子,把罗家女的脚盖好了。罗家女说,我们几十年都没在一起睡了。香秀婆婆兴趣来了,说年轻时,我们去外地兴修水利,总是盖一床被子,有时你还把我当是你老公,睡梦中把我抱得紧紧的嘞。罗家女突然小声地笑了下,说,你总喜欢打鬼话,谁把你当老公了啊,年轻时我好喜欢一个人睡的。再说,为了赶进度,争第一,白天累得身子骨都快要散架了,谁还有那心情。虽说小半夜了,想起昔日夫妻的恩爱,心里都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小小的甜蜜和美好的回想,连病中的罗家女都有了些精神了。但是,好汉不谈当年勇,现在都七老八十,黄土埋半截了,罗家女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香秀婆婆说,你叹什么气啊,一对儿子加上个闺女多好的命呀!羅家女没有做声。许久,香秀婆婆问,怎么啦?罗家女淡淡地说,也就那样,一家只晓得一家。这可把香秀婆婆弄糊涂了。罗家女的两个儿子,虽说老大有赌博恶习,到现在都过得不怎么样,有时过年都不回家。但是,小儿子还是很争气的呀,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年年都是开着小汽车回家来的。每年除夕晚上,他都要在门前放烟花。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火光四射,五彩缤纷,把一村的人都看呆了。就为那短短时候的绚丽,要花掉很多钱哩!如果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谁舍得啊?她的女儿也不错,嫁了个会做手艺的老公,在城里帮人装修房子。孙子外甥都半大了,全都跟着他们的父母在城里读书了。这么好的儿女,罗家女为什么不高兴呢?罗家女不愿说,香秀婆婆也不好再问了。

罗家女的不快,让香秀婆婆没有了睡意。她想,罗家女的生活是过得并不宽裕,身上从没见她穿过城里买的时尚衣裳,家里电视机也很陈旧,一把电风扇也不知道用过多少年了,吃的都是自己地里种的青菜,很少见她上街买肉买鱼,更没见她大手大脚用过什么大钱的。是勤俭惯了?还是手边拮据?香秀婆婆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罗家女知道香秀婆婆起床去了厨房。厨房几天都没认真清洗过了。香秀婆婆非常爱整洁干净,只要她动手,一定会把厨房弄得干干净净的。过了好一会儿,罗家女才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厨房门口说,老姐妹,多亏你帮忙啊。香秀婆婆放下手上的活儿,忙过来扶着她说,多睡会儿啊,为什么这么早起来?好些了吗?罗家女颤巍巍地说,人还是晃晃悠悠的,站不稳。香秀婆婆安置罗家女坐好,她打来一盆水,弄好牙刷牙膏,叫她坐着慢慢洗。罗家女看见灶台锅碗洗得清清爽爽,稀饭也稠糊,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香秀婆婆说,都弄好了,我要回去下,安排好了老头子再过来。

香秀婆婆还没出门,几个老太婆就过来了。她们对香秀婆婆说,我们来了,你回吧,等下你老头子会骂你不管他了。罗家女看见这么多人一大早就过来看她了,心里暖暖的,忙招呼大家坐下,问大家吃过早饭了没?没吃这里有。都说吃过啦。你自己吃吧。白稠粘糊的稀粥,自制黄澄辛辣的柚子皮,看着都会让人流出口水来。可是,罗家女却没有食欲,她吃不下去。贞贞娘见了说,帮你弄点面条吃吃怎么样?罗家女说,不了,就吃这个吧。人病了,口里无味,弄山珍海味都没有用的。罗家女慢慢腾腾地吃着。坐下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拉着家常,说着一些闲话。

香秀婆婆沒过多久就来了,她说上午诊所医生肯定走不开,问罗家女可不可以慢慢走去。罗家女站起身子,说慢慢走吧。路虽不远,但对于病人来说,一步之遥都是漫长的。罗家女拖着疲惫的身子,鼓起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南方秋天的田野不算荒凉,到处还是绿绿的,只是没有春天那么妖艳。几个老女人走在出村的道路上,两旁全是她们耕种过的稻田。一路上她们指指点点,说谁谁曾经一同在这块田里劳动,谁谁又在这儿比赛栽禾。有个夏天,谁和谁中午收工后,脱光了衣服,在那口池塘里偷偷洗过澡。看见男人经过,吓得全身筛糠一样,蹲在水中不敢抬头。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回忆着一些往事。

