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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汤不点儿的锣鼓点儿

2019-04-26李晶李强

民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点儿燕子

李晶 李强

人们都知道北京人特点鲜明。 有人专门研究过北京人的文化特征,其中有一个很明显的表现,就是北京男人总是拿自己打镲(开玩笑的意思)。忽视生活给自己带来的种种窘迫,自己把自己贬低到地面以下尘土里去,那谁还能伤害得了自己呢。当然,那得是自己贬低自己,绝对容不得别人去贬低自己。自己贬低自己那是高傲和自信的表现。我就特别喜欢北京男人的这种混不溜丢儿的生活态度,把卑微的生活能过出耀眼的光辉,嘿,这才叫化腐朽为神奇呢。

老几位,今天,咱们要说的这位爷,就住在北新仓13号。第一次见到怹的时候,怹正在仓墙边上的小马路上迈着方步,身穿灰布小褂,黑不拉叽的裤子,一双圆口布鞋。最可笑的是,白净的脸上带着一个唱戏的髯口。我小不懂这个,就叫它胡子。您再瞧那做派,左手拿着架势,右手挥舞着一把拂尘,嘴里还不停地打着锣鼓点,呛呛嘚吧嗒嗒仓,亮相,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好噢。”我妈懂京剧,在怹嘴里的锣鼓点停顿的裉节儿上才叫声好。然后说道,“他二大爷,练功呢。”那是以小辈的口吻称呼的。又扭头对我说,“强子,快叫二大爷,这可是大艺术家。”二大爷对着我说,“什么艺术家,我就是个戏子,唱戏的,跟要饭的差不多。”您听听,这都和要饭的拉平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生气呀,看到了吧,这就是北京男人。

二大爷姓汤,原名叫汤布典,正牌的科班出身,读了八年的中华戏校,校长就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隐。中华戏校一共招了五期学生,分别是德和金玉永。二大爷是永字,入学后叫汤永典。京剧《红灯记》当中那位响当当的李奶奶就和二大爷是一期的学生,小时候还和二大爷打过架,为这个,挨过先生打通堂呢。什么叫打通堂,就是一个学生犯了错误,所有的学生都得趴在板凳上挨屁股板子。您看看,二大爷这资格够老的吧。

下面的文字里我们就称呼二大爷为戏子汤不点儿吧,一来省得大家都跟着我叫他二大爷,二来他自己愿意大家叫他戏子汤不点儿。为什么,他个子太矮,只有不到一米六,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对了,戏校一毕业,他改名叫汤不点儿了。他说了,这名字听着实在。

在戏校学习的时候,唱花脸师兄永成是汤不点儿最好的朋友。永成学戏时候用功,但是天赋不够。那时候老板就在头道幕帘后面看着学生们演戏。有一次在台上,他身旁的演员放了一个屁,永成没忍住笑了一次场,老板不干了。一散场,老板拉过一条板凳,把永成摁在板凳上,扒下裤子,当着学员,一通暴打。打得永成血肉模糊,汤不点儿实在忍不住了,不知道哪儿来了一股劲,一下子趴在永成的身上替他挨了十几板子。最后还是老板娘看不过去了,拽住老板的胳膊,老板才住手。

宿舍里,永成趴在炕上埋怨汤不点儿为什么不早一点救他,汤不点儿说,“你太没良心了,老板那凶样,谁敢呀。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嘿,救你倒救出毛病来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永成说:“我惹不起老板还不能拿你撒撒气呀。”

汤不点儿有命,戏校刚毕业就被一家戏班看中了。汤不点儿对班主说:“你们把永成也收下吧,他能演戏。要不然,把我的薪金降点都行。”班主围着他转了一圈说:“是个厚道孩子。”把永成也收到班里了。

因为汤不点儿身材矮小,从地面量起也就是一米六,适合出演戏中的小孩,像猴戏里的哪吒,秦香莲中的冬哥春妹呀。汤不点儿喜欢演戏,有灵性,再加上多年的学习打下的坚实的基本功,上台后特有台缘,台下的观众喜欢,叫好声不断。他梦想着自己也能有朝一日,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样,撑起一片天来,成为一个角儿,给自己带来幸福生活。

1948年底的时候,班主听人家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很多戏班子都在上海挣到钱了,自己也带着大家奔了大上海。那个年代,唱戏的不关心政治,都什么时候了,解放军都准备渡江作战了。守备长江一线的国民党部队最大的官儿,是大名鼎鼎的汤恩伯。也是该着戏子汤不点儿有这么一劫。转过年来的春节,汤司令大宴上海杭州一线的各界名士,为大家打气。听说北京来了个戏班子,请过来,唱个堂会吧。

沪杭一带的各界人士都前来捧场,堂会开始前各界致辞,敬酒热闹非凡。汤不点儿哪儿见过这个世面呀,扒着戏帘往外一看,好家伙,二十几个大桌净是穿绿色军装的大官。正中的一个桌子前,端坐着一个人,威武精神。大家都来给他敬酒。汤不点儿问:“这位大官是谁呀?”他师兄永成知道,说:“那个就是守长江的大司令,姓汤。对了,不点儿,他可跟你一个姓。”汤不点儿一拍脑门,说道:“嘿,这人和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都姓汤,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家是大司令,我就是个跑龙套的。我这辈子是甭想穿上这身军装当什么大官啦。”你看见了吧,这时候汤不点儿心里就惦记上这回事了。多少年以后,汤不点儿自己回忆说,当时就有讨好汤恩伯的心思,艺人吗,无非想多要一点赏钱。

开戏后,上演了龙凤呈祥这样的吉祥戏,三岔口这样的武打戏,闹天宫这样的猴戏。底下的看客看得是嗷嗷叫,有的人就把钱和心爱的东西往台上扔,凑个热闹让汤恩伯也高兴高兴。轮到汤不点儿上场了,他演的哪吒上下翻飞,左右腾挪,精神抖擞,不可一世。满堂好啊。像这个汤不点儿您还不见好就收呀,他倒来了劲了。自己加了几串跟头,砰噔仓。锣鼓点儿一停,按说您一亮相,这戏就拿下了,后台歇着多好。不行,他偏逞能,双手一抱拳,对着汤恩伯大声说道:“祝汤司令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长江永固,马上封侯。”

嘿,您听听,就这几句马屁拍的,正到点儿上,全场嗷嗷叫,汤恩伯听得心里这个美呀。也加上是多喝了几杯酒,当时就走上台,本想讲几句话照个相。一打听,说咱们这位哪吒也姓汤,本家呀。高兴。举着杯子对全场说:“诸位,你们听到了吧,哪吒也姓汤。刚才他说了,长江永固,就冲你这四个字,我今天收你为义子。来,书记官记下来,我任命你,你叫什么名字?汤不点儿。我任命汤不点儿为国军少校参谋。”台底下的人捧臭脚,嗷嗷叫,掌声叫好声连成一片。

永成喊道:“嘿,汤不点儿,还不赶快给你爹磕头谢恩。”汤不点儿一听这话,愣在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那时候的汤不点儿,也就是北京人常形容的,抖激靈,顺嘴说出几句戏词里的吉祥话,也是图个热闹,要是赶上个大方的主儿,赏几个钱花也就算了。这会儿一听任命心里叫苦,我的妈呀,怎么着,敢情真让我当兵,拿枪上战场啊。汤不点儿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心想,老天爷呀,甭说打仗,过年放个炮仗我还害怕呐。想到这儿,汤不点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说,“司令,爸,干爹,头,那什么,就我这两下子,不瞒您说,见血就晕,不敢拿真枪,拿个红缨枪还差不多。可拿红缨枪打仗,是不是走不了几步就得让人家打趴下呀。得嘞,您抬抬手还是让我唱戏吧。”

全场的人们差点笑破肚皮,汤恩伯也看着他哈哈大笑,用手拍了拍汤不点儿的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直到人走净了,汤不点儿还在台上趴着那。没声了,他才试着抬起点头来看看四周,没人了,我的妈呀,好家伙。嗯,裤裆里湿漉漉,冰凉冰凉的,他一扭身坐在戏台上。永成走过来,拉起汤不点儿,夸奖道:“你小子真行啊,攀上了这么个大人物,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运气啊。今天必须请客啊。”汤不点儿两腿打着战说道:“快扶我一把,让我走两步试试。還请客呢?我差点上前线挨枪子儿去。”永成说:“看你这点出息。”汤不点儿说:“有多大的命吃多大的饭,我也就仗着祖师爷给这点能耐,吃锣鼓点儿这碗饭了。也不错,我知足。”

1949年初,解放军的大炮就响起来了,汤恩伯也顾不上听戏。当然,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少校的干儿子啦。一退千里,到厦门台湾听戏去了。汤不点儿的戏班子只好回到了北京。

当时北京和平解放了,五行八作各阶层人士都焕发出了对新北京的高度热情。演戏的戏班都归文化局领导,汤不点儿也开始接受新中国新事物。不断有穿军装的大领导,给他们讲讲国际国内形势。汤不点儿这会儿才知道汤恩伯他们是反动派,反动派一定要被打倒。汤不点儿后悔,心想,早知道汤恩伯是反动派,他站在我旁边的时候,我就应该,端起红缨枪照着他的肚子扎上一枪,就像戏中演的一样,高宠挑滑车,我把他挑到台下去多好啊。我不就是英雄了吗。后悔后悔。转念一想,嗨,我这不是瞎想吗,白日做梦。我那把木头红缨枪还能扎得动他,再说我那会儿腿肚子都转了筋了,迈不动啊。想到这里,汤不点儿还劝自己呢,算了吧,我还是听我的锣鼓点、吃我的炸酱面吧,我也当不了什么英雄好汉。下班了,路过东直门大街路北的羊肉床子同宏坊,大盆里泡着新鲜的羊肚,汤不点儿走不动道了。“我说掌柜子,给咱来个羊肚,今儿晚上酱羊肚了您呐。”

