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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王小川

2019-04-30何世平

翠苑 2019年2期
关键词:刘烨小川

何世平

1

写下这个题目,我自己都好笑。因为我压根就没读什么书,这个年代的同学出口就是大学同学、大学室友。回过头去,我那时候读到初中毕业就回家修地球去了。在我们那个乡下中学,根本就没有考大学的概念,那时我们班的最大理想,就是考上县城里的师范学校。别看这个学校离家很近,你要是想进去,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成绩好的要考个两年三年,成绩不好的,要倒回到初一或者初二回锅,即使这样,有的考上了,有的还是回家修地球去了。我那时极端偏科,家里又被父亲赌钱输得像水洗的一样,想读书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只有灰溜溜地回家修地球了。

我回家修地球,本来是和我的同学王小川说好的。可是,他在家里的责任田里扯了两天水草,就反悔了,又悄悄背着书包复读了。他复读的确有条件,因为他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拿他的话说,是不读白不读。

现在你们晓得了吧,王小川是我的初中同学,而且还是一个要好的哥们,才进学校没几天,我们就干了一架。也不为甚事,是他找我说话,我不理他,他就来气了,他下课时,就把手放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更加不理他。他的固执劲上来了,只要我在座位上坐着,他就不声不响地把手摊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他的手很粗壮,看着恶心。这样一双手,天天摆在我面前,简直叫我无法容忍。我又没办法视而不见,终于在一天中午我警告他,再要把爪子放我面前,我拿起一支圆珠笔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根本就像没有那回事一般,还是我行我素地把手摊在我面前,我拿起圆珠笔就朝桌子上他的爪子戳去,他起先以为我没有那个胆量,待他发现我是来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缩回手了,圓珠笔笔尖嵌进他的手臂,他痛得“哎哟”了一声。就在这时,老师走进教室上课,他捂着手臂,蹙着眉头,回到了座位上。

下课时,他问我怎么想的?我不理他,他说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也在我的手臂上戳一下。我还是没声音。到中午的时候,他又来到我面前,问我可会游泳?我点头。他说,要是陪他去游一次泳,戳手的事情一笔勾销。我想了一会,还是怕受皮肉之苦,答应陪他去游泳。

我们俩偷偷溜到学校西边的大水库边,见四下没人,便胡乱扒下衣裤,赤条条地扑进了水里。我们在水里一会蛙泳,一会扎猛子,水库数百米的宽度,我们像比赛一样,没有费好长的时间,就游了个来回。待我们上岸穿衣服时,衣服没了,找了半晌,还是没有,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校长站在不远处,戴着草帽,手里抱着我们的衣裤。我们傻了。

那天下午,我们穿着校长发给我们的裤头,在学校的操场上站了一堂课。从那以后,学校再没有同学敢去水库洗澡;从那以后,我与王小川成了好朋友。他还羡慕地告诉我,说我的屁股比他的屁股白多了。

我回乡下种田的时候,王小川天天背着书包去学校读书。我闲的时候,就会肩背着扁担,腰里别着镰刀,到山里砍柴。路程很远,走几里路,要经过学校门前的机耕路。不知出于何故,我尽量避开走学校门前的机耕路,我尽量走小路,绕到我们曾经洗澡的水库边,走进山里去砍柴。

我们的命运在第二年开始转变,王小川考上了师范。消息是王小川自己到我家里告诉我的,他在我家还住了一晚。我一边祝贺他,一边为我的茫茫人生唉声叹气。他却告诉我,人生不只是一条路。我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没有办法,只能面对现实才能脚踏实地。我发现他真的像个哲人,说话就像书上写的一样让人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他走的时候,方向很明确,是到师范读书,几年后,出来当教师。而我的人生却没有方向,在乡下种田心里不甘,出去打工不知去到哪里?那时候,还没有“打工”这个词,那时候,出门的人还很少。

王小川又一次来到我家的时候,已经从师范毕业了,我已经定下了婚姻。这就是我们的改变,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不同的是他在学校就已经入党,我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却不觉得,他却觉得很平常,入党又怎么样,还是要凭自己的本事。他这样告诉我。他还告诉我,他被分配在草屋村小学。我为他高兴,他却说,乡里给了他两所小学,让他挑,他就挑到草屋村来了。我问他那所学校是哪所?他说了名字,吓我一跳,那个地方的条件比草屋村可好多了。他笑着打趣,条件好哪有人好!我明白了,我真的谢他了。他却说,我还是要谢你,因为你的白屁股!我端起酒杯,装出要干杯的样子,他却拦住我,让我少喝点,他却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

他来我们村教书,本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却因为我,差点丢了饭碗。

那时候,父亲已经在离家几十里路的铜都市郊区做废品买卖了。父亲因为赌博,在外面的信誉度基本归零,他做废品的本钱,全部是我出面在亲戚家借的,他那时因为才做这行买卖,也赚不到甚钱。所以,带去的本钱,只要造纸厂没有结账,他就没有了后续的本钱。因为这个买卖他才做,在铜都那里又举目无亲,他没有钱就往家里一坐,像一尊菩萨。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又缺本钱了。

我就到外面去借,因为要的数目比较多,亲戚家那时都穷,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就打王小川的主意,没想到他还真有。那个钱不是他自己的,他来到学校时,校长见他在学校时就是党员,就委任他当了学校的保管员。

那一年,父亲没有钱就往家里一坐,我就去找王小川。我也不为难他,只要父亲的钱来了,我会立马就送给他。反正学校的钱是公款,暂借一下,也没甚大不了。

也许是我去学校的次数多了,也许是我拿钱的频率高了,反正在我又一次找王小川借钱过后,学校突然地查王小川的账目,这一查就露馅了。

我知道这事,事情已经过去,王小川背了一个处分,还拆掉了保管员的职务。我很过意不去,王小川却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又不想当官。

2

王小川天天从家里早出晚归,来回走的是一条泥沙相伴的机耕路,在春天时候,他到学校来上班,总是遇见一个牧鹅的少女。起初他见到毛茸茸的小鹅,没有对站在路边的少女张望,待走近少女时,他吃了一惊,他以为是遇见天仙了。他是近视眼,也就是见到少女的瞬间,他却羞赧地低下了头,他腼腆。少女却大胆地打量着他,还喊了他一声,王老师!

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直率的王小川抬起头,问她,你怎么晓得我是王老师?

少女笑,说你天天在这条路上走,哪个不晓得你是草屋小学的王老师?

王小川与我们村最美的村花张晓梅就这么认识了,张晓梅是残废军人张智成的女儿,都二十出头了,还没有对象。遇见了王小川,她的眼睛忽然一亮。

这是王小川对我说的,我问他,看上了没有,他说他心里很矛盾。张晓梅人虽然漂亮,可是,她就初中毕业,又是农村户口,自己好歹还是公办老师。要是讨了张晓梅做妻子,他首先就对不起在师范读的三年书了。

我建议他,還是想好了,终身大事。他点头,很迷茫的样子。

这之后,我们见面,我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在学校出来的时候,自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幻想,可是进入了社会,才晓得有些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

我听了他的话,有些云里雾里,问他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说,我才晓得,我除了现在是公办老师,其实我一无所有。

我惊愕,怎么忽然说这个话?

