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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夜里飞翔

2019-04-16杨秀玲

地火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梁程刚莉莉

杨秀玲

轿车往回走的时候,夜色已酽酽地覆盖了戈壁。扑簌簌下落的浮尘阻碍了夜色流动,夜晚更加漆黑和紧密,好像天地间充满了粥一样粘稠的原油,没有一点缝隙。程刚和梁晓宇都认为是他俩今晚的酒把戈壁喝得这般昏天黑地。有了如此成就的感觉,酒劲便似密不透风的夜色,浓墨重彩地涌上头来。两个人歪歪斜斜坐在车后座上,互相拍打着彼此的肩,含浑不清地说一些掏心掏肺侠肝义胆的话,谁也不听谁的,像车窗外撕扯不开的夜色。

在这漆黑如织的暗夜,戈壁柏油公路反倒有了暗青的亮色,像静悄悄从煤堆中穿梭出一条逃命的蛇,蜿蜒平整窜向远方。轿车行驶疾速如风,车轮与地面的摩擦,似乎闪烁出些许即将点燃黑夜的激情。程刚和梁晓宇继续云里雾里高声互诉衷肠,说得热烈时,两个人同时拍打正在开车的何欢的肩膀:“你说是不是,小欢子。”

何欢不语。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也许只有何欢与夜晚一样有着看不见的绝然与无望。他一个晚上都没说话,没喝酒,也没吃饭和喝水——他没那个心情,确切地说是没那个欲望。深秋的夜晚像一条急促刺骨的河流,毫不经意间就拥着何欢找到了那些常年隐匿在岁月深处的冰冻三尺——何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自己从里往外一点点被冰冻了,心和血都是凉的,看出去的目光更是冰涼。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剩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烦乱和冰冷。他讨厌身边的一切声响、色彩和事物,包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程刚和梁晓宇的热烈更让何欢焦躁厌烦,两个人制造出的喧闹又让何欢空旷的胃不停痉挛作呕。他强忍翻涌而上的恶心,目光深情注视公路两边黑色的戈壁——也只有这无尽的暗夜让他稍感宁静和宽慰。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只想躲到一个黑夜一样阔达和深厚的地方,就那么慢慢融化在这深沉的夜色里,永远地睡个好觉,那该有多美好。

但是,他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尽管他刻意躲着他们。晚饭的时候,程刚和梁晓宇又来叫何欢出去喝酒。说清楚点,其实是程刚和老梁要喝酒,让滴酒不沾的何欢开车接送他们。尽管作业区三令五申强调在岗期间不许喝酒,但程刚和梁晓宇还是利用晚上的时间,隔段时间就去那个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喝点酒。

为什么不去?在这蝗虫都不来的大戈壁,你晚上难道还有什么事可干?程刚和梁晓宇同时这样问何欢。他们不奇怪何欢的拒绝和躲避,好一段时间了,他总是这样。何欢生硬的表情让他们很犯愁,这小子怎么对一切事情都没兴趣了?整个人怎么越来越像戈壁边缘的枯草一样悲苦和衰败?

深井采油队有一辆公车,严禁私用。采油工何欢有一辆私人轿车——这小子很张扬,进戈壁换班不坐换班车,偏偏开着自己的轿车显摆。以往都是何欢送程刚和老梁去小县城喝酒,但最近何欢厌烦一切,他甚至都懒得跟他们解释什么,他就是不想去。他烦透了这个嘈杂的世界,浑身没劲,打不起精神,心里对什么都没欲望,他对这个世界的耐心和容忍已达到最大限度,他就愿意一个人无休止地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出来,最好谁也别来搭理他。何欢自己也不知道躲在黑暗里要干什么。也就是前两天他才突然想明白,他躲在黑暗里其实是在等死。他没有吃惊,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论断。他想,每一个生命,最终沉淀下来的无一例外是漆黑澄净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是多么令人沉醉和神往,如果有幸能被这样的夜晚揽入怀中,那么,死又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这个想法在何欢脑子里一经显现便顺理成章站住了脚跟。在黑暗的等待中冷静思考之后,何欢的脚步直抵夜的深处,他决定在今晚把自己送往另一个世界。可程刚和梁晓宇今晚死缠着他不放,让他无法如期实施自己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计划。他们拉拉扯扯把何欢摁在车里,让所有的一切那么不尽人意。

何欢只希望程刚和梁晓宇今晚不要喝得太久。就像现在,他得先把喝大了头的程刚和梁晓宇平安送回作业区公寓宿舍,然后,才可以从容赶赴他所向往的另一个世界。

离作业区公寓还有六十多公里路,何欢加快车速冲进前方的夜色。尽管他没喝酒,从程刚和梁晓宇经常光顾的川味小饭馆临走时,那个老板娘还是一再嘱咐他慢些开车。她对程刚和梁晓宇说:“这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瘦得这样厉害,今晚上他一口饭都没吃,你们要带他去医院看看。”程刚和梁晓宇被老板娘这话感动得又拿了一瓶酒喝起来,夜色真被他们喝得漆黑一团。何欢对老板娘的话没有任何感觉。这世界早已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冰冻的心融化和苏醒,他不在乎任何人对待他是什么态度,他只希望所有人都别来打搅他。在他思想的上方,已存在一个风清月明的理想世界,就像这戈壁的黑夜,绵长飘渺深邃静谧,还有那难得的安详,他想起这个世界,身体如同空气中的一粒尘埃般轻盈,随心所欲随风飘荡,世间的一切欢笑和期冀都黯然失色,只有无边无际的安详浩淼。在那里他可以释放心灵和安放身心。他迫切想去这个理想世界。

小饭馆老板娘也姓何,四十七八岁的样子,白胖得像一床刚弹好的新棉花被子,看着就温暖而暄软。何欢已是三十岁的大小伙子,她把程刚叫程队长,把梁晓宇叫梁总,却总把何欢叫孩子。她说,自己的孩子在内地刚工作,比何欢小几岁,也像何欢这般白净瘦弱和羞涩,看到何欢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程刚最近这几次来喝酒,老板娘总是绵软地说:“孩子,你为啥子老是愁眉苦脸的,有啥子不痛快可以给我说说啊!”现在,半醉的程刚学着老板娘的口气拖腔拖调说:“孩子,你能不能再开快一点,让我们体会一下飞翔是什么感觉。”梁晓宇从后座上站起来,把头架在何欢的肩上,污浊的酒气伴着四溅的口沫在何欢耳边大声叫喊:“欢子别听他的,什么飞翔,开车要像闪电,不然就别开!”程刚在后座上把老梁拉回原位让他闭嘴。梁晓宇也不示弱说你给我闭嘴。两个人在后座上互相拉扯纠缠谁该闭嘴,不断提高声量想压倒对方。何欢麻木的神经被程刚和梁晓宇两个人的声音来回撞击,感觉周身都缠绕着烂泥般甩脱不去的烦乱厌倦,那急于赶往另一个世界的念头骤然膨胀。他不由自主把车速提到极限,奔逸绝尘的速度让程刚和梁晓宇突然进入另一个高潮兴奋点,他们同时在后座上摇晃着互相碰撞身体,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轿车颠簸了一下,后座上的两个人都碰了头,他们发出像哭一样难听的大笑。何欢呼吸困难,他听见身体内部的神经发出如一根根线绳蹦蹦断裂的声音。他突然有了一种无比冲动的欲望——他想急切拥抱车外无边无尽的夜色,所有断裂的神经为这不期而至的欲望兴奋雀跃了。这是半年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他居然兴奋了,有欲望了,他呼吸急促,身体颤抖,兴奋得不知所措,早些投入那海一般宽广瑰丽的热望在体内不断飙升。有欲望真好,有了欲望就不怕上刀山下火海。只是,车前的大灯那么刺眼,车灯照在公路上的光亮明晃晃白花花的,让他很害怕与黑夜失之交臂。他毫不犹豫关了车大灯,继而关了车上所有的灯。风驰电掣的小轿车瞬间与黑夜融为一体,黑夜像一层让人踏实的皮肤包裹住世界。何欢缓缓放开双手,舒展开身体,微笑着倾听夜色在风中的吟唱。静谧、安详、柔软、深邃,这是久已向往和期盼的气息,他一接触这一切,所有的记忆都与这气息有了深入骨髓的关联,他迎着这死亡的气息彻底拥抱了夜色。

然后,他真的听见自己与程刚梁晓宇同时在夜空中轻盈飞翔的声音。

作业区深井采油队像是戈壁深处皱褶里的一处史前遗址,天空郁郁地投下与世隔绝的光亮,让戈壁披上亘古不变的单调色泽,所有人看上去都像地上灰扑扑的倒影。这里的工作制度是月换班制,两个班一月一换,工作一个月回家休息一月。就是上班那个月的日子不好过,戈壁、荒漠、油井、性饥渴,百无聊赖,日复一日,地老天荒。不仅如此,作业区还规定,只要在戈壁的深井采油队每一分钟,无论白天晚上,无论是在公寓宿舍睡觉还是岗位工作,都是区域在岗,喝酒和随意离开岗位区域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制度。作为深井采油队队长的程刚和安全总监梁晓宇时刻要求员工要做到这一点。程刚曾经说:“你们怎么来上班,一个月后就怎么好好地回家。在家的一个月,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在这里,就必须遵守制度,坚决不能走出深井采油区域以外,更不能喝酒。”程刚不只是说说,他把月度奖金当做责任出鞘时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刀尖时刻对准自己的良心,只要有人偷偷出去喝酒,一个月奖金全部沉没。但总有人对这样寒光凛凛的陈词滥调无所畏惧,采油工张文睿就在一天晚上带着三个人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喝酒。深夜,喝得心满意足的四个人打车回来,车灯聚焦处,程刚寒森森地站在组合式野营房围成的四方形小院门口。张文睿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车上拖拽下来,仰翻放倒在地,随后他看到程刚气势磅礴骑坐在自己身上,一连串光芒万丈惊心动魄的响亮耳光在脸上翻飞开来,招式响亮而厚重。天旋地转间,张文睿听见程刚恶狠狠地喝问:“看你还敢不敢出去喝酒!”张文睿的头在耳光下左右摆动,眼前金光闪耀,鼻腔口腔里有腥烫的液体向外飞溅。他哭着喊:“别打了,打出血了。”程刚越发生气:“我打死你,省得喝出了事连累大家!”下手的动静越发凶狠。一同回来的三个人都吓傻了,谁也不敢上前劝拉。老梁听见哭喊声从野营房宿舍跑出来拉住了程刚。张文睿摇摇晃晃被同伴扶起身,脸颊火辣麻木,口鼻出血,忍不住放声大哭,他不管不顾地扯开上衣拍打着胸脯喊:“你拍良心说句话,你出去喝了多少次了,我们说过什么吗?你是人,我們也是人,我们出去喝一次酒怎么就要挨你的打?”