诊所里人不少,都是老人带着自己的孙儿孙女来看病,很少有老人自己来看病的,也很少有年轻的妈妈,亲自带着自己的孩子到这里来的。老人有点小病,一般都是不来的,抗一抗就过去了。年轻的妈妈们,把小孩子一生,过段时间就跟着老公出门挣钱去了。诊所里的人,看见来了这么多老年妇女,又没带自己家的孙儿孙女来,全都搀扶着一个老妇人,有人就说,你们家族真大,这么多妯娌呀。一人看病,全都来了,相处得真让人羡慕嘞。贞贞娘笑嘻嘻地接话说,就是就是,我们妯娌亲如姐妹,如同胞姐妹一样,相处得非常和睦,非常亲热的。那个人又说,老年人,都要像你们这样相处才好,相互有个照顾。坐在门边有个妇女接嘴说,我娘家邻村有个老婆婆,八十多了,儿女在外,一个人独过。这个老婆婆性格怪,不跟人往来,也没妯娌姐妹,上半年死在家中好多天了都没人知道,气味都有了,八仙都没人愿意去做了。诊所在场的人听了,有人发出啧啧的声音,说老人可怜啊!现在的老年人真的可怜啊!

一个星期过去了,罗家女来了几次诊所,可她的病好好坏坏,没有得到彻底根治,天天病恹恹的样子,总提不起精神。贞贞娘就建议罗家女把这情况告诉儿女,叫他们回来,带去大医院里作个检查,查出了病源,才好对症下药。如果有大病,更不得耽误,否则,误了最佳治疗时期那就麻烦了。罗家女却不想让儿女回来,也不想告诉他们。说会有什么大病呢,人老了,就这样啦,哪能和年轻时相比呢。俗话说,穷莫说当初,老莫说少年么。认了呗。

罗家女固执地有病不医,让所有人不解。虽说大儿子没能力,小儿子大小也是个老板,女儿生活也算不错,自己病成这样,怎么不叫儿女带去城里看看呢。罗家女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有些事是不能说出去的。这一生,她和老头子勤俭苦奔,帮儿子成家,把女儿嫁出去了,然后还积蓄了一些钱。但这些钱,后来帮老大还了不少赌债,其余全部都给小儿子做生意了。小儿子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带着他的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很滋润。大儿子却至今都过得窝窝囊囊。女儿出嫁时,也陪了嫁妆。应该说,农村嫁姑娘时别人家有的,她也有了。可女儿一直怨恨父母偏心,没给她本钱做生意,说在城里帮人装房子,又辛苦又赚不到钱。二儿子也有怨气,说给他的本钱,只是老大的零头。所以呀,表面上看起来,这个大家庭是和睦的,但平静的水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想起小儿子年年花几百上千买烟花放,弄得远近乡邻都很羡慕,说他是大老板,有事没事都乐意和他打交道。在这点上,罗家女有点想不明白。可是,过年给娘的压岁钱,却总是只有一百二十块,年年如此,从未超过,还美其名曰祝福母亲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儿子过年给母亲的钱尚且如此,那平时就可想而知了。因此,罗家女平日的花销抓得很紧,经济来源主要是靠卖点小菜和鸡蛋,还有政府一点老年人的补助。

秀在埠是乡政府所在地,三六九当街。以前罗家女街街会来卖菜卖鸡蛋,她总是蹲在街市的一角,蜷缩得像一尊雕像。稀薄的白发,像冬天的枯草,毫无表情的脸上,布满了皱褶,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的,木木的,让你不由得会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现在罗家女更加苍老了,没有精力了,地里的菜也长不起来了,所以,罗家女很少来当街了。