新中国新气象。汤不点儿在这个时期充满着对人民当家做主的期望和满足,特别是抗美援朝开始后,文艺界也掀起了支援抗美援朝的运动。看到常香玉这样的大艺术家捐出一架飞机,汤不点儿想:“都是唱戏的,咱可不能落在她后头,再说我还是个老爷们儿呢。我是不是也捐一架飞机,打打美国鬼子。”回到家看看自己的钱包,数数钱包里的那点儿零钱,叹了一口气。再看看自己住的这两间房,这屋里的东西胡噜起来也不够买一个飞机轱辘的呀,又叹了一口气。还自己劝自己呢:“得啦,这次先让她们多捐点吧。下次,等几年,志愿军打到美国的时候,怎么着我也得捐一架。”随后,挺着胸,抬着头,拿了两毛钱,上东直门大街上买了六必居的黄酱,一毛钱瘦肉,又买了香葱黄瓜豆芽莴笋等六七种面码,回家做了一顿炸酱面,还真好吃。

志愿军在朝鲜打了胜仗,全国人民高兴,汤不点儿也十分兴奋。这个月,一高兴就想吃炸酱面,兜里的钱已经不多了。他嘬嘬牙花子,看来得省着点花了。抗美援朝进入到最激烈的时候,文化局组织演员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汤不点儿无家无室的,又年轻,积极报名参加。在出发前的头两天,慰问演出团开誓师大会,汤不点儿代表京剧队发言。别人都是走上舞台的,轮到他发言的时候,跑两步一个跟头翻上舞台,又从怀里掏出一面国旗,擎着国旗表态,“在祖国需要的时候,甘洒热血写春秋。”台下又是掌声又是笑声,汤不点儿看着台下的人,听着呱呱的掌声,心里这个美,露脸了。台下的师哥永成摇了摇头,阴沉着脸,想道:“汤不点儿照这样下去,肯定挣得比自己多,如果走顺了水,说不定还能当上个领导。唉,这孩子,想露脸没关系,可你得知道深浅呀,俗话说得好,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汤不点儿不闲着,接下来的两天,他把家里的一切都托付给师哥永成。自己穿着志愿军的军装,在北新桥照相馆照了一张大照片,洗了好几十张,送给自己的朋友和师兄弟们。照相馆的老板说:“这照片太帅了。”汤不点儿说:“敢情,您不看看是谁。老板呀,洗一张大照片,大大的,放在橱窗里,保不齐我就成战斗英雄了。”

车站上,挤满了人,人们欢呼着,跳跃着,红旗舞得哗哗响。慰问团的团员都上了车,火车拉响了汽笛,准备出发。汤不点儿靠近车窗,和亲友挥着手告别。这时候有两个穿军装的人上了车,走到汤不点儿的跟前说:“你叫汤不点儿?”汤不点儿站起来答道:“报告,我就是汤不点儿。”军人说:“有人举报,说你是大军阀汤恩伯的干儿子,还是个国民党军队的少校。你不能去朝鲜了,跟我们下车吧。”汤不点儿蒙了,“哎哟喂,那都是没影的事,是闹着玩的,不是真的。”军人说:“甭管是不是真的,你先跟我们下车吧,朝鲜你是不能去了。”说着话,两个人各伸一只手 一用劲就给汤不点儿架起来了。汤不点儿个小,双脚在半空中蹬嗤着,嘴里大叫:“别介呀,不是真的,是闹着玩的,真是闹着玩的。”在叫声中,汤不点儿被请下了车。同时,永成代替汤不点儿穿着军装参加了慰问团。火车鸣了三声笛,冒着一股白烟,远离了那些亢奋的人群,驶向了朝鲜。

站台上只剩下汤不点儿一个人,在那儿孤零零地站着。他拿右手拍了两下后脑勺,又把手伸到裤裆里照着里帘狠狠地掐了一把。嘿哟,疼,不是做梦,是真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的,怎么回事儿这是,想不明白。”想了一会儿,看看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了,叹了一口气。他还自己劝自己呢:“也好,看来我这次不能为国捐躯了,等着吧。“得嘞,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呀,买一斤羊肉回家涮肉了,您呐。”他顺着城墙根往北溜达,路过一家馒头铺,想买两个馒头。老板一看是个志愿军说什么也不要钱,拿张黄草纸一包硬往汤不点儿手里塞。汤不点扔下钱跑了几步,看看没人看见自己,把军帽摘下来塞在了挎包里。

这位汤不点儿回家继续过他的好日子。过了好多天,报上登出了师哥永成在朝鲜演出的大照片。汤不点儿看着师哥的照片,嘬嘬牙花子,好像琢磨出点味道来啦。

随着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全国的演出团体也开始了合并调整,汤不点儿的剧团也和其他剧团合并,组建了国有剧团。同归文化局管理,任命了新的团长,也开始新剧目的排练。团里排演新编剧目《芦荡火种》,也就是后来的京剧《沙家浜》。汤不点儿在里面饰演伤病员小王,排练了好几个月,局领导审查,台下坐了一大排的领导。汤不点儿就是个演员的料,人来得越多自己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大幕拉开一直到谢幕,掌声不断。大家高兴,团里领导讲话肯定了演出成功,同时从专业的角度,舞美、音响方面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最后请局里领导讲话。这位局长一站起来,汤不点儿认出来了,就是从火车里把自己架出来的那位,敢情调到文化局当头来了,想到这里心里一沉。

领导就是领导,从国内大炼钢铁讲到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一盏明灯。然后话锋一转,大声地说道,这样一个宣传党领导的新四军的革命故事,怎么能让大军阀的儿子参演呢。台上台下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大家的眼神一起指向了汤不点儿。汤不点儿一哆嗦,心里说:“老西儿跺脚,要坏醋。”心里扑通通乱跳。局长接着说:“大家安静一下,我们要向永成学习,不愧是经过抗美援朝锻炼过的,政治觉悟就是高。我提议,不仅不能让这个人演新四军战士,还要把他清理出演员队伍。”剧场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局长严肃地环视了一下大家,掌声顿时热烈起来,直到这位领导摆摆手,示意大家可以停下来的时候,掌声才停止。

汤不点儿心说:“这都挨得上吗,哪儿和哪儿啊。”本想大闹一下,试试能不能留在剧团,看看四周人们的眼神,没敢动弹。转念一想:“老话说得好,戏子不和官斗,先看看给我安排到什么部门。只要能干京剧这行就行,在剧团管后台都行。”谁想到,会后,立刻由人事部门开出调函,汤不点儿调到区里的文化馆。汤不点儿看着调函,鼻子一酸,眼泪刚在眼睛里转了一圈,马上又给硬挤回去了。心想:“我汤不点儿站着好歹也是条九尺高的汉子,不够九尺也够七尺吧,怎么着也够六尺。我才不哭呢,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拿着调函挺胸抬头就到文化馆报到去了。

文化馆馆长是个小白脸,看样子是个唱彩蛋的,油头粉面女腔十足。看着调函,又看看汤不点儿,右手摆出了兰花指,指着汤不点说道:“哎哟喂,听说,你是大军阀的干儿子?”汤不点儿想,谁他妈嘴这么快。也不等汤不点儿回答,馆长又说:“当谁儿子不好,偏当军阀的儿子。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你去街道文化站吧。”随手开出一张信函,交给汤不点儿。汤不点儿刚要问问,人家早已转身回到里间屋喝茶去了。

他站在原地运气,这叫什么事儿呀。汤不点儿还劝自己呢:“得嘞,哪儿的高粱都饱人。街道文化站也不错。”抬屁股就走,到文化站一看就俩人,老一点的是站长。拿着信对汤不点儿说:“咱们站就仨人,你年轻,能跑能颠的。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支援经济建设,上面要求咱们派一个人到废品站,帮忙工作一年。正好,小汤同志你去吧。”汤不点儿看着那二位,一位老同志,一位面黄肌瘦的女同志。一跺脚,说道:“得,我去。”

走出文化站,汤不点儿心里这个憋屈呀,学戏八年就跟自己坐牢一样,吃了那么多的苦,不就想成个角儿吗。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样,站在台上风风光光的演戏。如今,怎么就这样了呢,灰头土脸,你看这些人的眼神,好像自己就是个烂了的萝卜,让人家一脚给踢出来了,踢到垃圾堆里了。汤不点儿的眼泪忽的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也不抹不擦,任由它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爸临死的时候,看着自己就是不闭眼,直到自己说出,您放心走吧,我一定能活出个人样来。老人家才闭上眼睛。看来也让自己的老爸失望了。老天爷呀,你不公呀,我一个唱戏的招谁惹谁了,我不就是想活出个人样来,唱几出大戏吗。他看着天空,那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层冤案,看不到一丝的未来。汤不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护城河边上,他想到从这里去找那早已死去的爸爸,告诉他,自己没混好让他失望了。汤不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河中间走去,他想对自己的爸爸说,下辈子还要唱戏,还要当梅老板尚老板。河水没过胸脯了,再有几步就能见到爸爸了。爸爸您老人家不要埋怨我呀,我来了。

突然一只青蛙从水中跳了出来,带出来的河水喷了汤不点儿一脸。汤不点猛地一激灵,站在河里。眼前那只青蛙朝着自己大声地叫着:“傻瓜傻瓜,真是傻瓜。”叫完向岸边游去。汤不点儿好像清醒了许多,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想到,是啊,自己这不是犯傻吗。他们的眼光,他们的做法就是让我去死,我要是死了真的是如了他们的意了。哼,他们让我死我偏不死,他们不让我唱戏,我偏要唱。我要等到人能开心活着那一天,随心随意地唱戏的那一天。唱够了我再死。对,让他们看看。汤不点儿想到这里真的是有了底气。挺了挺胸,一扭身,几步爬上了岸。啊啊呸,上岸后扭头朝河里吐了一口痰。回家做饭,又到东直门大街上的小酒铺打了二两酒,用筷子敲打着酒杯唱了一段诸葛亮的《空城计》。他第一次喝醉了,梦见了自己的父亲在朝他竖大拇指,说什么听不清。

