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越

英国人非常讲礼貌。不失礼节为其生活第一要义。他们hold(控制)得住脾气。除了示威和游行，我从未见过英国人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更未见过英国人当众争吵。我的法国朋友亦有同样体会，她说自己母亲每次从法国来英国度假，不自觉地会降低声调。我观察学习了15年，发现自己仍然礼貌不足，而在来英国之前，我一直自认为有学识，懂礼仪。

“谢谢”“对不起”挂嘴边

包括小朋友在内，英国人总会为我留门。如果“狭路相逢”，他们会为我让路；如果让路的是我，他们一定会报以“谢谢”。诸如“谢谢”“对不起”“请”“麻烦你”这样的字眼，英国人一天不知道要说多少次。不仅在外头讲，家里也要讲。最初和先生结婚时，我以为自家人无须客气。结果先生很生气，认为我言语粗鲁，竟然和他说话不用“请”字，也不言谢。他还批评我讲话像下命令，因为我和他说“把那杯水递给我”，这样的语气在英国人听起来很粗鲁。多年改造以后，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会以问句语气说：“请把那杯水递给我，好吗？”

我9岁的大女儿，常常会把英国语气植入中国语言。她常常不自觉地以“对不起”开头，而我则会提醒她，告诉她在中国语境下，无须说“对不起”，否则中国朋友会感觉很奇怪。

默默排队不催不急

15年前我来英国留学时，每天要坐公交车上学。英国人自觉排队上车的场景让我惊讶，后来我发现车上从来坐不满，于是我得出结论：但凡供大于求，人人都有讲礼貌的资本。可此结论似乎无法放之四海而皆准，因为伦敦地铁上下班时分人满为患，但人们还是遵从先下后上的原则，没谁猴急地见缝插针。

如果去银行排队办事，前一个人搞了半小时，还没完。我心里抱怨连天，估计表情超级不耐烦：“英国人懂不懂？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可银行办事人员眼睛根本不看其他人，目光里只有眼前的客户，一点不急；其他客户也不急。被这样的礼仪教育默默熏陶了多年，我以为西方人耐性都十足。

可美国人明显没有这耐心。2013年我和先生去拉斯维加斯度假，在一个风景前照相。我抱怨先生照的角度不好，要求他重照。这样来回了几次，我以为没事，因为在英国的经历让我知道等候的人不会有脾气。结果我错了，操着美国口音的游客开始催我了。我特别讶异，此前我一直以为英美是一家。我想起一位朋友的话，她说很怀念英国前男友，因为英国人有礼貌，很有耐心。而她现在的先生是美国人。

任何情况下都要尊重人

在人人平等的观念上，英国人比我强太多。2008年我带先生回广州见我父母，当时在一家餐馆吃饭，因为对点的食物不满意，我对服务人员多有指责，语气不礼貌；后来我对出租车司机也曾不礼貌。这两次经历都让我先生感到惊讶，他批评我粗鲁的态度。人人平等，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要尊重人，更不能出言伤人。现在回看，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英国，服务员和出租车司机有100个理由来指责我的傲慢。

其实傲慢仍然残存在英国人心里，尤其是老一代。他们出生时英国仍是大英帝国，当年的帝国教育多少仍在他们心里，无法被现代英国的公平与平等精神取代。我小女儿两岁时，我带她去咖啡馆。她坐不住，在窗口边走来走去，影响到旁边的一对英国老夫妇。那位老太太忍不住了，粗鲁地说：“谁家孩子，能不能管一管？”我很惊讶。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现代英国人对幼小孩童的包容——无论吵闹还是不守规矩，大多英国人都觉得不是问题。我当时回嘴道：“我女儿不过两岁，她不懂事，可你们是成年人，怎么你们不懂得忍让？”那对夫妇生气极了，表情愤怒。可我必须对他们的克制竖大拇指，此后他俩沉默，静静喝咖啡，没有再说话。

在英国生活15年后，我自以为算是礼貌之人了。没想到几日前我先生又给我言传身教了一次，让我觉得自己仍然策马难追。我家租户欠缴房租一个月后，我们总算联系上他，可以当面沟通。在我眼里，他欠钱就是理亏，我们100个有理，我两手插在裤袋里，表情严肃。而我先生没有半点站在道德高地的架势，和平常一样，他和颜悦色地说话，就算讲到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上法庭，他的语气没有加重亦未抬高声调。而那租户也很有尊严，虽然失业，可说话语气并不低人一等。两个英国人的对话理智而不失礼貌，一切都在尊重法律的原则上处事。我在一旁感触万分，什么叫素养，我终于见识了。▲

（作者是英国社会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