这天,香秀婆婆在罗家女家里坐到半夜,她还不走。香秀婆婆苦劝罗家女叫儿子或女儿回来,一定要他们带着去医院作个检查。在香秀婆婆的一再催促下,罗家女只好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香秀婆婆听了。香秀婆婆很气愤,说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他们养大,还说钱没分平,真是气死人了!她劝罗家女,现在我们老了,没有办法了,生命总是最重要的啊。如果不对他们说,不去医院作个检查,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了。到那时候,他们反倒会说是你的不对,怨你有病了不对他们说,让他们背上不侍奉大人的恶名呢。罗家女不言语了,她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看着香秀婆婆,苦笑了一下说,老大根本靠不住,老二离家远了点,那就叫女儿回来趟吧。香秀婆婆说,这样吧,吩咐老二出钱。女儿出力,马上就通知他们。

几天后,罗家女的女儿芹芹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催促罗家女捡拾东西跟她走,说老公那边打下手的人虽然请了,但县城的出租屋里,一双儿女还等着她做饭吃呢。罗家女只好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屋子,带上日常用品跟着女儿上路了。临走,她让香秀婆婆帮忙照看好几只母鸡和房子。在把钥匙交到香秀婆婆手上时,两滴混浊的老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香秀婆婆伸过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说,没事,不会有事的。

罗家女第三天就回来了。去县城来回只有三天,却像出了趟远门,走进这栋栖身的老屋,她感到有说不出的亲切和踏实。芹芹进门把包往满是灰尘的八仙桌子上一放,一屁股坐在竹椅子上说,累死啦,乡下的路真难走。罗家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厨房,她要做点吃的给女儿吃。于是她洗锅抹灶,点火起炉,把面条下了锅,并放下了两个土鸡蛋。在等待烧熟的空当儿,又打水到正堂来,抹了下桌椅,然后端了面汤给女儿吃。这时香秀婆婆和几个老姐妹来了,一进门就问检查的结果?罗家女说,年纪大了,是有些问题,但也没查出什么大的毛病来。芹芹说,没病,就是人老了,像机器一样,有些零部件老化了,没有新机器那么好使唤。医生说了,要我娘在家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地方感到不舒服了再去。说完芹芹把报告单递给了香秀婆婆看。香秀婆婆拿着化验单一脸茫然地说,这是什么话啊,就是不舒服了才去求医的呀,怎么说感到不舒服了再去呢?这单子我们又看不懂,明天带去诊所,让我们的赤脚医生看看吧,看看这上面到底是写着些什么鬼名堂。

芹芹吃过母亲煮好的面条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她要赶最晚一趟班车回城。留下来的老人们面面相觑,像刚刚学步的孩子走失了妈妈那般无助。香秀婆婆问罗家女,你现在到底感觉怎么样?罗家女说,还能怎么样,说句难听的话,死又不死,活又不新鲜,还不是和以前一样。这时老姐妹们就七嘴八舌说开了,有说芹芹拿母亲不当回事的,为什么不多走家医院看看呢?为什么不留老人多住几天呢?又有说现在的医生太不负责任了,拿老人更是不当回事了。罗家女说,芹芹也有芹芹的难处,租了个简陋的屋子,只有两个房间。那么多装修的工具摆满了一地,挤挤压压脚都没地方放。芹芹天天跟着姑丈去上工,还要接送孩子,洗衣做饭,整天都是忙得团团转。贞贞娘说,我们年轻也是这样过来的呀。现在娘病了,你总得认认真真帮娘把病看个水落石出才行呐。娘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多难受呀!又有人说,人就是老不得,老了就麻烦了。香秀婆婆说,好了,明天去我们这里的诊所,问问到底是什么问题再作打算。

第二天,香秀婆婆带着罗家女来到诊所,医生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化验单。他说,谷丙转氨酶和总胆固醇都偏高。白蛋白又偏低。B超发现双肾多发囊肿并伴有结石。CT照出肺有高密度节影,肺气肿带炎症。啊!还有大三阳。香秀婆婆听了心里暗暗吃惊,又不敢声张,怕吓着了罗家女。她小声地问,医生,不要紧吧?如果要紧,城里的医生就会叫她住院呐。你说是不是?医生说,大部分老年人都这样,就是年轻人去检查,说不定也会多多少少有些问题的,不用害怕。只是肺气肿要少沾油烟,炒菜时小心点。心态要平和,多多休息。香秀婆婆说,你开些药给她治治吧。医生说,这个没法根治,它不像发烧感冒,打几针吃几个药丸就会好的。