他说,我是跟你说心里话。

我知道他的家境,姐姐出嫁了,哥哥成家了,一个妹妹也出嫁了,家里的房子被哥哥成家割去了大半,他现在和父母挤在两间土坯房里。

我猜,他这样的条件要找与他同样条件的老师做伴侣,肯定有困难,兴许他已经碰过钉子。我猜,像花儿一样的张晓梅肯定愿意跟他结婚,而且她和她的家人肯定看中了他的人、他的职业。20世纪80年代末的非农户口,对农村户口来说,那是一道鸿沟,那是天上与人间的区别。

家里来了客人,妈妈烧了几个好菜,我屁颠屁颠跑到学校,请王小川来家里吃饭。没想到,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一个熟悉的老师告诉我,王小川已经调到中心小学去了。我问她,去好久了?她说,才去一个星期。我心里空落落的,我在心里埋怨他,怎么调走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觉得我对不起他,为了借钱给我,把他保管员的职务下掉了,他的走,或多或少,与我有关。我还想到了张晓梅,或多或少,跟她也有一点关系。

之后不久,我结婚了,王小川还来给我到妻子那边抬了嫁妆。回来喝酒时,他与一帮同学喝了不少的酒,没有闹洞房,便回家了。

我那时候很不如意,我那时候,也想象王小川一样地选择一番,我还想到年龄大一点才结婚。我的这个心思,被父亲看穿了,他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你的心思,我晓得,你不考虑你自己,你也要为你的妹妹和弟弟着想,你不成家,他们就不成家。妹妹只比我小一岁,弟弟比妹妹小一岁,我还没来得及想自己,父亲却为我想好了。其实,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一个与我从小青梅竹马一起读书的小麦,可是她却考走了,同一年与王小川一起考进了师范。她到师范后,我就不和她来往了。可是,她放假还来家里玩,还邀我去她的家里。到她的家里,我才知道,我像得罪了她的父母似地,他们都不怎么理我,好像我杀了他们家的人,或者,欠了他们家好多年的债还没有还一般地对我。本来父亲告诫我的话,我没有当真,自从她家回来,我改变了主意,我答应父亲给我提亲。因为她很快就师范毕业了,我不想给她带来麻烦。

在她毕业的时候,我却订婚了。她来我家的时候,妹妹在家,她说她晚上来,让我在家等她。她晚上真的来了,我让她在家里坐,她说我们去外面走走,我们在山后面的马路上,走了10多里路。我是怎么回家的,我不晓得,我只晓得,我们是永远地结束了。我躺在床上,泪如雨下,我为自己的初恋痛不欲生。

我订婚后,曾建议王小川不妨去找小麦,王小川笑,说那是你的菜,我怎么好意思?我说我都结婚了,你还担心甚?后来没有下文,有一次我俩吃饭,我问过他,他含糊其辞,我也不好深究了。

儿子出世后,我不打算再惊扰同学了,便瞒着他们。可是他们家女儿出世,却带来了喜讯,我便去吃喜酒,第一个是方明家,第二个是张宝峰家。其中方明家在乡政府边上的村庄,张宝峰家在国营林场,他爱人也是我们同学,叫刘烨。我去他们俩家喝酒的时候,他们都问我,老婆生了没有?因为我们是同一年结的婚,我撒谎说,没有。他们也就信了。

当时王小川也在,他没有言语。就在他们两家的酒喝过没几天,王小川一个人来到了我家,他来见到我儿子就包了红包。我跟他喝酒的时候,一再嘱咐他,给我瞒着,不能告诉他们两个。王小川点头,说他不会说的。

他走的第二天,方明和张宝峰来了,我知道坏菜了,这肯定是王小川告密了。不一会,王小川果然不请自到,那一顿酒,直把我喝得当场在桌子上溜下板凳,趴到地上呕吐不止。

好多天后,我埋怨王小川,他却说,你活该,哪叫你把我们同学不当人?

我有苦难言,方明和张宝峰都在我前面几个月结婚,我在后面结婚,儿子却比他们女儿先出世,我怎么说得出口?

儿子出世后,村庄里的人开始往城市去打工,更多是寻找做买卖的路子。我那时也开始倒腾松树往铜都市郊区的小煤窑去卖。因为那里没有可靠的熟人,还要通过中间人才能交到煤窑里。松树倒是卖了好几车,可是,没有办法拿到款。儿子又才出世,已经分家的我,天天盼着能把煤矿的款结回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一年家里养了一头肥猪,指望到过年时,能卖个好价钱,哪晓得那年猪肉多得没有办法卖掉,杀掉猪后,才开始后悔。由于家里人口少,平时猪是吃买来的粗糠,猪肉变不出来钱,就意味着亏本。本来家里的田地就少,再加煤窑的款子没有办法结回家,家里的开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煤窑的款子是第二年年中才拿到手的,除去路费,除去中间商的回扣,我是亏大了。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妻子、儿子,到铜都去收废品了。

废品买卖做得也很不好,做到下半年,又去江城市卖酒酿,我骑着自行车挂着两个陶瓷钵子,妻子用篾箩担着两只钵子,大街小巷地叫卖,晚上回家人都散架了,心里还在想着,凑齐一些款子,还一户亲戚家的债。

就在那年的冬天,得到消息,说王小川在这几天结婚,妻子以为是张晓梅,我心里没底,但依我的判断,肯定不是。但我在妻子面前又不能说,只好说,等回去以后就晓得了。

王小川喜日那天,本来是我一个人回去吃喜酒的,可是,在我临动身的时候,妻子也要跟我一道回家。她说她想回去见见儿子,她还想到王小川家去见一见新娘子。

妻子说的这两个愿望,我没有话说。我们出来的这两年,把儿子丢给在家里种田的妹妹,有时候妻子想儿子时,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她的这一举动,往往条件反射般地传到我身上。男人总不能随便像女人一样掉眼泪吧,可是,我还是发现,我心里的某个部位,痉挛般地跳动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想儿子了。可是,我还装着没事一般地劝妻子。

那天回家本来已经不早,依我先到王小川家。妻子卻要先见儿子。我只好依她。

从家里出来,已经是午饭之后,妻子的脸色好多了,可是,见到儿子高兴时,留下的泪痕却挥之不去。妻子说,你要是像王小川一样能耐该多好?我明知故问地问她,能甚?她说,那样就不要天天在外面受罪,天天在家守着儿子,那有多幸福!

我好像不认识妻子似地,盯着她说,那样的话,你还能跟到我吗?

妻子黑了脸,说我只要天天见到儿子,就是幸福!

我低下了头,我目前还真的没有这个能耐,我不能给妻子这样的幸福。

3

到了王小川家,见到他的婚房,就在他父母原来的两间土坯屋里。本来那两间土坯屋就不大,现在王小川的婚房是原来父母的房间,父母的房间,现在搬到旁边现盖的更小的土坯房里,把这个大一点的房间让给了王小川。

妻子走了一圈,把我拽到一边,说这也太寒酸了,怎么在这样的屋子里结婚?我说人家移风易俗呗!妻子拿眼睛白了我一眼,转过身,又看热闹去了。

时间已经是下午,我和一干人抱出冲天炮,拿着鞭响,站在路边等候接新娘的队伍归来。

新娘不是张晓梅,听妹妹说,张晓梅在前一段时间,与河那边的木匠大枣订婚了。大枣也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他从学校回家就学了木匠。据说,大枣的父亲就差没把张晓梅家的门槛磨平了。要依张晓梅的父母和几个哥哥早就答应了,可张晓梅不松口。张晓梅倒追王小川。据说几个哥哥见王小川家的条件没法与大枣家比,老牛硬上埂,把妹妹许给了家底殷实的大枣。

我问妹妹,这个话是哪个说出来的?妹妹说,是张晓梅家老娘说出来的。

那么说,我当时就觉得,这是张晓梅家没有吃到葡萄,强说葡萄酸。当着妻的面,我没有说出来。

到了王小川家,我见缝插针地问站在屋里等候新娘的王小川,马上结婚的老婆是怎么认识的?王小川本来喜庆的脸色,顿时恢复了严肃,但这份严肃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瞬间,又恢复了喜庆,他小声告诉我,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说,那个人不是媒婆吗?他摇头,说这个媒人很年轻,等会你就能见到。