很多年以后,汤不点还说:“是一只青蛙救了自己一命。骂了自己一句傻瓜,让自己清醒了一辈子。”至于怎么飞出一只青蛙,怎么听成傻瓜二字,到现在也解释不清楚,怪了吧。

汤不点儿在东直门城樓的城门洞里凉快的时候,想起自己这么多天的遭遇,笑了,自言自语地说道:“京剧里有出戏叫连升三级,我这几天好啊,演了一出连降三级呀。”他想起京戏里的叫板了,就来了一嗓子:“苦啊。”他是八年坐科出来的,嗓音醇厚响亮,又是在城门洞里,有回音。就这一嗓子,引得路人直看他,还有人嘀咕呢,“这人什么毛病?”“不知道,大概是神经病吧。”您看,这几位还瞎猜呢。

转过天来,汤不点儿就上废品站上班了。同事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人看着汤不点儿说:“我说,挺精神的小伙子,怎么啦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发配到这儿啦?”汤不点儿看着这男人就想笑,脸长得像一把刀,又窄又长,像是让人左右手一使劲给挤扁了似的。

汤不点儿笑着说:“也没多大点事,就是我因为我们家大人,这么说吧,我爹是汤恩伯,国民党的汤司令。”汤不点儿想这回自己先说啦,也省得人家问,反正是这么一回事。那男人哈哈大笑,脸拉得更长了。对那女人说:“李姐您听见了吗,汤恩伯是他爸爸,那蒋介石还是我大爷呢。太逗了,李姐您也得找个靠山了,对,您是山西人,阎老西是你舅舅怎么样。”

汤不点儿倒是对这个人有了一丝丝的好感。还是李姐厚道,对着汤不点儿说:“我说,老刀就是爱逗,你别在意啊。”这男人叫老刀。有意思。老刀接着李姐的话茬儿对汤不点儿说:“你看我的脸像不像一把刀,你侧着看。”说着话还把自己的脸来回地扭着。汤不点儿说:“有点像。”老刀不高兴了,“什么叫有点像,就是像。”三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废品站设在城墙根旁边,那里有的是地方,拿铁丝网圈了一个大院子。里面堆着废铁废纸和收来的破旧东西,靠着城墙,盖了五间房,算是办公和重要物件存放的地方。

汤不点儿调到废品站有一百个不高兴,他打小学的是京剧,喜欢京剧,生活里或者说生命里都是响着锣鼓点。这么一下子让他丢下京剧,在他的生活中就像丢掉了一多半的命一样。他是在父母养活不了的时候被送到戏校的,逢年过节,别人家的老家儿,都是带着好吃的看自己的孩子,汤不点儿的父母不是带块咸菜,就是带几个小萝卜来看他。家里没钱,他不能怪自己的父母。每次他都看到了父母眼里那带着希望的锣鼓点儿,他知足了。

没有一年的时间,汤不点儿的父母就故去了。他像一只没有线的风筝一样,在风中飘来飘去。老师打过他,同学抢过他的饭碗。有地位的人欺负过他,有一次,师傅带着他到一个军长家唱堂会,汤不点儿主攻行当是小武旦,化起妆来扮相俊俏。散了堂会主家不让走,军长在他的身上乱摸一气。军长的那些妻妾们也不放过他,这个抱抱那个亲亲。一个孩子哪儿受过这个欺负,回到宿舍发起了高烧,三天不退烧。急得带他出去的老师唉声叹气毫无办法,他也是惹不起这些人。

生活的磨难在他的身上养成了一股能忍自嘲的劲头,目的就是要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样学成戏,演上戏,当个角儿。这种劲头也让他能扛得过打击和磨难,像一棵老树,风吹雨打雷劈羊啃,虽然满身的伤痕,但是越长越高越长越粗。

老刀和李姐是极厚道的人,经常多做出一份饭带给汤不点儿吃。汤不点儿衣服的缝缝补补也都是李姐承担了。“咱是收破烂的,咱们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咱们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对吧。”李姐说话的时候嘴一歪一歪的。汤不点儿点着头,心里热乎乎的。遇上不好的天,也是老刀冲在前面,让汤不点儿在屋里休息。汤不点儿到废品站工作几个月时间,忽然有了一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像家。他知道在剧团,那是名利场,有能耐的再加上有靠山的,都是仰着脑袋走路。好在自己是硬邦邦的科班儿出身,那也经常受到挤兑和打击。联想到这次调动更是心里凉飕飕的,他想起了一句唱词,寒冬腊月我这怀里头抱着冰呀。可是这废品站不一样,老刀,李姐,是最底层的劳动者,把自己当做弟弟一样呵护着,有一点好吃的都想着让他尝一口。他有点喜欢这里了,温暖放松平静快乐,他想起了这些词儿。

这一天,有个卖破烂的从麻袋里倒出一堆东西,汤不点儿眼前一亮。一把京胡、一只鼓、一个小锣。好东西呀。老刀说:“我们不收这玩意儿。”汤不点儿说:“这样吧,您说个价,我个人买了拿着玩。”卖东西的说:“家里的老人是唱京剧的,老人故去了,东西留着也占地方。您要喜欢,什么刀枪把子戏服都给你,你给俩钱就行。”汤不点儿懂行,知道这都是好东西,花去了半个月的工资,买回这些家伙什。

汤不点儿这次阔了,置办了一套的东西。他忽然想拉起个戏班子,就是自己玩也行呀。老刀说:“没人的时候,你教我打鼓怎么样。”汤不点儿说:“好呀,我教你。”老刀说:“你再教教李姐打锣,你拉胡琴,再唱上几段,咱多热闹呀。咱这叫自娱自乐。”

没过半年,汤不点儿的大名比在剧团的时候还响亮呢,为什么?这一片儿,顺城街,工匠营,蚂螂胡同,海运仓。这么说吧,从建国门到东直门城里城外这一片儿,没有不知道这儿有几位唱京戏的。您说,谁见过收破烂的敲锣打鼓唱京戏,谁见过收破烂的还带着髯口啊,谁见过卖破烂的高兴了,也能在胡琴的伴奏下唱上两嗓子呀,这儿就有。附近的居民只要您高兴,都能过来唱上几句。好多戏迷就为了听汤不点儿的唱段,特意的多喝两瓶啤酒,拿俩酒瓶子也要过来卖,条件就是,汤不点儿自拉自唱一段。你看吧,只要是天好不下雨,这里就跟小市一样,少了说,十个八个人围着听戏,最多的时候二三十人围在这里,听到高兴的时候还得喊上一嗓子,好噢。

好家伙,半年下来这个收废品的站点,比其他站点收入高上两倍,月月受表扬,老刀还当了一回先进工作者。老刀高兴,虽然只是得了一张课本大小的奖状,就跟得了状元一样。回来后提议,组建老刀京剧团。后来一琢磨不行,有老刀牌烟卷,这不是重名吗。大家笑了好半天,最后就叫老街坊剧团,先练唱段,有基础了再排练折子戏。总教师就是汤不点儿,教教打把子,小五套,起霸。有那悟性高的,还能把家伙出手,花枪踢来踢去。

我妈介绍说,在废品站的这段时间,是戏子汤不点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锣鼓点老响着,能唱戏,有人听戏,有人叫好,虽然叫好的时机掌握得不是很准确,冷不丁喊出一声好,让戏子汤不点儿换不上这口气,但终归是有人听有人唱不是。他的生命中最兴奋的那部分又补上了,好像生命完整了一样,高兴快乐。

虽然汤不点儿经常发愣,想起那灯光闪亮的舞臺,想起剧团里的那些兄弟姐妹,想起自己的师兄永成。对了,听说永成他又升官了。十一前几天,有人送过来一袋大米和一小袋花生,说是永成让给汤不点儿带来的,过节吃的。这也让汤不点儿感动好几天,他知道,虽然永成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但是,说到哪儿,还是师兄弟,有感情。汤不点儿把那袋大米给了老刀,把那袋花生送给了李姐。

老刀喜欢听戏,也喜欢唱戏,虽然唱起来荒着调,一会儿跑东北去了,一会儿又拐西南去了。够十五个人堵着耳朵听半拉月的,老不在调上。但是有人喜欢就是大好事儿,汤不点儿就愿意教。老刀说:“不点儿,明天我家吃爆肚,你来吧,咱家自己洗的,保准干净。你顺便教我一段四郎探母怎么样。”老刀仰着那张刀脸恳求着。

汤不点儿当然愿意,自己在家就是凑合扒拉两口,这爆肚多香呀。还有一条汤不点儿不能说出口,李姐说过,“老刀的女儿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一条大辫子到屁股蛋。可好看了,好多人惦记着看上一眼呢。”汤不点儿早就想见上一面了,心里痒痒,闹得慌。

第二天一早,汤不点儿就到老刀家了。推开门,老刀蹲在地上,袖子撸起老高,双手不停地在一个大洗衣服盆里搓洗着,像毛巾一样的肚子在大盆里来回翻滚着,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一股醋味飘了过来。老刀说:“得用醋去去肚子的味道,然后再用清水洗几遍,就可以切肚丝了。”说着他一扭脸,向着北屋喊道:“燕子,咱家来且(北京话客人的意思)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从屋里走了出来,长圆的脸上一对闪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忽忽闪闪的。特别是一条长长的辫子荡在胸前,辫子梢上系着一条红红的丝巾,飘来飘去像一团火在跳跃。身上穿着素格的上衣,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一双条绒布鞋。显得那么干净利索。

