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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去,梅枝犹香

2019-04-12江平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婺源

2009年,文化部文化市场发展中心将已故画家胡润芝先生列为“中国当代艺术经典名家”,并推出了高规格大画册(中国书店出版)、个人遗作展(南昌、北京);其它相关机构和媒体,也纷纷关注到胡老。而2014年天津人美出版影响较大的“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系列大红袍画册,胡先生也荣列其中。这几乎是胡老生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人们自可在作品中认识继黄秋园之后又一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江西大画家润芝先生,但笔者作为他的忘年交与同道乡后学,接触到的胡老则是鲜活而立体的文人。值此先生九十诞辰之际,特以此文谨表追怀。

一、我与胡先生的前期交往及先生簡历

1988年,我在老家婺源高中毕业的暑假,于皖、赣、浙三边艺术节的美术作品中,看到一幅中堂国画《梅花小鸡图》,笔墨浑厚大气、意境高雅清脱。有人介绍说,作者胡润芝是婺源人,定居在上饶。从此,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一次见到润芝先生,是1989年春,我已入读上饶师专中文系。在上饶地区群艺馆办公室里,我请黄永勇先生看我的几张西画。这时,进来一位戴着工人帽、衣着也很普通的长者。他手里拎把长柄雨伞,并无多少言语。直到黄先生介绍了一句,我才惊讶于长者就是胡润芝先生!赶紧向胡老行礼。胡老并未客套答礼,却主动过来看我的素描:“唔,还不错呀!”由于他们马上要开会,我与胡老也就仅是照了次面。

次年起,我开始转向国画。中学期间就临过《芥子园画传》,更跑遍婺源山水,于是这时画的全是山水。苦于无老师点评,自然想起胡老,尽管他画的是花鸟。可我当初并没有趁胡老有印象马上去拜访他,一年过去他早该记不得我了呀。顾不上多想,我径直去地区文联宿舍拜见胡老。他当然不记得了,很感意外。我站在门外把我的画呈上。他先拿过一本我的速写翻看:“婺源人?唔……能下乡去画这么多速写,难得啊,看来你真是喜欢画的了。进来坐吧!”言谈间,他强调要多向古代大师学,我应和称是。他随后就问起婺源的一些事,我自然据我所知作答。就这样,我正式拜识了润芝先生。我感觉到他的朴素与实在——我和胡老后来能够成为忘年知交,很大程度正是基于我俩都具朴素、实在的秉性。而他一人独居,也乐于我时或前去叙谈。

润芝先生1928年9月1日(农历八月十八)生于紧邻婺源的乐平县。算命先生测他八字缺火,为他取名煋财。本姓程,后取字佑璋。年幼失怙,母亲改嫁婺源秋口洙坦胡家后,他从继父改姓胡。九岁开始断续读了三年小学,期间跳了两级。十二岁时,移居弋阳县漆工镇,读《胡文忠公遗集》,十分叹服胡林翼(字润芝)的文韬武略和为人之道,遂自改名成“润芝”。这与毛泽东取字润芝不谋而合。十三岁那年母亲病故,他十四岁就去乐平众埠街杂货铺当学徒,开始自谋生计。多年后,他收藏到吴昌硕的“茀堂”一印,以为野草塞路之意与自己坎坷的身世甚相似,遂又自号茀堂(这方印章可谓胡老的镇室、镇身之宝,中国美院刘江教授曾特意写信请他提供该印的印蜕)。1949年6月在赣东北革命干校读书,毕业后在江西省军区、吉安军分区和赣州军分区任文职,后转业在赣南石油公司、赣南财贸干校工作。1966年调回上饶,先后在上饶共大沙溪分校、上饶县文化馆、上饶地区文联工作。1988年离休。

胡老对婺源的感情很深。我去先生那里坐,他递茶给我或开饭时,总是用婺源腔笑呼“恰(吃)茶”“恰(吃)饭了”,我甚感亲切。胡老在婺源的时间实际很短。他几次跟我闲谈:“我老家本乐平,竟很少回去,而婺源反而去得多,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是婺源人了,呵呵。”我说,一个人自称是哪里人,恐怕未必一定依据籍贯或出生地,有时文化认同很重要呢。他似乎同意这点,1998年《二十四喜图》的落款就是“洙坦胡润芝”,他临终前出版的《中国篆刻百家·胡润芝卷》《胡润芝国画集》,均明确署为“祖籍江西婺源”或“婺源人”。

胡老晚年有幅《夜读》图,画着油灯和一本翻开的书,题云“忆儿时情景”。我们可以设想一介少年在这样的油灯下恭读着《胡文忠公遗集》的场景。胡老在乐平做学徒时的店老板,颇具儒商情怀。在2002年胡老书录的一对篆书七言联中,他题着:“余幼家贫,十三岁失恃,为生计赴乐平众埠街为徒。老板徐渔滨颇通文墨,一日出一上联‘此木为柴山山出属余等对之。余略思片刻,以‘白水成泉夕夕多对之。老板微笑颔首。直至六十年代,方知此乃古之绝对,下联应为‘因火成烟夕夕多。余无意以水易火,可见绝对不绝。回忆童年,亦一快事也。壬午胡润芝并识。”少年胡润芝在这样的氛围中,不仅受到文才之陶染,还利用工余临池习字,先后苦练柳公权《玄秘塔》、颜真卿《家庙碑》、欧阳询《九成宫》等碑帖。文、墨,不正是文人书画家最重要的两方面基础吗?