我这个人没有记性,本来是打算见到新娘,还要见识一下年轻的媒人。可当我搬起炮仗的时候,却怀着好奇心,一心一意要见新娘,把见年轻媒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机耕路上,这边的鞭炮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打头的是方明和张宝峰抬着一杆嫁妆,看样子他俩抬的不是很重,是几床棉花被子和其他床上用品之类的嫁妆。他们晃晃悠悠来到近前的时候,我也点燃了手里的冲天响,可就在冲天响一个一个往天上窜的时候,方明拐弯抬腿过脚下的水沟,说是水沟,其实上面还盖着一块窄窄的青石板。可能方明拐弯的力度大了一点,在后面的张宝峰没有注意到,木杠从肩头滑了下来,他这一滑,影响了前面正在拐弯的方明,木杠也条件反射一般,从他的肩头滑落了。上面的被褥和枕头之类的东西,顿时滑到了水沟里。待大伙手忙脚乱地抱起这些东西时,还是湿了边边拐拐。

妻子也参与了,她抱住了一对枕头,我抱起了一床被子,我往家里走时,妻子抱着枕头不失时机地靠近我说,怎么就倒下了,这个不吉利的!我没有附和妻子的话,在我的心里,这有甚嘛?妻真的大惊小怪。

我们把被子和枕头抱进新房时,妻子打量了一眼新房的摆设,悄悄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道妻的意思,妻是在叹息新房的寒酸。真是女人见识,一会眼馋人家是公家人,旱涝保收;一会又见不得人家的拮据,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们落座喝喜酒,当然是坐方明和张宝峰一起,没想到妻屁股还没落板凳,就几乎用质问的语气问他俩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把嫁妆翻落到了水沟里?方明听了妻的话,挠着头,眼对着张宝峰瞅,张宝峰瞪着他那青蛙眼,一脸无辜地说,我到现在还不晓得木杠是怎么从肩膀上滑下来的?

王小川带着新娘来敬酒,因为是同学,方明起哄要新娘自我介绍。新娘却躲到了王小川背后,怎么喊她都不应。王小川见架势,出来圆场,他说新娘叫吴玟萱。说着举起酒杯,带着吴玟萱敬酒。新娘走后,妻就对我耳语,说新娘虽然没有张晓梅漂亮,却比张晓梅文静。我纠正她,那是气质。妻用手捶了我一下。后来,王小川敬完酒,又带着新娘到我们桌子再敬,妻破天荒地站起来陪了他们酒,还结结巴巴地祝福了他们。

妻在回来的路上,好几次感叹新娘过于文静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说,你今晚怎么了?妻却反问我,你就晓得气质,你懂女人吗?我摇头,说她屁股后面挂死老鼠,冒充打猎的。妻没有生气,却还在叹息新娘那个样子,怪可怜的。

王小川婚后的第三天,张晓梅也结婚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回到城市,消息是妻在卖酒酿的路上告诉我的。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时,一双篾稻箩还担在肩上。她平时不是这样管闲事的妇人,再说,我们还有比稻箩还沉重的债压在肩上,似一座大山,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心里这么想,口里没有说,却轻描淡写地说,她结婚就结婚呗,有甚大惊小怪的!

妻歇下篾箩,捅开租屋门口的煤炉,说,她结婚的日子是单日,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这一提醒,我还真的觉得不对劲,张晓梅结婚的日子还真的是单日。我只好说,兴许是人家看的日子呢?

妻这时已经在麻利地淘米了,她说,反正不那么对劲。

我发现妻这几天才有点不对劲,怎么对有关王小川的事情,这么上心?

后来的日子,才发现张晓梅这个女人,一直伴随着王小川的日月,这是后话。

4

日子过得真快,好像还没有忘记王小川结婚的情形,他的妻子吴玟萱已经临产,一次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只听说,新娘在临产的时候,受了点危险。待我到他乡下的家去送人情时,却听王小川和他母亲说,吴玟萱从医院回来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回家还不到一个月,已经去了几次乡医院。我不明就里,他母亲悄悄告诉我,我把你当着儿子了,因为你跟王小川好得像弟兄。

吴玟萱在医院临产的时候,下体曾经大出血。本来以为,这是暂时的,哪知道回家后的一天夜里,吴玟萱的下体又开始出血,王小川没有见过这场面,简直不知所措。他的母亲生了王小川姊妹几个,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形,她见吴玟萱下体的血流得像淌水一样时,急得撕开棉花絮,往儿媳的下体里塞。才塞时,棉花絮是白的,她以为阻住了。可是,不大的工夫,棉花絮红了,血又像淌水一般往外流,待王小川喊来村里的邻居,手忙脚乱地把吴玟萱抬到乡卫生院时,卫生院的医生一见这架势,吓得不敢收治,叫他抬到县医院去。待县医院的120车开到乡里来时,吴玟萱已经昏迷,整个人都是红的了。

我本来在吃饭,听到王小川母亲这样叙说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像要打摆子一样,全身发冷。而这个时候,还是中秋,外面阳光灿烂,夏天的热度没有丝毫的减退。

我回到城市之后,得到的消息,是一次不如一次。

开始的时候,县医院还愿意收治吴玟萱,几次过后,县医院也不收了。王小川把妻子转到了市里,在市里的三甲医院,查出吴玟萱已经贫血,贫血已经导致肾功能衰竭,并且心脏也开始衰竭。

妻为吴玟萱惋惜,她说从开始见到她时,就觉得她可怜兮兮的。哪晓得她受了这么大的血光之灾!

那时候,我们又搬离了一个城市,那时固定电话还没有普及,在城市里,家乡的信息很闭塞,就听说王小川遇到了灾难,就听说吴玟萱下体一直在出血,并且已经很严重。即使这样,还怀着侥幸心理,祈祷她一定能好起来。

哪知道,再一次得到消息,是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吴玟萱已经过世了!

吴玟萱从生下双胞胎女儿后,下体一直出血。她一出血王小川就带她去乡里的医院,乡里的医院后来不收她时,他就带她去县医院。县医院也不收她时,他就带着她去市里的三甲医院。一个年轻的乡村教师,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钱,哪架得住妻子这样的生病?这还不算,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光她们吃奶粉的钱,就已经够他受的。

王小川有时候真的有一种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感觉。

这样的想法只能是昙花一现,现实逼着他,低头跟同事借钱,低头跟亲戚、朋友借钱。他后来告诉我,也想到了我,可是,我的情況他知道的,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曾经想到我多次。他跟方明和张宝峰都借了。

他把吴玟萱转到市里医院后,医生问他,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到这里来?他支支吾吾地嘀咕,他一直在乡里、县里的医院瞧。医生是个中年女人,她打量着眼前这位已经微微谢顶的年轻人,叹了口气,把他叫到医治室,开门见山地告诉他,病人的下体出血,已经导致贫血,肝功能衰竭、肝硬化、心脏萎缩等一串连带病情。王小川听后,整个人都要瘫痪了,他问医生,我老婆有没有生命危险?女医生却答非所问地叫他去病床陪病人。

王小川一来到病房,邻床一个陪护家属告诉他,你老婆已经转到重症病房。王小川找到重症病房的时候,就见妻的鼻孔插了输氧管,心电图的屏幕还没有开启,护士正在妻的手上找部位,巴管子。护士的管子还没有巴好,妻的下体又开始出血。刚才的那个女医生来了,她看后,吩咐马上输血,又转过头,示意王小川跟她一道来到医治室,她在一张单子上写了几笔,就递给了王小川。王小川睁大眼睛,才看清是一张“病危通知书”。

他给女医生“扑通”一声跪下了,女医生告诉他,做好思想准备!