女孩说:“是汤大哥吧,我爸在家老夸你,我的耳朵里的膙子都铜钱厚了。”不等汤不点儿回话,女孩又说上了,“嘿,今天一见面,您猜怎么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我爸没瞎说,汤大哥真是又帅又精神。您快请屋里坐,我给你沏一碗花茶去。这茶可是我昨天在张一元买的,倍儿香。”汤不点儿根本就插不上话,看着燕子微微地笑着。

坐定了,看看四周,虽然东西不多,但是看得出来房子的主人很爱干净,桌上一尘不染,地上也是刚扫过的。燕子又飞回来了,手里端着的果然是飘着茉莉花香的一杯茶。汤不点儿刚说一句:“谢谢您呐。”燕子又跑出去,再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盘瓜子还有十几个花生。看着燕子的背影,汤不点儿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像自己的家里人一样。

老刀进屋,燕子飞到厨房准备吃爆肚的佐料。老刀说:“我这个女儿呀,风风火火地,就是话多,心可细了。老伴前几年走了,肺病,都是燕子照顾的。哎,对了,燕子可也是戏迷呀,会唱青衣。她们厂里的过年汇演,燕子唱的可好了,得了好几回第一了。”

三个人在一起吃了顿热热乎乎的爆肚,汤不点儿又唱了两段四郎探母。燕子也唱了一段让汤不点儿找了找毛病。汤不点儿说:“唱戏得吊嗓子,下周日,我带把胡琴,咱们好好调调嗓子,你有基础。”又看看老刀,笑着说:“师父您就算了吧,别让邻居扔砖头。”老刀也笑了。他听出来了汤不点儿第一次叫自己师父了。

自此,汤不点儿经常到老刀家去,俨然是一家人了。有的时候,老刀借故出门买东西,让两个人单独相处,渐渐地,汤不点儿的脸上充满着喜悦和幸福。当燕子有模有样地会唱第十段的时候,老刀已经认可他们的恋爱关系了。汤不点儿的锣鼓点带着欢快的旋律了,人们听出来了。

这段时间是汤不点儿最快乐的,老刀像父亲一样关心着他,燕子带给了他无限的欣喜,锣鼓点儿让他沉迷于京剧艺术。但是,北京人有句老话,叫做欢乐没好戏。没过多少日子,汤不点儿又遇上事了。永成从朝鲜回来了后,带着荣誉的光环回到了京剧团。别看永成京剧上实在不怎么样,只会一出戏,外号永一出,就是永远会唱一出戏。但是,永成的心里有个小九九,知道上边最喜欢什么,知道看风向。特别是在揭发戏子汤不点儿是军阀汤恩伯干儿子这件事上,得到了特别的好处,那心思更不在演戏上。时时刻刻地用鼻子闻着上边又有什么新提法,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您看见了吧,一个人一个活法。通過几年的努力,永成竟是文化局的副局长了。但是,由于心里的那点小东西在作怪,几年来,永成一直不见汤不点儿。汤不点儿可没那么多心眼,心想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师兄还是师兄,该看还得去看。有一次,汤不点儿去看他,却被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挡在了外面。汤不点儿笑了笑,也就断了再和他来往的念头了,倒是永成逢年过节一定会让司机送来点吃的。

这一年的七月,天出奇的热,树叶在热浪的烘烤下弯下了腰,翻卷在一起,寄居在树上的季鸟儿(蝉)也懒洋洋的,闭上了嘴。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就显出了可怕的寂静。一会儿,天上传来了雷声的轰鸣,乌云裹挟着风向人们扑了过来,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土地上,掀起了一层尘土,马上这层尘土又被接下来的雨点压向了地面。

汤不点儿、老刀、李姐三个人站在门口,看着这风这云这雨,听着噼噼啪啪雨打城墙的声音,想着刚才会议的情况。回收公司的领导和文化局的领导联合在这里开了会,听那意思,这里是右派言论的聚集点儿,攻击现代京戏不如老戏过瘾。还说什么,现在找不出黑包公这样的为民请命的官儿了。听得三个人后背直冒冷汗,不就是唱两口老戏吗,还牵扯上反党了,这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呀,挨不上边都。

老刀是个厚道人,他看着李姐和汤不点儿说:“没事儿老几位,把那心呀放在杂碎里面,什么事都没有。李姐你拉家带口的,谁要问起咱们的一些唱戏的事,你就往我身上推,一个老娘们家的,什么都没参与,什么都不知道。一问三不知就得嘞。你。”他一指汤不点儿说:“不点儿,你在我眼里是个孩子,也没你什么事,一个小屁孩子知道什么,装傻充愣就能过关。真要有事过不去这一关,我老刀扛着。”老刀说着话,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桌子晃了几晃。汤不点儿和李姐看到老刀的眼睛里,透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和坚定,他们知道这回事情小不了。有老刀,就像有了身后的一堵城墙。他们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汤不点儿听得出来,刚才文化局的领导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主持会的那个大高个还点了一句:“有的人历史上就和大军阀拉扯不清。”那肯定是又提起是汤恩伯干儿子的事啦。就这么点事,恐怕汤恩伯在台湾早就给忘了,嘿,怪不怪,咱们这儿倒老替他想着。汤恩伯呀汤恩伯,你倒是来封信给我证明一下是开玩笑呢,省得我老是背着这个包袱过一辈子。要不然你就投诚过来,我也算有个坐得正的干爹呀。不行,我要是收到汤恩伯的亲笔信,那就等不到明天了。汤不点儿正胡思乱想着,老刀说话了:“关门上板,爱谁谁,咱们回家吃炸酱面去啦。不点儿到我家去吧,小碗干炸。”汤不点儿说:“我这心里不得劲,忽悠忽悠的,不踏实。您说我这赶的是什么锣鼓点儿呀这是。”老刀说:“管他呢,明天天塌下来是明天的事,今天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说着,拉起汤不点儿打着伞就往家走,雨水带着黄泥把俩人的鞋裹了起来,裤子上也是黄泥一片。

饭后,燕子还要唱两段,汤不点儿的胡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跑调,都走了板了。汤不点儿心事重重地说:“天下雨了,蛇皮松了,琴弦老调不准。咱们过几天再唱好不好。”老刀说:“天太晚了,不点儿也累了,让他回家休息去吧。”燕子把他送到胡同口,看着他走远了。

汤不点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己家,心里闹得慌,坐立不安的。看到桌子上有一根黄瓜,拿出柜子里的一碗黄酱。把黄瓜切成条,沾着黄酱,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把一条黄瓜都吃完了,抹抹嘴,打了一个饱嗝,这算心里平稳下来了。也没洗澡,躺下就睡了。

几天以后,文化局和回收公司的两个工作人员找汤不点儿谈话,让他交代右派言行。汤不点儿按照老刀说的,拿着一把破旧的胡琴走进了会议室,没想到,一进门腿就开始发软,好悬,没跪下。他记得有出戏,叫三堂会审,被审的人一准儿的要跪下。转念一想,可这是新社会了,平等了,不兴这个了,立马儿感到腿有点劲了。汤不点儿没等那两个人张嘴说话,自己先交代问题。“领导,我跟您说吧,说了归齐,都是这胡琴惹的祸,没有它,我们就不会唱戏。不唱戏也就不会来这么多戏迷。不来这么多的戏迷,就不会有人乱说。没人乱说,也就不会给两位领导找这么大的麻烦。我当着您的面我给它摔喽。让它祸害人。”说着话,他举起手中的胡琴猛地往砖地上一摔,那把胡琴瞬间变得粉身碎骨,可怜的躯体飞得满屋都是。汤不点儿还上去照着胡琴杆狠狠地跺了两脚。

正襟危坐的那两个人,先是听汤不点儿说绕口令一样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又见他把胡琴摔了,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地呵斥道:“汤不点儿,什么乱七八糟的,和胡琴有什么关系。交代你们和社会上的那些人都说过什么?”汤不点一愣,“我们就是个收废品的能说什么,还不就是废铜烂铁,桌椅板凳,小碗干炸,大饼油条,您想呀,一个收废品的,我们也说不出什么高词儿来。”站着的那位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叫道:“汤不点儿,胡扯什么,老实交代你的问题。”汤不点儿哪见到过这个阵势,心也慌了,脸也白了,汗也下来了,不争气的腿开始九点三点两个方向的晃动起来。正这时候,门开了,老刀闯了进来。他站在汤不点儿的前面,对着两个人说道:“跟他没关系。我是这个店的负责人,社会上的那些个人都是冲着我来的。要是说过什么不中听的,也是我的责任。”汤不点儿眼前是老刀城墙一样的后背,高大结实。自己的腿不抖了,心也静了下来。站着的那位冷笑道:“终于跳出来了,那你就交代,汤不点儿出去。”汤不点儿说:“师父。”他想告诉老刀,这两个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老刀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看到了眼睛中的一切。“出去。”老刀厉声说道。汤不点儿擦着一脑袋汗退了出来,他在心里佩服老刀,知道自己比老刀差远了。

也就过了两个月,文化局这个右派大户慷慨地拿出了一个名额,给了回收公司。老刀那张细长脸的上面,多了一个帽子,右派。这天晚上,当老刀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里的时候,汤不点儿扑通一下给老刀跪下了。哭着道:“师父,我知道,这右派的帽子是我的,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呀。我真没用。”他用右手猛地抽打自己的右脸。燕子一看也跪了下来。

老刀扶起两个孩子,让他们坐下。说道:“我都快六十了,土都埋到嗓子眼了,这点事不算什么,孩子们你们不能有事。我看啊,今天就把你们俩的事挑明喽。今天你们当着我的面发誓,互敬互爱地过好日子,好好活着,一定会等来让你们高高兴兴唱戏的好日子,我这个右派就没白当。”汤不点儿和燕子双双跪在老刀面前。给老刀磕了三个响头,泪眼迷迷地叫了声爸爸。老刀笑了。“好了,天塌不下来。我去给你们小两口做一锅羊肉汆面。不点儿,到大街酒铺买两毛钱猪头肉,咱们爷儿仨喝两口。”

