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沈大夫的花房晚餐

2019-04-28李潼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花房老二大夫

李潼

大清早,电话铃铃叫。

我前晚刚载一家客人,到彰化山区探视他们关禁闭的宝贝儿子,夜半才回来,倦怠得很。我拉了棉被,蒙头又睡。

老婆听过电话,精神旺盛:“沈大夫邀我们去吃晚餐咧!要全家都去,说是热闹些。准六点半,在什么花房子,是哪家餐馆?”老婆凑在我耳朵上说话,哈得一身痒,这还能睡?

“是不是沈大夫过生日?要不要带个什么礼物去?你看我要不要先去做个头发?”

沈大夫的生日在年初五,还有三两个月,应该不是。我帮沈大夫开车二十年,他从来没邀我吃顿饭,这可特别了。难不成他家老大和老二从美国回来,要我去凑热闹,兼打杂?

我坐起来,点了根烟,却给老婆一把抢走:“大清早,抽什么烟!你说我要不要去?怕没行头穿咧。”

“免紧张啦,又不是赴国宴。沈大夫说在他家花房?他怎么舍得开放,不怕他那些宝贝兰花给怎么了?”

我是有些想不透,这种当天邀约吃饭,该是临时起意。不过大清早来电话,又像慎重其事。

沈大夫这人说话,向来点到为止。他指明要在他那座门禁森严的花房聚餐,这有意思了。花房晚餐,是人家老外才有的雅兴,他是什么心情也学上了?

这事想想略有蹊跷。看我老婆当真,我也给感染得有些紧张。

我和沈大夫没有什么亲戚血缘,论缘分却比他家一伙要熟稔。看吧,这二十年,谁陪他最勤?那些来来去去的医生、护士别说,真的,就算沈大夫的三个儿子,也没我跟他来得近。

兵役退伍的第二年,我在济仁医院动盲肠手术,是沈大夫亲手操的刀。

我这个人生来劳碌命,闲不住,要我天天躺病床,不如将我捆绑住。开完刀的第三天,我就捧着肚皮满医院晃荡。整个医院的七楼病房,哪间我没走过?储藏室在哪?哪个护士对医生好?止痛剂摆在哪个橱架?全瞒不了我!

医院上下个个都怕沈大夫,只要他这个院长在场,老鼠见猫似的,没一个敢蹲坐、敢出声。我可不怕多事,肚皮稍有抽痛或发痒,直接上他办公室去。沈大夫神色再严肃,院长的威风再大,干我什么事?该说该问的,我当然找他去,谁教他开我刀子的!

医生和护士们看我到处巡回参观,叫我是督察专员。听说我和沈大夫对谈如流,而且平安无事,他们一则怀疑,一则担忧:“沈大夫好几年没站手术台,代理动刀就碰到你这样的患者。他脾气不好,你小心把他惹火了,过两天拆线,让你多痛一下。”

住院的一个星期,我成了沈大夫的特别患者,再加上我们在各病房巡视的碰头次数,熟到后来,沈大夫在回廊转角,光听见脚步声,就知道“又是你跑出来了”。

想是有缘吧。办好出院手续那天,下大雨,在医院停车场遇到沈大夫,他要赶去台北开会,车子却动不了。我那辆新开的计程车,正好和他的宾士并排,沈大夫看到我像看到救星,我就这样载上他了。

作为他停刀四年后的第一个患者,沈大夫是对我多照顾了些,而他要我把计程车顶掉,当他的私家司机,和那趟大雨路程,我的驾驶技术也有关系。

雨霧笼罩的北宜公路上,我把九弯十八拐开得平顺。沈大夫做我的身家调查兼口试,我这刚出院的人,说话、打喷嚏都不收敛。个人没大能力,做不了什么大事,如果有宾士可以开,沈大夫给的待遇比照济仁医院的实习大夫,我还有什么好推辞。