王小川再一次回到重症病房的时候,就见心电图的屏幕上无数的线条在前仆后继地滚动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之前在电视上见过。每当这个出现的时候,都不是好兆头。妻子当然也是,他把医生刚才给他的那张病危通知书揣在裤子兜里,端详着已在昏迷状态中的妻子。这个才和他同床共枕三百来天的女人,这个他以为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女人,不知道是她前世欠他的,还是他前世欠她的,这样的痛苦她受不了,他也受不了。她的血液从下体淌出来,就像没有尽头的小溪。几个月来,就那样汩汩流淌,就是小溪,也已经干枯了。他端详着这个已经没有人形的女人,忽然想起来,是他欠她的,是他前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这次来要他偿还,他无路可退,只要她好起来,他愿意慢慢偿还,一生一世。他在心里这样告诉她,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以上是我在得到消息,从城市赶回来,在乡政府边的一家小吃店里,我们在喝酒时,王小川一字一顿地对我诉说他已经故去的妻子当时在医院的情形。我的心软,我不能听这样的事情。王小川已经麻木,他就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样坦然。可是,我知道,他在诉说的时候,心里又一次在感受失去亲人的伤痛,我这样当一个听者,是不是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我想听他对将来的打算,于是,我岔开话题,问他对将来的打算。

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回了我一句话,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呗!说完,举起酒杯,干了杯中酒。吃萝卜这个比喻,是我们乡下人对将来无望时的安慰,没想到,被王小川用上了。我语塞了。

王小川去上课时,我骑着自行车,去了他乡下的家。我见到了他的妈妈,那个说起话来惊咋咋的女人,几个月没见,明显地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尤其扎眼。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大大咧咧,可是,已经明显缺乏中气。她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两个小女孩,见到我时,都睁大眼睛,对着我手里拎着的糖果无邪地看着。那么小的人儿,我把糖果递到她们眼前时,她们却把眼睛转过来对着她们的奶奶瞅,看样子,奶奶不说话,她们是不会要的。奶奶把糖果接过去时,她们开始伸着小手,问奶奶要了。

刚才还愁眉苦脸的奶奶,此时,难得地笑了起来。

我的心里却异常难受,王小川的妈妈把糖果递给两个孙女后,却转过头,吩咐我多安慰王小川,我点头,说那糖果里还有几百块钱后,我便告别了她们。

这一天我的心里一直很沉重,直到我走进城市,对妻子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像灌满铅一般,沉重无比。

这样的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就被城市的喧嚣覆盖了。好几次我都想起要打一个电话,或者,写一封信,去安慰,去抚慰一下我的这位同学,他一个父亲带两个女儿,这样的日子怎么过?这样的担心时常萦绕脑际,也就是想想,至于到要真的安慰他时,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在我苦苦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他又结婚了。

5

我不相信,怎么又结婚了?这才勉勉强强地一年时间,还有哪个姑娘在等着他不成?

我打电话给林场的张宝峰,那个时候,他家里已经安装了电话。张宝峰也是刚刚听说,他得到的消息,王小川的确已经结婚,这一次没有办婚礼,随便办了一桌酒,就把人给接回家了。我问那个人是姑娘还是妇人。张宝峰说,结婚之前是姑娘,现在当然是妇人了。我说,凭王小川的条件,还能说到姑娘,真的是幸运。张宝峰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他的条件还那么差吗?最起码,他拿着工资,有稳定的工作。说来难以让人相信,他现在的老婆,还是他第一个老婆的介绍人。她与吴玟萱是邻居。

我愈发云里雾里了,这样的话,她那时候怎么不跟王小川结婚,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

电话那边的张宝峰猜透我心思似地告诉我,王小川现在这个老婆叫张秀华,你肯定要问她怎么那时候没有跟王小川结婚,我现在告诉你,她头上没有头发,现在头上还戴着一个假发。张宝峰还洞穿我心思一般地倒过来问我,王小川为嘛跟吴玟萱结婚?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让张宝峰告诉我,他却卖了个关子,说下回告诉你!

我把这个消息对妻说,她说,差不多,不然,王小川很难讨到大姑娘。

见到张秀华,是几年后的事。

一直在城市里漂泊,一直在城市里居无定所,这次又漂回到离家不远的江城市,我们的县就归江城市管辖。拿妻的话说,还是家门口养人。这次,我们又回到江城卖酒酿。才来与房东不怎么熟悉,住得久了,才知道房东在市教委综改办上班。我没有太在意房东上班的地方,总觉得他离我很远。哪晓得房东人很好,常问我哪一年出来的,以前的同学现在都在干什么工作。我当然挑好的说,我说了在林场的张宝峰,我说了家在乡政府边的方明,现在在乡里的机械厂上班。他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在又一次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说到了王小川,我还说了他的不幸遭遇,我还说了他在师范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入党的事。他明显地表示了兴趣。在我说完王小川的事后,他問我王小川想不想进步?我说,他怎么不想进步?他见我答非所问,索性问我,他想不想当校长?我纳闷,这个校长可不是一般人想当就当到的。他这次告诉我,他单位的全名是,市教委综合改革办公室。我还是没有兴趣。他说,你下次回家,要是见到你这位同学,你不妨问他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我答应了。

晚上,我把房东下午跟我说的话,说给妻听,她一听,说王小川还真的遇到贵人了。你还等甚,明个就回家,去问王小川有没有这个想法。

第二天,我放下卖酒酿的买卖,专程回家去找王小川。

我没有直接去王小川的家里,我也不晓得他现在具体住在哪里。我先拐到了张宝峰家。刘烨在上班,他留我中午在他家喝酒,并说把方明和王小川也喊来。我问他王小川现在在哪教书?

张宝峰说,他现在已经在中学教书了。好像知道我的惊奇似的,张宝峰接着说,中心小学没有住房,到了中学,学校里借给他一套简易住房,他这回不知怎么头脑开窍了,正好中学缺老师,他就考去了。不然一家4口与父母挤在一起,也不是个事情。

因为还是上午,我说我去他家瞧瞧。张宝峰推出摩托车带着我去了中学。

王小川现在的家,是学校给老师提供的一个长方形的套间,前面是厨房,中间是客厅,后面是房间。我在房间门口往里瞅,见不大的房间里,两张床紧挨在一起,房间里很凌乱,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床上还躺着一对玩具娃娃。张秀华热情地给我们沏茶,张宝峰说了我的名字,她点头,说人没见过,其实,已经很熟悉了,王小川对我经常提起你。张宝峰说,王小川提他不提我们吗?张秀华捂了嘴,说当然都提。我见到张秀华窈窕的身段,脸上由于白皙,鼻子上的几粒雀斑,清晰可见。只是在还是中秋的时候,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显得与这个季节有点格格不入。我这才真的相信,她的头上真的没有头发。如果有头发,凭她的气质,她是不会在这个季节戴绒线帽的。

王小川下课回来时,听说到张宝峰家喝酒,把本来还有的一节课,与其他老师对调了。临走的时候,一对双胞胎女儿,牵着手,从外面回到了门口,她们扁扁的脸蛋,像极了王小川。她们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王小川跟我们出门的时候,她们的目光,对着我们瞅,仿佛是担心我们把她们的父亲拐走似的。

张秀华站在屋里喊她们回家,她们像没有听见一般,目光紧跟着我们。看样子,她们不惧怕张秀华。这样也好,起码她没有虐待她们。我问王小川,张秀华有没有怀孕的打算?王小川不假思索地告诉我,想都不敢想。我在心里钦佩张秀华。

酒过三巡,我问王小川有没有想当校长的打算?

他问我,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我说,你要是有这个想法,还真的有贵人答应帮你。

他说,暂时没有,就是有,绝对凭自己的实力,绝对不走旁门左道。

我被他噎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那天方明喝多了,还没吃饭,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王小川也喝了不少,可却像没事样,回学校上课去了。他走后,张宝峰问我怎么在喝酒的时候,对王小川说那个话?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回来的意图。张宝峰不以为然,说你压根就不该说。我说,我是好心好意。张宝峰说,他那个倔脾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我无语。

回到出租屋,我躲着房东,我不晓得怎么向他说这个事?

