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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川端康成在《千只鹤》中提出的自救之路

2019-04-15边萌萌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川端康成

边萌萌

摘要:川端康成的创作一直着力于日本人感受自然、崇尚自然的精神实质,即使面对战后人心涣散、人性扭曲的日本,他也将这一精神实质延续下来,希望战后的日本回归人类生命原初阶段大自然与人类融为一体的和谐。他将战后已经“死去”的日本描绘的自救之路即重获感悟自然的能力,在人生与人情方面达到与自然的谐和统一,恢复人类本来的面目和生命原初的自信,摆脱战争带来的心理的创伤。

关键词:川端康成;战后初期;民族自救

doi:10.16083/j.cnki.1671-15 80.2019.03.041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19)03-0174-04

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学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给他的颁奖词是:“敏锐的感触,高明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这一评价可以作为研究川端文学作品的钥匙。当今不管是中国学者还是日本学者的研究,大都认为川端战后的文学创作逃离现实人生,不曾受到战争的影响。相较于同时期日本其他的作家,川端的作品在继承日本的古典文化方面是最为突出的。战后川端作品中意識流技法的成熟,展现日本的风物世俗大多也被看作是对文学技法的探寻,与战争本身没有什么关系。我国的商雨虹学者在分析日本评论者对川端战后作品的评论时这样说到:“日本评论界偏重的是川端作品中所体现出的‘不灭的生命的姿态,而‘不灭的生命的具体内涵是什么,评论界却很少给出结论。”

但是川端康成有生之年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即使他没有正面描写战争,他的作品也不只停留在描写日本传统的悲哀美与呼唤传统的再生,他对战争有着深刻的思考,他是要为战后劫后余生的日本人寻找一条出路的。他曾说:“通过日本战败,我更加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生活在现在的日本国土上。我的工作恐怕无法从这种哀伤中逃脱。”《千只鹤》是川端战后初期(1952年)的作品,也是川端获诺奖的代表作品之一,本文将借助《千只鹤》探究川端为战后混乱不堪的日本寻找到了一条怎样的自救之路,延续日本不灭的生命力。

1.同归本真的感受能力

首先,要谈的是小说的时序问题,如果是川端早期的作品如《水晶幻想》是单纯模仿西方意识流创作技巧的产物,当其写到中篇小说《千只鹤》的时候,他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就更具有创造性了,他将本民族的审美情趣、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置于这一手法中,形成独具民族特色的川端式的东方意识流手法。叶渭渠先生也曾说:“川端文学并非原封不动地继承日本古典的世界,而是根据近代深层心理学知识,加强联想作用的根源和范围,使之多样化。从这种意义上说,川端好像使日本文学的传统更加深化了。”

日本文学传统中最具表现力的是丰富的感受性。早期的作品《源氏物语》尽管称得上“鸿篇”,但是读起来像一个个分散的故事拼合在一起,逻辑性不强,注重片段式的讲述,基调是感受性,可以概括为淡淡的哀愁、缠绵悱恻的情绪。感受性起源于日本的季风气候,季风地带特有的感受性在日本人身上表现得极为特殊,其特点是感情富于起伏变化。此外,语言决定思维。日语中,感性或者表达人类情感状态的词语较多,但是理智思维的词语特别少。日语句子的表现形式更适于表达感情、情绪的细微差别,而不那么适于表达逻辑的正确性,日语中重视情感的表达也影响了文学。

独具日本民族特色的川端式意识流手法,从时间安排和心理分析两方面,都大大拓展了小说的艺术空间。《千只鹤》立足于现在,采用自由驱使时间的方法,将过去的事有机地穿插其中,但是总体结构呈现出来依然是有逻辑的、完整的。小说的中心人物是菊治,父亲三谷先生去世之后菊治受父亲过去的情人近子之邀参加茶会,菊治因为小时候曾看见过近子胸前令人恶心的黑痣,对近子很是反感,菊治在茶会上遇到了另外3位女人:手持缀有千只鹤图案的粉红色小包的雪子,与父亲有私情的太田夫人和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茶会结束后太田夫人又向菊治讲起三谷和文子的往事,菊治对太田夫人产生恋情,近子出面阻挡两人的感情不成,太田夫人陷入道德观念的谴责以死谢罪。在故事进行之中,菊治的脑海里经常浮现雪子的模样,这是小说中对意识流手法使用最为典型之处,但是小说仍以菊治在父亲死后的生活为主线。小说不同于西方意识流的是,它没有让全篇都变成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它依然是受理性控制的情节发展。小说中间插入的父亲生前(战前)的故事,将战前人们笼罩在传统文化习俗中和谐宁静的生活与战后人们恐惧不安的内心形成对比,表现战争对人类生活的摧残以及精神的压抑。战后西方生活方式的涌入,现实社会遭到破坏,但是川端希望能在保证以本民族体的基础上辅之以西方的优秀文化,来稳固本民族战后衰弱的人心。

