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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仪式

2019-04-28雪静

岁月 2019年3期
关键词:寿星领导

雪静

1

数年前,我曾接了个差事,临时受聘于计生部门,部门领导想从人口的生活质量入手,编一本书,这本书强调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往大了说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组成部分,往小了说,家庭乃社会的细胞,而家庭的稳定必然会带来社会的稳定。可家庭的稳定又靠什么呢?当然是靠夫妻恩爱了,针对当下离婚潮的涌起,编撰这样一部书显得特别重要。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强调,这本书要正式拿到出版社出版,为此特别搞了征文活动,并举行了轰轰烈烈的颁奖典礼,像天女散花一样将书的信息撒向各色人群,以引起准读者的重视。在轰轰烈烈的征文活动中,发现有对恩爱夫妻已是百岁老人了,这样的典型如果挖掘出来,会有非同寻常的现实意义。

部门领导快六十岁了,听说明年就要退休了,他的头顶早已成了飞机场的跑道,凸鼓的肚子也把数十年吞进去的油腻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了,纵便他穿西装茄克衫,都难以遮掩他油腻的沧桑史,说不定躯壳里还掩藏着一堆脂肪肝。他要趁退休前大干一场,编撰一本书出版,也算是最后的风光政绩了。此事还在部门立了项,拨了专款,成为一个惹人眼目的政绩项目。

作为职业撰稿人的我,所写文章经常刊于全国各类报刊杂志,本地报刊自然也不例外,我的笔名“惊仁”已深入读者诸君的心灵。我被同行的文友推荐来编写这本书,领导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报酬会有,但同时也是政治任务。”

接着领导又说了第二句话,“你去采访,要充分依靠当地的组织,需要什么我们为你提供。”

我从领导的这句话中明白了,采访此事我是作为有身份的政府部门的官员出场,一切均由组织安排,包括接待、住宿、采访……这简直就是一份组织严密上下协调互动的官差呀!

部门领导还专门派了一个主任科员陪同我采访,也就是说这个“出家门入校门进机关门”的年轻的“三门干部”,成了此项目的联络人。

我们很快见了面,谈话中我知道他姓许,江北人。部门领导喊他“小许”,而我要喊他“许主任”,有主任陪同,我这个靠卖文为生的职业撰稿人也会身价倍增。官场讲究级别和场面,级别越高,场面越大。

项目启动仪式要在江北举行,所谓江北也就是长江北岸的城市和地区,在区划上都归A省管辖,虽然仅一江之隔,江南江北无论在经济上还是世风人情上都相距甚远,江南经济发达却人情纸薄,江北经济落后而民风朴实,因此A省部门的领导人准备启动项目的时候,如果想在官场受到重视而不被冷遇,必定选择民风朴实的江北,那接待的热情和铺排的场面,足以令启动的项目耀然生辉,哪怕只是编一本《夫妻恩爱百年好合》的书。

许主任告诉我,明天去江北参加此项目启动仪式,在指定的某地点候车,注意别迟到,有几个级别相当的领导一同前往,一个正厅职,两个副厅职,而且路途较远,是A省最北边的地级市,隔一个湖就是山东省了,我们叫它B市。

我心领神会。

2

早晨上车之前,许主任给了我一叠材料,是江北某县妇联整理的有关和美家庭夫妻恩爱的原始材料,我未及翻看就塞进了包里,当我坐进车子时,发现前排座位已经坐了几个人,大概就是正副厅职领导吧。

我们的车是一辆高档面包车,车前边竖了一块长条形的小牌子,上写“领导视察”几个字,这几个字可说是一车人的招牌,驾车的司机开车的时候底气十足,我因为与领导一道去视察,顿时也有了领导的尊贵感。

江北B市实在是太远了,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近四个小时仍没有抵达,我的肚子开始咕咕抗议,早晨我只喝了杯牛奶,鸡蛋面包都没吃,四个小时的车程早把牛奶的热量消耗尽了,幸而车上备了矿泉水,我就不停地喝水……这时,总算听到同行的许主任喊:“停车吧,前边那三辆车很可能就是来接我们的。”

我们的车在距前边三辆车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许主任打开车门先下去了,果然那三辆车是来迎接“领导视察”的。隔着车窗玻璃,我看了一下那三辆车,有一辆警车,两辆黑色轿车,一辆是国产红旗,一辆是奥迪。车上下来的人早就站在路边了,有男有女。许主任上前与他们寒暄打招呼,我本来也想下车,出于礼貌也应该这么做,可看到车上的正副厅职领导们纹丝不动,我多此一举就有点喧宾夺主了。这时,前来欢迎的男女领导一齐向被欢迎的我们走来,他们将手里印刷精美的小册子从窗子和车门递给车上的领导们。我打开小册子,竟吃惊地发现这是专门为迎接我们这些人而印制的小册子,上面写着本次“视察领导”的名字,我作为职业撰稿人也位列其中,只是排名最后,这让我顿感荣幸。接下来就是本地领导来迎接“视察领导”名单,分管市长、人大主任、政协领导、妇联、乡镇干部等……简直全了。

我受宠若惊地打量着名单,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规模的隆重欢迎,内心暗自得意的同时却又不由发问:有这个必要吗?