程刚狼一样嚎叫了一声,也扯开上衣拍着自己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喊:“就一个月有什么忍不住的?一个月后怎么喝怎么玩都没人管你,为什么偏偏要在上班的这个月喝?老子别说是一个月,就是上三个月班休息一个月也能忍住不喝酒。可二十多年了,我年年在戈壁滩工作一年才回家休息一个月,我不喝点酒我能挺的住吗?这戈壁荒漠上的一年有多长你们知道吗?除了老梁,你们谁知道在戈壁滩上连续工作一年又一年是什么滋味?你说,人与人能一样吗?”程刚说到后来嚎啕了。

小张似乎也哭醒了,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哭着跟程刚道歉说对不起,说自己喝高了,刚才的话不是故意的,就是挨了打脸上没面子一时恼羞成怒才胡说的。程刚傻了一般,反复嘟囔:一年哪,二十多个一模一样的一年哪!我也是个人啊!趔趔趄趄向宿舍走去。看上去喝多的不是小张,而是程刚。

这晚后,深井采油队没人再喝酒或者晚上擅自离开生产区域。只有程刚和老梁,每月不定哪天晚上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小酌一次。队上的人都知道他俩喝酒的事,所有人都承认:程刚和老梁是一对天下最苦命的可怜人。作为队长和安全总监,一年到头,程刚和老梁戈壁遗迹般值守在深井采油队,无特殊情况不得离岗,无特殊情况无人接替。这样的日子想想都让人发疯,怎么才能熬下来这一年的十一个月,还有这河流一样冗长的二十多个一年又一年!

程刚知道再难熬也得咬牙熬下去。当初,他和老婆都是石油大学的同学,一同分配到新疆这片戈壁上工作。老婆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当年岳母生孩子时发现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老婆的出生实属侥幸,此后岳母绝不能冒险再生育。程刚和老婆结婚后,岳父母一直在成都生活,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边无人照顾,程刚儿子到六岁该上小学时,老婆便毫不犹豫辞了工作回成都。老婆说:“工作走到哪里都可以找,父母只有一个,丢了无处找。孩子的成长更需要适合的土壤,长歪了这辈子再也直不了。”老婆从那时回成都就再没回过新疆这片戈壁。老婆当初随他来这片戈壁的热情不过是一组穿越现实的浪漫小音符,在戈壁行走艰难的枯败时光里,那些音符早已像随意打过的小水漂一样消逝在岁月深处。老婆说这里不像是人间,还是你每年到人间来看我吧。程刚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时间回家看看老婆和孩子。如今儿子已20岁,在国外留学,这么多年,戈壁早已成为他生命路途行走最炽热的长度。程刚也想过离开深井采油队。每年回家他都惊诧儿子的变化,站在儿子面前他每每有种即将风化在戈壁的感觉。他们夫妻两地分居快五年时,他跟前来检查工作的作业区领导表达了自己想调整工作以便和家人多团聚的愿望。领导很通情达理,话说得让人看到希望:“再坚持一下,组织上正在考虑做调整!”三个多月后,人事调整的员工内部调动手续摆在程刚面前,上面盖了人事部门的公章,鲜红耀眼如戈壁上一览无余的大太阳。程刚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脸上的肌肉和皮肤像长出了一层干硬的戈壁地表,僵硬地挤不出任何一点春意盎然的表情。他的确没做好这么快离开的准备,真要走了,心里反而有一种茫然若失的不知所措。十六年,他在这片戈壁上十六年了,所有的岁月都像沙尘静静飘落在戈壁深处,再也无法捡拾。那天晚上,深井采油队的员工集体拒绝就餐,他们每人手捧一个程刚在任期间深井采油队所获得的荣誉奖牌,整齐地排成一行站在组合式野营房通道内,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程刚。奖牌可真多啊,长长的通道成为一条荣誉链接的河流,各种各样的先进集体,朝气蓬勃欣欣向荣勇往直前。有些东西永远都不能回头细看,看一眼便会融化在情不自禁的无限感伤中。程刚慢慢走过去,一个个色彩辉煌的奖牌像火一样炙烤他的心,这是他的青春在戈壁留下的痕迹,是他生命中最光亮的内容。最后一个人捧的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队长走,我们走!队长在,我们在!眼泪说掉就掉下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程刚想要离开戈壁的想法在这个瞬间发生了一诺千金的变更,他懊恼自己最初不该招惹这片戈壁。他没有办理内部调动手续,依然留在了深井采油队。

二十多年过去了,行走戈壁二十多年的每个日出日落,都让生活枯燥干瘪难以为继,就算那些坚硬透彻的风骨,也需要有一点点莹莹的润色来支撑。日出日落,来来往往的脚步如同戈壁上分分秒秒的缓慢运算,加减乘除之后还剩下什么没有被风化?程刚真想大醉一场,像个无赖一样躺在戈壁上尽情痛哭。但他首先是男人,其次是队长,他不能醉也不能哭,更不能倒下装狗熊,谁撑不住了他也得撑着。于是,每月去县城小坐两个小时喝点酒放松一下,就是无数凄怆孤寂之间的润滑串接。

至于老梁,五十多岁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十几年前患类风湿,全身骨骼疼痛难忍时总是自暴自弃喊叫:“我简直是个废人啊,我活着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那些膏药、药酒、处方药、理疗仪器齐上阵后,老梁的疼痛便稍稍减轻到可以忍耐。这时,他暗暗庆幸自己还不是个废人,自己活着还可以养活老婆孩子。他三十多岁才在老家娶了年轻自己十岁的老婆,尽管老婆没什么文化,也一直沒工作,可有老婆孩子的日子让老梁很滋润很满足,况且他们的孩子去年读了研究生,需要钱,老梁有责任好好活着,让老婆孩子过得更滋润一点。为了那该死的类风湿病,一向不允许他抽烟喝酒的老婆,每月在员工换班时都让人带来活血化瘀的药酒,每天早晨一两,晚上一两,一来二去,老梁喝酒喝出了滋味,每天二两药酒根本不过瘾,每月就盼着蹭程刚的酒喝。蹭得多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好在深井采油队在程刚的带领下年年都是标兵站队,各种各样的先进集体非深井采油队莫属。每当程刚捧回一个新奖牌时,老梁知道他怀里还揣着一笔先进集体的奖金——这可是现金,人人有份儿,工资卡以外的钱,老婆不知道。老梁领了几百元先进集体奖金,便腰杆笔直地嚷嚷要请程刚喝酒,回回请程刚喝酒喝到买单时,便晕得直不起腰来。程刚知道老梁的工资卡在老婆手上,手里不爽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回一笑了之,到头来还是程刚去付账。

他们总是去小县城那个川味小饭馆里喝酒。饭菜的味道很合两个人的口味,是那种家常又拿得上桌面的精致小菜。程刚和那个姓何的老板娘很熟,酒菜价格优惠得让人浮想联翩。老梁有一次喝得满面通红,竖起两个大拇指在程刚眼前碰来碰去说:“你和这个老板娘是不是这个?嗯——哈——!”程刚看着眼前的一对相亲相爱的大拇指碰来碰去,愣了一愣,也哈哈大笑,笑完了什么也不说咕嘟喝下一口酒,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倒是坐在一边的何欢赶紧把老梁的手按回去:“怎么没喝多少就胡说啊?”

每次喝酒总是何欢开车送他们去再接他们回。小伙子长得斯文秀气,骨子里却透着仗义。他没什么爱好,只喜欢汽车,工作两年后便买了辆小轿车,进戈壁上班唯独他不坐班车,自己开着私家车在旷野上跑,心里有一种满足洋洋洒洒泼了一路。刚开始程刚每次喝酒都叫出租车,他的手机里存着好几个出租车司机的电话,随叫随到。何欢买车的第二个月就主动跟程刚说:“打什么的啊?以后出去就用我的车。”张文睿一帮采油工都乜斜着眼看他,不就是买了个轿车吗?瞧那个张扬得瑟劲!显摆什么啊?何欢红了脸争辩,我自己的钱买个车还不行了?程刚不评判什么,只呵呵一笑,好啊,以后去县里就坐你的车。

戈壁上的风清爽浓烈,直来直去,恰似何欢这小伙子的为人。六年过去了,程刚放心地坐何欢的车。何欢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和内秀的乖孩子,不说粗话,爱干净,滴酒不沾,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单位听领导话。唯一让程刚不放心的是何欢的个人问题。何欢先后处过三个女朋友。第一个是中学同学,何欢大学毕业后追了两年追成女朋友,刚幸福了半年,女朋友父母一语唤醒迷迷瞪瞪的女儿——何欢在深井采油队工作,上一个月班休息一个月,也就是说,他进戈壁上班的那个月,即使家里的屋顶掉下来他也管不了,更别说以后生了孩子的种种问题——家和孩子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女朋友考虑再三,说,我不想以后因为你在外探区工作而离婚,还是现在结束的好。第二个女朋友是何欢的网友,在网上视频一年多,来到何欢工作的地方一看,急了,来回摇着何欢的脑袋说,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不开窍的傻瓜才死守在这里不挪窝!你的脑子让水泥堵死了吗?女孩儿虎着脸说,想在一起就跟我走,不然没戏。何欢不想扔下这份工作,他是石油子弟,上大学学的是石油化工专业,也没有别的特长,到别的地方打工还不憋屈死自己,他于是成了网恋女友眼里不开窍的大傻瓜。郁闷了好一段时间,何欢的双胞胎姐姐何双给他介绍了一个他姐夫单位的小护士,两个人言语相投性格相似,何欢正欢欣鼓舞,小护士斯斯文文地问何欢,想过个人职业规划吗?现在还不想法子活动到机关工作,以后能有什么发展?最后小护士轻描淡写地说,你看看人家机关坐办公室的谁谁谁,你哪里不如他呢?何欢为难了,他想了很多办法,仍旧没走出深井采油队。小护士不想把青春耽误在一个没出息的人身上,文文静静地与何欢分手了。

何欢的三段失恋,问题都出在工作单位上,确切地说是人家都看不上他是个采油工。程刚很内疚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让程刚更加内疚的是,那天晚上他不该强拉硬拽叫何欢去喝酒。

