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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七十三区夜市

2019-04-17王国华

福建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夜市深圳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谁比动物更凄凉》《书中风骨》等十八部作品。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散文奖。

那个颠着大勺的师傅,额头上沁出亮晶晶的汗水。火苗子呼呼响着,他的臂膀一抖一抖,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铁勺翻飞,香味随风四处弥漫。也就一两分钟时间,等把食客的食欲彻底勾上来,刷地一声,炒粉倒进盘子里,热气腾腾地端到那个已经等不及的人面前。

这位厨师一个晚上能做五十个炒粉吗?好像有点悬。就算能,一个炒粉净挣五元,他也就是二三百元的收入。

但在干活儿的时候,你可以感到他已经不在乎钱了。他就是要颠勺,就是要表演,要让观众为自己叫好,感动,涕泪横流。

接过钱的瞬间,他悄然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要过日子,要养家,要费尽力气让孩子上一个公办的学校。

路过夜市时,我看见他们。

我看见了我。

那个我,溶解在里面。像一粒细胞,在肌肤中跳动。他是一粒顺从的细胞,不会干扰其他细胞的生长,不会引起疾病。

很多人在夜市边缘游荡。有形单影只的。有夫妻两个牵着手的。有慵懒地抱着狗的。主人随时把狗放下来,在树下撒一泡尿,然后“母子”两个大大方方地继续走。

撕开形形色色的衣服,你会看到那都是些流亡的鬼。若早年在故乡混得如鱼得水,安然其中,他们不会到深圳来的。深圳最早應该就是失意者的一个无奈选择。

那些已然功成名就的到深圳来,是因为一颗不安分的心,和不安全感。只有到这个陌生之地,他们的心才能安放。

闷热,潮湿,他们彼此知道对方是相同的幽灵。他们在这里组成一个新的群体,还要和谐相处。

夜市没有统一规划。自发形成的。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是禁与不禁之间的模糊地带。

这个夜市,叫作布芳路。但这里的人几乎约定俗成地称之为七十三区。

坐标:深圳市宝安区。

整个宝安老城区,处处挂着这样的叫法。金融街在五区。新安影剧院和老图书馆在三区附近。二十五区是个商业区。

阿拉伯数字本是最没有情感的物质,像塑料用品,看上去有模有样,放到嘴里嚼一下却很恶心。

但这些年,数字又变得很拽的样子,比如纽约第五大道,比如北京七九八艺术区。于是宝安也搞了个艺术二十二区。后来倒闭了。

听说当年深圳大开发阶段,宝安还有大片空地,河涌和稻田横陈于湛蓝的天空下,等待各地涌来的人粗鲁地把它抹掉,在上面盖房子。主政者借鉴了外来的方式,把老城区的地块以数字划分,方便转让。

一区、二区、三区……依次排下去,一直到一百二十八区。

它们大致按次序相连。七十三、七十四、七十六区都挨着;也有的比较跳脱,六十二区挨着八十区,六十九区挨着二十三区等。如果按部就班地去找……那你就慢慢地找吧。

外地人初来,常感到困惑。本已有某某路、某某街,后面又加一个三十六区,什么意思?

官方已明确表态,说这些区块跟行政区划没关系,是历史遗留问题。但有些约定俗成的,也就一直这么称呼。我就经常把这个夜市叫作七十三区夜市。

夜市上很多摊位。几个支架,一张桌子,上面铺一块布,布在四面伸展下来,就是一个生意。

台面上摆着的,有手机壳、充电宝、数据线、贴膜等。台面后面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人。

有人站在跟前挑选手机壳。各种型号齐全。问一下价格,并不比网店贵,而且更方便。

有的台面上摆了几个玻璃瓶。里面有绿色的小乌龟,带回家可以当宠物养着。还有小仓鼠,白白的,毛茸茸的。两个小孩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久久不肯离开。

有的上面摆着胸罩、内裤、秋裤、袜子、毛巾、睡衣、牛仔裤、布鞋以及各种童装,都是居家必备生活用品。

它们或叠得整整齐齐,或故意散乱地堆成一团。行人随便翻一件,抖开,在身上比画一下,感觉合身,就买下了。摊位前本没有人,只要有一个人停下来试穿,其他行人都会围过来。

衣物很鲜艳,款式也不落伍。穿出去跟那些名牌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穿一两年,名牌也没穿一辈子的。

关键是价格真便宜,三五块钱、几十块钱。这年头,三五块钱能买什么?