……车上的人有的讥笑有的议论。

车开动了,跑在最前边的是警车,警车开道,然后是轿车红旗、奥迪,我们的车排在最后。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入江北B市。

B市的新城建设显然拉开了创建大都市规模的架式,大街上处处可见高耸的脚手架,这里距汉高祖刘帮的故里不远,也属汉文化发祥地,但如果按科学的历史考证,也只能算是准汉文化发祥地,毕竟有正宗的刘帮故里和正宗的汉文化发祥地。或许是出于旅游资源的考虑,B市已经堂而皇之把自己的形象定位为汉文化发祥地了,新建的汉宫威严地座落在新开辟的文化大广场上,且成为汉文化博物馆。

我立刻心生欢喜,总算来到一个颇有文化底蕴的城市,五个多小时坐车的辛苦全都一扫而光了。

车驰进了宾馆,宾馆门口又有一拨当地官员夹道欢迎上边来的“视察领导”。

一行人寒暄着步入宴會厅,宴会厅十分豪华,一桌围坐十五个人,政协主席、妇联、民政干部、计生局和乡镇干部等……我们要采访的对象在一个乡镇。

政协主席是位女干部,头发渐白,看样子到了退二线的年龄了,她举着酒杯邀大家喝酒,酒含在舌尖下却迟迟不肯下咽,显然她的喉咙是不喜欢酒的,但面对上边来视察的领导,她还是不得不眨巴着眼睛把舌尖下的酒咽到了喉咙里,随后她嗝了一下说:“书记、市长和分管副市长正在跟省一家企业谈事情,他们一会儿肯定来,我先敬上级领导们一杯酒,领导们跑了这么远的路,肚子饿了,先吃菜吧。”政协女主席一看就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干上来的,说话实在,不掺水份。

我端酒杯的时候,用眼瞟了一下同行的各位领导,因为没有书记、市长出来敬酒,各自脸上的倦容像是未有春风抚慰一样仍逗留在脸上。而我一个官外人员,脸上洋溢再多的喜悦和热情也无济于事。我的眼睛只好往菜上盯,凉菜十几个,热菜十几个,最独特的是狗肉,还有另一种植物菜叫牛蒡,白丝丝的,本地特产。在我打量菜的时候,当地一位领导为了打破席间的沉闷,指着炒牛蒡说:“这个菜要多吃,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我们这里的人有句俗话形容此菜:‘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

大伙儿一阵哄笑。

正笑着,包间就像刮进了一阵旋风,人们的眼睛立刻被这阵旋风吸引过去了,书记、市长、女副市长迎着人们的目光走了进来,三位本地领导与上面来的“视察领导”握手寒暄,而后举杯敬酒。这时,有位乡镇来的女干部,后来听介绍是妇女主任,她行动迅速地举起酒杯,握着酒瓶子就走到书记面前,红扑扑的脸上绽着甜美的笑容说:“我从未有过给书记、市长敬杯酒的机会,如果不是我们乡出了个恩爱夫妻的典型,我是有给书记、市长敬酒的心也没有敬酒的机会呀,今天我斗胆给书记、市长敬杯酒……”妇女主任说着,就往白色透明的玻璃杯里注酒,哗哗的酒声就像一种伴奏,令人揪心。

我在一旁打量着那白色的酒杯,里面足有二两酒。只见女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仰脖子将酒全部灌进了喉咙里,我感觉她的喉咙此刻一定在发烧。而后,她依然微笑着端着酒杯按次序向围桌而坐的领导们敬酒。