二十年前计程车少,但有几个人舍得坐车?乘客复杂,收入起起落落,没大志向的人,最好做稳定的事,我做私家轿车司机,也没错。

就这样一路开过来,直到两年前沈大夫退休了,把院长的职位让给一个叫什么仁的医师接班,我才跟着半歇息下来。

新任的院长为沈大夫在医院里保留了一间办公室,但沈大夫一个月难得去几次。我这私家司机当然也是识相的,在他退休典礼当天自动请辞。

你猜沈大夫怎么打算?他说:“小陈,你照旧帮我开车,不必来上班,但要你随唤随到,其他时候你回去开计程车。”

这安排不算坏,我还有什么话讲?二十年下来,沈大夫和我不单是主雇关系,沈大夫的遭遇和心情,他家人肯定没我了解得深,如同他清楚我的家庭和脾性,我老婆恐怕都没他摸得清楚。

我们的缘分,注定该是这般藕断丝连,没得完了。

沈大夫退休后,在他那双层洋楼的车库后,找人搭盖了一间玻璃屋花房,正正式式地养起兰花。

从前沈大夫养兰,纯粹是休闲玩票,一块块蛇木板就挂在围墙边,想到了去整理一下,有时花开了,还是我发现帮他提进屋里去。

搭盖了花房,沈大夫可是下定决心,一口气叫人把各种兰花都送一株来,像在苗圃里展示似的,都挂了名牌,中英文名称、生长习性、花期写得密密麻麻。拖鞋兰(Paphiopedilum)、紫兰(Bletia),还有什么蝴蝶兰、石斛兰、鹤顶兰、万代兰、飞燕兰、虾脊兰、捧心兰、堇色兰,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沈大夫养兰跟他做人做事一般,下了心意想做,就得有个模样。“养兰就得养到开花,否则和种草有什么不同?”他跟我这么说过。

沈大夫当然是个聪明人,就算七十岁了,还是耳聪目明,看书报不用戴眼镜,而且怕吵。不了解他的人,说他冷漠、孤僻、架子大,轻易不向人讨教,处处以为自己是权威。但是你要知道沈大夫多用功!单是养兰这件事,我载他到书店街买书,一次抱回来就二十本,沈大夫关在花房里,一进去大半天,看书、研究兰花,那种精神好比做医学报告。照这样下去,不出个一年半载,我看他是可以写个什么兰花栽培论文出来。

说到读书,我惭愧。

沈大夫自己爱读书,也几次希望我去读个夜间部什么的,当时我刚帮他开车,人也年轻,的确给说得有些心动。

“小陈,你再去读大学,念个夜间部也行。只要你说一声,晚上让你上补习班,补习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用功,将来考上了,学费我来负担。”

想想,生身父母的关照也不过这样吧!但再一想,我自己哪是块读书的料子,打从小学成绩总是挂车尾,跟人家凑热闹去考联考,挤了个三流学校,还是挂车尾。我看那些教科书,不知怎么回事,一看就头晕,然后生气,再来就睡着了,屡试不爽,原因不详。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干什么都行,偏不是正经读书的材料。有这点自知之明,还是好的。我没接受沈大夫的好意,想来有些惭愧,但至少比一而再、再而三地年年耗费他的补习费,到头来仍考不上,这样还好些。

我硬着头皮,让沈大夫再三提示,挨一挨就过去了。对于我放弃这桩好意,他有些不甚愉快。但是我按部就班帮他开车,帮他料理家庭琐务,一路是挺带劲的,他也不好明说我不知上进。

沈大夫家的老大和老二,比我年纪稍小些。那两个小子可真是一等一的读书材料,读什么是什么,好像教科书是他们自己编的,考卷是他们出的。记得有一年,老大要考大学,老二准备考高中,别人紧张得吃不好、睡不着,两个小子居然吵着要我教他们游泳。

“你是当海军陆战队的,怎么不会游泳,你们陆战队不都扛枪游泳吗?蛙人哪!”