作为一个尚有生命气息的魂灵,程刚实在不该反复徘徊在离去还是等待的纠结情绪中犹豫不决。这样徘徊的结果,就是让他没有任何障碍地看到一个个真实场景却无从诉说。

程刚在所有人的上空飘移不定,似乎以风的品质倘佯在一片阔大的水面上,风的透明虚空了所有人看见他的视线,水的空灵让他始终漂浮在上空沉不下来。

程刚看见离深井采油队野营房公寓四十公里处的盐碱戈壁上,何欢的黑色小轿车斜刺冲出柏油马路侧翻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面目全非。戈壁还是那个戈壁,化石般的面容,死一样枯槁的单调神态。没有什么能让人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玩笑,何欢被卡在驾驶座上面容安详,肩膀以下的部位被挤压走形不成人样。不远处,两个被甩出车外摔得血肉模糊的男人如同两摊牛粪糊在盐碱戈壁上。早上十点,单井巡检车发现了他们,快十一点多的时候,来了好些交警、法医和医护人员,还有作业区的领导。各路人紧张忙碌了一会儿得出一个初步结果:各项生命体征显示,何欢和梁晓宇在车祸发生时当场死亡,只有程刚一息尚存需要紧急抢救。程刚看见作业区领导和医护人员都围在一个肿烂看不出模样的躯体前大声叫喊:“程刚,程刚,听得见吗?”他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躯体睁了睁眼睛,所有人备受鼓舞,似乎读懂了那眼睛里悠长辽远的意味,簇拥呼啸着奔向最近的医院。

程刚身不由己跟着那具看不出模样的躯体飘移。他知道自己是那具躯体的灵魂,他之所以没有看见何欢与梁晓宇在空中飘来飘去,是因为他们已然死去。原来死去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这让程刚明白,所有不容自己决断的事情都很容易,比如死亡,比如分离,比如希望破灭。

他毫不费力地飘在人群的上空。他舍不得老梁,他们一同在戈壁深井采油队工作近二十年,在这片戈壁上,已经找不出他俩这样长久相伴的人了,一辈子的夫妻也不见得能如此厮守。他更舍不得何欢,这个眉眼清秀对人真诚的大小伙子,今年刚满三十岁,多好的年纪,还没结婚呢,太可惜了。现在只剩下自己皮开肉绽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程刚很悲伤,他要再去看看老梁和何欢。

作业区领导都在那里,作业区上一级和再上一级的领导也来了。他们面容肃穆地分别与老梁和何欢道别。老梁那个吝啬出名的老婆突然以最尖锐的哭声将空气撕裂。她哭叫着委顿在地:“老梁,你走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活啊?”領导们都围过来,扶起她,轻声细语劝老梁老婆注意自己的身体,安慰她所有事情都会妥善解决的。老梁老婆果然控制住情绪,一手抓住一个领导的手,泪眼婆娑地问领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梁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造成这个结果的人是不是该负主要责任?老梁老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表述。她说,像这样的意外事故,按理说车主是谁就该谁负责。可是,车主何欢也死亡了,那就要问清楚是谁请吃的这个饭。她说,老梁是个老实人,他的钱和卡都放在家里,身上没有钱,他是不会请人吃饭的,那么究竟是谁挑头请吃的这个饭?半夜三更为什么要去那个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喝酒?我们老梁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何欢的姐姐姐夫也在场。程刚在上空看见何欢的姐姐何双抽泣着说:“我弟弟一个小工人,领导要用他的车他怎么能不让用。你们也检验过,我弟弟根本没喝酒,胃里什么食物都没有,这件事情真要讲责任,就要弄清楚昨天晚上是谁让他去开车的,这个让他开车的人才应该为现在这样的结果负责!”

哭声一片。哭声如冰凉的雪水翻越痛楚难当的寒夜冲刷早已憔悴不堪的面颊。程刚明白了,人死了,身后的事却刚开始。

领导们都脸色铁青把目光转向作业区党委书记。作业区书记轻声跟两级领导解释:“程刚的深井采油队一向管理严格,年年都是先进集体,他和老梁搭档担任队长十几年间,生产一直处于稳产高产状态。”一个领导打断书记的话,不温不火地说了自己的意见,他说来之前了解了一些情况,听说程刚工作作风一直很蛮横霸道,有时还殴打员工。出去喝酒也有些年头了,总是和老梁去那个川味小饭馆,听说还与那个老板娘关系很好。作业区几年前照顾程刚夫妻的两地分居问题,同时考虑老梁的类风湿慢性病,要把程刚调整到作业区单井上一个月班休息一个月,老梁调整回后勤单位的科室工作,程刚和老梁却不去。这些现象你们应该问问为什么?不要仅仅认为是违反劳动纪律,很多基层领导异常表现的背后都有别的问题。领导对作业区提出了要求,迅速组织一个专项工作调查小组,对程刚和老梁所有在深井采油队的私人物品和深井采油队近几年的财务费用情况进行仔细检查,到群众中了解最真实的情况,查清楚事故的原因始末及细枝末节。领导最后说:“我们要给他们的家人、给群众、给组织一个严肃的交代。”

尽管这是个充满哀痛的地方,程刚却在上空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太可笑了,像他们这样二十几年坚守戈壁的人,难道每周喝酒的钱是合伙腐败来的?川味馆的老板娘难道是程刚赃款包养的情人?他和老梁之所以不愿意被调整工作享清福肯定是因为深井采油队有很大的油水可捞?何欢有分赃嫌疑而长期甘愿受程刚和老梁的欺压奴役而不敢言语?一连串的问号同样让程刚忍不住鄙夷地大笑不止。可笑啊,太可笑了!

程刚不愿再看这些可笑嘴脸,他如浅淡的烟岚飘到自己躯体的上方。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重症监护室里被插满各种仪器和管子。作业区深井采油队的那些同事们轮流守护他,他的心里无比愧疚——他跟队上的兄弟们保证过,每一个人都要好好来上班,然后好好回家。可现在,唉!

第二天傍晚时,程刚看见妻子袄袄来了。袄袄没有哭,也没有喊叫,还是像程刚第一天认识她那样,淡淡地,静静地,像朵恬淡的云。她俯身仔细看程刚,温柔地唤他的小名:“钢蛋,袄袄来了,要挺住!”程刚想哭,他飘在空中大声叫:“袄袄,我在这里,我想你,我想抱抱你。”他看见他的喊叫如一缕无色的水汽飘散移动,下面的人什么都没听到,便迅速蒸发消失在干燥的空气里。袄袄一瞬不瞬盯着床上包在一团纱布中的丈夫。她胡乱挽着头发,一脸的疲惫与惊恐,肩胛骨透过羊毛衫凸显轮廓。程刚轻轻说,袄袄你怎么又瘦了。二十年前袄袄嫁给他的时候很丰润,小小的骨骼,细腻饱满的皮肉。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和贴心小棉袄,起名袄袄。她也是程刚最温暖最柔软的小棉袄。他听见袄袄啜泣着说:“钢蛋,坚持住,不要走。”程刚在上空中哀伤地说:“袄袄,我天天都想你,我不想离开你。”

如果可以,程刚愿意以这种方式让袄袄守在自己身边,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醒过来好好跟袄袄说说话,他这一辈子和袄袄相互厮守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了。

老梁的私人物品与他本人一样简朴,穿的用的基本上都是油田发放的劳保用品。桌上一个泡菜坛子一样的玻璃瓶内泡着药酒,瓶内的酒已空了一半,瓶中有十几种看上去很生猛的药材,药酒的色泽像沏泡置放了很久的浓茶,跟老梁房间的陈旧色调很协调。老梁最多的东西就是药,药丸药片药膏药水药贴,还有一个烤电医疗器械和几本通俗易懂的类风湿疾病自我保健书。最让调查小组人员疑惑的,是放在老梁床头褥子下面的一个塑料封皮的记事本和1609元现金。

记事本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老本子,纸页发黄,估计是老梁年轻时单位里发的办公用品,现在任何文具用品店也找不到这样有塑料封皮的小本子。翻开记事本,记了十几页,全是账目。时间跨度很长,从记录的日期上看,已有八年多时间。记录内容都是深井采油队这些年现金发放的先进集体奖金个人收入和支出情况,也就是老梁背着老婆存了点私房钱,而且这钱干净得简直有点悲壮的味道。记录很简单,基本上都是:某年某月某日,领取先进车间站队人均奖现金多少元,目前累计现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领取安全生产先进集体人均奖现金多少元,目前累计现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单位小李结婚,份子钱100元,剩余现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老同学聚会,AA制100元,剩余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二妹家孩子考上大学寄去500元,剩余多少元等等。只有一笔账与私房钱无关,老梁在账本上很模糊地写着:

何欢姐姐何双腊月二十三给家里送了两条羊后腿,两只土鸡,一捆带鱼,估计总计金额1000元,老婆收了,没觉悟。此事当晚汇报给书记。张文睿本月休息,已打电话让他明天去家里把东西取上都送还何双。

但最后一晚,账本上没有记录现金的开支,而被褥下所剩的1609元现金却比账本上最后一次余额1799元少了190元钱。老梁老婆说老梁一向口袋里不装一分钱,可出车祸后,在老梁的遗体口袋里却发现25元钱。难道那天晚上是老梁请吃饭?

程刚看见调查组的两个人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那个川味小饭馆。昔日的何老板娘如一道金色的阳光,让他一次次看到生活的明亮,可一夜之间,她丰润的容颜和水色的声音都仿佛抖动着的戈壁上粗粝的风沙。老板娘拿出那天晚上的付账单。她说,四个菜,三荤一素,外加两个小瓶伊力特,原本221元,因是熟识的常客,一向打七五折,只收了165元。老板娘还说,因为折扣低,从来都不出票据。让她奇怪的是,回回都是程刚买单,那晚老梁却抢着付了钱。

调查组去老梁家。家里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房屋经过简单的装修,家具电器都是经济适用型风格。老梁老婆第一句话就问,查出是谁挑头喝酒了吧?这再清楚不过了,我们老梁手头没有钱,不可能去找别人喝酒。说着流下泪来。她继续哭道:“我们老梁命苦,你们查清了可得让那家人负责,我们老梁不能白丢一条命。”

调查组把老梁床褥下剩余的现金给了老梁老婆。老梁老婆看见这些钱瞪圆了眼睛,不待调查组人员说什么,她先哭着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老梁有私房钱,也不能说他请别人喝的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天啊,天啊!”