你几乎很少看到两个卖相同物品的摊位。卖蟑螂药的,即使有两个,也会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

最多的还是吃食。面饼一摞一摞地傲立着,烤蚝整整齐齐地排成几排,就像写文章时常用的排比句,一句接一句,越读越快,气势磅礴,没道理也显得有道理了。

金黄的光在香蕉的皮肤上跳动,一丛丛的香蕉,生机勃勃,可以随时站起来与行人对话。

臭豆腐、奥尔良鸡腿、麻辣串、陕西面皮、米皮……在夜晚的湿气里缠夹在一起,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而你买下其中任何一个,都是自己独特的香、甜或者臭。

城中村是城市的湿地。深圳尤其如此。据说城中村比例一度占了整个深圳建筑的一半。深圳房价高,全国人民都知道。城中村里有大把的便宜房子,外地人却很少知道。一两千块钱在这里也可以住得下来。如果都扒掉盖成商品房,动辄六七万、十来万,房租自然大涨,那些快递小哥、环卫大嫂、保安大哥、保姆阿姨住到哪里去?深圳都是所谓的“高端人士”,谁来为他们服务?服务费得多高?

没有了湿地,整个生态都会变异。

现在城中村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的。

很多初到深圳的年轻人和闯荡者都住在湿地中。过几年,他们收入高了,境遇改变了,买了自己的房子,或者能租得起更贵的房子,陆陆续续离开这里。他们提起城中村,大多是怀念城中村的美食。

美食是他们的青春记忆、困境标签。他们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忧伤,从这里出发。

多年以后,他们在某个饭桌上讲起自己的故事,在某个梦中惊醒,摸着自己受过的伤,都不可避免地点燃城中村的烟火气息。

那些炒米粉、烧鹅、卤味、白切鸡、八刀汤等等看上去很普通的东西,不声不响地都成了打拼的见证者。

这些被记住的美食,并非被强行加盖了一个章。它们绝大多数确有其独特之处。

不起眼的小贩,他要在同业竞争中尽快冒出来,通过一点点提高自己的品质让初来乍到的食客成为回头客。他的产品微小得需要拿显微镜去照,他一天只做一件事,只琢磨一件事。这是他赖以养家的唯一手段。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调整里面的一个个的小细节,直到每一个细节互相咬合,彼此顺畅。民间出艺人。匠人在民间。不是他们多么有新意,而是他们必须专心做一件事儿。时间一长,他们的心血一点点滴进自己的产品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天来付账埋单的人们,挣钱不容易,花钱更在意。他要让自己的几块钱花得物有所值,叮当作响。他们对价格和品质要求很高,逼着店主在必须可口和微薄的利润中间踏出一条血路。

于是,在城中村的夜晚,竞相绽放出一个个美食摊位。总有一款适合你。

我在一些小巷里尝到过不错的小吃,它们都有固定的忠实拥趸。

这些没有牌子的产品,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不留下任何痕迹。它们被食客写进文章,谱成歌曲,成为酒后的谈资。它们与怀念它们的人永无机会再见。

那么说,这是一个温馨而有点忧伤的故事喽。

也许吧。而这后面,是另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

卖方的终极目的还是挣钱。他要把味道做到最佳,让你们交口称赞。其实难度不大。你要甜吗?大量放糖即可。很多面包店就这么干的。自己在家里做的面包没有甜味,那是你不忍放糖,将大把的糖扔进面粉,不合常规,极不健康。你喜欢香,那就大量加油。反正是地沟油,成本低。你喜欢肉质松软些,各种化学添加剂到处都有卖的,只要放进去,立竿见影,比七十二变还神奇。谁说烧烤必须用羊肉?猪肉、兔肉、狐狸肉、老鼠肉,抹上羊肉味道的添加剂,轻松变羊肉。

是的,他要缩减成本。你要压价。总得找一个平衡点,双方都能接受。而监管又非常疏松,几近于无。不吃出人命来就好。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长期稳定的互害模式。

就像豪猪一样,大家离得越近,互相刺伤就越多。身上都结了疤,谁也不吱声。

多年以后你在其他地方吃到一种相同名字的食物,却不是原先的味道。你失落,你彷徨。殊不知,新品沒有地沟油,味道自然不复当年。

为什么一想到这个市场,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晚上?