我这海军陆战队哪是正牌的?运输兵,还不是在陆地上来来去去,游泳,是可以浮一点,哪能教人?

再说,这超级大考横在眼前,大考大玩,他们有信心。但是让沈大夫知道,他放不放心?而他们指定要去大里回头湾海边,那儿游泳安全吗?要是有个长短,凭我这半吊子的海盗式泳技,自身难保,能救谁?

我当然跟他们敷衍,条列了二十几个理由,包括我的脚气又犯了、没有游泳裤、平日少运动、下水会抽筋、到回头湾太远、沈大夫随时要车子、人不在会挨骂……

这两个小子的意志力得沈大夫的真传,想到说到,说到就得做到,做到就得做得圆满。他们帮我找来游泳裤、脚气药膏、肌肉松弛剂,代我写字条留给他们老爸,外加准备了一篮子吃吃喝喝的。

这些行动惊动了老幺屘子。屘子比老二小三岁,那年要小学毕业了,也吵着要跟去。这小子更机灵,二话不说,自己准备了一套游泳行头,直接上车等候。

他们三兄弟,我老觉得屘子可爱些,没他两个老哥那样聪明过头、目空一切的狂劲。他年纪小小就没了妈妈照顾,想来也可怜啦,两个老哥不宠他,不多让他些,反过来老是召来唤去,对他没好声气。

沈大夫,大人物有大能力,但偏偏也有小毛病,他没主持公道,火起来还嫌屘子一天到晚糊里糊涂。其实屘子有什么好挑剔的?漂漂亮亮一个孩子,长得胖壮些,又怎么样?人有礼貌,有分寸,嘴巴不甜又怎么样?他的功课和我当年是有得比,成绩不好。但是屘子谈话、做事,反应也不差呀!

没了老妈,哥哥不爱,老爸不疼,都归咎于他功课不好,没有正经读书的能耐。没人疼爱的孩子,身心不平衡,读书怎会专心,功课怎好得起来?像沈大夫这样知书达礼的聪明人,也有想不透的时候。我不爱读书,情况和屘子不同,但是这道理我想得到。

那两个小子一见屘子不请自来,居然开了两边车门,一人拉,一人推,硬要把屘子赶下车。屘子两脚抵着椅背,双手胡乱拍打,哭叫:“让我去一次嘛,带我出去玩玩嘛!”两个那么大的人,当作没听见,拉扯推打,拖狗一样,还骂他:“你这倒霉鬼,给你去,把水鬼都招来了。”

这什么话?哪是老哥对待小弟?我看过他们对待同学,哪一次不是慷慨大方地当凯子,供吃供喝,外加小点子游乐的。我看得发火,大喝一声:

“别吵啦,今天我可以带你们出去玩,奉陪到底。但是屘子不去,我就不去!”

三兄弟愣住,没听清楚似的。我趁着火气又叫了一次。当然,是我开车,我不去他们甭想去。但是我拿他们老爸的薪水,不过是雇请的人,身份总是矮一截,这种拿乔叫嚷的话,不趁三分火气,还真怕说不溜哩。

我当时的表情,想必是够难看的,才能气势慑人,把那两个不体恤兄弟情的小子震吓住,乖乖上车,没敢再去拉扯屘子。他们脸臭,我管他,有事,回来再说吧!反正带屘子出去兜风、玩水,我是带定的了。

孩子们终究是孩子,出去就好了,还没出市区,他们又个个和我有说有笑。

老二说,至少十年没到回头湾了,“有一年,我九岁,读三年级,老爸开车,我们全家来过一次。那天太阳好大好大,妈妈在车上帮我们一个个擦防晒油,全身上下都擦。一车子都是那种香香的味道,害得老爸一路打喷嚏,笑说我们要去沙滩烤乳猪。哥,你还记得吗?”