我在心里却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那天的王小川,他本来就谢顶,这几年没见,头发像打了除草剂,又往中间移了一截。岁月的磨难,只稍微改变了他的外表,没有侵入他的内心,就连世俗也在他的前后左右,东张西望,他根本就不屑一顾。

他多好,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还有一份稳定的工资,不想大富大贵,不想发财,起码能养家糊口。在这方面,我没法跟他比,我这些年,就像鸟儿一样,掏一口,吃一口。我本来也像王小川一样,对钱没有兴趣,可现实要我养家糊口,我只好在城市里像狗一样,东奔西跑,就为了简单的生活,我没办法崇高,我没有办法逃离实实在在的生活。

好多天,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么想了好多天,我就原谅了王小川。不原谅他,我也没办法,我自己的生活,都顾不过来。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倒过来彻底原谅王小川了。

如果不是后来他的婚姻出现反复,我这辈子都拿他当镜子。

6

再次见到王小川是儿子上小学六年级的下学期,我从城市回到县城陪儿子读书。照理说,我从儿子出生后就在外面打拼,到儿子都10多岁,都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我应该是衣锦还乡了。答案是否定的,说来自己都不好意思,此时我的身上还欠着几万块钱的债。这个债,是我几年前在乡下盖了一幢两百多平米的楼房欠下的,一直没有还清。来到县城我还不能说我身上欠了债,因为那样,我就没有办法再借到钱开五金店。

开五金店是我蓄谋已久的事,只不过那时候在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欠的债比现在还多,没有办法,只好在外面多挨了两年。现在回来,找人把儿子安在县城比较理想的学校后,我就厚着脸皮,借了钱,好歹把店开了起来。

开业那天,亲戚朋友送来许多花篮。王小川也来了,他是跟方明、张宝峰一道来的。我见到同学的花篮,自然喜不自禁。在喝酒的时候,王小川对着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有事要找我帮忙。我那时酒已经喝得有点高了,我说,只要我能帮到的,你放心。他卖了关子,说哪天单独过来。我说那就今天带我好好地陪桌子上的同学、朋友把酒喝好。

听了我的话,他回到桌子上,端起酒杯,就给我陪酒,把桌子上一贯能喝的方明和张宝峰喝得歪歪扭扭地去了车站。

王小川也跟着他们走了,他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时,又返回来,又对着我的耳朵说,有事要找我帮忙。我被他嘴里散发出来的酒味熏得差点晕倒,我正要回他的话,前面的方明和张宝峰回过头,扯着嗓子,问王小川有甚私房话就对我一个人说?王小川依依不舍地又向他们走去,走了几步,他回过头,小声告诉我,他过两天就过来。

那天他们走后,我就躺下了,我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熬到晚上,到底还是在床前下了一窝小猪。

我心里有负担,为了开这个五金店,我已经把乡下的楼房卖了,这次要是失败了,等儿子上大学,我就带着妻到他读大学的城市去捡破烂,一边给儿子读书,一边还债。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到中年,已经没有本钱再冒险了。

我还在心里羡慕王小川在学校里旱涝保收,我还羡慕方明在乡里的机械厂上班,我还羡慕张宝峰在林场上班,他们都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都有一份稳定的工资做保障。

我那天躺在床上,想了无数遍自己,也想了无数遍他们。我黯然神伤。

7

王小川很讲信用,果然在两天后来到了我的小店。我那时正在与顾客讨价还价,好不容易做成了一单买卖。待顾客走后,他开门见山地说了他要我帮忙的事情。

他说的事情让我哭笑不得。

他要我去找当年我在江城那个在市教委上班的房东,他现在想通了,他想当校长了。他现在终于明白靠自己单打独斗,这辈子都当不到校长。现在他总算看透了。

他的这个想法,遭到了在一旁妻子的否决。妻说,当年你的同学特意从江城回来找你,你不答应。现在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家。妻子掐指算算,我们离开房东家已经将近10年了,我们当时在他家,房东就已经50多岁,现在肯定退休了。再说,我们自从离开他家,就没有联系过他们,电话都没有留下,现在到哪里去找人家?

王小川脸上挂着失望,他把头转向我,我告诉他,是这么回事。

我今天没有喝酒,我今天偶然发现,王小川的头上基本没有头发,他头上仅有的头发,是后面和边上的头发,倒梳过来,盖住了已经秃顶的地方,造成了可有可无的假象。我心里不禁一阵苍凉泛起,才到中年,怎么把一个人变成了这样?

晚上回到租屋,我还想去江城找那个房东试试,妻兜头浇了我一盆冷水。妻说,就算你找到原来的房东,10多年没有打过交道,迎面说这个事,人家还答应吗?

我思来想去,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这个时候,发现时间真的是一把刀子,她怎么把王小川身上愤世妒俗的鳞甲剥得片甲不留?

我這样想着的时候,也没有把这事记在心上,我没有那么多闲心,我这次来县城开店,是最后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我是泥巴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几天后,王小川来县城有事,路过小店。到的时候都快晌午了,妻回租屋烧了两个菜,又到卤菜摊上,买了一碗鸭翅膀,给我们回去喝酒。一杯酒下肚,王小川对我说,他今天是特意来找我的。我说你不是说来县城有事,顺便来的吗?王小川喝了一口酒,没有正面回我的话,说学校里马上要提一个后勤,校长已经对我透了口风。我说,校长都已经对你透口风了,那还不差不多了!王小川摇头,我发现,他头上那少许的头发,恰到好处地盖在了已经谢了顶的荒原地带,极具象征意味。

我们又喝了一口酒,我搛了一根鸭翅膀到王小川碗里,我知道王小川喜欢啃鸭翅膀。我把鸭翅膀搛到他的碗里,他只瞅了一眼,就抬起头,说,我不相信校长的口风,校长对我冒口风,也能对别的老师冒口风。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找你在县城帮我找一下人,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真的要对王小川刮目相看了,这个之前桀骜不驯的乡村教师,怎么几年间变得我都不敢认识了?

我说,我才来县城,哪里有这么硬的人脉?

王小川反击我,同学之间,你别在我面前装傻人,我问你,张大宇是怎么进县里的实验小学的?

张大宇是我的儿子,他进县城的实验小学读书,我还真的找了一个在县里有头有脸的亲戚出马,才有幸进了实验小学,要不是有这层关系,那是万万不可以进去的。

我端起酒杯,要和王小川炸个雷子,王小川不屑一顾,说你少来这套,你不是我的对手。说完他自己干了杯中酒。

王小川走后,我把他来的事情跟妻说,妻说,他肯定遇到了难事,那时候,给他帮忙他不要,现如今,帮不上忙,他还来要,肯定是遇到难处了。这个忙,我们要帮,不看别的,就看在那时候,他才出来当老师,为了借钱接济你,拆了保管员还受了处分的份上,也要帮他。

妻真有好记性,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他在学校借钱接济我的事。

没有办法,晚上,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我那亲戚家。

8

张宝峰、刘烨来县城买了一套房子,600多一个平方,刘烨还嫌贵了,2002年,那时县城的房地产还没有起步,也没有人想买房子,他们来买房,是想为女儿来县城读高中做准备的。我的小店已经从五金带到了水暖和厨房电器,所以,他们的新家装潢材料自然在我的店里买。他们那段时间,经常来我的店里,有时就把话题扯到王小川身上。

王小川已经在中学里搞后勤,张宝峰却不以为然,说他前几年要是通一点路子,早已就是校长了。

我一头雾水,问怎么回事。

张宝峰说,你那次回来问他当不当校长,他不是说要自己努力吗?

