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有则新闻说某公司花样裁员，要求员工24小时内自费从深圳赶往新疆某地报到，逾期三天将被视为自动离职，工资也从4000元调整为当地薪资标准1800元—用这种方式裁员，是因为“连一分钱的补偿都不想给”。这个公司老板够鸡贼，然而这种花样裁员不是他的发明，《红楼梦》里也有人这么干过。

前80回《红楼梦》的后几回，荣国府已经四面漏风，乱哄哄的像个行将破产的公司，虽然架子还没倒，但人人都知道已经入不敷出，再这样下去，肯定撑不住了。当此际，探春将大观园承包给老婆子们，虽盈余有限，起码让大观园能够自收自支，从荣国府财政上分离出去。

宝钗看似温和，实则更为果决，在先行撤离大观园后，向王夫人提出“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这是什么意思？大观园物管不是不用花什么錢了吗？但还有很多服务人员啊，尤其是宝玉、黛玉、探春等公子小姐搬进大观园后，“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这些人，说多也不多，以往荣国府家大业大，养得起闲人，但到了需要将老太太的宝贝当掉过日子的程度，再养这么一堆人就有点奢侈了。

听上去很悲凉，有种树倒猢狲散的感觉。可裁员对于荣国府上下，真是纯粹的坏事吗？也不尽然。管家林之孝跟贾琏分析形势时明确说，裁员对上对下都好：“府内人口太多，不如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也省些口粮。”你看，那些老家人并不是离了贾府就不能活，这也像大公司里的老员工，各有各的能耐，出去后是能够“各有营运”的。

不同的是，这些老家人没有人身自由，必须等上面的一句话。就如现在很多大公司里的员工通常也不主动离开，奉献了那么多年，怎么也得等上面出个政策，多少拿一笔遣散费。老家人是这样，小丫鬟也是如此。

比如柳家的之所以一心想把闺女弄到怡红院当丫鬟，除了见这里人多活少，更因为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她们的。春燕娘不晓事被麝月骂得灰头土脸后，春燕对她说：“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好不好呢？”春燕娘当即受到莫大安慰。

无论是荣国府的经济状况，还是上下民意，裁员都是一件可行且必需的事，还是林之孝说：“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

这个怎么看都非常有道理的主意，却被贾琏拒绝了。他说：“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哪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地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

看似贾琏妄度王夫人的心思，但他的这个猜度是对的。王夫人真的是听不得“裁人”二字，贾政伤不伤心不知道，反正她自己很伤心。

74回里，王夫人决定查抄大观园，对于这件事，王熙凤的态度有点暧昧。一方面她跟大观园里各位关系都不错，也不觉得晴雯就是个狐狸精;另一方面，她觉得这是一个裁员的好机会，于是跟王夫人建议：“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都来不及……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

王熙凤担心这些丫鬟“生事作耗”，只怕是顺着王夫人的话说，王夫人不拿着绣春囊来找她她都不见得想得到这一点，第二个估计才是她心里盘算已久的，“省些用度”。

是不是跟那个花样裁员的公司有点像？但王夫人没她那么没底线，温和地驳了回去：“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仔细想，你这几个姊妹已经很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何等娇生惯养，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还要被裁掉，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

看到这段话，觉得王夫人也真不容易，承上启下是一种很糟糕的处境。她的人生一大半活在盛世里，已经将富贵视为常态。在她的意识里，千金小姐就应该活得如豌豆公主。所以，这七八个小丫头在王夫人看来已经够寒碜了，她说：“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她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

这种做法看上去高风亮节，但相对于贾府里的巨额开销，王夫人省的那点有什么用？最关键的是，她真的没听王熙凤的吗？接下来不是照样将晴雯、芳官、四儿一干人等撵了出去。至于关掉大观园，王夫人其实比宝钗更考虑在前面，她撵走晴雯、芳官、四儿等人时，叮嘱袭人、麝月：“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

这当然也是为了风化考虑，但两年前袭人就曾从风化角度出发，建议王夫人将宝玉弄出园子去，王夫人听的时候也如雷轰电掣一般，拉着袭人的手，直喊“我的儿”，但转脸就丢到了一边，并没打算把宝玉弄出去。此时，王夫人却这样做显然和荣国府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有关。

按照林之孝的说法，贾府大大方方地裁人，下人未必不能接受;或是听从宝钗的建议，干脆把宝玉等人从大观园撤出，也很简单。但王夫人没有这个勇气，她既害怕贾母责怪，又害怕贾政伤感，归根结底，是她本人不敢面对这个局面，她恐惧而不自知，转向苛责下层，仿佛追究了他们的罪过，自己就能解脱。

有人说，一个公司如果突然抓起纪律、严格打卡制度时，差不多就走向尾声了。焉知不是老板想用这种办法逃避遣散费，也逃避面对真相呢？

那么效果如何？经济问题虽然被掩盖了，但是太伤感情。宝玉心里必然会永远留下这道伤痕。更关键的是，若裁员是光明磊落的决策，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做，比如说，和员工议定遣散费，也许当时一团糟，给公司带来损失，但打开天窗说亮话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同时还可以着手其他相关事宜，比如即刻考虑将宝玉等人撤出大观园，而不是遥指明年。

不敢面对死地，就没有早死早托生的机会，在荣国府由豪门向中等人家转型的关键时刻，命运却被交付到一个缺乏勇气担当的人手中。

当然，比起贾赦、贾政他们，王夫人好歹多了一点责任心。贾政虽然每每隐忧儿女的命运，却几乎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以“不惯俗务”的派头，掩盖他的无能与无措。

不得不说，越是高贵者，心里的负担就越重。边缘群体如探春就没这个心理包袱，宝钗也没有，这也许跟她的皇商背景有关。常见有人笑话宝钗的出身不够清贵，殊不知，也许正是这出身，使得宝钗在行动上呈现一种资本主义的理性，大厦将倾时，贾家需要的正是这种理性与务实，而不是困囿于情绪的汪洋大海里，做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

编 辑/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