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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破牢笼的智慧
——重读契诃夫的小说《第六病室》

2019-04-22陈晓雷

爱尚书香 2019年2期
关键词:牢笼契诃夫医生

陈晓雷

1892年11月,契诃夫的著名中篇小说《第六病室》,发表在《俄罗斯思想》杂志上。此前的1890年7月至10月间,29岁的年轻作家契诃夫,凭着顽强毅力、超人信心,探访了俄罗斯人间活地狱——萨哈林岛,他在岛上,对众多苦役犯深入调查,发放上万张调查表,采访数百名苦役犯,这为他日后写出这篇带有“民主主义观点”,抨击俄国社会容忍冷漠和邪恶的现实形态的小说,奠定了厚重的思想基础。这篇小说是纯粹意义上的不可多得的“大说”,其思想性已经完全超越了其艺术性,它最明显的特点是“短而深、奇而沉”,即以如此短小的篇幅,承载了深厚的社会主题:“是清醒地活着,还是庸俗地活着” 的这类大问题。

在精神病院昏暗的魔窟中,精神病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渴望精神和思想的交流,由于没有适合自己的交流对象,就同疯子病人伊凡•德米特利奇•格罗莫夫(原法院民事执行官,下简称格)很谈得来,这个举动被外人视为非正常,长此以往之后,人们就认定拉京医生也疯了,他在懵懂中被众人强行关进病室,被当作“病人”遭受虐待,把个好端端的医生强扭成“病瓜”,这是非颠倒的逆转过程,颇具喜剧效果,读者初读时原被这“奇遇”式的讽喻效果弄得忍俊不禁、笑从心底流溢而出。

往后再接下来读,这份意外的“喜剧感”,却在突然间消失了,从视觉到心理感觉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就像泡在蒸腾热澡堂里大汗淋漓的人,又猛地被抛进了冷水池,高强度刺激,让人身心惊悸,浑然无措!这个故事和人物命运的“陡转”,让读者和小说的人物皆陷入了“双意向尴尬”的氛围中,读者再无法松弛地笑了,在情绪转换尚未适应的同时,脑神经的“弦”又忽然为拉京的命运畸变而绷紧了,原本处于“统治”地位的医生,瞬间在人字塔顶端跌下来,遂被院方当作精神病患者,拉京由原来自由飞翔的苍鹰,一夜间变成笼中的“病鸟”,这种反差来得太大太迅猛,故事内外一阵哗然、一片瞠目!不管是作家和他的人物,还是读者和这个故事,都浑然坠入黯然的气氛中,书外书里鸦雀无声,此刻,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谁也没有笑的欲望了,好像自己的灵魂,皆被浸泡在彻骨的冷水中了。

作家为医生的悲苦而生同情,读者为医生遭遇蹂躏而感骇然,医生的苦难与悲哀,群人的愚昧与无知,即是拉京命运突变的大背景,这就构成了那个昏聩的沙俄时代,既是爿害良知的无情黑洞,又像吞噬人生不见血的巨大魔网,这张阴森的网,就罩在这令人窒息的精神病院头上,形成一种高压绞杀力,这让我们想到了群狼围捕孤鹿的危险,前面是悬崖,后面是泥沼,面对不可抗拒的黑暗,民众的良知或逃匿、或消散,已别无选择……这是来自心底的悲鸣,这是无以表达的大悲痛,这是一幕惊心动魄的大悲剧——这个创造,让我们看到了契诃夫小说的金质含量,感受了伟大作家深厚思想的巨能与力度。

作家契诃夫的深刻,在《第六病室》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点表现在他重点刻画的三个人物上:医生拉京、疯法官格罗莫夫、邮政局长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下简称米),他们代表着三种不同的人生走势。