我妈给我講这个汤不点儿的时候,特意地指出一点:“汤不点儿的一生,就是得意裹挟着倒霉,再一次的得意伴随着倒霉的过程。别有一点好事儿,紧接着的准保是一件懊啕事,你说怎么这么邪性。就像那京戏里的锣鼓点儿,一会儿急一会儿慢,一会儿喜一会儿悲。”我想,“这就是汤不点儿的命,也是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命。往深了说,他们这一代人谁不是在这起伏跌宕的江河湖海中充满希望地挣扎着,一些人踩在另一些人的身上,暂时把脑袋浮出水面,获得一时的安宁。第二个浪头打来时,这些人又被另外一些人踩在了脚下。这些人一定是自己身边的人。”我妈想了想说:“嗯,有点道理。”

汤不点儿简单地举行了个婚礼,算是成家了。老刀喝大了,趴在桌子上指着汤不点儿嘻嘻地笑:“兄弟,你小子进我们家门,你是赚大发了。不许欺负燕子,不能让她掉一滴眼泪。要不然,我打断你的那条狗腿。”汤不点儿也喝高了,“哥们儿什么都甭说啦,你放心吧。燕子是我心尖上的那块肉。我要让她天天高兴,你就放心吧。”老刀说:“行,够哥们儿意思。想着赶快给我生一个外孙女,让她唱青衣。”燕子哭得像泪人似的,她知道,老爸明天就要到团泊洼劳改去了,他不放心自己,这是有托孤的意思啊。燕子擦了一把眼泪,拿着一支筷子,在饭碗上打着锣鼓点,低声地唱道:

耳边厢忽听得人声喧震,

见先生站埃尘珠泪淋淋。

二皇儿含悲泪一旁跪定,孤又惭孤又恨孤又伤心。

写遗诏不由孤的珠泪滚滚,叫先生你就是托孤的大臣。

小刘禅求先生要多多照应,念在那下南阳三顾的交情。

孤的好先生!叫皇儿上前去把相父拜定, 把吾儿并江山都托付与先生。

从今后老相父就是儿的亲父,儿若是不纳忠言儿就为不孝你们枉自为人。

军国大小要听教训,愿你们内父子而外君臣儿要九叩谢恩。

一把手挽住了子龙的手,孤与你患难相从共死生。

在朝廷孤和你君臣之分,论私交兄和弟手足之情。

问卧龙顾子龙孤的龙心方慰,纵死在九泉下死也甘心。

老刀和汤不点儿听到这里,都用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手指的缝隙流了下来,落在袖子上,连前胸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果然,老刀再也没能活着回到北新仓。

结了婚的戏子汤不点儿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京剧是汤不点儿的半条命,没孩子的时候,两口子下班回到家里,先把窗户用毯子遮住,再把门关严实喽。汤不点儿拿出一把胡琴,调好音,嘴里打着锣鼓点,燕子就唱上一段。在汤不点儿的开导下,燕子已经会唱几十段了,而且是有板有眼。然后两口子一块做饭一起吃饭,有时候还喝上两口,小日子过得舒心。

星期日的时候,汤不点儿骑着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到前门大街戏剧商店,买两根白蜡杆子,再买一块五合板,拿个破锯条,吭哧坑哧地做了京剧用的刀枪把子。刀身用银粉一刷,找个红布条拴在刀把上,齐活。两口子在院里练起来了。

平时汤不点儿和燕子的对话更有意思。早饭的时间到了,燕子拿着京剧里的腔调说:“主公,该用早膳了。”汤不点儿要上班了,对着燕子说:“啊娘子,我要上朝了啊啊啊。”这才出门。不知道要吃什么,燕子问:“啊哈,主公,今天咱们吃什么好呢。”汤不点儿一扭头,“这这这个吗,还是吃打卤捞面吧。”带着韵,拉长声,您乍一听,真是要开戏了。

汤不点儿遇到的事情太多了,除了这一点爱好,再也不敢逞能好强了。他自己认为,我在我们家的后院唱戏谁也管不着,碍不着谁。但是他忘了一条,天上下雨,谁身上不淋上几个泥点呀。

这一天,戏子汤不点儿慌慌张张地跑进自己家的院子,转身关上街门,进屋以后马上关上了屋门。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喊娘子了,拉着燕子的手,走到靠墙的地方低声说:“我刚听说,今天,一群人在孔庙里,一群搞文艺的挨斗了,还把京剧院的戏装一把火给烧了,据说还打了人。你说,咱家的那些戏装不会惹事吧。”他右手攥成拳头,不停地敲打着左手手心,脸上沁出了汗珠。

燕子一直把汤不点儿当做家里的顶天柱,凡事都是汤不点儿拿主意,虽然十个主意里有五个有馊味,但是燕子就信他。家里的戏装是汤不点儿和燕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有的还是燕子一针一线抠哧出来的。甭说烧,就是送人也舍不得。汤不点儿说:“咱不能烧,我舍不得。”燕子也说:“我心疼。”汤不点儿说:“我几十年没上台了,我还要穿着它上台唱戏呢。”燕子看着他,“对。可是,现在怎么办,那些人不会上咱家来烧戏装吧。”

一句话又把汤不点儿说慌了,在屋里来回走绺儿。走着走着,一脚踢在盛米的米缸上了,脑子里灵光一闪,双手拉住燕子说:“我有办法了,咱们把戏装叠好喽放进米缸,然后埋在院里,谁要问咱们戏装哪儿去了,咱俩就说扔垃圾堆了。”汤不点儿笑了,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说道:“娘子,你看我的办法是不是真真地高明呀。”燕子也这味儿:“啊主公,确实地高明呀,哈哈哈。”您说这两口子有个正形吗。那时候家家都有盛米的大缸,拿粮票买几斤大米,怕耗子给偷吃,就得放在大缸里,上面还要盖一个结实的缸盖,有木头的也有用石板做的。

说干就干,俩人忙活了半夜,把戏装用包袱皮包好再放到缸里,拿张油纸包住缸口。汤不点儿轻轻地开开门,看看四周,又轻声地走到门口听听门外也没动静。这才开始行动,在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放进米缸,压上一块石板,上面再放上土,再踩上几脚,然后又把一堆生火的劈柴放在上面。俩人对视着一笑,回到屋里激动得半天睡不着觉,燕子在床上抱着汤不点儿,点着他的脑门说:“这里面是什么呀,这么聪明。”汤不点儿得意极了,把燕子压在身下,幸福了一把。

汤不点儿的废品收购站越来越红火了,很多的人家被抄了,那些不用的东西送到了废品站。原先遇到京剧里用的东西,汤不点儿都要好好看一看,喜欢的就自己买下来。现在,打死他也不敢了。而且他的脑子里不时地出现那口大米缸,好像那缸会在某一个时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而且,不偏不正砸在自己的脑瓜顶上。这时汤不点儿的前胸后背就都是冷汗。下班后也顾不得带回要买的菜,一溜烟地跑回家,看到那堆劈柴还在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双手在胸前来回地胡撸着。然后出门买菜。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别看汤不点儿的师兄永成戏不会两出,但是,人家脑子好使,会见风使舵。如今,已经是文艺尖兵战斗队的司令了,在他的带领下捣毁了一切封资修的东西。汤不点儿看到报纸上永成的大照片,对燕子说:“他这些事我做不来,我就想演戏,我生来就是个演戏的,是戏子。可惜呀,这么点愿望看来也实现不了了。”说到此时,汤不点儿的眼圈红了。燕子赶忙像哄孩子一样去哄他,“好好活着,坚决不死。只要你喜欢戏,总会等到让我们好好唱戏的时候。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让你演上一出闹天宫。一言为定啊。一言为定。”俩人的手在空中拍在了一起,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声音,这声音穿透了未来的三十年,在我们国家走上改革发展的大道后,汤不点儿还真的唱了一出大戏,当然了,那是后话。

汤不点儿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口大缸终于从天上飞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汤不点儿的脑门上。

这一天,汤不点儿从北新桥三条豆汁店,打了一钢种锅的豆汁。又找出咸菜切成丝,放上一点香油和醋。豆汁放在火上慢慢熬,当浓浓的豆汁发出醇厚香甜略带酸味的时候,端下来,盛在两个碗里。

汤不点儿刚要端起碗来喝豆汁,门外一阵乱喊,愤怒的人们踹開了汤不点儿家的街门。当汤不点儿和燕子被人们揪到院子当中站定,抬起头看到很多的人都穿着一身绿军装,腰里扎着军用皮带,气宇轩昂地迎面走来的时候,汤不点儿心中一整慌乱,心想,完了。刚要开口说话,一皮带抽在汤不点儿的脑门上,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像几条红色的蚯蚓迅速地在脸上爬动着。汤不点儿的眼睛也爬上了蚯蚓,这时在他的视野里全是血红,流到嘴里略带着血腥味道。汤不点儿大喊道:“你们干什么?”