老大在前座不吭声,转头朝车外看,把脸撇了过去。屘子倒喜滋滋说话了:“我记得,那味道好香,老爸打喷嚏,差一点把车子开去沙滩。”

“你才多大?你记得什么?”老二要他别乱开口,说他一开口,就没好话,“到了海边,有一个人不知死活,脱了鞋子就跳下车,很神勇地跑去沙滩,结果呀,没两秒钟,又没命地跑回来。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我!”屘子趴在我的椅背后,大声宣布,“那个人就是我,那沙滩好烫好烫,跟烧红的煤炭一样,把我的脚掌都烧焦了,跟烤肉一样香。”

我不禁大笑,老大也给逗笑了。

“傻瓜,你少夸张了,”老二说道,“算你运气好,还记得那个傻子就是你。”

三兄弟说说闹闹,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这样热络,虽然斗嘴骂人,我也任他们说去。兄弟,不就这回事吗?我橫心一想,反正该沈大夫刮骂的,少不掉,既然出来,就兜个过瘾,玩一次痛快。有事,回去再说。

我问老大,准备考什么学校,是不是读医?将来继承老爸的衣钵,回来接掌济仁医院。

老大沉了半晌,不说话,老二代他回答:

“我老爸要我们两个都别读医学院。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学医。”

“为什么?”

“他说当医生太辛苦,每天看到愁眉苦脸的病人,工作时间那么长,一点家庭生活也没有。现在怪病愈来愈多,当医生很无力感。他要我们学工、学商、学美术、音乐都行,别再走他的老路;而且谁也别想继承他的医院。他说,将来要把济仁医院交给一个什么基金会去经营,他要归隐山林、颐养天年。”

屘子说:“你们不学医,我来学好了。”

“凭你?功课那么烂,做梦也别想。”老大开口了,他抠着下巴的青春痘,我从反射镜里,看见他一脸的凝重,大眼睛垂得低低的。

“老爸有苦衷,你们不知道,他是我们台湾有名的外科医师,但是却救不了老妈,他心里难过,你们知道吗?”

亮灿灿的马路格外刺眼,我戴上太阳眼镜,抓紧方向盘,把车速慢下来。

“我初中一年级升初二的暑假,有一天,午饭不久,妈妈和屘子—起闹肚子痛,屘子拉肚子,拉了一裤子,我陪他们到医院。妈妈和屘子躺在急诊室,一直喊痛,医生们要等爸爸来处理。老爸正在手术房为一个车祸伤患动刀子,等他出来,妈妈和屘子打过止痛剂,叫一阵,停一阵。爸爸检查过屘子,诊断他们两人是吃坏肚子,为他们打生理食盐水。

“妈妈就在这时间被延误了,等到她盲肠破裂,腹腔感染,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妈妈的血压—直降低,—直降低,我在手术室里看着,爸爸带着一群医生来抢救,爸爸自己也哭了……”

一车子静下来,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就在滨海路的某一处沙滩外。我们没去回头湾,在那匍匐着马鞍藤的坡地上坐下来。

沈家老大,长相、谈吐和他好得没话说的功课,都是超水准的,这种少年才俊型的人,我预计他将来长大,肯定到哪里都是拔尖的。我这预估一点也没错,他现在是美国的一个拔尖儿物理学家,不知专攻什么,沈大夫提到他,总说:“我那老大,今年又是诺贝尔物理奖候选人。”总是掩抑不住地眉开眼笑。

其实他们三兄弟,在我看来也都是一块材料,即使运气坏,不讨人喜欢的屘子,也是。沈家老大和老二都是聪明人,他们该怎么对待屘子才公平,这还用得着我这里外不分的外人来说?