我点头,说记得。

过了两年,镇里心血来潮,想在中学搞试点,公开招聘校长,通过几轮考核,王小川和学校里另外一名老师成了候选人。当时王小川的呼声最高,到最后一次面试的时候,张宝峰特意打电话给王小川,建议他去镇里分管教育的副镇长家里一次。王小川信心满满,说自己走到现在,就是凭自己的实力,他不相信歪门邪道。

他这样回张宝峰,张宝峰还有甚可说的,就差没有倒在地上了。副镇长的妻子是林场的,与刘烨的关系不错,王小川只要答应,刘烨就准备带他去找她。张宝峰说,王小川不是不晓得副镇长是林场的女婿,他来了,你就带他去。王小川一直没有来找他们,刘烨急了,让张宝峰打电话过去提醒,王小川中规中矩的回答,让张宝峰差点没背过气去。刘烨感叹,说看来我们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了。

据说那次面试,王小川占有明显优势,后来在综合评分的时候,王小川却落选了。

这个王小川没有对我说过,也难怪他对现在中学里的一个区区后勤,也这么上心了。

张宝峰说,这个算什么,据小道消息,他现在跟张晓梅又对上了。我不相信,张晓梅不是与他那个做木匠的丈夫在外地吗?张宝峰说,我也不相信,后来打听到,张晓梅这次回来了,而且,在镇上租了房子,陪儿子读初中,她请王小川做她儿子的家庭辅导老师,据说,没几天就辅到床上去了。

我不相信,王小川不是这样的人!

张宝峰笑,人家这叫与时俱进,你还拿以前的眼光看人,你这是落后了。张宝峰还告诉我,还记得我问过你,王小川为嘛与吴玟萱结婚?我说,你不是一直没有告诉我吗?张宝峰说,你也一直没有问过。

张宝峰告诉我,当时王小川之所以与吴玟萱,后来跟张秀兰结婚,其实理由很简单,就是她们都是非农户口。虽然她们当时只是有名无实的供销社户口,可王小川觉得,他不能要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堪的农村户口的张晓梅做老婆,那样说出去都没面子,也对不起已经跳出农门的自己。时过境迁,现在的户口已经不重要了,就连在林场上班的刘烨也买断工龄,下岗了,王小川还担心什么呢?

张宝峰没有说假话,草屋村陆陆续续,有人到我的店里买东西,他(她)们晓得我与王小川的关系,扯不到三句,就要把话题扯到王小川身上。起先我以为他们无凭无据,哪晓得他们家就有人在镇上陪读。

我也按揭买了房子,张宝峰买房子还是六百每平米,他买后一年,房价飙升到了1000以上。我买过不久,王小川也来到了店里,说他也买了房子。我为他高兴,他却沮丧地说,房子不是他一个人买的,是他与姨妹子在一起合伙买的。我很奇怪,说买住家的房子,与人家合伙买,以后住起来怎么方便?

王小川愈加沮丧了,他说,实在拿不出钱来,这些年,家里4个人生活,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说一句丑话,到今天吴玟萱看病的钱还没有还光。

这个我知道一点,张宝峰买房子,钱不够,王小川还是结婚时在他面前借的钱,吴玟萱生病时又借了一点,都十几年了,张宝峰难以启齿,刘烨没有办法,到张秀华面前去要了。好久,刘烨又要了一次,张秀华才把钱送到他家。

王小川这次来,是马上装潢,只要我店里有,他就在我这里拿,但钱现在没有,要等一段時间。我说这个不要说的,我也没有现金支持你,你来就是了。

后来听说,张秀华的妹妹,也不住在县城,她与丈夫住在另外的城市上班,这回到县城买房子,是暗中帮助她的姐姐。这个话,是后来刘烨到店里说给妻听的。

房子装好后,王小川一家来县城居住了,两个女儿上高中,张秀华在一家儿童食品专卖店上班,刘烨也在那上班,两个人家住在一个小区,上班又在一起,几天下来,好得像亲姊妹。虽然林场与中学相隔只有区区几里路,可是,两个女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接触过。

张秀华告诉刘烨,她跟了王小川,又给他带大了两个女儿,可她总觉得,她把全身心付出了,两个女儿却对她没有想象中的亲近。外面是有人劝她也生一个自己的骨肉,可王小川一个月就那点工资,没有办法养活。她也想自己出去打工挣钱,又怕两个女儿没有人管,外面的人真的要说不是她自己亲生的,无所谓。她有时做梦都想生一个自己的骨肉,养活养不活,随它去。可那样一来王小川可能会因为计划生育,被开除教师的工作。思前想后,还是舍去了。

张晓梅到镇上陪儿子读书,与王小川勾搭的事,她也晓得,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有一次,她跟妹妹说了,妹妹让她到县城来买房子,她说家里的情况,妹妹咬着牙,明明是借钱给她,偏偏不说借,说是两家合伙买,实际上,妹妹是为她买的,一家人到了县城,王小川与张晓梅也隔断了。

哪知道,他们前脚到了县城,张晓梅后脚也来陪儿子读高中了。现在王小川变本加厉了,有时候几天不回来,她在上班,两个女儿可能中午就在张晓梅那里吃饭。张晓梅想着法子,讨好两个女儿,这是她的感觉。因为,现在两个女儿回家根本就不拿眼睛看她一眼了。

王小川之前不回来,还撒谎找理由,现在他对她根本不理不睬了。她想找到张晓梅的住处,可是,找了好多回,都没有找着。

这是刘烨到我店里告诉妻的,刘烨是心直口快的人,更是一个眼睛里不能有半点沙子的人。刘烨说,早晓得王小川是这样的人,大不该跟他交往到现在。

那时候,妻身体已经有病,一年要到市里的医院住几次院。本来她的性格还说得过去,可是她被身体里挥之不去的慢性病折磨得死去活来,她的性格也变了。她怂恿刘烨,不能对张秀华不闻不问,一定要帮她,她为王小川付出了这么多,没有回报,天理难容。两个女人那天在店里说了半下午张秀华的事,我在一边插不上话,我也不敢插话,我要是说一个王小川的好话,可能要被他们撕票。

9

大约是冬天到来的时候,刘烨又来到了我的店里。她来的时候,妻还在家里。她让我打电话把妻喊来。我晓得她又有甚重大事情要找妻商量了,只好打了电话。妻还在门外,她就告诉妻,她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到现在还懊恼。妻以为她在超市买了假货,说把货退了就是。刘烨摇头,说不是这个事,她说,买了假货,自己没有这样懊恼。

妻感觉到不是一般的小事,让她坐下,慢慢说。

刘烨说,她那次回家,把事情跟张宝峰说了,张宝峰也对王小川现在的做派不满,说帮帮张秀华也是应该的。刘烨在店里听了妻的怂恿,回家又得到了丈夫张宝峰的鼓励,她决定真的要帮张秀华一把。

张秀华不是说王小川把女儿也带到张晓梅那里吃饭吗?她想了一晚上,觉得还是从两个女儿那里突破。第二天,她自告奋勇,带着张秀华到学校门口,到放学的时候,她们就坐在一辆带篷的“马自达”里,一路跟到县城西边的一个老旧小区里。她们看见,王小川的两个女儿,从自行车上下来,背着书包,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走进了一户人家。这时,张秀华却哭了,她嘀咕,要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不会背着妈妈,跟着父亲到情人家吃饭。见到这个情形,刘烨吓得赶紧让马自达回头,她怕张秀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打草惊蛇。

他们回到店里继续上班,刘烨千叮咛,万嘱咐,劝张秀华回家要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不声不响。

这样过了两天,晚上,张秀华忽然来到她家,她说王小川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打他电话,他又不接,晚上她当着两个女儿的面,打他的电话,他还是没有接。她气不过,问两个女儿,你们的父亲在哪?两个女儿,却商量好了似地,回头走进房间,把房门重重地关了,怎么喊都不理她。

张秀华对刘烨哭泣,她现在是王小川家里多余的人了!