首先是恐惧型人生:代表是疯法官格罗莫夫,格是拉京被认定为“疯”的直接诱因,格是拉京思想相近的“知音”同路人,其行为的前置对拉京后来走向“病态”,有不可避免的导向作用,格爱思考导致了其精神饱受困扰,他愿把外界不利的所有事都与自己联系起来,他相信“美好的时代会来”,但他眼前满目疮痍的社会现实,与其内心的理想世界矛盾极大,面对过多的思虑他无法找到答案。于是,格罗莫夫长期处于忧虑、烦躁、恐惧中,压力过大,导致其精神崩溃——成了铁笼子里的真正病人,他是那个社会制度的受害者。

第二是帮凶型人生:米哈伊尔是拉京生活中的朋友,但在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上,他却不能真正与医生有“共识”,他的一些“善举”,如他甘愿充当拉京释放思想的“倾听者”,当周围的人认为拉京露出“病态”征兆时,他主动邀请拉京去外地旅行“调养”,在此期间还借去了拉京500卢布当赌资,造成了去职后的拉京生活陷入了贫困。他代表众多人的“好意”,来劝医生入院治疗,这是通往死亡和毁灭的路,他由关爱朋友变成了刺杀朋友的“刀子”。表面看,米的话语、行为颇具人情味,实际上他是医生毁灭的重要外部因素,直到后来他逐步转化为当下社会制度的帮凶。

格罗莫夫长期处于忧虑、烦躁、恐惧中,压力过大,导致其精神崩溃——成了铁笼子里的真正病人,他是那个社会制度的受害者。

第三是被围剿型人生:正常的医生拉京常去与病人格罗莫夫交流思想,格曾经是受过良好教育、博览群书,他“似一部供人查考的活字典”,而拉京则是“薪金有一半都用在买书上”,且是“最喜爱的是历史和哲学著作”的人,两个爱读书、又都是多有“内存”的人,走到一起自然会有许多话题,这种超出常人的交流,被视为非正常,被视为“疯”的证明,当医生被劝在家病养时候,他对自身处境是清醒的:“我根本没生什么病,无非是落在一个魔圈里,出不来了”,拉京说的“魔圈”,就是周围的人(尼基达、霍包托夫、总务长、医士)或社会制度,当这些人和社会拉上手,就形成了合围的态势,拉京变成山中的动物,如一只孤独的公鹿,他周围的众人皆变成了冷酷的猎手,被“围猎”的圈在不断缩小,这圈内的猎物就是拉京,此刻他的悲剧命运已不可逆转了。当一个正常人被强大的社会视为“病人”的时候,他就得为这个社会所驯服,或依附而活,或成为工具,或成为毁灭者。

此前,拉京与米哈依尔就生活与社会的问题,说过的一段话,能透视医生的思想脉络,我把它称为作家契诃夫或拉京的“智慧牢笼论”:

当然,智慧也不是永久的,而是变动无常的,可是您已经知道为什么我对它有偏爱。生活是恼人的牢笼。一个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时期,思想意识成熟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好像关在一个牢笼里,逃不出去似的。确实,他从不存在成为有生命的东西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由某种偶然的条件促成的。……这是为什么?他要弄明白自己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人家却对他说不清,或者说些荒唐的话。他敲门,门却不开。后来,死神来找他了,这也是违背他的意志的。因此,犹如在监狱里的人们被共同的不幸联系着,由于聚在一起而感到轻松些一样,在生活里只有喜爱分析和归纳的人们凑在一起,交流彼此的骄傲而自由的思想,借此消磨时间的时候,人才能不觉得自己被关在牢笼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智慧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的快乐。

从这睿智的话中,可以看出拉京是清醒着的,然而,他却不能打开这扇牢笼的门,只得被这无情的牢笼所吞噬——这即是拉京医生遭围剿的苦难命运,他的朋友米哈依尔劝他入院疗病,他心知肚明地说:“……我正在走向灭亡,而且我有勇气承认这一点”。在这里,作家契诃夫让读者们看到躲在苦难背后的东西。