香秀婆婆云里雾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罗家女也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无论怎么说,这几张化验单都不是好兆头。罗家女想了想,自己也这么大岁数了,寿命天注定,早点走也好。活在这个世上,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走进走出;漫漫长夜,也是独自一个人眼睁睁等待天明,有什么意思呢?迟早是要去和老头子相会的,早点去不是更好吗。想到老头子,罗家女说不出心里是酸酸的还是甜甜的。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尝尽了缺衣少食日夜操劳的艰辛,也体验了夫妻同甘共苦恩爱亲昵的美好时光。这时候,她起身走到老头子遗像前,深情地看着老头子微笑的脸庞,似有无尽的委屈和思念要向他诉说。她多么想像早几十年前那样,一头栽进他温暖的怀抱,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或者,纵情放肆地撒一阵子娇,那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他走了,早就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受折磨。这时候,罗家女泪流满面。

虽然日子不紧不慢还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可罗家女的心里没有了以前的平实和自在。儿子不在身边,女儿也不对自己上心,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以前天天把孙儿孙女们抱在怀里,带着他们戏耍玩乐,现在都长大了,都上学去了,都不要婆婆姥姥了。而且,自己的身子现在出现了状况,说不定哪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走了。可从医院检查回来后,女儿没个电话。儿子也没个电话。他们谁也不问问这个老太婆现在怎么样了。好在现在还能动动,要是哪天动不了呢,瘫痪在床上呢,那可怎么办?想到这儿,罗家女内心的酸楚,一阵接着一阵涌上心头。

田桂老汉天天在田地上劳作,顺带还要照看他那头黄牛。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迟缓了,慢慢腾腾的。看得出来,他实在是没有气力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啊。一天下午,他真的倒在田埂的小路上了啊。等到有人发现,过去一看,田桂老汉已经没有了一点气息,完全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他像一盏完全烧干了的油灯,耗尽了里面所有的能量,油盏内全是灰烬。田桂老汉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好几年都没着家,村上人谁也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他们自己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怎么办呢?村長说,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腌起来吃吧,村上出钱,把他安葬呗。

香秀婆婆对罗家女说,田桂老汉太可怜了,儿孙不孝,没人照顾,竟然死在野外。罗家女接着她的话说,田桂老汉还算有福,说走就走了,轻轻松松。要是瘫在床上拖尸,那就更可怜了。香秀婆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眼睛紧紧地注视着罗家女,郑重地宣布说,罗家女,你现在这种情况,一定要告诉小儿子,他在大城市呀,也许会有办法。如果不说,哪天卧病不起,谁来照顾你?久病无孝子呀!罗家女这两天感觉胸腔有些发胀,人很不自在,想了想,觉得香秀婆婆说得是有道理,就下了决心,打了个电话给小儿子,把情况一五一十对他说了下。小儿子接到电话后,他的回答是,眼下中秋国庆快到,店里生意忙,待忙过了这阵子,他会回来作打算。于是,罗家女就扳着指头算日子,盼着儿子早日回来,带她去大医院再作个检查。可是,中秋过去了,国庆节也很快过去了,却迟迟没有看见儿子的身影,这让罗家女很是失望。香秀婆婆说,打电话过去。不来,再追电话去,看他来不来。罗家女只好又把电话打过去,这次是儿媳妇接的。她说,我们这边在搞消防,上面抓得很紧,勇勇实在脱不开身。我要带着两个小孩,也是一脚都离不得,没有办法哟。停了一下,她又接上说,听说老大到广州找到了工作。那才真是个大城市嘞,医疗技术高明呀。你看看是不是找老大商量下。用了多少钱,以后我们平摊。上回芹芹带去县里检查的钱,我已经把钱打给她了。听到这里,罗家女傻眼了,瘫软在竹椅上。香秀婆婆扶着她问,她怎么说?——你千万别动气,身体会吃不消的。半天了,罗家女有气无力地说出了儿媳妇的意思,就闭上了眼睛,呆在那把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了。香秀婆婆气得眼睛冒火,说老大是混混,人渣,他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哪有能力照顾娘。你勇勇这么大的老板,在侍候娘的问题上还挤对一个无用的老大,这算什么本事,太让人瞧不起了。罗家女说,算了。不治了。就这命。人要认命。香秀婆婆气得眼睛冒火,可又无计可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事。