有人拽过来一把椅子,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椅子上,人们仰视着他。洪亮的声音从这个人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大家看这个人,他历史上就有问题,国民党战犯汤恩伯大家都知道吧,那是个大坏蛋,这个人就是汤恩伯的干儿子,还是个国民党的少校。是他留在大陆的一颗定时炸弹。”然后,停顿一分钟,他指着汤不点儿说:“他们家里有什么?大家知道,这几年一直在偷偷地收藏封资修的东西,他们家都可以办一个京剧团了,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怎么办?”“我们一定要砸他个稀巴烂还要踩上一万只脚。”“表面看他们藏起来的是戏装,实质上是复辟装。”人们冲进汤不点儿的家,开始把东西扔在院子里。只有刀枪把子,没有戏装。带头的人喊着,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有人开始不停地抽打汤不点儿,让他交代。还有的人拿出剪刀,把燕子的头发剪去一半,露出惨白的头皮来。燕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她知道,那些戏装是汤不点的半条命,打死都不能说。汤不点儿和燕子被口号淹没了,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燕子,又看了一眼柴火堆。就这一眼惹麻烦了。

几个人开始搬柴火,几下子就把缸里的东西提搂出来了扔在了汤不点儿的面前,点上一把火。他们让汤不点儿看着这熊熊大火中的戏装。汤不点儿的脸色像死灰一样难看,他的心里像开了一个杂货铺一样,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涌。

他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唱个戏吗,没招谁没惹谁,怎么就不行了。难道说祖宗留下的东西都不是个东西,他忽然被自己绕口令一样的想法逗得有一点开心了。他看到眼前狂躁的人群想到,这些人不也是祖宗费劲吧啦造出来的东西吗,肯定也不是个东西了。他的胸口往上挺了挺。我绝不和他们一样。

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父亲和母亲的形象,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人。自己的祖上是当过大官的,是什么永定河的河道,四品官呀。治理河道是最挣钱的,有了钱就开始养个唱戏的班子。大清朝倒台以后,官也不做了,照样卖房子卖地养戏班子,直到实在养不起了,留给自己的父亲的只有一脑袋戏词。俗话说得好,上辈子当官,下辈子勒砖。父亲用那双什么也不会干的手到处打杂工,养活这个家。也可能是血液里有京戏这个基因,老爸把自己送进了戏校,以为这就算有了铁饭碗了。谁想得到,自己现在让这个又疼又爱的京戏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唉,想到京剧,他的心里又亮堂一点。多好的玩意儿呀,那唱腔、那做派、那武打、那京胡、那戏装,哪样儿都是前辈们留下来的好玩意儿。他感到自己的腰又直了一点,他心里有底了,好玩意儿就废不了,他忽然想到一位老前辈的话,只要市面上还有豆汁喝,那京剧就灭亡不了。他的胸脯挺起来了,连头也抬起来了。

他想唱上两句林冲发配,给自己壮壮胆。运了运丹田气,刚要张嘴,一仰头,看到了一个身影在门口一闪。他心里一激灵,知道永成也来了。他喊着:“师兄,我知道你来了,师父和祖师爷问你好呢。”没有人答应,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呢?不会错肯定不会错。他还要喊,一个白白的女生给了他一巴掌,他的鼻子开始流血。他想这个女生一定是学青衣的。有人给汤不点儿戴上一顶高高的纸帽子,上面写着“封资修”三个大字。然后,塞在他手里一面小锣和一柄锣槌。汤不点儿继续对着门外的永成说:“这是白无常戴的,师兄,你还记得师父怎么教我们表演的吗?”也不等他回答,汤不点儿敲两下锣,就开始伸着双手,在院子里来回地蹦着蹦着,在京剧里是僵尸蹦。“师兄呀师兄,你想起当年在戏校,学这出戏的时候,我是白无常,你是黑无常。你不会做动作,老师举着板子打,是我趴在你的屁股上,替你挨了几下子。下学以后,咱们两个人戴着黑白无常的帽子发誓说,如果今后谁要是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就让黑白无常把对方一条链子锁走。你还记得这些吗?”

汤不点儿在院子里不停地蹦,双腿直立真的像僵尸一样。一边蹦一边说。像对别人说,也像对自己说。后面您再听那就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麻酱面,就大蒜,扔了蒜头留蒜辫。吃一锅,拉一炕,抹一窗台,涂一墙。咚卟咙咚呛。”“拿剪子,抡菜刀,砍着活该还红烧……”造反的这群学生听着他的话越来越不靠谱,带头的还看到汤不点儿站立不稳,东倒西歪,万一弄出人命来,倒地上一口气出不来,那可了得,他心里发憷,吓得大喊:“汤不点儿疯啦,快跑!”一哄而散,跑到五号斗那个胖地主去了。人都走光了,汤不点儿还在蹦着。燕子关上街门,一把抱住了他,眼泪就下来了。

永成确实在门外,他不想面对汤不点儿,也不敢面对汤不点儿。这次还真不是他组织的。自从汤不点儿到了废品站,永成的头疼就更厉害了。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这次他被人裹挟着来到汤不点儿家的时候,没敢进门,就蹲在门外的门墩儿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当听到汤不点儿的一番话的时候,想起以前的好多事。那些个戏装多漂亮啊,掐金丝走银线,想当年自己偷偷摸了一下,都挨了师父一脚,怎么就成了封资修了。一把火就化成灰烬了,真是心疼啊。师父是早死了,要不然也得气死。听说,孔庙烧戏装当天,就有个大作家叫老舍的,跳湖自杀了。永成感到脸有点红,汤不点儿提到的祖师爷,自己学戏的时候经常跪拜,真的让祖师爷怪罪下来可就瞎菜了。他想到了黑白无常,他知道汤不点儿说的那些事。自己确实是做了几件不该是自己做的事,想起来多蠢啊,好后怕啊。他心里还真有些害怕,怕那个铁链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永成愣在那里,两眼发直,喉咙发干,双手出汗。他仿佛看到眼前的白无常,正在向自己蹦过来,手里的铁链子在空中飞舞,发出呼呼的响声。白帽白脸白衣白鞋,只有舌头是鲜红鲜红的挂在脸上。永成想跑又迈不动双腿,他感到脑子里开了一个大口子,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在舌头上。长长的舌头上那种突如其来的咸味敢情真是自己的血。永成眼前一黑,啊呀,一声大叫,摔落在尘埃里。旁边的人们赶紧抱起司令往医院跑。命虽保住了,脑溢血让他的半边身子动不了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可惜了他的一肚子智慧,没地方用了,司令也换人了。

院子里的火熄滅了,还有缕缕的黑烟。激愤的人群也已经散去,像看了一场演出后一样,只留下了一地的脚印和垃圾。院子里只剩下燕子和不停蹦来蹦去的汤不点儿。燕子关上大门,打掉汤不点儿头上的纸帽子,伸出双手搂住汤不点儿。把自己的脸和汤不点儿的脸紧紧贴在一起,汤不点儿不蹦了,双手还伸得笔直,只在那里傻笑。燕子的泪水忽地流了下来,说道:“不点儿,你哭吧,别憋坏了身子,哭出来就好受点了。”汤不点儿说:“我刚才见到祖师爷和师父了,我把这边的事和他们说了,我想找他们去,师父说,不死,坚决不能死,以后会等来好日子的。”说完一下子软软地倒在那烧成灰的戏装旁边。燕子把他抱在怀里,使劲地掐着他的人中。汤不点儿醒过来,拿一只眼睛看着燕子,低声地问道:“还有人吗?”“没有了。”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摔,笑着说:“别哭了。晚上咱俩小碗干炸,我炸酱你赶面啊。吃不能耽误。”您看看这得是多大的心呀。

北新仓的人都知道,汤不点儿疯了,他师兄傻了。唉,那些个锣鼓点呀。这是怎么话儿说呢?

汤不点儿真的是疯了。自打烧了水缸里的戏装,还就真的疯疯癫癫,什么都不怕了。这天早上八九点钟,俩烧饼一碗豆浆一入肚,用手抹了抹嘴,就来了精神。自己照着烧戏装那天自己带的高帽做了一顶,上面写着:“打倒封资修!”看看挺老高的,有的是空白地方,提起笔又补充了几句:“才子佳人王八蛋,老的旧的一锅端!”还拿红笔在才子佳人上面画了一个大叉子,戴在头上看了看,满意了。又拿白床单子改了一个大褂儿,往身上一披。腰里扎着一个红腰带。拿着一个小锣,锣槌是个鞋刷子。您看这身打扮。

汤不点儿溜达到北新仓胡同最宽的地方耍开了。您想想就这身打扮,再拿着一个小锣,鞋刷子打在锣上,发出滑稽的当当嘚的声响。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不少的人,把汤不点儿围在当中,看着他在圈当中耍吧。只见汤不点儿在里面唱道:“玉皇大帝孙悟空,手拿金轱辘棒打妖精。地主老财跑不了,富农右派在当中。还有那些坏分子,一个一个来点名。”

懂京戏的人都知道,汤不点儿用的是二黄的唱腔,那真是字正腔圆。就这么一嗓子,附近的街坊邻居,路过的大爷大妈,捡破烂的,修破鞋的都过来看热闹。把胡同给堵了个严严实实。汤不点儿更来劲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腰里拔出一把木头刀,挥舞着向地下砍着。嘴里大声地说着:“砍美帝,砍苏修,砍右派,砍坏人,我砍砍砍。”说着话,就在地上折了几个跟头,跳了几个铁门槛。嘴里喊着:“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连我一起杀了吧。”只见他,那把木头刀往自己的肋下一捅,只听扑哧一声,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汤不点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来了一个摔克子。直挺挺地摔倒在尘埃里。看热闹的人呼地向前涌去,有的人以为是真的,还拿手在他的鼻子下面试探他有没有出气儿。这时候,就见汤不点儿张开大嘴,一口咬向那人的手。人们向后退去,汤不点儿哈哈大笑,一个鲤鱼打挺又站了起来接着唱。

胡同里的人越来越多,巡逻的民警满头大汗地挤进来,大声地说:“嗨嗨嗨,怎么在这儿开场子了。”汤不点儿好像没看到他一样,继续唱,只不过那些唱词都是好词。警察看到汤不点儿这身打扮,再加上一身的土,一脸的泥。旁边的人说:“这位昨天就疯了。”警察问道:“谁知道他们家人在哪儿,赶紧把他弄回家。别在这里耍活宝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扭头走了。