市委书记并未对妇女主任的敬酒表现出特别的在意,他举着酒杯跟每个人都意思了一下,言称还有应酬就提前退席了,市长紧跟着也走了。当地的主要领导中唯有女副市长是此次“视察领导”的陪客。我恰好坐在她的身边,她身材偏瘦,一双眼睛的目光很凌厉,好像时刻会冒出火来,让人大有不敢与她直视之感。在别人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就试探性地私下跟她“开小会”。我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想不到她是个话筒子,一下子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说:“我们城市的北边是煤矿,煤挖空后就是塌陷区了,煤层距地面千米,最浅处800米。每逢下大雨时,我怕塌陷区出问题,到村里视察至深夜两三点钟,而且应急预案都制订好了,一旦暴发洪水,党员包哪些户,从哪条路撤出。现在老百姓要拆迁,但某煤公司给老百姓的拆迁款极少,每人才4000元,一家三口才12000元,到城里想买一平方房子都买不到。我们书记和市长在这个问题上绝对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与上边的发改委、国资委进行交涉,从维稳的角度,要求多给老百姓补偿,现争取到每人补偿1.2万元(平房),楼房每人补偿1.5万元。刚才我们来迟了,就是在跟上边争执这个事呢,我们书记和市长气得都啪啪拍桌子了,又不是政府出钱,由企业出钱,政府给个政策就行了,但这个政策政府却迟迟不给。要知道企业是政府的,利益要得到保护,老百姓也是政府的,利益同样需要保护。不能有钱的孩子就是亲爹亲娘,而没钱的孩子就是后爹后娘吧。政府不能一屁股坐在利益集团的板凳上……”

女副市长显然情绪激动起来了,她打了个饱嗝,并长舒了一口气。

我举起酒杯向她敬酒,说:“你这个副市长当得够资格,肯为老百姓说话。”

她抿了一口酒说:“我们是这里的父母官,我们不把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搞好,还能靠谁?基层是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党的形象,不能让这个形象崩溃。如今我感到人们的物质生活上去了,精神境界却下来了。”

她的话让我深有同感,心里不由对这位女副市长生出敬意,如今在官场敢说实话真话的官员实在不多矣。

饭毕在各自的房间休息了一下,约定下午三点去参观汉宫博物馆。

刚到博物馆门口,就有扛着机子的本地记者蜂拥而上,对上级来的“视察领导”们大肆采访,领导们分别对着镜头喋喋不休,展示各自的屏幕风采。我沉浸于汉宫的汉文物中,让思维在现实与历史中穿越。

晚上依然是酒席,饭后与同行的“视察领导”们在大街上散步,方知两个正副厅职领导都是退居二线的老干部了,一位曾任气象部门领导,把握全省天气预报,特别是上级领导出行前的观云测天,要保证百分之百的准确;另位曾任卫生部门领导,此领导曾在部队任过师长,脾气耿直,有些看不惯地方上的工作作风,他的牢骚已撒了一路,诸如现在机关人满为患,有些副职的领导都是正职身份,有个部门的领导正副处身份的竟达十几个,最后只好派个正科级的办公室主任分配他们工作。

3

早晨八点半钟,浩浩荡荡的队伍准时从宾馆门口出发了,去某乡镇采访一对百岁恩爱夫妻,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从省领导到最基层的乡镇干部,我细数了一下,大约有十五六个人,而真正要操笔工作的,唯我一人而已。

镇宣传委员说:“去年我来采访时,刚走到一幢农家小院前,眼前的一幕使我的眼睛为之一亮,一对白发老人相对而坐,正在手不停歇地剥着新收的黄玉米棒子。男人穿着平角短裤,打着赤膊,女人上着白色短袖,下穿格子裤。女人见到我,忙用手推推男人,嘴里说着:‘来人了,快去穿衣服!男人放下手里的玉米就跑进屋换衣服了。男人生于1909年,女人生于1910年,两人生育了一个儿子,如今已是四世同堂,孙子、玄孙都在外边发展事业。”

我边听边在包里翻找许主任递给我的材料,也就是镇宣传委员亲自采写的初稿,等我把材料找出来,大体看了一下说:“你写得蛮细腻的,我要拿回去认真看看,好好研究研究。现在你说说,这对百岁恩爱夫妻有什么传奇的人生故事没有?有没有典型而感人的细节?一篇好看的文章贵在故事内容……”