罗家女这段时间专心坐在家里做针线,她要把自己的老衣缝好。看着手上颜色各异的布料,她要分别缝制成五领三腰。五领就是贴骨内衣和夹、棉、罩、长袍。三腰是内裤、棉裤、罩裤。还有床盖在全身的被子。被子的颜色她要用红色,红红火火,象征着家道兴旺发达。另外还有鞋子、枕头、帽子。罗家女不但在田间是把好手,女工也很了得,婴儿的小人衣,连脚裤,老人的寿衣,特别是绣花,她都很在行。人人都说针线活儿轻巧,不用花大气力。其实不是的,你要做好,还真要用上内在的阴劲嘞,否则,是做不出好东西来的。罗家女现在老眼昏花,手上无力,所以她做得吃力,讨累。以前帮人做,心里没什么念想。现在轮到帮自己做了,免不了多多少少会有点恐惧。特别是想到自己的儿女,生下来就一点点肉团。要把他们抚养长大,真是天天捧在手上,疼在心里,担惊受怕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啊!多么的不容易呀!现在自己老了,到了需要他们的时候,竟然推三阻四,都不尽赡养义务。罗家女的心阵阵作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冬天就来了,天气渐渐寒冷。寒冷的天气多穿件衣服还是可以抗得过去的。但是,心中的寒冷,总是让她睡在半夜全身发抖,床都被震响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盼着儿女回来。回来看看她这个病中的老母亲,带着她去大医院再作个检查。可是,没有。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罗家女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早上她赖床,总是起不来,感觉全身没一点气力。但是,总是要起来的呀。否则,鸡谁喂养?饭谁做?身边没人啊。每天早上,她总是缓缓转动身子,用手肘支撑着慢慢抬起头来,坐好,靠一靠,定定神,好半天了,才能把气息舒缓过来。然后又慢慢地,一只脚一只脚地移到床下,套上鞋,雙手扶着床沿用点力气站起身来。下床后,再扶着物件,缓慢地移动脚步。她开始清洗灶台,捡拾屋子,厨房堂前来回走上两圈。咦!人又感觉好多了,有点行动能力了,这让罗家女又增添了一些生存的勇气和决心。可是,当你到地里干了一阵农活,或者家务做久了,你再坐下来,那就感到力不从心,疲惫得四肢都没处放,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啊。好在村子里有这么多几十年都在一起的老姐妹,她们都会来屋子里坐坐,罗家女也会去她们家里走走,有时也在场子里露一露脸,这都给罗家女在精神上很大的安慰。大家见罗家女的儿女们如此不孝,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好耐心地安抚她,劝解她。当然,很多时候,也会帮着她做一些活儿,这让罗家女感动不已,又无从报答,内心总有种亏欠感。姐妹们都说,众人抬一,举手之劳,何必牵挂在心。疾病的折磨,内心的痛苦,罗家女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但是,这个事是不能对老姐妹们吐露的哟。这个念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是越来越坚定了。

每年的腊月,是罗家女最忙碌的时候,也是罗家女最兴奋最期待的日子。在外打拼了一年的儿女,都会回到老家来欢度春节看望老人的。除夕晚上,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人,紧紧围坐在一张圆桌子周围,吃着团年饭,那是多么开心多么幸福啊!儿孙们要回来过年,在家的老人们就要打扫房子,整理好床铺。往年罗家女做这些事劲头十足。现在有病了,力不从心了,她已经干不动了。村子里的老姐妹们,知道她做不来,全都来帮忙了。罗家女这次没有自己动手打扫屋子,她上街买了一大堆菜回来,像准备年夜饭一样,不但有鸡鸭鱼肉,还有水果饮料,她要和老姐妹们好好地相聚一下,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杯。这不单单是为了感谢大家的辛劳,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但是,这层意思深藏在她自己的心中,是不便对人说的。