汤不点儿的邻居二愣子最喜欢吃汤不点儿家做的爆肚,那叫地道。昨天就听说汤不点儿神神叨叨,戴着一顶高帽跳来跳去的。如今,看到汤不点儿又在大街上犯上疯了,急得直跺脚,上前拉着汤不点儿往家走。汤不点儿嘴里念叨着锣鼓点儿,手里挥舞着木头大刀,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根本就不认人。看着汤不点儿这样,二愣子急忙挤出人群,跑到薛大叔家,借上他们家的二八自行车,骑上就往北京站方向下去了。

燕子就在北京站东边的一家工厂上班。见到燕子的第一句话:“燕子婶儿不好了,我叔在胡同里不认人了,耍活寶呢。您赶快回家看看吧。”燕子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跑回车间拿起家里的钥匙,坐着二愣子的自行车就往回赶。

胡同里挤满了人,燕子挤进去一看,汤不点儿躺在地上,那顶写满字的破帽子歪在一边,一群孩子拿着土簸箕,装满土扬在汤不点儿的身上。燕子扑在汤不点儿的身上,自己的后背也被孩子们倒了脏土。她抱起汤不点儿的头,喊着:“不点儿,不点儿,你醒醒。”只见汤不点儿睁开一只眼,朝着她一笑。爬起来拉着燕子就往回走。

关上街门,燕子拍打着汤不点儿身上的土埋怨道:“哎吆喂,我说,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看看,都快弄成土贼儿了。”汤不点儿拉着燕子进屋才说:“我这叫苦肉计,打今天往后,你放心再也没有人找我的麻烦了。你想呀,谁和一个疯子较劲呀。那不是也成疯子了,擎好吧您呐。”燕子说:“也就是你个老东西能用这招。”“我昨天挨斗时候就想好了。”

汤不点儿拉着燕子的手说道:“上大街的副食店,买一块钱肉馅,咱们包饺子。把二愣子请来一块吃,那孩子不错,实诚。”

汤不点儿是个疯子,全北新仓的人都知道了。不止北新仓的人,那些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了。人们摇着头说:“多好的一个人呀,啧啧。”表示了一种遗憾。京剧团的人和废品站的人也这么说。

往后的日子,汤不点儿过得安静平稳,您想呀,谁和一个疯子较劲呢,那不是也成疯子了。汤不点儿的院子里有锣鼓点儿,有唱戏的声音,有练功的声音,人们都会说,疯子又犯病了。

燕子怀孕了,汤不点儿什么家务都不让燕子干,反正单位也没什么事干,动不动汤不点儿就往家里跑。原先燕子干的活,一律由汤不点儿接手,就连起床后的叠被子都是他抢着干。汤不点儿说得好,保住孩子就是保住了革命的果实。燕子说:“人家都说了怀孕后不动弹,到时候生着都麻烦 。”汤不点儿摇着手说道:“甭听他们瞎咧咧,是呀,真要是干活摔一下,流产了我找谁打架去。”

那时候买副食品还是凭本凭票供应,买不着小米、鸡蛋、老母鸡。星期日一休息,汤不点儿五点多钟就出发了。不大点儿的个子,骑着一辆二八的自行车,往东就下去了。骑到怀柔的大山里,专拣偏僻的地方,看到谁家有这几样东西,一个劲地说好话,变着法儿也得买回一只鸡,一鞋盒子的鸡蛋,外带一口袋小米 。这一去一回一百里地,燕子问:“累了吧?”汤不点儿美不兹地说:“为了大青衣,再远都不累。”回到家马上杀鸡褪毛,往火上一坐,这就炖上老母鸡了。一周里不是鸡汤面就是鸡汤馄饨,还有红烧鸡块。他自己连汤都舍不得喝一口,全都是燕子的。燕子说:“官人呐,照这样吃下去,十个月我都得会打鸣了。”

每天晚上,汤不点儿都要趴在燕子的肚子上听一会儿,燕子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汤不点儿说:“我喜欢女孩。”“为什么呀?人家的老爷们儿巴不得生个带把儿的呢。”“带把的有什么好的,能成为大青衣吗?”一听这话,燕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还记得老爷子那句话呐。大青衣,大青衣。”“我哪儿忘得了呀,我上不了台,也得让我的孩子上台,等着那一天,堂堂正正地上台唱戏,唱整本的锁麟囊。”

在汤不点儿的心里,那锣鼓声儿,那京胡声儿都是为自己未来的女儿,那个大青衣准备的。自己热爱一辈子的京剧,多好的玩意儿呀,西皮二黄多好听的调子呀,怎么就不让唱了呢,那玩意儿招谁惹谁了。帝王将相的戏讲的是善恶美丑的故事,讲的是忠勇仁义的故事,教化人的事,怎么就错了呢。这倒好,儿子揭发老子,朋友诬陷朋友。不知道寒馋卖多少钱一斤。我就不信会这样下去。真到变回去的时候,谁来培养一个大青衣呀。这些好听的戏谁来唱呀。一定要生个女儿,让她成为大青衣。这时候他倒是佩服起老丈人老刀的远见了。他在饭桌上倒了两杯酒,在对面那个酒杯前面也放了一双筷子,他要敬老泰山一杯。他把酒拿起来,左右手各一杯,碰了一下,然后,把老泰山的酒洒在地上。自己说了一句,大青衣快来吧。一仰脖,一大杯二锅头顺肚而下。

燕子生孩子那天,汤不点儿在产房外面来回走绺儿,旁边的人都受不了了。“我说哥们儿您歇一闸,好家伙,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自打进来您就没闲着,都快到通州了吧。眼前花儿,我脑浆子都疼了。”汤不点儿还和人家解释呢:“您说这不是第一次嘛,不踏实啊。”赶忙掏出烟来递给那位,“得嘞对不住了您呐。”

真应了燕子自己说的话了,营养过剩,孩子太大 ,燕子在产房整整生产了十二个小时,好在母子平安。大夫推门出来,头上的帽子都是湿的。“不错,母子平安,是个丫头。” 那天晚上,就因为燕子生了一个大闺女。汤不点儿乐翻了。

汤不点儿蹦起来老高,说道:“想什么来什么,中国的大青衣出生啦。”眼晕那位还问呢,“大青衣是什么玩意儿?”“你不懂。”

孩子起名叫汤青艺,小名秋秋。程砚秋的秋。打小儿,汤不点儿就让秋秋听京戏的唱腔音乐,四岁的秋秋梳着两个朝天锥,两只大眼睛看上去是浅蓝色的,随了燕子的脸盘,尖下巴。汤不点儿一高兴就让秋秋唱上几段。奶声奶气的,燕子和汤不点儿哈哈大笑。汤不点儿高兴。

秋秋六岁多一点的时候,汤不点儿就开始拿着一根藤子棍,督促秋秋练功,下腰劈叉,翻跟斗,只要做得不对照着秋秋的屁股就是一下子。一开始,秋秋哭着不练了,汤不点儿又是一下子。“不练不行。”秋秋躺在地上就是哭闹,汤不点儿的藤条打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秋秋眼泪一对一对往下掉,害怕地爬起来继续练。 听着汤不点儿打孩子,燕子躲在里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有一次,跑到汤不点儿跟前,一把夺过藤子棍,大声说道:“不练了,不练了。” 汤不点儿结婚以来第一次和燕子吼叫:“不行,大青衣是打出来的。”把燕子推出去,继续练。

燕子在厨房哭了一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搭理汤不点儿。汤不点儿知道燕子没吃晚饭,特地拿出一包炸好的排叉,拿出一片放在燕子的嘴边,燕子不张嘴,汤不点儿就把手伸到燕子的胳肢窝,燕子笑了一下,用嘴叼住排叉,嚼了几下。汤不点儿又拿出一块馒头,沾了一点芝麻酱,撒上了一点白糖。这是燕子最爱吃的东西。燕子说:“别老打孩子,长大了她跟你记仇。”“當她成了角儿就知道我的好了。我认定她就是大青衣。”

燕子趁着汤不点儿出去买面条,把藤子棍偷偷扔到对面的房上去了。第二天,汤不点儿从大栅栏的商店里抱回十根藤子棍来,还是督促秋秋练功。春夏秋冬秋秋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练功上,只不过和汤不点儿越来越没话了。

汤不点儿从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步、法“四功五法”到扇子功、手帕功、椅子功、耍素珠、 展功、 专用霸、 耍旗 、朝天镫 、腿功、蝴蝶霸、反云手、 正云手、 小霸 、半霸 、全霸 、摔岔 、滑岔 、编辫子、 膝步、 鼓边、老步、 旗鞋步、 女霸 、栽步、 吊猫 、高猫、 窜猫 、倒猫、 前猫、 软毯子功 、硬毯子功、双腿漫子 、单漫子 、单蹑子、 倒扑虎、 践子、 虎跳、 腰功、 旱水、 踩跷、翅子功 、双山膀、 旦角单山膀、抢背 、飞脚、 小五套 、幼功、 单山膀 、过家伙、 碎步 、醉步、抬轿、 走边、 亮相 、抄过场 、跑圆场,全教会了秋秋。

那一年,戏校恢复招生,秋秋一出手,所有老师都站立起来了,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跟谁学的?”“我爸爸。”“你爸爸叫什么?”“汤不点儿。”“嘿,怪不得呢,那可是中华戏校永字辈儿的高材生 。”别考了,直接录取了。

秋秋搬着行李到学校读书学戏,就不回家了。也不跟汤不点儿说话。汤不点儿到学校门口等着看闺女几次,都没看见,叹了口气。

汤不点儿有命,赶上了好时候,改革开放了。文艺界的复兴让汤不点儿退休了又能唱戏和教戏了,当然是业余的。每天,汤不点儿都会骑上自己的小三轮车,带着一车的刀枪把子,锣鼓家伙,到地坛二门的小树林里一坐,拿出保温壶,倒上泡好的花茶,吱喽吱喽地喝上两口,一杯茶没喝完,那帮戏友们就会围上来,问好请安。