调查组拿出那晚的结账单,上面还有老梁的签字。老梁老婆看了那字哭得更痛了。那是老梁的字,他写自己的名字很潦草,写出的“梁”字像个正在打瞌睡的耳朵。老梁老婆泪流满面,用低了一个八度的哭腔说:“就算他付的钱也不能说明是他挑头要出去喝酒啊?你们既然调查就要查清究竟是谁那晚上非要拉着老梁去喝酒,你们现在给我看这个付账单算怎么回事?老梁啊……”

调查组问,前几年作业区考虑老梁类风湿病严重,要调整他去安全科,他为什么不去呢?老梁老婆停止了哭泣,突然面容凄苦地冲调查组的两个人叹口气说,还能为什么呢?说到底就是为了钱。家里就他一个挣钱的人,类风湿是好不了了,在哪里都是疼,如果调整到安全科坐办公室,深井采油队的野外补助和各种津贴都取消了,奖金也少了许多,一年收入起码减少三分之一,老梁是个爷们儿,他不会让我和儿子过得不如别人。

程刚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无论谁对现实发出怎样悲悯的哀叹,都不过是悲剧的装饰,所有惊心动魄的剥蚀最终显露的不仅仅是车祸的缘由,还有比车祸更凶煞的失望。

在程刚电脑里的两段视频似乎让调查组找到了答案。

两段视频都很短,不到一分钟。第一段视频,在一个并不像宾馆的房间沙发上,程刚穿戴整齐与何老板娘并排坐着,何老板娘穿一件吊带短裙,程刚伸手摸她裙下的大腿,老板娘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如涌出的泉水,清莹透亮直入人心。程刚的手再摸她的腰,老板娘笑倒在沙发上,笑声娇俏清脆如泉水叮咚作响。短裙下程刚鼓起的手上下移动在腰部来回抚摸,老板娘笑得声音发颤,像小溪哗啦啦在阳光下跳动躲闪。第二段视频地点一样,从时间上看比上一个视频晚几分钟,视频上,程刚光着脊梁,满头大汗的样子,何老板娘拿一把扇子在一边给程刚扇风,一边摸了一下程刚的光胸脯,程刚也摸一下何老板娘的胖胳膊。老板娘的笑声没有丝毫铺垫,像突然铮铮奏响的琴弦,袅袅娜娜直入心底,不由让人为之心颤。老板娘笑着再摸一下程刚的胳肢窝,程刚不笑,张开手掌作势在何老板娘胸前几公分处抚摸,并没摸下去,但也没有收手的意思,就那么比划着,何老板娘已笑得喘不上气,扔了扇子,护住前胸,满脸红亮,发出小女孩儿一般甜美莹润的笑声,天然的透明性情都随笑声释放出来。两段视频可以归纳为四个字:抚摸,笑声。

程刚看着调查组的人看视频不由心痛如绞。他可以想象,袄袄看了这些视频会多么伤心,那些脆生生的笑声,会像丝丝缕缕的线一样,钻进她的心里,针一样游走于心灵的每个角落,一针一针缝合近一年来袄袄才峰回路转又向程刚重新绽放的心扉。什么叫钢针扎心的疼痛,程刚知道,袄袄即将遭受这样的摧残。他看不下去了,如一阵呜咽的风飘到袄袄身边。

这些天,每当黑夜来临,程刚都守在袄袄身边。他从没有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袄袄。他与袄袄之间隔着高度和空气,以前是隔着距离和昼夜,但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时间和空间,都不能阻隔袄袄的气息传向程刚。窗外的夜色水一样漫上袄袄的眼帘,她太累了,这些天她又瘦了。袄袄的脸在夜色里呈现出一种松弛的疲惫。她每晚都跟那具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的躯体说话,她不知道程刚天天晚上在她的上方也和她對话。有一天晚上,袄袄看到那具躯体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有些模糊的声音比窗外的风还跑得快,没等袄袄听明白,那些从程刚嘴里跳跃出的音节就成为记忆。但这份记忆让袄袄在黑夜看到黎明的曙光,她不停给程刚也给自己打气:钢蛋,想想我和孩子在等你回家。程刚心疼地看着袄袄煎熬在脱离了时光的期冀中,他看见袄袄的小脸上也有了岁月碾压的痕迹,她单薄的身体还能有多少能量继续负重。

风从戈壁吹来,吹起漫天离别的气息。程刚知道,离开的时刻来临了,来得那么突然,像出生和死亡一样有具象的界限,所有经过戈壁的风都呜咽着渐行渐远。他想起那两段视频,羞愧难当。虽然,他内心的坚持仍是一样的固执和密不透风,但他还是决定走了。他在空中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叹息声,他的心里只有袄袄,心随叹息一次次破碎,每破裂一次便又多出一个袄袄,无数个袄袄像雨季里飘洒的小水珠,挤得他心里满满的,重重的,疼疼的。再见袄袄。我心爱的袄袄,我永远爱你。他心疼的表情随生命的散淡向远方飘去。

袄袄似乎听见了他离去的声音,暮然惊醒,茫然向空中看了一眼,视线落向心电监测仪。袄袄失声惊叫,医生护士闻声而来,程刚渐趋平直的心电波动在急速抢救后又恢复正常。

但程刚留在袄袄生命中曾经坚定而美好的信赖还能抢救捡拾回来吗?窗外的黑夜喧哗而沉默,程刚无奈地飘浮在空中。上苍很残忍也很公平,谁种下的果实谁自己品尝,万箭穿心的一幕还没开始主人公怎么能随意离去呢。程刚最终逃避不了他不愿看到的日影西斜。

程刚所有的东西也很简单清爽。他的主要物品就是一个笔记本电脑。这倒方便了调查组的工作,在短时间内就查出了两段视频。除此之外,电脑里还有大量的照片,都是袄袄和儿子的。调查组还在程刚办公桌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了两样东西,一个保险责任刚生效一周的人寿保险单,投保人和被保人均是程刚,受益人是配偶,缴费方式为年交,保险金额为三十万。另一样东西是两年多前,程刚妻子寄来的一份离婚协议书。这两样东西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可是仔细看日期却发现,离婚协议书起草后的一个星期,程刚买了保金三十万元的保险,保险责任赔付生效期是两年后,也就是上周。而离婚协议书上,程刚笔力坚硬地写了大大的五个字:死也不离婚!最后的感叹号用力过猛,把纸划穿一条裂缝,像戈壁上龟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伤口。这让调查组更加迷惑,程刚如果因为老婆闹离婚而产生轻生念头,买一份高额保单等待两年后自尽也有可能,但那天晚上不是他开车,何欢并没有喝酒,他如何保证自己不开车却出车祸。程刚即便是有轻生念头,也不会拉着老梁和何欢共赴黄泉,这有悖程刚平日做人的磊落和宽厚。最让人奇怪的是,那个姓何的饭馆老板娘是怎么回事?程刚既然那么爱老婆,死都不愿离婚,为什么还要和这个饭馆老板娘搅和在一起。

安葬完老梁之后,老梁老婆更加纠结于老梁为什么在那天晚上请人喝酒,这个疑问简直像个怀着极度恶意的饶舌妇,不断隐晦和别有用心地引诱她做出许多自寻烦恼的揣测。她不能忍耐这样不明不白的日子,即便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电闪雷鸣,也比一辈子行走在真相的迷宫里要痛快许多。她必须彻底铲除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为什么。她独自去了临近的那个小县城,很快找到了那家川味小饭馆,她要去与那个姓何的老板娘好好聊聊,让她详细说说那晚喝酒的具体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要具体到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在离川味饭馆几十米远的地方,老梁老婆看见调查组的两个人被何老板娘迎进小饭馆。老梁老婆本想躲开,她不愿意看见调查组那俩人,什么都解决不了,还老问这问那,问的都是一目了然伤人自尊的问题,简直是两个白痴。但仅仅是一瞬,她脑中电光一闪,为什么不听听他们说什么?便紧跟了进去。她悄声对服务员说随便做两个家常菜,想坐在刚才进来那俩人的隔壁小包间里。正是一天生意最清淡的时候,服务员面无表情倒了杯水,任由她自己选择进哪个小包间。老梁老婆顺着调查组两个人的说话声去了隔壁小包间。

这本是一个大房间,中间隔了一道装饰板成了两个小包间,旁邊包间说话听得清清楚楚。调查组的人说,视频你也看了,你说你和程刚没关系,他怎么能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里摸你的大腿和腰呢?何老板娘冷笑一声,这就能证明我们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调查组的人有点恼了,让她端正态度,又说,这也是为你个人的名誉考虑。何老板娘第二声冷笑充满毫无顾忌的轻蔑和不屑,她跟他们说:“我是单身,我找男人天经地义。”话锋一转,她的语气如诉说衷肠般凄怨而决绝,她说:“别忘了,程刚还有口气呢,他自己的事等他醒来自己说。视频的事,我不想跟你们说,但我会给袄袄说。”

后面还说什么老梁老婆没有听。不用再听了,再明白不过了,程刚跟这个姓何的老板娘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所以经常来喝酒,又怕自己单独来群众议论,拉上老梁掩人耳目,说是喝酒,实际上是跟这个坏女人约会,老梁碰巧付了一次钱,就赶上出事了。可怜的老梁啊。

老梁老婆风风火火来到医院。病房里静极了,程刚气定神闲地在上空俯视着袄袄,只希望这样没有隔阂、没有干扰、没有缘由的俯视永远都没有尽头。自从那晚抢救过后,程刚明白自己已如风中飘摇的枯叶,随时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亲爱的袄袄。现在,无论白天晚上,他始终飘在袄袄的上空,他对调查组再去查什么事情问什么人早已不感兴趣,谁愿查什么就查什么,那些各种各样的嘴脸谁爱看谁看,他只想看袄袄,他守着袄袄感觉很温馨幸福,这就够了。医生对袄袄说,这几天程刚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很有可能醒过来。袄袄听了精神振奋,每天延长与程刚说话的时间,只要没事,她就找各种话题跟程刚讲话。他们这一辈子还没这么絮叨过。有时,袄袄说过很多遍的话还会翻来覆去地再说,她还很天真地幻想他们假如再生个女孩儿会像谁。她埋怨程刚不会起名字,自己叫钢蛋,生个儿子叫石头,父子俩一辈子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可只要碰在一起就老争论不休,直眉瞪眼的,谁也不服谁。也难怪,都硬邦邦的,能不碰撞吗?程刚在空中辩驳说,新疆有美玉,我是期望咱们儿子成为像美玉一般的石头。尽管袄袄根本听不到他的辩解,可程刚很享受与袄袄言语上这样你来我往。正说着,老梁老婆一头闯了进来。开门见山地说:“那晚是你们家程刚挑头去喝酒吃饭,因为那个小饭馆的老板娘是他的相好,他拉着我们家老梁不过是掩人耳目,调查组已经找到了他们胡搞的视频。”

袄袄还沉浸在刚才的述说里,眼神像一条执迷不悟向前流淌的小溪。她静静地看着老梁老婆说:“即便真有那样的事,车祸那天晚上程刚也绝不会去找那个老板娘。一定是别人非要让他去。”老梁老婆毫不客气地反问:“你的意思还是我们老梁硬要你们家程刚去那里喝酒?他为什么啊,有钱没处花了?你说出去有人信吗?”

