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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碗土豆仁汤

2019-04-17王燕婷

福建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闽南人闽南土豆

王燕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小吃暖一方胃。

初冬的闽北已经让人冻得手抖脚抖。我和小曼决定到街上去觅食。

有家远近闻名的粗面店就在县政府边上。小小的店面,客人络绎不绝。我们叫了一粗一扁两碗面,两碗扁食。面的做法极简单,备好碗,在碗底下点酱油花生酱。面从锅里捞出来,再加点豆芽和韭菜,一起放入碗里,端到客人面前让各自搅拌。

扁食的清汤味道太淡,曼妮埋怨,怎么不拿大骨来熬点汤呢?面条,特别是粗面,圆滚滚的,即使拌了酱料后,酱料的味道仍很难渗进去。吃到口中,面的碱味强势占据所有的味蕾。勉强吃了一半,再没有胃口。两人缩手缩脚走在细雨蒙蒙的街头,刚才虚空的肠胃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慰藉。

“我怎么感觉吃等于没吃呢?”我嘟囔着。

“是啊,要不我们再找点什么别的吃的。”小曼心有同感。

记得街头拐角处有几家摊点,到了傍晚有几辆三轮车推过来,锅灶也都在车上,热气腾腾的。人们坐在小凳上围着一个小方桌吃得不亦乐乎。我们一家家瞅了过去,仍是老三篇,扁肉拌面瘦肉羹。如此相似的味道,恐怕会再次触及刚才失望的记忆。

“如果能有一碗……”我的话还没讲完,曼妮用夹生的闽南话截了一句:“土豆仁汤。”

土豆是闽南语“花生”的叫法,闽南人将种在地里的类豆物花生叫“土豆”。顺着眼前三轮车上腾起的似曾相识的烟雾,我的内心对于食物的渴求从混沌变得清晰。曼妮是位广西姑娘,在北京念大学时被泉州的帅哥同学拐到闽南来。二三十年的他乡生活,早已将她从里到外改造成一个泉州人。当我们备受一种不咸不淡的味道折磨时,直觉一起告诉我们,需要用浓烈的口感来冲刷麻木的味蕾,一碗香又甜的土豆仁汤可能就是最好的拯救。

南北西东贯穿的城关,街头不乏各种名号的饮品店,店面的颜色或有差异,里面的设施配料大同小异,卖的也是口味大多一致的奶茶。土豆仁汤的用料简单,煮法却考究,要做成鲜甜可口的土豆仁汤,没有技巧与耐心是不行的。此时此地,我们注定无法很豪气地说一句:“老板,来一碗土豆仁汤!”

“我二十来岁毕业那年来的泉州,在东街的店里,生平第一次吃到了一碗土豆仁汤,就喜欢上了它。”失落的小曼带着遗憾,只能借助曾经的往事去消解涌起的食欲。

“就好比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们泉州帅哥那样?”我调侃她。真心佩服为一个人为一句誓言,千里迢迢地背井离乡,投入到一个之前完全陌生的所在,几乎要割断从小生长的根脉。所幸,泉州似乎也没辜负她。比如东街的一碗小小的土豆仁汤,让她触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甘甜。她先是喜欢一个人,后来逐渐喜欢了这个人生长的土地的林林总总,那该是幸福的吧。

至于我的第一碗土豆仁汤具体在哪一年喝到的,时隔太久早已模糊,然而我相信当我开始能熟练地端好碗筷的年纪肯定就有一碗土豆仁汤,浇入我的幼小的胃里,一份香甜记忆就沉入了骨血里。

闽南人形容一个小孩长到可以独自吃饭了,常说这小孩可以带去吃“伴房”(结婚的筵席)了。农村结婚的喜宴头尾两道菜都是甜点和甜汤,头尾甜。土豆仁汤作为一道呼应开头、卒章显志的极重要的菜式,以其圆润且多子的外部形态喻示着喜结连理的新人吉祥圆满、多子多孙、长寿多福。宾客们喝完这道好意头的汤,沾染了主人家的喜气后,才能算圆满结束筵席。说不定我就是被牵着小手带去赴喜宴时喝到了第一碗土豆仁汤,或许离开时还在手帕里捎着一两个肉夹包。

闪烁着艳丽色泽的戏台常在年节酬神的夜晚盛开在村庄的高处。大人自是被唱腔被情节弄得神魂颠倒。他们怀里的小孩,鼻子耳朵比眼睛更忙碌。抱着一长串油甘枝的小贩就在不远处来回晃荡着;甘蔗摊的甘蔗已经截成一段一段;春卷、菜粿、油条都下锅了吧,“哧溜哧溜”是面团在油锅里膨胀发出的响声,那一锅沸腾的油得待到观众全部散去才会平息。椭圆形的土豆仁,小小的白色的身子轻盈地随着热汤在上下翻滚,每一股热气涌起都融合了土豆的芬芳和蔗糖的甘甜,向空中弥散。土豆仁汤和炸油条的摊点常紧挨在一起,如果恰好又逢上冻得缩手缩脚的冬天,大人会携带一个搪瓷的大杯子,戏散场后买上一杯,带上三两根油条。回家后,将分到的油条前端浸入土豆仁热汤里,面团饱吸了甘甜的土豆乳汁。入口时,油条一截香脆一截糯绵甘饴。