那天,我们四个人在那不知名的海滩野餐、散步、堆沙堡,在海潮的泡沫间游走。因为气氛不对,那天我们的泳裤没有派上用场。

沈家老大在那天说的话,也许是与我当沈大夫的私家轿车司机,一当二十年不走,也有关系吧……

当时谈到沈大夫误诊自己的妻子,老大说得中肯:“这很难怪谁,谁会故意延误病情?当时我老爸也太累了,他在手术室里为那个车祸伤患开刀,已经站了四小时,精神不济。屘子的确是吃坏肚子。只是谁知道我妈妈的盲肠炎,会那么不巧和屘子的肚子痛同时发作?我妈妈知道自己是院长太太,反倒不敢劳师动众,强忍着,才会忍出问题。

“那天午餐的每样菜,我都吃过,要是我勇敢一点,不管医生在那里讨论成一团,告诉他们我并没吃出毛病,他们大概会早一点改变诊察的方向。”

沈家老大还说:“你知道我老爸为什么不再进手术房了吧?开完你的盲肠回来,老爸的精神出奇地好。你的手术做得非常顺利,而且你的复原状况比其他患者都快速,你知道吗?开盲肠是个小手术,但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你的健康是他自信的来源。”

这样的话,让我一时觉得重要起来,只是没想到,因为当天的住院医师急事外出,沈大夫临时出马,我竟误打误撞地结了一个缘。我的生命活力,能间接让一名停刀四年的资深大夫提振信心;我糊里糊涂的开朗,也能安慰一个大夫的心结。

人心总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感动,怎不多少有些“使命感”?

半个多月前,也是大清早,电话铃铃叫,我正和老婆亲热,兴致扫了一半。电话是沈大夫的老幺屘子打来的,说沈大夫在花房摔断了腿,正在叫痛,这一听,我整个人都软了,赶紧从卧室里出来,赶去他家。

屘子在电话里哇啦叫嚷,说是沈大夫不让他搀扶,硬要我赶去。我可以想象他那一头汗的模样。屘子就是这副德性,都三十出头的人,遇到急事,或给他老爸说两句,就沉不住气的一头一脸冷汗。

难怪沈大夫老在我面前数落他:“屘子这孩子,就是做不了大事,成不了大器,从小这样毛毛躁躁,谁看他会放心?电子器材行那张老板,看在我们老交情,让他跑跑外务,他一家生活有着落,这就值得庆幸了。”

屘子自小我就听惯了沈大夫在人前人后说他这个、那个,反过来说老大和老二怎么优秀、怎么好。早先我一个私家司机,不好应答些什么,何况我老爸在我上任前特别叮嘱过:“当人家的司机,好比那些管家、秘书的,尽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东家的公务、私事,听到当作没听见。要是你和人家一句来、一句去的,像个包打听,你这工作没三个月就会给人辞掉。”

我老爸说的是老经验的金玉良言,我谨记在心,但是对于沈大夫说屘子,我无法硬心肠当作不知。

屘子结婚那天,我带老婆和小孩都去了。我知道屘子的婚礼场面,不会太热闹。沈大夫一张帖子也没发,而屘子的同事有几个、朋友有几个,我是清楚的。

我把自己的朋友也邀去,他们不是高尚人物,但个个热情开朗。我是说,有血有泪的人,才会成为我真正的朋友。

沈家老大和老二都不回来,他们给唯一的小弟合寄了一张贺卡,一张只有十五个字的贺卡。我不把屘子当自己的小弟,谁来?喜宴上全都是女方的客人,将来,人家把屘子当什么看?

我自愿当接待兼总务,存心要把场面弄热闹些。那天晚上我多喝了些酒,还横了心,先送屘子和他新娘回洞房,再送老婆、孩子回去,让沈大夫在饭馆多待些时候。他嘀咕催赶,我借酒装疯敷衍他,沈大夫是爱面子的人,我担保他不会当着宾客对我翻脸。

回头再接沈大夫时,他气呼呼地没等我开门,自己上车,砰地关门。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有话要说。我就等他带头说,我还有一箩筐的話憋着,就等他先开口咧。说是酒气旺盛也罢,当时我真是横心一想:以往他数落屘子,我哼哼嗯嗯地没多说,这一回,我非说个清楚不可,了不起我这工作不干了,话还是要说的。