程刚在上空急躁地大叫,是老梁,是老梁,如果不是他硬拉我去,那天晚上我不会去任何地方。可是没人能听得见他的话语,程刚孩子一般放声大哭,他想把心肺都哭出来让袄袄看看:“上苍,只有你能证明,的确不是我。”他泪眼汪汪地看袄袄,却发现泪水一滴滴跌落在自己缠满纱布的脸颊上。

袄袄依旧淡定,她不看老梁老婆,盯着程刚依旧淤肿未消的脸,再一次说:“无论如何,那天晚上他不会去找任何人,一定是别人拉他去喝酒的。”话刚说完,袄袄看见程刚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袄袄不相信地用手去摸,新的滚烫的泪接连跌落在她的掌心。袄袄失去了平日的从容镇定,她发疯一般狂摁呼叫器,哭叫着对前来的医生护士说:“他有知觉,他听得到,他哭了,你们看,你们看……”袄袄边说边哭边笑边指手画脚。程刚从没见过袄袄为任何事情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他再一次大放悲声:“我可怜的袄袄啊……”所有赶来的医护人员都看见,程刚紧闭的双眼源源不断奔涌出两条扁长的热泪。

现在只要袄袄去哪里程刚就飘到哪里。程刚像绳线被袄袄紧握的风筝一样远远近近飘游在袄袄存在的上空。作业区党委书记第四次来看程刚病情时,正好看见程刚紧闭的双眼泪如泉涌。书记说,程刚现在虽然还处于昏迷阶段,但身体某些局部功能看来已恢复正常,不能让他受任何刺激,病房里除了探视安慰,有任何事情都请到外面谈。

老梁老婆始终纠缠在那晚究竟谁挑头去喝酒的迷宫里无法解脱,仿佛这个答案与老梁的死亡无关而与自己如何活下去有关。作业区党委书记要求今早在他的办公室开会,他把相关人员都召集来,一起仔细梳理和确认截至目前对车祸的调查情况。调查组分两路开展工作,第一小组两个人连续十天在深井采油队的财务检查得出结论:深井采油队的各项财务管理,干净得如同满月婴儿的眼睛,没有任何肮脏污浊见不得天日的东西。第二小组也是两个人,调查进展似乎有端倪可见,似乎又都是些无法连接齐整的残垣断壁。作业区书记让调查组成员、车祸的三个当事人家人代表,何老板娘、还有几个正在换休的深井采油队员工代表参加会议。

袄袄淡淡地坐在一边,像一汪清水透澈安静。她缓缓移动探究的目光,从会议室的人脸上逐个看过去。程刚飘浮在会议室上方随袄袄的眼神而移动,书记、老梁老婆、何双、张文睿还有其他采油工。最后,袄袄的眼睛停在何老板娘的脸上,程刚看见袄袄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哀伤流向岁月的尽头。程刚的心像扎进一根粗壮的灌木刺,剧疼让他大声喊叫:“不是那样的,袄袄,不是那样的!”袄袄的模样端庄冷静,额头上闪烁着如冰棱般耀眼晶莹的光芒,让程刚看见自己无奈而悲伤的面孔。

书记先说了几句什么话,程刚全神贯注看着袄袄。调查一组汇报财务检查情况,有凭有证,干净利落。调查二组的汇报一开始就走上晦涩难行的道路。老梁除了一本私房钱账本基本上没什么可说的。何双腊月二十三送了约1000元副食品的那个含糊记账,书记当场向大家作了解释。几年前,老梁老婆的确收了何欢姐姐何双送来的这些东西,还喜滋滋地打电话告诉了老梁。老梁在电话里大骂了老婆,当晚就把此事汇报给书记,并让正在家休息的张文睿第二天取了东西,原物送还给何双。对此,张文睿和何双都证明是这么回事。老梁这里比较蹊跷的就是那张饭馆的付账凭证,不仅老梁老婆,所有人都疑惑,为什么是老梁付了帐。

剩下的资料都是关于程刚的。调查二组先拿出保险责任刚生效的三十万元人寿保险单。袄袄茫然摇头:“我不知道,程刚从没给我说过这个事。”程刚隐约感觉有些人会拿这个人寿保单攻击袄袄,他在空中狼一样嚎叫着抒发他悲伤的钝痛,但他只能看着他们伸出即将伤害袄袄的触角。调查二组又出示了袄袄寄来的离婚协议书。书记问袄袄,你为什么要提出离婚?后来怎么又不离了呢?为什么程刚买这个三十万元的保单正好是在你提出离婚的一周后,为什么程刚出事又是在保单责任生效的一周后?书记解释说:“我们丝毫不怀疑你,只想排除程刚是否有因你提出离婚而轻生,要为你和孩子获取三十萬元保费的念头。”

程刚失望地背过身去。如若不是袄袄在这里,他愿意飘荡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做孤魂野鬼。袄袄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上空,程刚飘过来看她扬起的脸。他看见袄袄眼里有一种悠远绵长的东西一点点坚定起来。袄袄把目光收回来,柔美的声音如丝绸般华丽:“我们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两年半以前我遇上另一段感情,所以我要求离婚。”程刚为袄袄的坦诚率直而豪情万丈。这就是他的袄袄,看似弱不禁风,但却可以坚强地越过步履行走间的所有艰难和曲折。袄袄的话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她,如果可以,他愿意为她付出生命,三十万元的保单算个屁。

那是袄袄的一个同事,高挑、优雅、风趣、浪漫,都是程刚所不能及的。她与程刚两地分居十几年,每年程刚只有一个月的探亲时间与她相聚,家不像个家,倒像个过往打尖的食宿站。刚开始,她像数满天星星一样数着眼前不计其数的分离日子,后来她不数了,数也数不完,她麻木了。程刚回来探亲那一个月,她感觉家里来了个并不常走动的陌生亲戚。再后来,他的电话她也懒得接,打来打去也就是那些干巴巴的话语,身体好吗,天气怎么样啊,晚上吃了什么饭,像长时间在嘴里咀嚼的一块口香糖,无趣又无味,只是习惯性咀嚼。她给他发短信:有事发短信,有大事来电话,没事不要浪费时间和话费。袄袄感觉自己的心成了一座即将走向衰败的空城,城里长满齐胸高的荒草,就快将她彻底掩蔽了。这时,同事温情而浪漫的眼神让她身不由己遭遇沦陷,她的城里重新开满鲜花充满生机。她向程刚提出了离婚。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婚外恋。程刚一点也没责怪她,更没有发脾气,他固执地拒绝了袄袄的离婚要求,只说了一句话:“你想和谁好就去好,我永远不会和你离婚,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令袄袄没想到的是,她在短时间内发现那个浪漫温情的新男友,除自己之外,还跟另一个女人保持暧昧关系纠缠不清。袄袄在电话里向程刚哭诉了这一切,程刚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反复说不要紧不要紧,这不是还有我吗?我就是袄袄养的一条癞皮狗,永远赖着袄袄跟着袄袄,谁也别想赶走这条癞皮狗。程刚还说,下次回去探亲要请那哥们喝酒,感谢他朝三暮四有眼无珠,让这么好的袄袄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袄袄终于被程刚逗笑了。那天,他们的电话打了三个半小时,程刚和袄袄都重新有了恋爱的感觉。

三十万元保单是怎么回事,袄袄的确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程刚是个在困难面前愈战愈勇永不服输的男人,无影的戈壁没有让他渺小反而使他高大,他以戈壁般的恒心挺立荒漠二十多年,无论任何事,也不会让他产生轻生的念头。况且,袄袄微微扬头深情地说:“在程刚心里,他的妻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三十万元让他失去两个无价之宝,他怎么肯?”

程刚在空中为袄袄喝彩鼓掌。他不再遗憾袄袄看不见听不见他的喝彩,真正的心灵相通不需要任何感官形式的呈现。

张文睿突然在一边说:“你们真是太小看程队长了。”他说那份保单是程刚在自己老婆那里买的。张文睿那次在深井采油队带着三个人到县城喝酒,回来被程刚打了一顿后,第二天心里后悔自己酒后失言伤了队长的心,正想着怎么跟队长道歉,程刚却来跟他道歉,说自己性子急脾气暴工作方法简单伤了张文睿的自尊心,还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最后定定地看着张文睿的眼睛说:“我是真把你们都当兄弟看,在这荒郊野外的,我每天都悬着心,生怕你们出点什么事,我怕没法给你们家里人交待啊!”张文睿看到了一个真正肩负责任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告诉程刚,自己平时也不喝酒,昨晚违反制度带着三个人去县城喝酒,是因为老婆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快到年底了,老婆的人寿保单销售业务还没完成,让张文睿在队上的同事中拉两个客户。张文睿就在晚上请了三个有购买人寿保险意向的同事去喝酒。程刚问张文睿,你老婆经办的人寿保单最高保金是多少,张文睿说是三十万。程刚说我买一份。还说,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请人喝酒,永远记住,真诚待人比什么都有用。

“这也不能证明那天晚上不是程刚拉着老梁去喝酒。”老梁老婆说,“就算程刚现在醒来说是老梁拉着他去喝酒,我也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谁能证明他说的是事实。”老梁老婆说着歪过头看何双:“你怎么不说话,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弟弟究竟死在谁手里了?”何双垂泪不语。

程刚又想放声大哭,除了哭,他只能空气一样漂浮在空中。他这辈子还没如此高频率的哭过。还在少年时期,他就把眼泪揉碎在胸膛里,他相信,碎了的眼泪在胸膛里总有一天会汇集成宽阔的海洋。可是,他看见可怜的袄袄正在面对这残败的一切,他的泪便止不住了。

袄袄清幽地叹口气说:“那天晚上是农历九月初九,是重阳节,也是我和程刚领结婚证的日子。那天黄昏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要和我长长久久,永不分离。他还说今晚要把我们每年照的相片整理一遍,编一个家庭图片故事,制作成图片幻灯,明天就发给我。所以,他那天绝对不会主动约人去喝酒。”

谁能证明?老梁老婆不依不饶。

我能证明。张文睿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疑问看过来。老梁老婆声似棉帛被撕裂:“你凭什么证明?”“凭我当时就在程队长的办公室!”张文睿说。老梁那天叫张文睿一起去程刚办公室把安全资料梳理一遍,正碰上程刚跟老婆打电话,他和老梁才知道那天是程刚和老婆的结婚纪念日。程刚放下电话,已到晚饭时间。老梁主动提出要请程刚吃饭,祝愿程刚他们夫妇长长久久,永不分离。程刚推辞了几次,老梁动了气,黑下脸说程刚看不起他,不就认为他小气抠门才不去的吗?还说:“你就当是让小欢子散一下心不行吗?”程刚听了这话,便跟着老梁一同去喝酒。

老梁老婆突然爆粗口:“你放屁!不就是程刚买了你老婆最高保金的保单吗?你和他有私人利益关系,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证明那天的事?”