“六月十九三项新,新粟新芋新土豆。”闽南现有的土豆种类,是明代万历年间从琉球群岛传入,所以我们称土豆为“琉啊豆”,其中特别香甜的小种土豆也称“小琉豆”。土豆要在农历的二三月下种,到了农历六月就可以收成了,连着土豆藤一起收到家里,新收成的土豆还连在根须上,沾着泥土的芳香。剥开壳来,一粒粒粉嫩可爱。熬成土豆仁汤,土豆仁酥烂不碎,入口即化,甘甜爽口,汤色乳白,味儿倍香。应时应季的土豆汤最为鲜美。加之土豆汤润肺生津,比之药膳更有食疗之效。闽南人家几乎都会做这道汤点,大街小巷卖土豆汤的摊点也不少。

余下的土豆放到厝埕上去晒,土自己会掉落,晒干后可以直接或者炒熟了保存。晋江特别是衙口做的土豆可是远近闻名。我在县一中学习时,外面小店店主的女儿会把零食担挑进学校,她虽然屡遭学校保安驱逐,却依然顽强地出现在我们需要她的地方。她不断地变换交易的地点,馋嘴的我们循着香味心照不宣地找着。我最常买一包本地的盐焗土豆和几颗纸包的话梅糖,将土豆仁与话梅糖同时放入嘴中咀嚼,土豆的香脆混着话梅的酸甜,口味错杂成整个年少的味道。

人们对于一种食材的热爱,大概就是将它用到极致。闽南人对待土豆正是如此,整吃散吃碾碎吃,林林总总的吃法足以让你眼花缭乱。

土豆米下油锅炸过之后,粉红色的外衣变得红彤彤,熟透了的土豆米带着一股红的喜气,暗自迎合了闽南人的口味。闽南人酷爱红色,一些颜色不够鲜艳的祭品都被煞费苦心地用红番药(红色的食用色素)染红,用红纸圈起来装点。土豆可是争气,遇热即转红,让闽南人心生欢喜。生日或请客人的面线,平日里煮碗咸饭,上面铺几颗红艳艳的土豆米,就餐时先挑几颗入口,满嘴生香。

用洁净的土豆米与蔗糖一起熬制的香甜酥脆的花生糖是闽南人最爱的一种古老小吃。据说在古代兵荒马乱的时期,为了携带方便,有钱的人家将土豆仁、饴糖和麦芽熬成的麦芽糖一起熬煮,然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这就是世界上最早的土豆糖了。在浮生偷得的半日闲暇里,有一盘新鲜炮制的土豆糖,斟上一杯醇香可口的铁观音,有幸再逢得一两个知己,密密恳谈,人生惬意无非如此。

直接以土豆为原料的除了价廉物美的土豆糖外,亦有土豆糕、土豆酥、贡糖等。至于将土豆作为配料的食品就难以计数了。土豆会藏在五香卷、粽子、莲子糖、芋圆、菜包等食品中。而碾碎了的花生末与黑芝麻、白糖一起做成的馅料,常占据了闽南糕粿的核心位置。糕粿是闽南民俗中重要的祭品与礼品。它们的皮可以由糯米、面粉、地瓜等不同的食材做成,但馅料却通常极其相似,土豆是里头必不可少的原料。春节拜天公的龟粿、普度的炸枣、结婚分给亲朋好友的大花包、元宵节的状元圆,也多以土豆碎为馅。清明节,卷个润饼菜,在铺完的海苔上,再加撒一层土豆与白糖混杂的粉末。

人们直接用水煮的土豆当作果品来拜祭神灵,比如八月十五中秋节。在孩子满四个月、周岁和十六岁,要做有花生馅的龟粿拜祭七娘妈及馈赠亲友。结婚除分花包外,还送土豆糖、莲子糖。为家中过世的老人超度之后,主人会将五谷、土豆、钱币、红枣及糖果撒出来,让子孙们捡来保存,饱含子孙繁盛、富贵吉祥的寓意。

在閩南,有太多与土豆相关的小吃,有太多与土豆相关的风俗,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完。闽南人对土豆的热爱,有句非常直白的俗语:顶面开花,下底结子,大人囝仔爱呷卡死(爱吃到死)。

寒冷的冬夜,从渴求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仁汤开始而打开的话匣子,还真舍不得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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