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德祥

一

一场夏雨从祁连山麓席卷而过。乘着戈壁大漠雨后的清风，受邀《阳关》杂志社“中国大陆桥”文学笔会的文朋诗友，朝着位于河西走廊西陲的阿克塞走去。阿尔金山下这片气势寥廓、有水流和草原滋润的祁连腹地一进入视野，豪爽大气的民族风情便扑面而来。

夏季里，傍晚是阿克塞最宜人的时辰。随着没遮拦的夜色从容降临，蓄积一天的暑热便迅速消融在茫无际涯的沁凉中。随之，夜的安宁也静悄悄从阿尔金山上空向城中心弥漫而来。此刻，满城云团状的轻杨绿柳笼盖的街衢大道，犹如生性宽厚的哈萨克人，敞开“丝路侨乡”的胸怀，接纳着南来北往、以慢节奏为基调纳凉的行人……

城中心人造一座民俗风情园里，夕阳的余晖中，沿着园内哈萨克人传承而来的民族风韵，思绪交融于古老民俗与现代风情中，你可真切地触摸到哈萨克人古老文化走向现代文明的脉搏：亦可感受汉唐帝国开朗雍容的气度；品读独具色彩的丝路风情……

遥挂在阿尔金山顶上的半个月亮，随着夜色的流动，轻轻抚摸着一城光影斑驳的树梢。脚踏一枚叮咚于月下的驼铃古韵，穿越脚下花草迎人的通幽小径，今夜，我们相约于一顶亚洲最大气庄严的毡房歌舞厅。

随红色大幕掀开的节奏，冬不拉拨动的弦音徐徐而起。瞬时，风涌浪起的水波中，两只圣洁的“白天鹅”闪转腾挪，翩翩起舞。时而低飞浅翔，时而戏水觅食，用天鹅摇曳空灵的舞姿，述说着“哈萨克”人血脉发源的历程；冬不拉拨动的旋律，如叮咚的山泉，似喧嚣的飞瀑，奏鸣着哈萨克人不屈于东迁岁月苦难的乐章；继而一曲“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节奏又舒缓如涓涓溪流，演绎着他们灵魂深处流动的牛羊牧歌；踏着民俗舞“黑走马”的强健节奏，舞台上下，瞬间携手拥入舞池，主客同歌共舞。那雄浑的通天之声，骏马腾空的阵势，冲荡皇天后土；那矫健的舞步，如骏马驰骋的健美身姿，无不昭示着一个古老民族，高贵善良，刚柔并济，吞吐八方的苍茫造型，碰撞出大真大美的光芒……

哈萨克人服饰的演示给人灵魂以别样的撞击。从稚嫩的孩童到山花烂漫的少女；从壮实的中年汉子到阿尔金山般硬朗的老者，大红大绿是他们服饰的背景色。倘若你没悟到灵魂深处，或许会觉得那色彩过于浓艳，着色过于大胆。但倘若你在这高远的雪山峻岭间，实实在在经历一番与天地牛羊相伴，与风沙烈日共处，与帐篷、风干肉、马奶酒构成的简单岁月的话，你就会真切地感悟到，这服饰的色调，原本是从哈尔腾草原和阿尔金山之巅的红花绿草中淬炼出来的生命底色。面对单调的荒漠，远望色彩斑斓的山外世界，生活在雪裹冰峰、疾风劲雨拍打中的游牧民族，倘若再讲究衣着的素淡，那无疑是有悖于生活美学原则的……

二

走出乐声浩荡的毡房歌舞厅，与一位诗人漫步于贮满哈萨克民族元素的金山湖畔，一瞬间，似觉今夜正在作客歌影摇风，超然自适的水乡江南。湖光明月，疏柳长堤，伊斯兰标识性建筑“日月型”湖心岛翼然临于清水绿波之上，与湖水中半个月亮的倩影相映成趣，对影成双。一派空灵飘逸，纯情可人的魅力一并收入了我的心湖。岸旁，花草水灵得撩人心颤的两座环湖小山，紧密相连而又独自成峰。山头上状如蘑菇、色似乳汁的凉亭与丰润的山体浑然天成，霓虹灯影之下，恰如少妇圆润圣洁的乳房、天真无邪的气韵直撞游人的灵魂。富于联想的诗人亲切地喻之为“双乳峰”。面朝一泓母乳般温暖丰足的湖水，亲近敞开胸怀的“双乳峰”，不由得生活在人世间，离不开水，也离不开泥土的凡夫俗子游兴荡漾，浮想缠绵……风临水面，似浅潮，如轻浪，柔柔地抚摩着含蓄典雅的金山湖……