从作家塑造的几个人物看,米哈伊尔是个衬托人物,但其作用却不可低估,他的“杀伤力”,仅次于靠拳头实行“统治”的看护人尼基达、疗病医士霍包托夫,作家推出这个“配角”人物,其真正目的在于告诉读者:米哈伊尔是拉京走向精神死亡的一种不可低估的因素,告诫读者,携带毒素的“朋友”成为帮凶,对人类社会进步危害更大。

契诃夫愤怒地抨击沙皇时代的俄国现实生活,当时的俄国知识界对《第六病室》所反映的“新倾向”皆给予积极热情的评价。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柯罗连科、艾尔捷尔,批评家斯卡比切甫斯基,名画家列宾等都激赏其精彩、深刻,这些评价尤显突出的是列宾,他在1893年4月写给契诃夫的信中极力赞赏这部小说:“简直是令人费解,从这个内容朴素、简单、甚至完全是枯燥的故事中怎么竟会出现人类的如此不容反驳的、深刻而又重大的思想。”(《我爱这片天空——契诃夫评传》童道明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147页)。我国著名学者、俄国文学翻译家朱逸森先生认为,《第六病室》是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的佳作,它批评了逆来顺受的不抗恶主义,他认定“契诃夫将‘疯子’格罗莫夫和‘有头脑的’格罗莫夫的描绘巧妙地穿插起来,而且独具匠心地安排了‘疯子’格罗莫夫同‘健康人’拉京医生之间的争论,自然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在沙皇专制的俄国,善于思索并敢于直言者被认作‘疯子’,而洞察专制制度罪恶的恰好是这些‘疯子’和‘狂人’”(《契诃夫小说全集•前言》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版)。

契诃夫在鞭挞看守人尼基达这类恶势力人物丑行的同时,更注重在不幸的格罗莫夫、米哈伊尔、拉京的身上,挖掘其精神沉沦的痛苦依据,他们的“疯”,即反映了现实社会给他们施于的巨大压力。今天,在我们看来,使拉京医生精神崩溃的,实质上是来自社会内外两种压力,那个社会粉碎了人们内心的人性善良,摧毁人们的精神世界,把人类的良知异化,甚至把是非观念黑白颠倒,故而才会擅自把具有自由思想的人们视为异类和疯子,那个社会竟然支持被愚化了的“公众”,而让这些公众变成一件件工具、一根根钉子、一颗颗牙齿,然后再由他们来咬碎“魔圈”内的拉京医生——这个“魔圈”,实则是绞杀良知的魔窟。容不得思想,容不得交流的社会,最希望百姓是愚人、群氓 ,这样统治起来就得心应手。面对沙俄统治的社会,那些力争民主、自由、科学、思想的人,就只有消亡或牺牲,或者只剩下疯掉最后一条路了。

人类寄生于现实社会,要靠强大的精神救赎,要靠丰厚的物质做支撑,只有这两者平衡发展,人类社会的高楼大厦才能坚固,子孙后代才能赖以生存,并可传承延续久之远之,反之,就是腐败透顶的坟墓了,不愿与之同腐烂、同消失,就得有那么一批仁人志士,致力于探求人类社会的良性发展,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只有捣毁僵化不前的社会形态,摧毁陈腐糜烂的旧制度,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时代、新纪元,这才是崭新人生的真正开启。

同处旧俄时代、后来成为沙俄掘墓人的布尔什维克领袖的列宁,当年读完这篇小说后写道:“自己好像也被关在第六病室里了”,有这类“病室”的社会 ,将何以为其子民谋得幸福?将何以为其民族赢得发展?将何以为人类的文明发挥作用呢?这样的社会形态和制度,必然会被这位后来的革命家所领导的“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所打碎。

我想,能写出这篇杰作的契诃夫先生,一定知道文学有其预见性的同时,还有唤醒人们和引领时代的作用。我敢说,契诃夫小说作品的人文思绪,是伴随其艺术创作的思维而同步深化、同步飞翔的,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段,它有其超越时代的深层思考,大师的艺术创作必然饱纳宏大的人生社会主题,这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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