张文睿面红耳赤,郑重说明,这一切和保单没任何关系,只和良心有关系。他对老梁老婆说:“程队长还在那么多人面前扇过我几十个耳光,打得我满地打滚颜面无存,如果我稍有一点私心,根本不会证明那晚的事。但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事情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

老梁老婆气勃勃地突然转向何老板娘骂道:“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勾引男人,否则他们怎么会去你那个破饭馆吃饭。”

程刚在空中看到,何老板娘一直垂着眼帘,似乎睡着了。此时,她慢慢抬起眼睛,不看老梁老婆,却看向袄袄,突然冲袄袄笑了,说:“我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因为程刚每次来饭馆吃饭,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你。他说得很仔细,每一个听到他说你的人,都可以想象出你就是这个样子。”

袄袄是四川人,程刚看见川菜就有亲近感。六七年前,程刚第一次来小饭馆吃饭,突然听见老板娘的笑声,那笑声有丝绸的滑爽和溪水的明丽。一瓶酒喝完后,他对老板娘说,自己的老婆小名叫袄袄,她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毛病,她怕别人摸她,她怕痒痒。程刚说你们的笑声是如此相似,都有水的灵动和魅惑。程刚说,闭上眼睛听你的笑声,我以为是袄袄在身边。

何老板娘从没听说过一个人的笑声与另一个人相像。此后程刚每隔十来天就来小坐一会儿。他给何老板娘说,袄袄的样子天生就是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娟秀、妩媚、含蓄、雍容。她的皮肤像瓷器一样细腻光亮,胳膊腿都很圆润,但整个人小巧玲珑。还有她的腰身,有一种好看且绝妙的弧度,再精湛的美容手术也做不出那样的风韵。她几乎是完美的,只有一个毛病就是怕痒痒,却又是这样一个可爱的毛病。每次程刚抚摸她时,她都笑得浑身颤抖,笑声如盛夏屋檐滴答下落的小雨,时急时缓,晶莹剔透,甘甜清爽。程刚每次说袄袄的時候都有一种痴迷的神色。年底的时候,程刚喝完酒拍拍何老板娘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这是他们一年来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后来程刚再来喝酒就有了老梁陪同,再后来又有了何欢。程刚有一次有点喝多了,趴在桌子上说:“我想听你笑的声音,我好久没听见你笑了,我快想死了。”老梁干裂粗糙的笑声在耳边悚然响起。程刚堵上耳朵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何老板娘打电话给程刚,说你可以录两段笑声的视频回去,什么时候想袄袄了就什么时候听。程刚去了,在何老板娘租住的那个小房间里,刚开始程刚只是想录两段笑声,但老板娘笑得生硬,像一只小猫在伸长脖子模仿公鸡打鸣,程刚倒被逗笑了。何老板娘有些沮丧,她看一眼程刚说:“我也怕痒痒,你摸我吧。”程刚分明看见老板娘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呈现出一种温暖的光泽。那是一种芳香诱人的光,程刚的心像四处逃窜却无处躲藏的兔子狂跳不休,他想控制自己却似乎更想尝试什么,不由伸出手,模仿以前经常逗袄袄笑的样子,试探着抚摸老板娘的大腿。果然,老板娘流水一般的笑声叮咚四溅,那笑声像极了袄袄。程刚不愿停手,这清脆的声音像落在程刚久已干渴肌肤上的滴滴露珠,让他渴盼成为一条幸福的鱼,能长久置身浪花翻滚的小河中畅游。他模仿以前与袄袄玩闹的样子抚摸何老板娘,不知怎么,很快出了一头一身的汗,他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假装摸老板娘的胸口,老板娘的笑声里有一点点尖叫,笑得欢畅几乎喘不过气来。早已放置好的相机录下了这两段视频。

何老板娘说完话看着袄袄:“你是个让所有女人都羡慕的女人。”她说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如果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让程刚醒来自己说吧。

程刚看见袄袄眼睛里有两团笑声在跳动,是一个小女孩纯真和信赖的欢悦。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男人羞愧和挣扎的了。或许他不说,这世上又多了一个永恒的秘密。但如果自己的生命根植在另一个人身上,某种力量会像一个低头走夜路的人,迟早会因白昼的到来而抬头四顾。袄袄不知道,两段视频录完后,何老板娘脱去了身上的衣服,程刚眼前一片亮白,他晕眩着扎进何老板娘的怀里痛饮甘露,只觉得自己干渴极了——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人,需要释放和慰藉。面对何老板娘,他说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都这样了,还不停撕心裂肺地叫着袄袄的名字。老板娘在沙发上配合着他的动作,听他一声声地喊叫袄袄,憋着自己,最后,憋不住了,老板娘哭了,程刚也哭了。

程刚再也没单独找过老板娘。有那两段笑声视频他满足了。老板娘一如既往给他七五折的酒菜优惠。打下去的折扣让生活显现出最质朴的温情,所有的人生既然都打着折扣,互相的一点真诚和宽厚,就越发像戈壁上一朵意外开放的小花,既给人惊喜又让天地明亮。

会场的安静让人似乎破解了车祸的真相。老梁老婆失神地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哭出来:“老头子,怎么查来查去竟是你害了人家啊?”

还是张文睿接了话。他说出车祸是三个人,但大家一直都把目光盯在程队长身上。为什么不想想还有司机何欢,那天他没喝酒,甚至连饭也没吃,他又经常接送程队长和梁总,轻车熟路,怎么会在没有任何车辆来往路况又非常好的公路上毫无由来地出车祸。而且,深井采油队所有人都知道,从一开始,程队和何总去小县城喝酒都是叫出租车,后来是何欢主动提出要接送他们,而这也是何欢极有个人目的的一个行为,他曾毫不掩饰地跟熟识的同事说过,希望能通过这样主动的接送行为拉近与领导的关系,让领导早一天把自己调整到机关科室。张文睿说自己是何欢的班长,知道他在恋爱上受过三次挫折,从那时起他就不安心在深井采油队工作,总想着调动工作。两年多前他因调动工作闹情绪,晚上不去接班,张文睿责令他去井场接班,何欢干脆耍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张文睿只好报告队长。程刚来了,掀开被子把何欢拽起来,一脚一脚踹着何欢的屁股直踹到他去井场接了班。他在井场对何欢说:“你以为就你委屈,我頭上都绿油油的了,你见我闹过什么情绪,我还不照样得做个无所畏惧的爷们儿?”事后何欢在宿舍里咬牙切齿地对别的采油工说:“他把那些绿油油的气都撒在我身上,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要弄死他!”张文睿还说,近半年来,何欢的情绪变得尤其难以捉摸,他以前虽不算活泼,但是个随和爱笑的小伙子。这大半年,他整天不说话,即便是发奖金也不高兴,同宿舍的人正常交谈说笑他经常呵斥让同事闭嘴。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很冰凉,阴森森的让人害怕,人也邋遢,没事就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如果不接班,一整天都可以不吃不喝不起床。工作上更是无精打采,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一个多月前,老梁在井场批评他没按要求使用个人安全防护,他一言不发扔下没干完的活儿掉头就走。晚上,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大字:让这糟糕的世界都去死吧!

老梁老婆恍然大悟。她突然指着何双说:“那次腊月二十三你给我家送年货,你的目的也是要我给老梁说何欢办调动的事。你说老梁不去安全科坐办公室,何欢想去,让老梁推荐何欢去。后来,老梁把东西送还给你,可见你们对老梁怀恨在心。可就算你们再恨老梁,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啊!”

程刚在上面不由又叹气了。何欢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并没有错,这世界有几个人能如袄袄这般不市侩呢?那天的车祸如戈壁镌刻在心头般给程刚以持久的颤簌负疚之感,可是,他在心里叹息:让逝者安息吧!

袄袄这时平静地说了一句话:“逝者已逝,只要程刚能醒过来,我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程刚笑了,这就是他的袄袄,只有他的袄袄才会说出这样令人温暖的话。

“可是我们老梁能醒过来吗?”老梁老婆泪眼婆娑。

何双泫然泪下地解释道:“何欢绝对不会做这么恶毒的事,况且他那天晚上有重要事情,非常坚决要去做这件事,怎么还会主动陪程队长和梁总他们去喝酒呢?他的日记本里都写得很清楚。”

日记?书记一愣,说何欢有写日记的习惯?与何欢同住一个宿舍的同事肯定了这一点。他说何欢只要不上夜班,每晚临睡前都写日记,出事前一天他还趴在床上写过一次日记。

书记问何双,何欢最后一次日记里写那天晚上要干什么重要事?不是说他什么都懒得干吗?在那个戈壁荒滩上,除了上班,还有什么重要事可以干?那天晚上何欢可是不上班的。

何双低声说:“那是何欢的隐私,我不想说。”

“你必须说!”老梁老婆一下提高了音量,“有什么隐私不能说,程刚媳妇连婚外恋都说了,不就是要让事情清楚明白吗?你不想说证明你心虚,你不说就证明何欢是害死老梁的凶手。”

老梁老婆气势汹汹转向书记:“既然是三个人出车祸,程刚和老梁的东西你们都检查过,当初为什么不检查何欢的东西?”

老梁老婆强烈要求何双交出何欢的日记。书记看何双。何双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她说:“何欢绝对没有害人之心,我发誓!”