一路上,沈大夫没开口,连交代我开慢些也没说。一直回到公馆门口,车子进了车库,沈大夫突然问我:“小陈,你今晚喝了不少,要不要进来坐坐?我泡一杯浓茶让你解酒。”

我就那样坐在车里,劈里啪啦一股脑儿把话倒出来:

“沈大夫,今天是屘子的大喜,我们男方的客人就这么一桌,你不觉得太冷清?老大和老二在美国公证,台北的喜宴,他们人都没回来,只寄那么一卷录影带在饭馆播放,我们照样席开五十桌,热热闹闹。屘子不说,但他心里会怎么想?”

我的嗓门本来不小,借酒壮气,说得更响亮,而且不打结:“老大和老二,将来还有大前途,我知道;但是他们留在美国,不会回来了,你们这父子缘,早在他们出去后就淡薄了,将来还只有屘子稳靠些,实在一点!”

沈大夫等我说完,没回半句话,进屋去了。

屘子的新居,租在沈公馆二十分钟路程的一家自助餐店三楼,他天天慢跑,准六点一刻回老家转一圈。婚后周年添了一个小壮丁,沈大夫帮小孙子取名叫效先。屘子的晨跑又加了晚间散步,一家三口回来陪沈大夫坐一坐。

那沈效先的眉目是沈家的翻版,才七、八个月大,机灵得人模人样,谁看了不想抱一抱?

屘子说:“效先和他爷爷投缘,吵吵闹闹的,一到爷爷怀里,他小子竟咯咯笑开了。我老爸有时还会打电话来,要我们抱去给他玩玩。”

沈大夫疼爱孙子,却宁可自己守着偌大一幢公馆,他还是想不开。屘子没有亮眼学历,没有称头的工作,同住一家,客人来了问起,脸上无光吗?

让沈大夫引以为荣的人,远在天边哪,他们的光能照得这么远、这么暖?近在眼前的屘子,实实在在干一份工作,有什么丢脸?至少五、六个孙子,也只有这沈效先抱得到手,是不?

就说那一回,沈大夫在花房摔倒,要不是屘子定时来探望,他是少不得多挨些皮肉痛。

年纪大的人,禁不起这么一跌一摔,痛得格外厉害。屘子太紧张,忙乱了手脚,其实沈大夫只是扭了脚踝,闪了腰。

那天早上,屘子帮我把沈大夫搀扶上车,沈大夫回济仁住院,方便是有的,但要是没屘子伺候,他那六尺高、八十公斤重的山东汉子体型,换了人来,沈大夫都得多尝苦头。

年轻的医师、护士对他这前任院长仍客气三分,全套的检查、局部热敷、冷疗都尽心尽力,但是脱裤子、换衣服那些事,反倒又不自在。

“这一回多亏是屘子,他现在做事是稳重多了。”有一天我去看他,沈大夫对屘子的电子器材行老板说,“他那老婆,一个乡下人,也挺懂事的,端茶、削水果,炖了那些中药来,那黑漆漆的药汤,我是喝不来,但她心意到了。我那小孙子可开心哪,也不知道谁教他的,帮我按摩。我们沈效先,你见过吧?”

沈大夫肯说半句屘子的好话,别人怎么想我不知,但我可开心。

沈大夫邀我们全家到花房晚餐,没猜中他的缘由,虽然我是个最擅猜灯谜的人。

天没黑,老婆和孩子打扮得像年初二回娘家。她一身珠光宝气,老大穿公主装,老二那一身简直像小花花公子。老婆还依照清单,中午之前就备妥了一些大件小包的不知什么东西,当等路,要带去。

一家到了沈公馆,沈家里里外外亮得像个灯笼,那玻璃花房尤其亮得耀眼。老实说,这二十年来我还没见过沈家这等光景,亮得这般喜气呢。

屘子和他老婆出来迎接,堆得一脸笑,“我们就知道你会早来,把灯全开了。我在花房加装了四盏,你看怎么样?”