遥望夜空，流淌于银河的群星，似与牛郎织女星一同泻落梦幻般的金山湖。在这天上人间共此刻的夜景中，几位吟诗作赋、招展着花枝的哈萨克族淑女，踏着湖畔的清风明月，朝我们款款而来。借着百年好合的古老祝福，她们娓娓道来一个与山水相连的爱的故事：

在没有确切长度的远古，一位英武的将军率领大军向西进发。途遇一片苍茫大漠，行军数日也未能走到边沿。此时，人绝粮食，马断草料，又找不到水源，精疲力竭的将军倒在了沙丘之中。在这生死攸關之际，一只白天鹅从阿尔金山之巅振翅而来，引领将军从荒漠匍匐而出，寻到了潺潺于草过马背、鸟雀争鸣的一道溪水旁。与战马饮足了水，又补充了热量的将军，重整旗鼓，终于完成了上苍赋予他一统部落、护佑一方生灵安宁繁衍的使命……一个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夜晚，白天鹅奇迹般幻化为美丽的少女，走进了将军的生活。这位“美女救英雄”的少女，为将军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是为哈萨克族血脉的源头……

啊！金山湖，因白天鹅的神奇美丽，今夜更显绰约风姿；金山湖，因依恋在湖畔的窈窕淑女，俗子今宵难眠！

三

朝拜海子草原，须翻越当金山。为了让同行的摄影师能拍摄到当金山垭口日出东方瞬间的那一抹朝霞，我们起了个大早。夜色里，汽车出阿克塞县城，沿着青藏公路，在蜿蜒盘旋的长草沟底穿行。凌晨六点，抵达当金山垭口的瞬时，朝霞已迫不及待地映红了3648米的高度。虽不算太高，但从皓齿明眸盼到雪染青丝，终于走到了令人抬头仰视的当金山垭口，伫立于一个新的海拔高度。生命对我是这般厚爱：给我一次面对如此大气磅礴而宁静的缘分，使我浮躁不再，宠辱皆忘；让我聆听到了不受浊世红尘控制心律的声音，看到了自己灵魂接近本真的颜色……

太阳从远山的朝霞中徐徐升起来了。霞光中，贴近地皮的青草，紧靠泥土绽放的山花儿，幸福地战栗着，仿佛初恋的少女期待着情人的到来。迎着汹涌澎湃的朝霞，我偕一位文友，向着更加陡峭的山峦攀登而去，那是一座海拔5798米的雪海冰川。也许，徒步是无法企及那样一个仰止的高度，无缘一览山峦裹素，冰清玉洁的人间至境，但此刻，我庄严的心已如同向往蓝天的雄鹰，舒展苍劲的翅膀，朝着雪山的银色深处翱翔而去了！

四

广袤的海子草原，是天公地母赠予这片土地芸芸众生的厚礼。维系这片草原绿地的是源于冰川雪野的大哈尔腾河、小哈尔腾河、安南坝河，拥有年径流3亿多立方米奔腾不息的源头活水。三条冰雪融水的河流犹如三位慈善的母亲，携手哺育着哈尔腾草原和海子草原的众生，养育着天蓝、地绿的壮美风景，延续着独具魅力的民俗风情。

金色的季节里，海子草原向我们张开了辽阔的胸怀。哈萨克人一句“祖先的一部分遗产是留给客人的”名言，瞬间融化了主客之间的生疏感。是啊，在悠久的草原文化和欧亚文化的交融碰撞中，地域辽阔的海子草原，通天拔地的阿尔金山，天然地陶冶了哈萨克人“待客无生疏，礼遇无族别”、可包容天下的胸怀与风范……