刘烨安慰张秀华,说你辛辛苦苦把王小川的一对女儿拉大,你就是王小川的贤内助,你就是他两个女儿的亲妈。

张秀华听了刘烨的安慰话,愈发哭得凶了。她说,不是的,我什么都不是,王小川现在是明着不要我了。他白天上班,晚上就去那个女人家。之前是他一个人不要我,现在是他们一家合起来不要我了。

刘烨打量着眼前这个年龄比自己小,却过得这样不幸的女人,不知道怎样去安抚她才好。

这时,张秀华却忽然止住哭泣,对刘烨说,我想去那个女人家找王小川,现在他肯定在那里。

刘烨一惊,说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的。刘烨毫不畏惧,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要是打我,我就打110。刘烨眼见着张秀华在门口换过鞋,都已经出门了,竟鬼使神差地让她等一下自己。这时张秀华却像孩童般,破涕为笑了,她对已经在换鞋的刘烨说,她到这里来,其实就是想叫她陪自己一道去那里的,可她就是说不出口。

走到樓下,刘烨还是不踏实,他问张秀华在县城还有没有亲戚了?张秀华思忖片刻,说自己的弟弟就在开发区上班,可这样的事情怎么好意思惊动家里人?刘烨数落她,说不是家里人,外人还过来帮你不成?刘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两个人到了那个老小区的门口,张秀华的弟弟都已经站在那等着她们了。张秀华对弟弟一再叮咛,不要对姐夫和那个女人动手,今天来是吓唬吓唬他们的,以后改过,就算了。弟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听了姐姐的话,只“嗯”了一声。

三个人来到那天中午跟踪来的单元门口,见屋里拉着窗帘,屋里没有点灯,有电视的光,不时变换着窗帘上的亮度,说明屋里有人。

张秀华开始敲门,屋里传来一个女声,问是哪个?张秀华的弟弟变着嗓门,喊开门。屋里忽然没了声音,电视映在窗帘上的光忽然灭了,刘烨嘴快,对张秀华说,王小川肯定在里面。她的声音还没有落下,只听“砰”一声巨响,张秀华和刘烨应声望去,只见眼前的单元木门倒下了,客厅的灯被按亮,这都是张秀华弟弟的杰作。她俩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张秀华的弟弟像一座山一般堵住了房门。她俩走到面前的时候,房里的灯也亮了,王小川靠在床上,穿着一件衬衫,起领口有两粒扣子没扣。可以想象,他刚才还是打赤膊在睡觉,门突然被打开,他穿得急促了。这是张秀华见到几天未见的王小川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张晓梅也是一样,穿着淡淡的红格子睡衣,把身材裹得显山露水的。刘烨以为张秀华会马上扑过去,找这对男女拼命,哪晓得张秀华此时像看别人的热闹一般愣在门口。倒是她的弟弟忍不住,走上前,伸出左手揪住王小川的格子衬衫,用大拇指抵住他的喉咙,右手跟着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打得“噼啪”直响。

刘烨本来站在后面,因为这是张晓梅的家事,再加上她与王小川又是同学,她就没有走到前面。现在她看见张晓梅的弟弟这样打王小川,而且他的大拇指抵得王小川都翻起了白眼珠,她担心出事,就喊张晓梅去拉。张晓梅没有反应,还在专心致志地瞧着热闹。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几乎是冲上前,伸出手去拉架。张晓梅的弟弟可能是打累了,也可能是给她面子,住了手,嘴巴没有歇着,他问王小川,你还配是一个人吗?

王小川本来脸色就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喉咙刚恢复自由呼吸,当看见眼前的人是刘燁时,那就不只是尴尬了,他的脸上立即被苍白覆盖,喉咙的呼吸又变得急促。

刘烨也尴尬了片刻,此时她有点后悔怎么鬼使神差竟跟着张晓梅来了这里,她肠子都悔青了。她这个时候就盼望着王小川能起身走人,可是,王小川被舅老爷扇过耳光后,像一个斗气的公鸡,嘟着嘴,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她小声提醒王小川,起来走人,王小川压根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靠在床上,像靠在自家床上一般,无动于衷。

张秀华的弟弟又走到张晓梅面前,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刘烨一惊,她担心张晓梅的弟弟再打张晓梅,那就要出大事了。还好,他就是虎着脸,瞪着张晓梅。刘烨去拉他,他却像一根木桩一般,稳稳地立在那里。

可就在这个时候,屋里进来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张晓梅的弟弟还没等警察开口,就歇斯底里地对着警察大嚷,你们来了好,我告诉你们,那个人民教师,搞这个不要脸的破鞋!

这时张晓梅却像换了一个人似地,也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指着张秀华弟弟说,他打人,就在刚才。

警察上前一个一个问了姓名,都登记过,然后告诉屋里人,都去派出所。刘烨告诉警察,她就不去了,她要回家。一个胖胖的年轻警察,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去,一个都不能少!

从派出所出来,都已经是午夜了,街上偶尔跑过一辆顶上闪着广告的出租车,格外显眼。张秀华的弟弟出来就打一辆出租车走了,路上就剩下刘烨和张秀华在有气无力地走着。王小川和张晓梅还在里面,刘烨猜想,也没什么大事,派出所可能顾忌到安全,所以就把他俩留下了。在路上走着的刘烨,还想埋怨张秀华,怎么见到王小川和张晓梅不上前去揪他们?好多次话到嘴边,还是忍着咽进了肚子。

张秀华到小区楼下与刘烨分手时,忽然问刘烨,这次以后,王小川可能回心转意了吧?

刘烨无精打采地说,不晓得。

刘烨到家时,张宝峰还在看电视连续剧,见到刘烨进门,他问她,今天怎么打到现在?刘烨一脸疲惫,说要是打麻将去就好了。刘烨就把到张晓梅那逮王小川的事说了一遍。张宝峰埋怨她,人家的家务事,你掺和什么?刘烨说,我看张秀华可怜呗!张宝峰摇摇头,回头看他的电视剧。

刘烨知道他生气了。

刘烨几天后,把那天晚上的事说给我听,还问我,应该不应该去?我笑,说,应该去。刘烨打量了我半晌,我不管这些,我就要为张秀华打抱不平。我问现在王小川好了没有?刘烨叹了口气,说王小川之前还三四天回去一趟,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张秀华都没看见他的人影子。

10

这以后,妻的老毛病又犯了,去市里的医院住院,在市里的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高烧不退,人瘦得皮包骨头,已经脱了人形,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几次了。没有办法又转到了省城的大医院,那个时候,儿子在读书,妻在医院里,我请人服侍,店里还要打理,还要三天两头去医院,我简直焦头烂额。

一天下雨,秋风秋雨,我在店里发呆。方明进来了,让我把店门关了。时间还是下午,我不想关店门,方明提醒我,下雨还有什么人来买东西啊?我只好关了店门,哪晓得方明的轿车就停在店门口。他这几年没有在镇里的机械厂干,出门到城市里去做玻璃幕墙,赚了钱,看这轿车就价格不菲。

我拉开车门时,张宝峰和王小川已经坐在车里了。方明把我们拉到离县城10多里的一个圩区小镇吃羊肉。喝酒时,方明站起来,说大家都是来陪我的,几个人一起把酒杯对着我,说我这段时间辛苦了!

我真的很感动。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王小川突然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说他已经和张秀华离婚了!这个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弹,把我们炸晕了。

我问他怎么给张秀华走的,王小川说,她就要了当时买房子她妹妹拿的5万块钱,什么都没要。

我问,你给她了?

他摇头,说还没有借到。

桌子上沉默了几分钟,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我问王小川,现在房子什么价了?

王小川说,大概是3000多吧?

我说,这么高的房价,人家涨价的钱都不要,只要当初买房子的钱,可想而知,人家是什么风范,你是什么风范?

王小川噎住了。

张宝峰和方明对我挤眼睛,我装着没看见。

我说,就看在当初张秀华给你带大两个女儿的份上,你把住宅给她,才合理。你这样对人家,你不觉得你问心有愧吗?