在川端的意识流手法下营造的病态人物之间产生的美感,旨在破除日本传统道德观念的压抑,使人类同到最本真的状态,重新拥有细腻的感受能力,在大自然中感悟生命的活力与白信,获得活下去的希望与信心,摆脱战争带来精神上的打击,作为一条“生”的出路。一个人的价值是由社会关系所形成的,川端的价值也是如此,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战后的日本民族寻求一条生的道路。

2.在古典文化中探寻生命力

作者在展现人物心理意识流动的时候融入了对白然的描写,追求物我交融的境界。在小说《千只鹤》中,川端大多是借助茶具来窥探人物的内心,笔触细腻。茶文化最早起源于中国,1200年前传人日本后便流行于上流社会。日本茶道的真谛在于“和敬清寂”。从它的真谛中可以看出它糅合了日本的宗教、道德以及其他方面的东西,“日本是一个情绪型的民族,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假如没有了它,日本人的生活简单无法想象,其多愁善感、躁动不定的心性就无法安顿。”茶道对于日本民族的作用和价值不可小觑。人们通过饮茶这一仪式,感悟茶道的真谛,使得自己疲惫不安的内心平和下来,是一种精神的关怀。川端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中也将茶道作为日本精髓的代表。

《千只鹤》的中心舞台是茶室,人物之间不健康的关系也借由茶具暗示出来,茶具也起着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作用。小说中茶道的登场首先在镰仓圆觉寺院举办的茶会,借栗本近子举办的茶会引出了小说的主要人物。日本的茶道是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基本要义的,“‘雪“月“花是四季时令变迁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和人的感情的美”,是指当自己在这些白然人情美中感悟获得幸福时,就会想和自己的知己好友一同分享,所以茶会是邀请最亲密的朋友参加的聚会。小说中的这场茶会是近子为菊治与雪子设计的相亲的聚会,茶会已经将朋友之间温馨美好的感情变了质。

小说中茶道最主要的体现是茶具,雪子点茶所用的黑色织布茶碗是从桃山时代传下来的,但如今“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天萌发的翠绿”,古物即便流传百年也愈添韵味。小说中这样的茶具可不止这一只,志野陶茶碗,“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峻而温馨”,隐喻了父亲、太田夫人、文子和菊治之间的畸形关系。“志野陶茶碗的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暗示了太田夫人会为自己的乱伦之爱赎罪,勾画出太田夫人这样一个带着日本古典悲哀美的女性形象。菊治眼中最具古典韵味的女人会死去,在川端眼中,代表着日本民族传统的东西正在流失。菊治一开始对茶道是冷淡的,茶具也由其本该承载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风物和人情携带了人与人之间异化变态的情感。战后日本的茶道逐渐衰微,茶道的精神和要义被淡忘。茶室在父亲死后(战败后)也丧失了原有的生气。菊治父亲出生在战乱的年代,战争的苦痛与纷扰使得人心惶惶,而沉浸于茶道宁静的氛围中有助于摆脱战争带给人焦虑、紧张的感觉。战后传统的日本艺术的衰微、道德的颓废和人心的荒废,表达了作者对古典民族文化流失的惋惜与痛心。

可以说川端寻找到的日本民族自救之路要借助同归古典才能实现。战败对川端的打击巨大,亲密友人的相继离世对川端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可若只说川端在生活中感受到的忧伤将其带人传统的世界未免显得浅显。日本先是进入战争的深渊,后又遭到惨败,战后社会一片混乱,人们生活陷于困境,西方的生活方式大量涌入冲击着日本的传统,他在《哀愁》一文中说:“日本人无力感觉真正的悲剧和不幸,所谓无力感觉,也就是说没有能够感觉的本体,我不相信战后的世态和习俗,或者连现实本身也不相信。”战后颓废的人心使得日本人对四季时令以及人累感情的感受能力弱化,川端持同归古典的创作基调,希望重新塑造人类本原的感知力,拾起对人类在生命中的自尊与白信。

3.借由女性力量寻求灵魂净化

近子和菊治父亲是茶道精神的继承者,父亲在世时与多个女人有染,他的学生近子就是其中之一,两人虽都是传统文化的守护者,可是两人同样缺乏道德感。川端是在反思传统道德吗?近子在日语中有“现实”之意,近子从小便经历过社会底层生活带来的磨练,她在小说的所有人物中对现实有着最为深刻的认识,是现实的化身。在菊治9岁的时候,近子胸前的黑青痣犹如癞蛤蟆一样在菊治的脑海中留下了丑陋的记忆,“黑青色”与“恐惧的恶魔”相关,不仅仅是视觉上的丑恶也是人心的丑恶,菊治一直对近子很反感。她不想菊治做出违背道德乱伦的事,她一次又一次近乎偏执的提醒,她总是贬低太田夫人,却使菊治陷入更深沉的愧疚与痛苦之中,她是一种对菊治现实的束缚。近子既代表著现世的道德而白身也违背了这一伦理,她只是菊治在灵魂净化道路上最基本的、需要摆脱的道德约束。战后的日本,是一个人性荒芜的世界,倘以传统的道德规范去约束,只会取得相反的效果。自救的起点在于超越传统的伦理与现实的人欲之间的矛盾。