书记叹口气说:“我们要凭事实说话,发誓有什么用,我们总要给组织给群众一个真实的交代啊!”调查组的两个人在一边推波助澜地说,如果何双不主动证明弟弟的清白,作业区完全可以再重新报一次案,由刑侦人员来看何欢的日记,那时就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了。

何双涕泪交流抬头看何老板娘,哀哀地说,这事你知道,你是知道的。何老板娘点点头说,是,我知道,从头到尾我都知道。

何老板娘还未开口已是满眼疼痛。那个女孩子叫王莉莉,刚二十岁,去年才来她的川味小饭馆当服务员。每次程刚来喝酒,老梁先吃一碗饭,就开始不停喝酒。他喝酒时喜欢吃一种很廉价的塑料小包装鱼皮花生——长期拮据的生活让他习惯了用这种鱼皮花生下酒。老梁每次都让何欢去小超市里买。王莉莉看见何欢买鱼皮花生就说,你怎么喜欢吃这样的零食啊?何欢每次很认真地跟她解释说是老梁下酒吃的。其实王莉莉知道不是何欢吃,她总是没话找话与何欢搭讪。小姑娘笑眯眯的,圆圆的脸,长得很喜庆,她冲何欢笑的时候总是把左侧面颊转向何欢,让左脸浅浅的酒窝冲着何欢。程刚一来喝酒,王莉莉便分外活泼,不时地拿眼偷看何欢。后来小姑娘直接问何欢,你是深井采油队的?又问,那个小轿车是你单位的?你是单位上的司机?何欢说车是他自己的,他是个普通的采油工。小姑娘立刻满脸的羡慕之色,她睁大眼睛看着何欢,你都有自己的车了?太有本事了!显然何欢被她说得有点小得意,还有点不好意思,也对这姑娘如此简单的价值观产生了好感,问,你叫什么?小姑娘嘻嘻笑了,说你终于主动和我说话了。她撕了一小角废纸,飞快写了个手机号,递给何欢,她说她叫王莉莉,是茉莉花的莉,不是美丽的丽。这是我的手机号,你的呢?

当所有的情愫都有了表达和释放的欲望,生活以及每个微细胞都会蓬勃而跃跃欲试。晚上,饭馆打烊后,王莉莉正收拾打扫,突然停下手说,何阿姨,我喜欢那个何欢,你说他会不会看不上我。

何老板娘一点也不吃惊,她早看出小姑娘喜欢何欢,说, 喜欢就说出来。那小伙子是个老实孩子,不管他喜不喜欢你,都不会骗你。

王莉莉踏实了。她试着给何欢发了个短信,你在干什么呢?何欢很快回了短信。你是?王莉莉有点沮丧,马上回复:茉莉花的莉。接着又发了一条短信,你都六天没来买鱼皮花生了。

何欢当时在上白班,看短信后心里莫名地兴奋。她记得这样清楚,六天都没去买鱼皮花生了。王莉莉再接再厉又给何欢发了几条短信。她告诉何欢,每天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间段,她都忙着招呼客人点菜上菜,不能及时回短信或接电话,其他时候她都很清闲。王莉莉还在短信里表示不仅很高兴让何欢给她发短信,还希望他给她打电话。王莉莉每天晚上把短信给何老板娘看时一脸的喜悦和憧憬。何老板娘看到,何欢不是个会聊天的人,短信回得笨头笨脑,根本不知道女孩子想听什么话。

初春的天说变就变,老梁腿疼得厉害,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要喝点酒麻醉一下。程刚看出何欢发动车时候的兴奋,开车也比平时快了些。老梁说,不急不急,慢慢开,安全为主。但何欢还是比平时开快了许多。在何欢和王莉莉一起出去买鱼皮花生的时候,程刚对何老板娘说,这小伙子今天怎么那么兴高采烈,像刚睡醒的小鸟一樣雀跃。何老板娘说,这还看不出来?她也学着老梁的样子把两个大拇指凑在一起碰来碰去说,他们两个刚有点要好的意思。程刚说这是好事啊,这姑娘看着朴实大方,肯定不会嫌何欢在深井采油队没出息,何欢找了她就不会再闹着调单位。深井采油队离这里这么近,他们互相探视对方也方便,这简直太好了!程刚对老梁说,以后我们要经常来这里坐坐,让他们多接触,尽量促成这件事。

隔了一周再去小县城的川味饭馆时,王莉莉看见三个人便毫不掩饰兴奋之情对何欢说,怎么这么久才来啊,都一个星期了。程刚和老梁都哈哈大笑说,哎呀,我们怎么不知道一个星期没来了啊?何欢红了脸。何老板娘很慈爱地说,你们两个吃完饭就出去耍吧,今晚没得啥子事情。程刚和老梁尽量放慢节奏喝酒,一边喝一边感慨缘分的奇妙。

两个人不见面的日子就发短信。王莉莉在短信上像聊家常一样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何欢每天很期盼王莉莉这样的短信,没事的时候他一遍遍看这些短信,想着她可爱的模样。王莉莉在一天中午的时候发了个短信:我想你了,怎么程队长还不来喝酒啊。何欢突然闻到一股茉莉花的幽香,缺氧一般眩晕了一会儿。他问自己,春天真的来了吗?然后毫不犹豫给王莉莉回了短信:我喜欢你,我分分秒秒都在想你!

王莉莉红光满面给何阿姨看了这个短信。她趴在何阿姨怀里捂嘴笑个不停,像是下巴要掉下来一样。

笑够了,王莉莉睁大眼睛说,何阿姨,好像我和他老早就认识。小姑娘开始把何欢称呼为“他”了。她认真而坚定地说,这辈子就是他了。她还告诉何阿姨,上次他们来喝酒的时候,他们在何欢的车里接吻了。小姑娘微微闭着眼睛说,那种感觉太奇妙动人了!她吊在何欢脖子上一边吻一边说,你不会嫌弃我是个打工妹吧。何欢说怎么会呢?你不嫌弃我是个野外采油工就行。王莉莉瞪大眼睛说,我脑子有病啊,找个石油工人男朋友还不把我们全村女人都羡慕死,我怎么能嫌弃你?何欢有点迟疑说,可是,我比你大九岁,你爸妈会同意吗?王莉莉咯咯笑了起来。你长得这么白净斯文,看上去年轻体面,还有自己的车,他们梦里都会笑醒的。她的话让何欢差点掉下眼泪来,他说,那就说定了,我一辈子都在深井采油队,你也一辈子守在我身边,不能后悔。

每次程刚他们来喝酒,晚上要走时王莉莉都过来拉着何欢的手娇声说,你什么时候还来啊?你不是有车吗?你没事就来看我好不好?何欢为难地低着头。深井采油队有明确的制度规定,谁都不能擅自外出,即便是白天出来也要经过队长和老梁同意,而且要有充足的理由。程刚和老梁挤挤眼,说小欢子,你不是牙疼吗?明天下了班自己开车来县上看牙,注意行车安全,下午早点回来。

只要不上白班,何欢每天上午都去找王莉莉,出来的借口程刚都替他编造好了,连续四次是继续看牙补牙,还有几次是给车加油,保养车,买光碟,给老梁买膏药,给程刚去县上寄特快专递等等。这中间队上一个员工笔记本电脑坏了,何欢容光焕发主动送他去县上,他们草草吃了一碗面条,同事去修电脑,何欢就去和王莉莉在一起。

他们好了三个月的时候,戈壁上下了一场小雨,是戈壁上很奢侈的物质享受。空气中浓浓的浮尘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清新透明的微风吹在脸上很舒服。王莉莉似乎穿得有点单薄,不停说冷,还说身上没力气。莉莉吃了几天感冒药,总是不见好,反而头晕没力气。雨后十来天的一个上午,王莉莉突然晕倒在小饭馆里。起初何老板娘怀疑王莉莉可能怀孕了,她又不好问,这小丫头平时什么话都跟她讲,唯独她和何欢之间是否跨越界限的事从未说起过。她心事重重地送王莉莉去医院,心里几乎认定王莉莉就是怀孕了,暗暗埋怨何欢不知道爱惜莉莉。可王莉莉的血常规监测结果出来,把医生吓了一跳,说白细胞数量低得还不如刚做完化疗的癌症病人,要王莉莉赶快去地区医院做系统检查。王莉莉哭了,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和爸爸一起来新疆打工,妈妈在家伺候有病的奶奶,父女俩打工的钱供她两个上高中的弟弟上学,这个节骨眼上家里不可能有人陪她看病。何欢说,没事,这个月该我轮休,我有时间,我开车带你去地区大医院检查,别怕,有我在。

检查的结果让人震惊——王莉莉是白血病。

何欢眼里难以掩饰的厚重忧伤,使程刚和老梁尽可能找更多理由让何欢去照顾王莉莉。程刚对何欢说,钱不够就开口,我能帮多少帮多少。

但王莉莉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住院接受了两个疗程的治疗,便死活再不去住院。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怕住院花钱。何欢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现在有十二万元存款,全给你治病,不够就把车卖了,你不愿在这个小地方治病,咱们就去北京上海大城市最好的医院。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王莉莉看何欢的眼神如同穿透水波的阳光,颤颤地散发无畏的光芒。她说,欢子,你真好,下辈子我还找你。

何欢每次去看王莉莉时总是紧握拳头,加油!加油!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王莉莉听。他再次进入戈壁上班时,似乎怀揣最后的美梦,又似壮烈地与戈壁做最惨烈的交锋,太阳在他身后缓缓下落又冉冉升起,里面满满都是血液的颜色。

王莉莉在一天晚上割腕自尽了。她在遗言里说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白血病已到晚期,如果不做干细胞移植手术,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她不能因此拖累自己所爱的人,她不想看到何欢因她的病而贫苦不堪的样子。

何欢得到消息是在清晨,那个早上犹如黑夜泼出的一盆脏水,他看见,世界在脏水里天翻地覆,黑乎乎地没有一点光亮。他像一具尸骨一样沉到脏水的深处。

何欢没有情绪激烈的悲伤,只是急遽地消瘦。他看起来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样子,瘦削而黯淡的脸只有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才闪烁一丝不易察觉的洁净光亮。这种形象与那个人们熟悉的何欢相去甚远——他总是与人调换上夜班,白天蒙头睡大觉,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习惯了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交往。程刚和老梁相互苦涩地叹气,眼前的情形让两个人束手无策,想来想去,两个月后,他们又恢复了去川味小饭馆喝酒——他们私下商定要给何欢的颓废用点猛药——让何欢去那个熟悉的小饭馆面对知情人把心里的伤痛说出来,哭出来,以此减缓他向黑暗坠落的速度。

何双交出了何欢近半年的一个日记本。她说,以前的不用看,你们只要看这小半年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何欢在日记里怀抱着对王莉莉的痛彻怀念,记录他不再沸腾的情感。所有行走如飞的文字都证实何欢固执地停留在王莉莉的岁月里不愿离开。他在日记里说,莉莉很喜欢坐他的车,总是小孩子一样连蹦带跳地坐进车里。他开着车去戈壁中间的那条空旷的公路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莉莉不停尖叫,带着崇拜的表情夸赞何欢开车时的帅气。每次在公路上跑两圈后,莉莉就心疼这样费油,何欢便把车开到一片平坦开阔无人经过的戈壁上,与莉莉坐在车里听音乐。戈壁还是戈壁,但那时从车窗望出去的世界变得诗情而曼妙,像梦一样。那天他和莉莉挤靠在一起,不停接吻,抚摸。何欢热血沸腾,感觉身体里的细胞都有造反的冲动。他抱紧了莉莉,有意识地向她身上压。车里的情歌很煽情,他和莉莉都喘不過气来。他们什么都没说,却知道要做什么。莉莉的身体那么绵软,何欢很快融化在她绵软的躯体里。

莉莉是第一次。何欢搂着莉莉心疼了,她像一个能捧在手里的发光体,那么暖那么亮那么让人爱不释手,他发誓要疼爱她一辈子,她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们时常找机会去那片幸福的戈壁。莉莉经常撒娇说,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能不要我。何欢幸福地笑,我也是你的人了,我这辈子做鬼也要赖着你。何欢用手在脖子上狠狠一划说,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咔——给自己一刀,去另外一个世界。他头一歪斜斜地倒在莉莉身上,很夸张地翻白眼大口倒气。莉莉大笑,你看你这个死样子!