假如有生人问起这老爷子是谁呀?这么大的谱。不用他自己回答,旁边准会站出一位答道:“您连怹都不认识,(注意这地方用怹,不能用他,表示对老人家的充分尊重。)中华戏校永字辈的高材生,汤先生啊。怎么喳,没听说过,那您棒槌了。”

每当这个时候汤不点儿保准对这个人点头微笑,表明刚才这个人的介绍没错,正是鄙人。然后在这个人的质疑眼光中,脱掉外衣,紧紧衣袖,拿起一把短刀,走一路小五套,你看那手眼身法步,手压乾坤眼似箭,身形翻滚步法轻,拳到之处霹雳响,刀锋划过鬼神惊。在众人的叫好当中,收式,向大家抱抱拳,慢慢地回到坐的地方,心平静气,坦然自若。重新倒出一杯花茶,端起来呡上一口,看到了吧,这就是喝茶。假如有的仁兄不会说话,蹦出一句:“啧啧,真够棒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好武艺也打不过赖戏子。”汤不点儿马上厉目问道:“谁是赖戏子啊。”您看,汤不点儿恼了。这位肯定被汤不点儿的徒弟们礼貌地请出去,“您抬抬脚,换个地方溜达溜达吧。”汤不点儿正中一坐腰板倍儿直,那派头不是学的,这就是范儿。

汤不点儿的徒弟越来越多,谁都想学上两招。汤不点儿有个原则,教戏可以不收钱,一分都不要。谁让咱们爷们儿喜欢呢。有大学生,有飞行员,公务员,干什么的都有。每天早上准有徒弟给带的包子,油饼,烧饼。汤不点儿说:“各位咱们在一起玩,我教大家是因为我们都喜欢唱上两句,你们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们的。早上我都是吃饱了喝足喽再出来玩,图个高兴是不是。”徒弟们嗷嗷叫,都伸出大拇指。为此,还专门有人为这些人建立了个网站,叫做锣鼓点儿戏子网站。有的徒弟说,戏子两个字不好听吧。汤不点儿不认可这种说法,孔圣人叫孔子,有作为的都可以叫个子,演戏的怎么不能叫戏子呢。咱们就叫锣鼓点儿戏子网站。

汤不点儿转年就七十岁了,徒弟们有张罗吃饭的,有号召出书的。有一个徒弟,姓骞,长得五大三粗的,是一家房地产商。从小喜欢京剧,唱铜锤花脸的,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像七十,他拉着汤不点儿的手对大家说:“老师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走上这个舞台,我有个提议,我自己出钱,咱们和师父一起排一出戏,帮汤老师圆这个梦想,怎么样。”大家都乐意。

汤不点儿真的是有这个愿望,自己是科班出身,几十年就想上舞台,到现在也是想上台演上几段,那都是祖宗们留下来的好玩意儿。他看着徒弟们心里这个美呀。说干就干,三出折子戏,红娘,穆桂英挂帅,闹天宫,压轴的是汤不点儿的闹天宫。

汤不点儿回家和燕子一说演戏的事,燕子答道:“就是一折也挺累的,老汤,你行吗?”汤不点儿挺着胸脯说:“当然行,几十年来我就是憋着一股劲,就是要找台上的感觉。”燕子对他几十年都是百依百顺,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燕子又说:“排练还好点,演出得租服装租场地,找乐队都得用钱,让人家老骞出钱合适吗?”汤不点儿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可是老骞说,他爸爸特意嘱咐自己要办好这场演出,我问过他爸爸干嘛的,这么关注京剧,他就说,老早也是干京剧这一行的,早转业了,难得人家有这份心呀。”燕子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汤不点儿,“咱们不管别人,这五千块钱算是租服装的钱。”汤不点儿打心里笑了,“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说着话在燕子的脸上亲了一下。燕子一扒拉他,红着脸说:“老不正经,让人家看见。”

老骞真的是不错,不仅出钱,还把演出前的一切都安排得特别周到。乐队是中国京剧团的班底,他们的父辈都是汤不点儿的同事。见到汤不点儿,都得叫一声师叔,或者称一声前辈。地点就在少年宫剧场,能来四五百人。

演出这一天,汤不点儿穿了一身的西装。这是燕子特意给汤不点儿在王府井的西装店定做的。徒弟们说了,演出前邀请汤老师讲几句。看著黑压压一片人,汤不点儿把几十年的事都想起来了,“嘿,几岁开始学戏,本想唱它一辈子。谁想到,几十年也不能上台,如今好了,赶上好时代了,终于上台演出了。我喜欢京戏呀,多好的玩意儿呀,几十年也没有放下,心里放不下呀。”他说着说着,到底说了些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台下的观众一起大叫着:“汤老师汤老师。”汤不点儿的眼睛湿润了,一串的泪水喷涌而出。汤不点儿的腰杆站得笔直。

前两折都是徒弟们演的,汤不点儿在大幕旁边给把戏,提醒着谁该上场,哪点拉幕。最后一折戏汤不点儿要上场过把瘾。锣鼓想起来,汤不点儿抖擞精神,把一条金箍棒耍得上下翻飞,两只贴了金箔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手眼身法步,丝丝入扣。小五套打完了,紧接着夜叉探海,举杯望月。这都是童子功,吃在心里的功夫。啊呀呀嘚。真见功底啊,台下的观众掌声叫好声不断,汤不点儿沉浸在演出的快乐之中。

最后一个小节,锣鼓打出嗙当仓,汤不点儿亮相。

全场响起了掌声。汤不点儿环视着观众,忽然,看到了一张面孔,面熟,啊,这个人坐在轮椅上,歪着身子,嘴角不时地流下哈喇子,有些特别。是谁呢?想起点来了,莫非是他,是师兄永成?早听说他脑溢血站不起来啦。可旁边坐着老骞?永成啊,你就像一只蛆虫,折磨自己几十年的蛆虫。就是他,就是磨成灰我也会认识他。自己的师兄,亲师兄呀。难道真的是你吗?哇呀呀呀。汤不点儿知道自己心里滴着血,红红的,像枪上的红缨一样的红。他的眼睛模糊了,泪水一串一串的。模模糊糊当中他的眼前出现了和永成一起挨师父的屁股板子,出现了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一根冰棍喝着一碗豆汁,出现了护城河里那只呱呱叫的青蛙,出现了岳父老泰山那张刀一样的脸,出现了自己躺在地上人们往自己的身上倒脏土吐唾沫的情景。唉,苦啊。

果然是他,推着他的是自己的徒弟老骞,汤不点儿心里一动。自己一直看着老骞眼熟,像谁,现在明白了,他是永成的儿子。原来这次演出是永成在后面,在后面,在后面。唉,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自己的师哥呀。他知道我的心思。

徒弟们抬着花篮捧着鲜花走上舞台,汤不点儿才缓过神来。他接过一大捧花,只见他右手一叫劲,使了个童子鲜花,那捧鲜花飞过人群稳稳地落在了永成的怀里。他看到了永成的双眼滚出了几滴泪花,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汤不点儿心里笑了。他向师兄挥了挥手。

这一天,电视台播放汤不点儿的演出录像。汤不点儿把自己的几个徒弟请到家里吃饭,边吃边看。还特意请来了永成。当然了,是他的儿子推着他来的。永成带来了北京豆汁和茅台酒,他知道汤不点儿喜欢喝豆汁。

燕子忙乎了一下午,也被徒弟们请到汤不点儿的旁边。永成被请到了上座,左手里是汤不点儿,右手里坐的是燕子。徒弟们坐在下手。永成要让汤不点儿坐在正中间。汤不点儿说:“您是师兄,您得坐中间,这可是咱北京人的规矩。”永成呀呀地还想说着什么,汤不点儿知道,拦着永成说道:“师兄,现在不是那个年月了,咱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唱戏了。是好日子了。以前的是是非非咱们不说了。”他一指徒弟们笑着说:“他们都季鸟(蝉)折跟头,饿得够呛了,咱们喝酒吃饭吧您呐。”

徒弟们前来敬酒,八钱的杯子,汤不点儿来者不拒,一口干了。老骞代替永成敬酒,汤不点儿也是一口就干。老骞端着酒杯对汤不点儿说道:“师父,我爸爸给我改名叫骞,就是表示欠着您的太多了,我代替他敬您一杯。”汤不点儿说道:“不提那些了,现在不是好了吗。喝酒。”燕子怕他喝得太多了,抢着要替汤不点儿喝。汤不点儿右手端酒,左手拦着燕子说道:“过去几十年我是怕死,不愿意死,不想死,我要的就是等到这一天。天晴朗了,可以唱戏了,人是个人了。我还怕什么!再有一节,我告诉大家一件大喜事,我闺女今天给我打了电话啦,她主演的《锁麟囊》在大剧院上演了,她是个大青衣了。来来来,喝了它,为大青衣喝一个。”此时,窝在轮椅里的永成,右手弯曲地伸出,艰难地摆动,灰暗的脸上表情复杂,嘴里依依吖吖说着什么……

这一夜,汤不点儿睡不着,心里想着自己的闺女,眼前看着自己的演出录像。他笑了,笑着很灿烂。燕子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头一歪,一摸,汤不点儿鼻息全无。

汤不点儿身上披着戏装,真的是笑着驾鹤西去了。北新仓的人都说:“啧啧啧,看看人家二大爷,走的时候还带着微笑,一丢丢罪没受,那是修来的福分,是老喜丧。”老街坊们都来给二大爷汤不点儿的遗像鞠躬致敬。燕子没哭,她知道汤不点儿是遂了愿走的,不能哭。说来也怪,瘫在轮椅上几十年的师兄永成也在这一晚上故去了。

汤不点儿的女儿秋秋,后来还真的成了京剧院的台柱子,成了大青衣。清明的时候,秋秋带了一大瓶的北京豆汁,一大捧鲜花给汤不点儿扫墓,她知道爸爸就稀罕这一口。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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