“有啊。”镇宣传委员说,“男寿星16岁时曾到上海闯荡,他感觉在家乡务农没有出息,当时这里尚未发现煤矿。家里穷,没有盘缠给他,他就跟邻居借了一块家织布到集上卖了,换了到上海的路费。在上海闯荡了一年的光景,干一些肩挑手担的力气活。家里人不放心,就托媒人给他介绍了媳妇,两人成了家,男寿星的心就被牢牢拴在家里了。从此男寿星干起了种地的营生,并逐渐成为种棉花、种稻子的行家里手,还当上了队里的勞动组长,但不管男寿星干什么,女寿星都是他身边的好助手。后来,这里发现了煤矿,男寿星就到矿上当了下井工人,每次下井前,女主人都要往他的包裹里藏几个脆饼。听他们的儿媳说,她嫁过来近五十年了,从没见两位老人红过脸,干活时两人如影随形,到了吃饭的时间,如果一方没有到场,另一方肯定起身去问问情况。吃饭的时候,两个老人总喜欢往对方的碗里夹菜,男寿星喜欢吃刺少的鱼肚子,女寿星就吃刺多的鱼脊背;男寿星喜欢吃瘦肉,女寿星就养成了爱吃肥肉的习惯。两位老人在一张床上共枕81年,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要有一个醒来,还会轻轻推推对方,生怕对方有什么闪失……村人经常看到两位老人晚饭后牵手在村里散步……”

“听你这么介绍,两位老人还真是百年恩爱夫妻的好典型,如今夫妻之间这样亲如兄妹的已廖廖无几了。只是你讲的这些事情,如果入书还是显得平淡了一点。”我接话说。

“真正相爱的夫妻就是在平淡的生活中见真情的。有首歌不知您会唱不会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这歌好像就是为这对百年恩爱的夫妻谱写的。”镇宣传委员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我未语。

镇宣传委员喊:“到了,就是村口那一家,他们家的小楼盖得最高。”

车在村口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开始奔向那幢最高的小楼,行走中,我看到这个村庄好像在整体拆迁,很多不错的小楼都被掀翻了顶,砖头瓦块像房屋的内脏一样被刨晒出来。

镇宣传委员说:“昨天副市长说的那个塌陷村就是这里,煤挖空了,下边都是地下水,村民急等着搬迁,但煤企公司的补偿条件非常苛刻,本地政府已经出面交涉了。”

我未置可否,随着领导往前走。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我们要去采访的那幢小楼门口,高悬着黑色的挽帐,显然这家在办丧事。

“哟,有人去世了!”

大伙儿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

4

我们要采访的“夫妻恩爱百年好合”的男主人公去世了,昨天上午去世的,也就是我们刚抵达B市不久。他们家里人显然还未来得及跟镇上打招呼,这使我们这一车人很尴尬,更措手不及。幸而领导们身上都带着散碎银两,大伙儿往一块凑凑,递上份子钱,也算表达了哀悼之意。

上下两层小楼密密麻麻摆满了花圈,门楣门框上都挂满了挽帐,全村的男女老少好像都来了,每个人出门的时候眼睛都肿得像桃似的。男寿星生前人缘好,乡亲们都喜欢他,突然离世了,尽管都晓得他已年过百岁,但还是从心理上难以接受。

许主任走到我身边悄悄说:“你今天要抓紧时间采访一些东西,特别是女寿星。要知道这么远的路,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下次再来采访,不知要等什么时候呢。”

這话许主任不用提醒我也知道,对一个职业撰稿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抓住机会采访。

镇宣传委员陪我钻进哀悼的人群,在哭哭啼啼的氛围中,他把男寿星的儿子拉了出来,指着我介绍说:“今天省市来了很多领导看望你们,这是省里的著名记者,现在你要跟他好好谈谈你父母百年恩爱的情况,作为和谐社会好夫妻的典型,要写进书里。”

儿子红着眼睛说:“今天领导们来得真是不巧,你说我父亲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像刮阵风似的,连片树叶也没留下。”

“事先没什么预兆?身体也没什么病?……”我问。

“他虽然年已过百,可身板硬朗,一般为难着窄的小事情根本不往心里去。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心里有点闹得慌,全村都要搬迁,地下的煤挖空了,村里成了塌陷区,不搬不行了。但听说拆迁补偿款很少,我们再也住不上这样上下两层楼带院子的房子了。我父亲对这老宅子有着特别深的感情,是他年轻时跟我母亲两个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他舍不得拆,故土难离,也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心里郁闷,突然就走掉了。”儿子的声音哽咽起来。

“你老父亲的死显然与拆迁有关了。”此时,我感觉已正式进入了采访状态。

“也可以这么说吧,最近我们村里生病的老人不少。”男寿星的儿子说。

许主任急忙插话说:“您谈点父母恩爱的事情吧,最好讲点细节,采访时间比较紧,我们要拣重点事情说。”

我明白许主任的意思了,他想岔开有关拆迁的话题,引我直奔采访的主题。

男寿星的儿子想想说:“这事最好请我妈讲,可我妈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哭,人在床上卧着都站不起来了。”