其实它在白天也是存在的。

门口有个卖馒头的,号称“山东大馒头”。北方特有的那种。戗面、微黄、筋道。饭量小的,一个就够了。

小时候,吃馒头是过年的标配。现在天天过年。南方的馒头,不知什么工艺,居然能像面包一样暄软,卖相不错,口感也不错,但怎么吃都没有饱的感觉。我买过两个“山东大馒头”,吃了一个,另一个放到冰箱里,很长时间忘了吃,后来长了毛,只好扔掉。

那到底是个店面,还是个摊位?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

有个卖甘蔗汁的。一个手推车(或许是三轮车,总之都差不多),上面放着刚刚收割下来的甘蔗。一丈有余,青黑色,铺一层淡淡的白霜。杆头上有浓密的须子,须子上粘着晒干的泥土。摊贩穿着粗布衣服,敞着怀。我猜他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粗布衣服比那些地摊衣服并不便宜多少,但它是农民的标识。而摊贩显然不是农民,一副都市老江湖的样子。他用锋利的刀子把甘蔗皮削掉,露出白嫩的芯,整根塞进榨汁机里。圆滚滚的甘蔗瞬间被压瘪,成了一整条渣滓。甘蔗汁从旁边一条管子里淌出来。一杯五元,一瓶七块。杯装的供客人现饮,瓶装的可以带回家。新鲜的甘蔗汁其实不宜存放,两三个小时就会变质。

我喜欢那种现榨的甘蔗汁,有一股青草的味道。甘蔗本质上也是草吧。一口一口地啜饮,感觉秋天在身体里渐渐长成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消失了。我特意去找,没找到。再过一段日子,彻底把他们忘记了。某一天,忽然又看见卖甘蔗汁的,赶紧买了一杯。

他们不是常摊,似乎也没什么规律。

有一天,我的车窗开关出现了问题,准备第二天去修理一下。第二天醒来,忘记了这回事,坐到车里,顺手摁了一下开关,窗玻璃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坏掉,不声不响地打开了。彼此相安。下午忽然想起来,看了一下开关,它一副没事的样子,我也就装作没事的样子。

电影《长江七号》中,相依为命的父亲从建筑工地的高楼上掉下来,活活摔死。大家去劝可怜的遗孤。那孩子说,你们不要管我,我想睡觉。等我醒来,爸爸就醒来了。第二天,阳光照到孩子的脸上。父亲睡眼惺忪地在催他,赶紧起来洗脸吃饭啊。

夜市上这些人,也是我生命中的梦境。他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摊位,看似很强大,其实很脆弱。他们不可能抱团,一盘散沙,一个小小的政策就如风将其吹散。

鸡煲王、原味汤粉王、土鸭馆,隔着落地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懒散的客人。

更多的是在门前摆一张桌子。客人们穿着短裤、背心,趿拉着拖鞋,围坐在一起,一手攥着麻辣串,一手端着纸杯。纸杯里的冰啤酒泛着浓浓的黄色泡沫。

他们互相碰杯,大声喧哗。

有的只是一个人,手里的筷子一动不动,眼神定定地盯着某个地方。他依然沉浸在生活的羁绊里,还是彻底放空了自己?

碗碟都是统一的那种,外面用塑料纸包着。用筷子“砰”的一声捅开,颇豪迈。这里跟北方不同的地方是,一定端过一个塑料盆,用热水把碗碟筷子都烫一遍,废水倒进塑料盆里,才算完成吃饭的前戏。现在北方的一些火锅店也开始有样学样了。一盆热水,把碗筷都放进去,让客人们亲眼看到洗过,再拿出来一一摆好。

附近有好几个工业区。他们应该是工厂的员工。

尤其那些女工,褪去了工装,换上裙子,光着脚,白白的腿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从统一规划中露出小小的自己,还显得有点性感呢。

