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1

我还在上小学时，我妈因为麦地里浇水的事跟村里人吵了起来，她一向是大嗓门，吵架也不会让自己吃亏，但那天她遇到了一个大男人，不屑跟她吵，直接推了她一个趔趄，看热闹的人哄笑了半天。

老妈吃了亏，回到家越想越气，因为爸爸总在外地给人盖房子，家里只剩我了，她就带着我跑到了那人家里去闹。那天，吵的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老妈想跳起来挠那人的脸，自己的头发却被抓乱了。我个子小，帮不上什么忙，心里着急，转身在院子里捡起一根大木棒，只听“哗啦”一声，门上的玻璃就被我捅破了，趁着大家愣神的工夫，我手里的木棒就打在了那人头上。血从他额头流下来的时候，我很害怕，使劲憋住眼泪，没让自己哭出来。

从那之后，妈每次都会自豪地跟人讲起这件事，那些婶子大娘们也跟着她感慨：“这孩子随你，以后肯定闯得开，不吃亏。”那时，我躲在一边听着，心里美美的，像是蜘蛛侠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了非同寻常的能力。

后来，我考上了县城里的中学，同学们大部分都是县城里的孩子，我才发现他们的妈妈很不一样。她们的头发是卷的，穿着高跟鞋，一路哒哒轻响，哪怕是训斥自己的孩子，也是很温柔的样子。而我妈呢，走起路来像是梁山好汉，一跺脚，地都跟着颤乎。她要是骂我两句，嗓门大得能穿透整个操场。

我莫名就觉得有些自卑，我改变不了她，只能学着改变自己。每次校服晾干后，我偷偷用熨斗熨平；我写完作业不再出去疯跑，一个人在屋子看书；说话、走路的时候，学着我最喜欢的英语老师的样子，十分温柔的那种。

村里人都说我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像个城里人了。我也越来越不像我妈，她看我的眼神也有点陌生。“你学校怎么也不开家长会？”每次她开口问我，我都会搪塞过去，其实早开过了，但我绝不会让她参加。

2

班上有个又高又壮的男生，他爸是机械厂的厂长，家里条件很好，班主任很照顾他。他学习不好，却喜欢跟我过不去。上课故意打扰我听课，让我帮他抄作业，若我不答应，就撕掉我的作业本。我知道，就算向班主任求助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不敢太惹恼他，就一直忍着。

周末放学，我在车棚怎么也找不到自行车，急得团团转，等别人都推走后，我才发现，车座被拧没了的那辆自行车，正是我的。这期间，那男生一直在旁边，等着看我出丑，他得意地笑着，我突然就爆发了，一下扑了上去。

双方家长被叫到学校的时候，我还保持着搏斗时的那副模样，手上有血，眼神犀利得能杀死人。我妈看到我，火冒三丈，几乎喊破了嗓子：“怎么啦这是？让他给打的？”其实我一点也没受伤，反而把对方的胳膊给抓破了，那男生傻愣在那里不知道辩解，完全是被我的架势吓住了。

男生的家长厌弃地看着我们，我明白她的心思，“看这对没素质的母女，蛮不讲理，还想讹钱。”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泄了气，拉着妈就回家了。回去后，我跑到自己的田地里，放声大哭，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却总是被人轻易地打回原形，变回妈妈那样的人。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件事过后，再也没有人欺负过我，我的中学生活也过得平静又自在。

3

高中毕业典礼，优秀学生代表的家长要发言。我回家没跟妈说，她却很兴奋地问我：“我听老王家的小妮说了，你是优秀毕业生，还要让我去学校里发言？”我正愁着怎么解决，没好气地回她：“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还发言呢，不纯粹是招人笑话吗？”她愣了好半天，竟然一句话没说，转过身默默地出去了。

那次的典礼，我最终还是让妈去参加了，我给她写了发言稿，完全不符合她说话的口吻，还一再地强调：“你说话时一定要压低嗓门。”我明显能看到妈很慌张，甚至捏着嗓子，磕磕巴巴地念着稿子。

接下来的暑假，我妈每天都早早起床，但为了不吵醒我，几乎是踮着脚走出去的。我起來之后，去地里帮她，她已经摘好了两筐菜，我拿过扁担试了试，两个筐子纹丝不动，又调整姿势，使了几次劲，还是挑不起来。

我站在那里，气得眼圈都红了。我妈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大笑起来，冲着隔壁地里的人就大喊：“她二婶子，快来看我家的大学生，被两筐菜气哭了！”她的嗓门依然中气十足，笑话起我来毫不留情。我就知道，装出来的永远都是假的。

去省城上大学后，我就很少回家，所有的假期都用来做兼职，挣学费。大三那年夏天，我在家里住了挺长时间。有一天吃饭，我发现自己面前的碗是新换的，是胖胖的小黄人的造型。妈跟我说：“小时候，你就不爱吃饭，换个好看的碗，你就能多吃点。这两天，我看你又不爱吃饭了。”我低着头，使劲往嘴里扒饭。

临回学校的时候，她欲言又止：“你是不是谈对象了？你要是不愿意把他往家领啊，自己看着处也行，只要人好，其他的咱都不挑。”这是我第一次开始重新认识我妈。

4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每天穿着职业套装，穿梭在摩天大楼里。在外人眼里，我性格温和，待人客气，就算面对无理取闹的客户和暗中搞鬼的同事，也能做到以礼相待，不急不气，“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有学识、有修养的城里人。

我妈嗓门依旧大，给我发微信时喜欢用语音，我每次打开前，都得先把音量调到最小。然后，要反复跟她讲：“不方便听语音，你打字。”没想到，从来没学过拼音的她，竟然学起了拼音，虽然每次发过来的信息都有错字，甚至连标点都没有。

我的直属上司是个中年男人，有点猥琐，酒场上喜欢毛手毛脚的，我不想让他太难堪，就不动声色地挪开。忍了几次之后，他却变本加厉。那天，我跟他一起去外地见客户，大家谈好合作意向，趁着高兴，都喝了不少酒。我们回酒店的时候，他假装醉得走不了路，硬要往我房间里挤，不知怎么的，我不假思索地扬起手，“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眼神里露出的那股子犀利，一如当年儿时的模样。不过，说来也奇怪，从那之后，我在职场中再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前几天，我回了趟家，我妈一直小心翼翼地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还压低着嗓门找我聊天。我开她玩笑：“现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是不是怕我不给你养老啊？”她狠狠翻我一眼，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我养的孩子就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我不愿意遗传妈的那种泼劲儿，她也努力改变着靠近我的生活，可基因密码一直暗藏在她和我的血液里，在我遭受校园霸凌或者是职场骚扰的时候，这股血气就会冒出来，庇护我，点燃我，支撑我。这羞耻吗？不！

我跟妈说：“行啦，你就别压着嗓子说话了，听着真别扭，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大嗓门。”这时，她才原形毕露：“你个小兔崽子，敢不养我老，我爬也要爬过去咬你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