何欢换休的一个月没回家,在小县城陪莉莉。再上班时程刚开玩笑说何欢这阵子气色很好,好像有点逆生长的趋势。何欢也看出自己的好气色,可莉莉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灰白没有光泽,还总说浑身不舒服,觉得很疲惫,莫名其妙地头晕。

何欢从这时将近一个月没记日记,再记日记时已是立秋节气,每篇日记只是三言两语,但颓废和烦躁的情绪跃然纸上。何欢在日记里频繁地发出怒吼:我来到戈壁,就是为了与你厮守,为什么?为什么是莉莉得了白血病?

8月10日,何欢在日记里以一股阴冷的气息抱怨自己脑残。他说是自己害了莉莉,本来他的莉莉还可以在这世上多活一些时日,可是,他用十二万元储蓄的有限能力,让莉莉为他今后的生活心跳气短,十二万元捉襟见肘的有限资金怎能抵挡白血病入侵的冰寒之气?十二万元钱,远不是死亡的对手。他在日记里大骂自己:蠢货!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

接下来的日记显示他一天比一天更厌倦这个世界,厌倦周围的一切。他说讨厌光亮,讨厌上班,讨厌各种声音,讨厌吃饭,讨厌所有的人,他只愿在黑暗中一个人静静地发呆,只有这时候,何欢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微弱跳动。他的日记如同他越来越苍白的面颊,冷冰冰地透出没有血色的心如死灰。尽管程刚和老梁隔一段时间就想办法哄着让他去一次川味小饭馆,每次都是何老板娘亲手做四个菜,全是何欢平时爱吃的家常味道。四人坐下来先哀叹一番,再劝慰一番,何老板娘的泪花像刀锋切割过后的往昔岁月,一滴滴闪烁尖利的疼痛。程刚和老梁一声接一声叹息,仰头喝下一杯心情粉碎的闷酒。何欢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戈壁上一棵麻木不仁的树,行将枯朽般垂着无精打采的枝叶。

后来的日记越来越潦草和混乱,似乎可以看到何欢临近崩溃的样子。他记录自己开始失眠了,整夜的睡不着让他耳朵轰鸣,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都成倍地在耳朵里放大,他越发觉得这个世界噪乱不堪无法忍受。寂静戈壁在他眼里毫无生机,世事无常让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说自己仅仅是一块会走路的肉。有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世上所有的相聚不过是短暂相逢,真正的长相厮守只在另外一个世界。为什么还要活着?也许死就是一种答案。

最后的记录在11月12日这天,也就是车祸的前一天晚上。

11月12日夜

任何事情也不能激起我的欲望。我决定了,要永远飞翔在无声无色一丝不乱的暗夜里。黑夜的好处就在于将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都隐藏起来,所有人都不能例外。这个世界太没有意思,一切都那么无情、寡味和愚蠢。我的耐心已耗尽,我不能容忍自己还这么无趣地被晾晒在一览无余的大太阳下。我不喜欢太阳,我害怕它,我害怕所有浓烈有热度的东西,我要投入那深厚的暗夜,让无边的夜色永远埋葬我。

人们都畏惧死亡,可我却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动和愉悦的事。

明天晚上,我在夜色来临时将去另一个世界,一想到那个时刻即将来临,我居然能够重新感知喜悦。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决定。

十一

何老板娘是第一次来探视程刚。还没走到病房,迎面在住院部大厅遇见作业区书记和上一级领导以及何欢的姐姐姐夫和老梁老婆。何欢的姐夫是内科大夫,他看了何欢的日记,从专业角度跟作业区书记和领导解释说,何欢经历了王莉莉骤然去世的打击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发现和治疗,病情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他在车祸那个晚上准备自杀。

是谋杀!老梁老婆反驳何欢姐夫:“他是蓄意杀害老梁和程刚,日记就是证明!”

何欢姐夫并不着急,也许是对医患关系的一种司空见惯,他很有涵养地继续说,抑郁症患者与精神分裂患者不一样,抑郁症患者一旦想到自杀,大脑基本上处于真空状态,无欲无恨,只专注于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绝不会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更不会临时起意杀人。

什么能证明你说的是事实?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都要讲证据。老梁老婆句句注解都火爆直白。

作业区书记也一筹莫展,叹口气说:“程刚可以证明,可他什么时候才能醒呢?”他今天带领导来到医院看程刚,顺便也让几个当事人的家人再集中一下车祸原因的意见。

何老板娘突然在一边说:“我能证明何欢没有杀人的心。”她说那晚上何欢什么都没吃,水也不喝一口,走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空的,何老板娘问他是不是病了?何欢用直线一样没有波折的声音说:“我不是有病,我是有事,我要先把他们两个送回队部,然后去办自己的事。”何老板娘甚至怀疑那个平时斯文俊秀让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何欢,不过是一个梦游的魂魄恰巧寄居在他体内。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要办,何老板娘说让程队长、梁总和你一块去办吧,这样也有个伴儿。何欢脸上突然出现异样厌烦的神色,说:“那是我一个人去的地方,谁都不能去,我不想让任何人去,我绝不会带他们两个去!”

老梁老婆听了这话低下头哭了。作业区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是先去看看程刚吧。书记特别强调说:“大家注意控制情绪,程刚现在不能受刺激。”

书记带着老梁老婆他们几个人进来时,程刚正在空中跟袄袄说话,他跟袄袄说真想去大草原躺在绿草上美美地睡个觉,所有人就进来了。袄袄眼里还飘动着绿草白云的残迹,程刚逐个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到何老板娘脸上,那些封存的秘密在她愧疚的眼神里晃动。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人存在,任何秘密都只能做苟延残喘的暂避一时,该来的迟早会来。

他们的草原梦还没醒,干枯凶残的现实已逼近眼前。没有什么草原,只有平展展的戈壁一望无垠。前者是生命的最低奢望,后者是欲望的极度压抑。所有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袄袄先开口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什么原因了,对我来说车祸究竟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只要程刚能醒来,什么我都可以承受。她转身又注视程刚。她看着程刚躺在那里心里很踏实,袄袄现在能够感觉,她跟程刚说话程刚可以听见,袄袄相信,程刚不久就会醒的。

领导在一边叹息着感慨说:“千不该万不该去喝那个酒,在工作区域喝的什么酒嘛,喝成这个样子让我们怎么向上级领导交待呢?”

袄袄突然愤怒了,她猛然转过来的脸上不加掩饰地燃烧着内心的怒火和厌恶,她对面前的领导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伤痛的人!他们也有人的需求,谁能真正体会他们作为人的感受?”程刚在空中看见袄袄头上血管暴涨,眼里泪水晃动,凄楚的神情让她的脸有些扭曲变形,但她的眼睛还原了生命起初的一脉澄明和透彻。程刚突然明白,其实袄袄早就知道车祸的真正原因,从一开始,她就看见了他、老梁还有何欢这些人蜷曲戈壁暗夜里的痛楚难当。

应该说戈壁是有伤痛的,戈壁的伤痛在于它与人的神经相连。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程刚看见袄袄说出了所有的答案——关于平凡和伟大,关于爱恋和期望,关于寂寞和无奈,关于迷惑和坚守,关于人性与需求,关于飞翔和永生。他从所有人的神情上看到了他久已期待的样子。阳光下,戈壁无动于衷地静卧在那里,默默忍受的样子。除了忍受,戈壁还能发出什么声息?袄袄的话让所有人知道,戈壁的风驱赶着他们一天一天向前跑,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可是,他们也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伤痛的人!

程刚的心里一阵绞痛,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在上空徘徊盘旋,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结果。一种异样清澈的通透感让他意外地能够俯下身来再次仔细地看袄袄,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是走的时候了,他没有理由再飘移于去留之间的犹豫不决,他终究是属于那片戈壁的。黑夜的降临淡弱了白昼的浮躁与迷茫,他微笑着慢慢隐身于黑夜之中,笑容像绿荫覆盖戈壁。他听见袄袄惊喜的声音:“你们看,钢蛋笑了,笑了。”随即,袄袄发现程刚身上所有的检测仪器指数开始紊乱,她惊惧地拉住程刚的手大声喊叫他的小名,程刚脸上的笑容如久久抚摸戈壁的深情,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拉直了他心脏跳动的曲线。袄袄分明感觉钢蛋手上穿过一阵隔世的光阴,细语倾诉般流逝远去。没有劳顿和等待,程刚一路走来的往事在袄袄手中慢慢松弛无力,一抹微笑似戈壁的沙痕在风中渐渐隐去。

袄袄悲痛欲绝的哭声仿佛从戈壁穿行而过的古老歌谣,歌声辽阔,记录着永恒的浩渺。戈壁上的风流淌依旧,月光扎根在戈壁旷野的深处,程刚迎着满目苍茫的夜色向深处飘去,渐渐远离那让他为之奔走、为之狂野和守候一生的大戈壁。当所有的真实都恰如其分表达出比戈壁更深不可测的夜色厚重时,程刚不带一丝遗憾地在暗夜里飞翔。

(原載《时代文学》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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