这时,镇宣传委员带着男寿星的儿媳妇走了过来,儿媳妇脸上的泪迹尚存,她摘下围裙,拍打着衣袖说:“这么多领导来到我家里,我也有个要求,暂时别把老爷子的户口注销掉,拆迁款还没发下来呢,本来拆迁款就很少,再去掉一个人的,下一步真不知道迁到哪里去呢。”

镇民政部门的干部急忙点头说:“这事你就放心好了。”

镇宣传委员趁此又把我的身份跟她介绍了一下,她平静地看着我说:“该说的我前些日子都跟镇宣传委员说过了,他也写成材料了。现在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说老夫妻恩爱的事情,我们连房子都要拆了,还不知道将来到哪里去住呢。再说老夫妻恩爱,都是没拆房子之前的事情,自从听说了要拆房子,两人也经常拌嘴,吵来吵去的,老头儿一气之下就走掉了。”

见她不情愿接受采访的样子,我忽然说:“现在能不能去采访一下你们的老母亲?”

“一百岁的老人了,本来就说话不清楚,这个时候,更说不出什么了。”儿媳妇显然不情愿我去打扰女寿星。

“那老人走之前,对自己生命的结束是否有预感?”我仍执拗地继续问。

儿媳妇想想说:“半个月前,我老爸跟我老妈分过一次钱,分给我老妈几千块钱,而以前,他们的钱是摆在一起的。现在我们都知道老爸的钱就藏在家里,但谁也找不到,不知道被他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快速记下儿媳妇说的话,接着又问:“你老爸闭眼之前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吗?他很平静地就走了?”

“不,老爸老妈分过钱后,有天拆迁办的人找我老爸谈话,回来的路上老爸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五天不醒人事。忽然有一天清醒了,眼睛四处看,我们急忙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不出话来,问他什么脸上都无表情,问到玄孙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我们就知道他想见玄孙。玄孙在省城读书,我们马上打电话要他回来,玄孙回来后,我老爸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闭上眼睛流了几滴泪,人就过世了。但我们知道老爸想看玄孙的目的,他是想把手里的钱交给玄孙,可话没说出来,一口气就咽了。所以这笔钱被他老人家藏在了哪里,我们谁都不知道,但肯定就在这幢房子里。”儿媳妇说。

我决定进屋里去看望一下女寿星,哪怕她不说一句话,能抓拍一张她泪流满面、思念老头儿的镜头也不错。

我随男女寿星的儿子儿媳走进女寿星的房间,女寿星正在床上躺着,床是一张老式的雕花床,有几个年龄大的妇女陪在她的床前。

我们进屋后,几个年龄大的妇女就起身出去了。

女寿星微闭着眼睛,因为没有牙了,两边的嘴唇像塌陷的墙壁一样挤在一起。

儿子儿媳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了要采访她的目的,女寿星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满头银丝在堆满皱纹的额上浮着,脸上泪迹未干。

我趁机说:“您老这么悲伤,一定是想念老伴了吧?”

我的话音刚落地,女寿星忽然扯着衣袖委屈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说:“我就想不明白,我跟他一辈子了,临走他只分给我几千块钱。他是到阴间享清福去了,可我还在阳间受罪呢,这几千块钱怎么够我活呢,马上房子还要拆,家也要搬……都说我们俩恩爱,可这老头儿到死都没跟我一条心啊!”女寿星说着放声哭起来。

尽管她满嘴没牙,说话漏风,但她说的话我还是听明白了。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记录,这样的场景与我的采访初衷大相径庭。但我还是镇静一下情绪说:“您老多多保重,不必多虑,家里的事情有儿女们分担呢。”

女寿星对我的话显然不认同,她抬高声音说:“有钱握在手里,每天摸摸心里才踏实呢。”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了,女寿星是为自己未能在男寿星那里得到更多的钱而哭,并不是为男寿星的死而哭。如果真是如此,“夫妻恩爱百年好合”的报道岂不成了戏言?……

从女寿星的屋子里出来,正好许主任在找我,车要返程了,问我采访完了没有?

我嗯嗯了两声,随他上了车。

路上我看着窗外沉思,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如此隆重热情的欢迎仪式,如此大张旗鼓的宣传阵容,而我在现实生活中的采访又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呢?

我把我刚才的发现跟许主任讲了,许主任立刻将疑问的眼光转向了镇宣传委员,镇宣传委员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他们一生都恩爱地走过来了,这一点小事算什么呀?”

许主任随之笑道:“对,瑕不掩瑜。”

我看着他们,半晌无语,肚子里忽然咕噜一声,一个蔫屁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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