年底,勇勇开着他的小轿车,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家里。勇勇是个开朗大方的男人,很有人缘,村里小时候在一起玩大的伙伴们,有的在其他地方打工,有的在别的地方经商,见到勇勇回来,都会过来玩玩。不管是经商的老板,还是卖苦力的打工者,勇勇都是特别热情地接待他们。每一位来访者,他都会起身跨出大门,欢笑着迎了上去,敬上一枝中华香烟,嘴上说着亲热的话语。来人坐在勇勇的家里,喝着上等好茶,讲着经年往事,谈论着生意和生活,是那样的投缘和亲热。

除夕晚上,勇勇照常买了好几个大烟花。吃过团年饭后,他的大门前,烟花炸响,一声接着一声,震动了小小的村庄。飞到半空炸开的火花,五彩缤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大人们啧啧称赞勇勇的富裕和潇洒,孩子们高兴得蹦蹦跳跳。除夕之夜,就在这欢乐喜庆的爆竹声中,渐渐度过。

新年最隆重的日子就是初一到初七这几天,俗称上七,是亲友互动走访拜年的最佳日子。为了接客,家家的女主人会忙得梳头都没时间了。往年接客,罗家女全包了。买菜做饭,她会划算得周到妥贴,儿媳妇不用操心,只要跟着丈夫走东家到西家去拜年就是了。但是,今年罗家女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所以儿媳妇很有意见,总是一张嘴巴吹得老高,嘀嘀咕咕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罗家女拖着疲软的身子,尽力帮衬,儿媳所言,她好像一句也没听到。芹芹来拜年,问了下母亲的身体。可她没有遇到二哥,大哥又年年不归,所以对母亲的病,她也没个主张。勇勇回家后,没有提起过母亲的病情,更不要说拿出什么方案来帮母亲医治了。这些,罗家女早就预料到了。她无声无息,默默地打发日子,忍气吞声。

过了初七,勇勇准备第二天就走,因为南方人把“八”当作“发”的意思。可是,勇勇没有走成。初八他见娘的房门一直关着,很晚了都没有出来。推开房门,他闻到了一股气味。走近床前,母亲已经没有呼吸,身体都凉了。母亲穿了一身没开折的新衣,平平整整,衣角都拉得很顺,平躺在床上,口微微张着,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勇勇想起昨晚,母亲颤巍巍地端了几脸盆水到房间里去,很久了又颤巍巍地把水一盆一盆端出来。他发现了一口大木盆靠在房间门背,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勇勇出来把门扣死,对站在面前的妻子说,母亲死了。暂时不要声张。你带着孩子去娘家吃中饭,傍晚回来。妻子一走,勇勇把母亲房里的窗户打开,用香水洒了一遍,然后简单处理了一下。

这天晚上,勇勇到门口打了一挂爆竹,宣告母亲去世。并且,他连夜跑到舅舅家报丧,哭得泪人似的,以示悲哀。香秀婆婆、贞贞娘等一群老妇人闻讯赶了过来,走进了罗家女的房间。看着昔日的姐妹,现在躺在床上再也不会动了,一种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禁不住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只有香秀婆婆没有流泪,她两眼圆睁,看了一眼勇勇。勇勇一触及到香秀婆婆的眼神,便垂下了头。

罗家女的葬礼非常隆重,请了唢呐锣鼓,洋鼓洋号,哭丧戏班,加彩龙冠。勇勇交结甚广,亲朋好友,悉数全到。出殡队伍,人头涌动,不见头尾。一路花圈,如长龙翻腾。烟花爆竹,从出村一直打到山上,响彻云霄。白布见人一米,整个送丧队伍,在漫天的烟雾中,如一条素雅的白云,在低空中飘荡游移。勇勇披麻戴孝,在整个送葬过程中,一直低垂着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扎着草绳的白色鞋面上。勇勇和芹芹的真哭。儿媳的假哭。哭丧的戏子,拿着话筒,哭出了有点让人啼笑皆非的艺术。这一切,让人感觉有点像在演戏。这架势,惹来沿途村落路人驻脚观看,目睹者无不惊叹赞扬,说这老太太真是福气!生了这么孝顺的一个儿子。

勇勇厚葬老母的事广为传开,周围乡邻,道上朋友商客,无不赞叹。勇勇人气大旺,生意做得更加红红火火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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