“今天什么日子,这样隆重?”

“我老爸和效先在花房玩,正在等你。”屘子说,“今天没事,他开心嘛,找你们一家来聚会。待会儿你是有点事,我老爸想把那些宝贝兰花换位置,我动手,他还是不放心,非得等你来搬不可。”

“他真看得起我。是不是还有美国回来的人?”

屘子大笑:“你问我大哥和二哥?没有,就只我们这几个人。”

花房里,沈大夫抱着效先,两人都穿得正式,沈大夫见到我来,居然客气招呼,说欢迎!

“沈大夫,我来帮你搬兰花,怎么个搬法,你交代。”

“好说,好说!”沈大夫笑道,“你别听屘子胡扯。养了几年兰花,有小小心得,有些花种让我费心力,却老是长不好,不开花;倒是有些不放心上的,自己开得挺好的。我想,把那几盆捧心兰给移去后头,让它们去高高在上。这些开得好的蝴蝶兰、石斛兰给挪到前头来,你看看,它们开得多好。”

沈大夫指着那一排静静在花架高远处的盆栽:“吃过饭再说。你做事细致,帮我动手,把它们挪到前头,我修枝、浇肥方便些;说不定,将来栽培个新品种出来,你在功劳簿上也记一笔。”

“屘子也行呀,他和我一块搬,沈大夫当总指挥。”

屘子听我这么说,一时又局促起来,双手没处放似的,直扳关节,羞怯地笑着。

“好吧,你这小陈,什么时候学得这样计较?”

我和屘子搬桌椅到花房,孩子们陪沈大夫在花房里说笑。花房里的老少嘻嘻哈哈,笑声仿佛从音箱里传出来,不太真实,却是好听的。两个女人在厨房,也是吱喳说话,热闹呢!

在车库前,屘子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长桌上,他说:

“你知道吗?老爸要我跟房東讲,下个月要退租了,他叫我过两天把东西整理整理,搬回家。”

“哇——”我不禁大叫。

“你别叫这么大声!你看,这好不好?”

“恭喜你,屘子,你要发了。”

“你小声一点行不行?不要老说你家、我家、他们家,我老爸把你我两家和他,看成是一家。”

屘子那张脸真难看,要哭要笑的,他轻声说:“他找你来吃饭,就说是‘我们一家人难得在一起聚会,他没跟你说吗?”

“是吗?”我一时呆住。猜想,在屘子看来,我这张脸也是够难看的。“沈大夫怎么下这么大的决定?”

“我哪知道?”

沈大夫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而聪明人终究是聪明人,他终会做聪明事,时间或有早晚,但他最后做的总是没错。

我们合力扛起长桌,朝灯火通亮的玻璃花房走去。屘子走得太快了,我交代他:“屘子,别再沉不住气,那玻璃花房门窄,小心给长桌撞歪了。你知道沈大夫难得开放,破了一块玻璃,他翻脸怎么办。”

“没事,基本上问题不大。”屘子笑问:“今晚想不想喝两杯?我带了两瓶金门陈高,一九六七年份的。”

“都带来了,还问我,当然喝!”我说,“不知沈大夫看了会不会害怕?”

“怎么会呢?”

这没什么好说的,我大笑,把一张长桌扛得歪歪扭扭。花房门口站了一个老人和小孩。

“小陈,什么事这么开心?”是沈大夫的声音。

“在花房里吃晚餐,我是头一遭咧。灯太亮,我要关掉两盏,再来一点音乐,情调好一些。”我说。

“你留点体力,吃过饭还要搬花盆咧。”屘子说道。他笑得开心,我看着屘子,居然想哭,真是神经!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相思月娘》)

猜你喜欢

花房老二大夫
大海里的“鱼大夫”
故宫花房的故事
郑老二
邬大夫就诊记
花房派对
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