毡房是草原游牧民族待客的“星级”宾馆。因为用白色毡子做成，故有“白色宫殿”之美誉。在这接地气的“宫殿”内刚刚盘腿坐定，主人就在我们面前摆上了招待贵客的包尔萨克、奶豆腐、酥油等——没有添加，只有本色的美食。斟上醉人的马奶酒，捧出香甜的奶子茶，端来热腾腾的羊羔肉……没有烦琐的礼节，没有过多的应酬，只有一张张真诚的笑脸，一曲曲欢快的歌声。此情此景，心中禁不住涌起了犹如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和骨肉联系的亲人围坐在土炕上的暖流，一阵又一阵漫过我的心头……

在苍茫壮阔的草原上，彪悍的主人為我们尽兴地表演赛马、叼羊、摔跤等游牧民族传统的体育运动。随着展示生命原始的蛮力，放浪剽悍与智慧的竞技一浪高过一浪，使我们一次又一次感受着哈萨克人粗犷热情的血性……

然而，哈萨克人强悍中却深蕴着大气的柔情。在蓝得无边的晴空下，身姿矫健的哈萨克族姑娘，跨马扬鞭，驰骋于百花含笑的草原上，痴情地追逐着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歌与骏马是哈萨克民族的翅膀。在充满张力的爱的氛围中，忘情观望的主客，频频举杯祝福，同歌一曲流淌着豪放与柔情的“姑娘追”：

你骑上枣红马奔过牧场，

我骑上雪青马紧随你身旁；

你的马儿比鸟快啊，

却追不上亲爱的姑娘。

我输了，请举起皮鞭任你抽打，

热流会暖遍我心房。

哟！怎么高高举鞭轻轻落下，

这缠绵的鞭子使我留恋难忘。

请骑上枣红马缓缓下山冈，

我陪你游遍鲜花开放的牧场。

草原的红花真艳丽，

美不过我心爱的姑娘。

……

驰骋在如锦缎般的马背上，手扶雕花银鞍的姑娘，如绽放在草原上的一朵雪莲花。在悠扬的歌声、舒展的舞姿相伴下，演绎着“姑娘追”自由而奔放的爱的至境……双手捧起了一碗马奶酒，在哪里有哈萨克族毡房、哪里就有歌的“白色宫殿”内豪爽大气、把酒当歌的主人，就有给我情、给我爱、给我醉意朦胧记忆的海子草原……

五

汽车掠过接天连壤的荒漠，眼眶内又迎进了一泓碧波茵茵的湖水。那是静卧于一片芦苇身后荡漾着浩渺水波的苏干湖。在河边水畔做了几十年工的我，走近血脉连着海子草原的苏干湖，双手轻抚着素面朝天、耀金闪银的湖水，心灵犹如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安详宁静。苏干湖是鸟的天堂，是天鹅的伊甸园。时值盛夏，湖畔芦苇扬穗，牧草优美，与海子草原相依相连。高远的晴空下，湖水泛起蓝缎般的烟霞，随风柔软地起伏着。伫立湖畔，远山的粗犷与近水的柔媚尽收眼底……突然，三五只天鹅拍岸而起，掠起的水波，荡起我心里层层涟漪，瞬时，海子草原醉人的马奶酒再次涌上了我的心头……

哈尔腾河，苏干湖之于阿克塞，恰如长江、黄河之于伟大的中华民族，是我亲爱的哈萨克族同胞生存的命脉！

伫立湖畔，面朝哈尔腾河的源头望去：宽谷悠长，峰峦叠嶂； 玉龙卧雪，溪流如练；飞瀑激石，声如雷鸣……峡谷两岸，草茂水肥，乃狼虫虎豹，牛羊马驼之天堂也。连绵7000多万亩的自然保护区内，有高山，有流水，曲折之间，演绎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观……

六

如丝绸般鲜亮多彩的朝霞，又滑润地舒展在当金山垭口的地平线上。怀着无限依恋的深情，我双手合十，深深地祝福您，永远的哈尔腾河；深深地祝福您，圣洁的苏干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