王小川站起来陪我喝酒,我还在叽里呱啦,那天回家的时候,我有点多,上楼还是王小川扶我上去的。

第二天,刘烨来我店里,笑着表扬我昨天发王小川的火,真的及时。我说,那有什么用,人家不还是把婚离了!刘烨说,就是离了,也要王小川觉得惭愧才是。

原来他们做出离婚决定的那天晚上,刘烨和张宝峰就在现场。

那天她和张宝峰在家里吃晚饭,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张秀华打来的,就按下了接听键,里面传来张秀华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喊刘烨赶快过去,来迟了就见不到人了。后面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手机拿开了,刘烨立即想到,肯定被王小川抢了过去。她拉着张宝峰就要走,张宝峰有点迟疑,他说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去怎么好说话?刘烨发火了,她说,你现在要不去,我明天就跟你离婚!张宝峰无奈,只好跟着刘烨去王小川家。

一个小区,相隔两栋楼,走到楼下就听见张秀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们俩气喘吁吁地爬到6楼时,王小川家的门是敞开的,只见王小川的两个女儿骑在张秀华身上,一个在上面按着她的光头,假发被扔在一边。张秀华的脸上血糊拉叽。一个女儿骑在她的腿上,双手按着腿部,又是掐又是打。刘烨和张宝峰走到近前,两个双胞胎女儿还是我行我素,像是压根就没有看见他们。

刘烨见状,几乎是吼着说,你们两个这样对你们的妈妈,你们把人打死能不能吃?两个女儿这才站起来,一个气势汹汹地对着刘烨夫妻俩嚷,她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死了!另一个补充,我们家的事,外人少管闲事!

刘烨顾不得这些了,扑到地上,捡起假发,给张秀华戴,张秀华只管哭泣,不配合她,刘烨怎么也戴不上。

这时,刘烨听见张宝峰在骂骂咧咧,抬起头,见张宝峰在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王小川发火。刘烨忍不住说,王小川,你在家里,是你喊女儿打张秀华的吧?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发现王小川的眼睛朝后望,他们回过头时,就见张秀华的妹妹站在后面,刚才的事她都看见了。

刘烨把张秀华扶着坐在地上,张秀华的妹妹气得脸色煞白,她对着王小川一字一句地说,我姐姐欠你们家的,从今天开始,全部还清。我把人带走,请你把当初买房子我拿的5万块钱还给我,5万块一个星期到手,你们离婚!

要是平时,刘烨夫妇肯定要劝的,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们亲眼所见,张秀华这个日子是没法过了。刘烨此时在说时,还气愤难平。

后来听说,王小川还张秀华妹妹的钱,是张晓梅借给他的。张晓梅也离婚了,她在外做木工的丈夫这么多年的辛苦钱,全在她身上,该是他上辈子欠张晓梅的,这辈子打包还她了。

她与王小川结婚没有办任何仪式,结婚不久,王小川来到我的店里,说他还是想张秀华,他想打官司与张晓梅离婚。言外之意,是想我给他找人。我不理他,没有办法,他只好直说。我问他,张晓梅在拿那个5万块钱给他的时候,有没有与他签什么合约?他听了我的话,像飞翔中的气球,忽然间挂到了尖锐树枝上,顿时瘪了。

不久听说,两个女儿在张晓梅身边没有生活多久,就感觉还是张秀华亲热,又双双跑到在另一个城市打工的张秀华那里,妈妈前妈妈后,围着她转。她们把张秀华那当着了家,张秀华是她们的妈。

王小川离婚后,被调到了另外的乡镇中学,担任一个普通的老师。

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王小川打来的,听声音他喝了酒,并且,喝了不少。他在电话里问我,怎么不带他玩了?我在这边词不达意地问他。喝了好多酒,他在那边说,你们怎么不带我玩了?说完,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不晓得怎么安慰他,就在这边听着。我在想,我和方明、张宝峰每年都聚,就是没人想起喊他了。

那几日,我的心里老是有事,仔细想想,又没有。后来想起来了,是心里老惦着王小川闹的。于是,我就在店里没有客户的时候,向妻开话腔,说我怎么怎么想王小川了。妻一听就知道我这是想请王小川的客了,我就对妻嘀咕,说,王小川毕竟与我同学一场,还有恩于我过。妻拿眼瞅着我说,你要想请人家,你就打电话给人家,别在我面前栀子花、茉莉花。我听了心中暗喜,这么说,妻是答应我请王小川了。自王小川离婚后,妻曾经气恨恨地让我离他远一点。妻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我不是孬子。妻一方面是同情张秀华,一方面是受了刘烨的影响。

我打电话给张宝峰,他听说我请王小川,就直接对我说,他们夫妻不会来的。我没有办法,只好叫妻在家里烧了几个菜,把王小川请来家作客。本来是了却一桩心愿,却不想又惹来麻烦。就在我和王小川酒喝得迷迷糊糊之际,张晓梅当着妻和我的面,介绍说她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保险代理,并提出要我们照顾她,买一份保险。妻听了,告诉她,等一段时间再说,现阶段家里许多地方要用钱,抽不出。张晓梅却不依不饶,说她既然开了口,同学朋友都没有不给面子的。

送走他们,妻拿眼睛睃我,我只好无奈地瞅着她。妻说,你尽给我找好事!我说,没有钱,不买。妻说,张晓梅的意思,你不买能说得过去吗?

没过两天,王小川打电话来,我接过电话就告诉他,保险肯定买,只是眼下钱有些不凑手,要等几天。王小川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我问他怎么了?又好半晌,他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他家的房子被法院封了。我一惊,问他房子怎么忽然间被封了?他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再没声音。我问他现在人在哪里?他有气无力地说他在房子门口。

我赶到他住家的6层楼时,气喘吁吁。

王小川家的防盗门真的被贴了法院的封条,看着那长方形的封条,我有一种打摆子的感觉。王小川坐在楼梯踏步上,原来盘绕在头上的那一抹毛发,此时胡乱地披在脖子上,那头顶上没有毛发的遮掩,就像干旱后的湖底,丑陋尽显。

到底怎么回事?我几乎是吼着问王小川。

任凭我怎么吼,他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怂样,就是不开口。我几乎是把他架着到了我家,他倒在沙发上,瞪大着眼睛,与一具僵尸没有两样。

晚上,在妻的一再劝说下,他才勉强坐了起来。妻先到水,后热了饭,押他吃。他吃完一碗饭,苍白的脸上才开始稍稍活泛了一点。

自张晓梅走进他城里的房子,就嚷嚷着要卖了这个房子,重新到另外的小区去买新房。说了好多次,王小川都没有答应。张晓梅见他不答应卖房子,就把房产证拿到银行去办抵押贷款,再把贷款的钱放到担保公司,放高利贷。起先王小川也不答应。两个人吵了几次后,王小川就依了张晓梅。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款子在担保公司放了两年不到,老板却跑路了。老板这一走,把张晓梅身上的私款全部损失了不算,还把他的房子押上了。银行前几个月就开始催款了,张晓梅一急,就开始做保险代理,这哪里能来得及,银行等不及,把他告上了法院。

妻问他的房子在银行押了多少贷款,王小川麻木地说,25万。

妻子好心,没等银行拍賣,找了一个与我们做生意的熟人,以45万买了王小川的房子。后来听说,王小川把钱还了银行,剩下的钱都给了张晓梅。他也和张晓梅离婚了,他一个人搬回了学校。

第二年正月,刘烨打电话来说,要请我和妻的客。我以为她就请我们俩,没想到,她话锋一转,要我把王小川也喊上。我惊讶,说你不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吗?刘烨说,毕竟同学一场,再说,都几年了,再大的恨也稀释了。

我和妻走进酒店,见张秀华坐在窗口,在与刘烨有说有笑的。几年未见,岁月的痕迹还没有给她太多的改变,我发现她比过去愈加耐看了。我正要上前打招呼,被转过头来的刘烨发现了,她开口就问我,那个客人来了没有?我顿了半晌,连忙出来,掏出手机,打王小川的电话。

王小川一直没来。

后来听说,他又与张晓梅走到了一起,虽然离得不远,我们又有好多年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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