还有长途客车司机,从东莞拉货到香港,却住在宝安。

还有和店主一样都是做小生意的。

此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老板。

店主一口一个“老板”地叫着,给他们端茶倒水。这些消费者习以为常。

无论在深圳的五星酒店还是街头苍蝇馆子,基本都可以享受到大老板一样的尊重。店主不知道你是谁,一个身穿短袖衬衫、长相猥琐的中年秃头可能就是身家过亿的总经理。店主不会冒这个风险,他也没心情跟顾客吵架。他只想好好做成一单生意,追赶上真正的老板。他们笑容满面,逆来顺受,不生闲气。

你可以把这称为“伪饰”。

剥掉了这个伪饰,就叫豪爽。北方人常被称为豪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之外还要互怼。说话做事都是直抵命脉。

没有孰优孰劣的问题,都是多年形成的做派。

互相不熟悉,基本的礼貌便成第一要义。这个伪饰其实是拉开一点距离。人和人啊,不拘礼固然豪爽,但也容易互相伤着,走向反面。一点小小的距离感,成为夜市的灯光之一。

从昏暗的夜市转一圈,走出来,不小心会被明亮的灯光突然刺一下——门口左手边是一个名为喜乐购的超市。

从大马路上经过,你完全不会在意这么一个超市。深圳的生活真方便啊,方圆五百米内,几乎可以解决任何问题。药店、银行、饭馆、美容店、手机店、港货店、培训班,都是为你准备的,随手可用。

夜市旁边,大大小小的超市也有好几个,喜乐购算是最大的。

在这个杂乱夜市的映衬下,它就像一个巨无霸,规整、明亮、气势磅礴,里面有水果区、蔬菜区、熟食区、洗漱用品区等。

同样的工装少妇和趿拉著拖鞋的人,在超市里购物时,表情比在夜市沉稳多了,高贵多了。

这么大的世界,这里一坨人,那里一坨人,像蚂蚁一样匆匆来去。你从远处望过去,这一坨和那一坨并没什么区别。走近了,也看不出区别。

区别只在他们自己的心里。

吃炒粉儿的,如果多看几眼吃臭豆腐的人,他的眼神会灵活起来。

在超市买一条廉价的裤子,比在路边摊买一双鞋、一双袜子时,心情要舒畅一些。

同样的水果,有人会把超市里面的与超市外面的做个比较,如果决定买超市里面的,他会自豪地点一点头。

那些便当,十块钱一份的可以加一个肉菜,十五块钱一份的可以打两个肉菜。打两个肉菜的人,地位要高。

整个儿群体,被一条无形的鄙视链串联着。大家在这个链条上都寻好了自己的位置。

固定的店铺鄙视那些临时的摊位。只要他们挡在自己门前,店主随时会以影响生意为由撵走他们。城管固然厉害,但没有切身利益,不会拼命。店主可就不一定了。摊贩可以跟城管叫板,在店主那里却必须示弱。除非他们是亲戚关系,事先约好互相照应。

越是身处底层,越在乎彼此之间这种微小的差异。他要通过差异收获一点点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感和成就感,同时维护自己既定的地位。

他甚至刻意夸大这小小的差异,让他人知道自己与他们不同。

几年前,一群人在包厢里吃饭。老大坐中间,指指点点,高谈阔论,其他人唯唯诺诺,点烟赔笑。二把手稍微直着腰。其他人都弯着腰。

旁边的包厢里是司机,却克隆了这个包厢的坐姿。老大的司机在中间,指指点点,高谈阔论,其他司机唯唯诺诺,点烟赔笑。二把手的司机稍微直着腰,其他人都弯着腰。

没有人安排这个鄙视链,大家自发形成的。但这个鄙视链并非固定,隔几年就会换一下位置。换位置的机会很多。

因此在深圳产生无望感的人,比例似乎比其他地方少一些。我不敢确定,但直觉是这样。

多数人感觉都有盼头。他们既安于自己的身份,又能看到有一条通道摆在自己的面前。这是他们安于现有身份的前提,因为眼见路没被堵死,所以才会按部就班地去走。

我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轻轻翻着一本书。根本想不到还有一个夜市就在不到一公里之外的地方。一只蚊子飞过来,嗡嗡乱叫。我拍一下,没拍到。蚊子飞走了。

路过那个夜市时,我常常被它强烈撞击。像一个拳头,打一下,不痛;再打一下,还不痛。再打时,我已经离开了。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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