在人物形象上,近子只不过是作为雪子的反衬出现,近子一直受胸前黑痣的禁锢,雪子始终被千只鹤围绕。川端康成在向天皇讲起自己创作《千只鹤》的时候说:“作者的心底,似乎有一种欣赏千只鹤在晨空或暮色之中飞舞的神往。”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着关于鹤的崇拜,鹤被当作短暂停留在人间异界的灵物,最终从人间消失。《古事记》中就有关于鹤的记载,春天到来的迁徙飞行使它成为新生的象征。雪子即便是点茶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纯洁实在的美,到了第二天茶室芳香犹存,她的光彩可以深入到遥远昏暗的地方。菊治在同太田夫人亲近的时候,脑海中总能浮现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夫人的身躯让他觉得丑恶,就连是在同文子讲话的时候,菊治脑子里也会忽地显现千只鹤小姐的姿影,他更加感觉到罪恶。菊治身处在拥挤的电车里不能好好喘息,只要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小包,心情就十分舒畅。菊治的生命被太田夫人的温柔、文子的至善和近子的冷酷所填充,不经意间心灵获得唯一的安慰的源泉,就是对雪子纯洁美丽的心灵的向往。雪子至美至善的疗愈作用如同日本古典的茶道和花道一样,帮助人从现实的苦闷和罪恶中走出来,在精神上获得安慰和救赎。

介乎现实的近子与理想的雪子之间的人物就是太田夫人了,她柔美典雅的气质让菊治忘却了他们的年龄差距,仿佛把菊治带人了一个没有菊治和他父亲区别的世界了,他们没有罪恶感,没有道德观念的鞭挞,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菊治既是第一次认识了女人的感觉,又像是知道了男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太田夫人帮助菊治获得了救赎,她用自己的柔情和超脱暂时带菊治远离了道德伦理的苦海,初次尝试到了性的美好。另一方面,菊治并没有从传统伦理的谴责中解脱,他一边享受着太田夫人的温暖,却也情不白禁提起的近子胸前的黑痣,又唤醒了他乱伦的罪恶感。不只如此,拿着千只鹤包袱皮小包的雪子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不得不陷入强烈的苦闷中去。太田夫人是父亲的情人,他小时候也跟随母亲讨厌太田夫人,菊治更加愧疚自身的罪恶感。太田夫人的死在作者看来是同归生命本初的形态,川端本就是这么描述她的,她是“人类以前的女人”,死是纯粹的灵魂净化,它消灭了原罪,因此是美的,太田夫人去世后,菊治在品茶时触摸着艳丽的志野茶碗的瓷面,就如同太田夫人细腻的皮肤,而残留在碗口的唇印更加渗透出美丽的魅惑。

菊治对太田夫人的爱情线并没有被切断,而是又转移到了与母亲很像的女儿文子身上。如果说雪子是在精神上滋养菊治,那么文子则是在现实中通过白己的爱情净化着菊治的灵魂。太田夫人只是短暂性地帮助菊治摆脱负罪感,那么文子则彻底帮菊治获得了救赎。文子继承了母亲超脱现实的气质和善良无私的心灵,在发现母亲与三谷先生不正常的恋爱关系的时候,不致使母亲痛苦,他在战争时期把三谷先生当成父亲一样孝敬。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为了防止菊治出现同样的悲剧,竭力帮助菊治走出内心的罪恶感。她先是将母亲的遗物留给菊治作一个念想,那是母亲的象征,然后又自己委身于菊治。文子的力量在于,作为母亲的化身在肉体上满足了菊治,也在精神上消除了乱伦带给菊治的压抑。

倘若文子一直是以其母亲的影子存在于菊治的心中,那她还是无法从根本上化解菊治的内疚感。所以文子有了摔碎留有母亲口红印记的志野陶茶碗的举动,菊治扔掉了茶碗的碎片之后,长叹了一声,这“啊”的一声是长期被传统伦理道德所压抑终得以解放的一种放松,曙光也挥洒在庭院里,象征着光明的到来。这一摔,不只解放了菊治,更解放了母亲。“这就使志野彩陶成了唯一的美,真正让它起到美化、纯化的作用。”小说中菊治以中心人物的位置出场,其他4位女性形象则是因为菊治才变得鲜活。可以说,菊治是在4位女性的帮助下实现其灵魂净化的。

综上所述,《千只鹤》是川端在战后想用同归古典的方式来拯救个人乃至整个丧失了生命力的民族的创作,旨在希望人类走出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白然之间扭曲的关系,恢复人类本身对白然风情美丽的感知力,同归“雪月花时最怀友”时的最纯粹、最真挚的情感,确立人的本能和对生命的本性,摆脱战争带来的对人心的伤害,获得“生”的自信。川端在战争中逍遥的心态和在文学中对政治现实不关心的态度,其实是置身于无用世界来更好地观瞻战争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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