其实胡老一生都很勤奋,他看到我的大量读书笔记与书画习作时,总感慨:“嗯!我年轻时也是很用功的啊,经常熬夜。”他的艺术年表中记录了他在部队、赣南、上饶等各时期致力之具体种种,以及不断取得的成绩。

二、先生作为画家之可贵

若依世俗的标准,润芝先生的国级头衔只有一个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胡老书法以篆体为主,苍遒古雅,不甜不滞。他写的最多的却是题画的行草小字,信手随心,看不出具体碑帖的渊源,但意味隽永,文人散逸之气盎然,格调未必在其篆书之下。一些江西书家说“胡润芝最厉害的是篆刻”,胡老也确系新中国时期江西篆刻的两把老刀之一,与许亦农并誉。然而胡老至少两次跟我说:“我的篆刻只是玩玩的,没想到反倒名声居然比画大。”他给我的信中也明确写到“最怕刻印”。他说“玩玩”固然不是马虎对待,只是相对他最看重的国画而言。我们难以简单评判胡老是篆刻最佳还是国画更好,然而,无论从致力程度、作品数量,还是艺术创造性来考察,润芝先生都首先是一位国画家。

胡老于画,主攻花鸟。他晚年能达到那么高的成就,是从小天性爱好而长期自学、四处求教、收藏墨宝并潜心研究的结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他有机会与程十发、陶博吾、钱君匋、胡献雅、陈大羽、顾炳鑫、王伯敏、周沧米等现当代中国书画界的名流结识,亦师亦友。胡老另一个号“任之”,就是七十年代初到上海拜访君匋先生时,请他帮忙取的。当时摧毁文化古迹的行为十分普遍,他俩一谈到这些就痛心疾首,君匋先生想了片刻说:“就用你名字的谐音取‘任之吧,听之任之。”胡老当即叫好,这实在是传统中国文人对现状的痛心与无奈。在这些卓著的师友中,程十发先生的指导尤其使他步入正道、艺事日进,胡老特别感激。他晚年自编的画集,就是程十发题签的。我记得胡老的床前挂过一幅著名高龄画家朱屺瞻的荷花图,上款题了“润芝”,他们应该也有过交往吧。

胡老一生都在江西,是建国以来江西国画、篆刻界屈指可数的大家。在《胡润芝画集》里,有不少作品是他多年前和程十发、陶博吾、钱君匋、陈大羽等书画大家的合作,这些师友看了他的画有时即兴在上面加以题赞。当时的书画圈较如今朴实太多,能够获得他们的题赞,非得有真水平不可了。

一般自学成才的写意画家,往往直接从写意开始研习,但胡老早年却有一批如《春光烂漫》《玉宇澄清万里埃》等严整的工笔作品,另有《芙蓉国里尽朝晖》等小写意也较工细。这些早期作品,在意境上也可见贫苦与军人出身的胡老对于新中国建设的歌颂。胡老后来专注于写意画法,最终卓然而成自家风貌。其花鸟画中的精品,筆墨功底深厚,笔力沉实、健拔,墨色苍润、清新,为中国当代画家中所少见。中国美院资深教授王伯敏评胡老的画为“笔墨清华”。就我看来,胡老作为画家的可贵,可从以下三方面来理解:

其一,胡先生作品中的气息,是其清雅、高洁、真率心性的自如流淌。画鸡毛掸子(自叹“被迫和灰尘打交道”)插于青瓶中的《唯吾独贫》、画青菜的《不可不知此味》、画六根竹子的《六根清净》等众多作品,题材均寓意高洁。1991年,上饶地区纪念建党七十周年书画展上,胡老仅画一又窄又长的水墨莲花条幅,顺着下部的荷叶与荷花的秆子往上看,一朵在风中的莲花正高洁自持;再往上,高高的顶端题着观者不得不仰视的二字:清廉(莲)。画里画外,个中意味俱无穷,发人深省。胡老一些作品中的形象又是生动活现的,梅花的清芬、小鸡的倔强、古柏的苍郁、小猫的闲逸、水仙的素净、金鱼的童趣……作者是何等情怀,业已在笔底形象中折射。清雅、高洁,在当代众多画家的骨子里早已荡然无存,所以尤感可贵。虽然胡老常让我观看他的近作,我偶或也坦诚地提点类似“卧笔好像多了些”“详略是否平了点”等意见,但随着对画史和画坛现状的日渐深入的了解,我越来越认识到胡老的花鸟画,在气息与整体格调上,远非国内一般画家乃至很多名家能及。进入新世纪后,逐渐也画花鸟的我,开始后悔当初斤斤囿于山水画而错过跟从胡老习画花鸟之最佳时机。

胡老画里的真率,还可从题画诗感受到。如题八哥:“吾年七十多,养群老八哥,我教他说话,他教我唱歌。”题为长子作的瓶梅:“不卖人情不卖钱,嚼喷烂墨胆经天。扬州八怪难容我,我是信江一画癫。”题癸未酒缸野花:“闻君多好色,送君红绿黄。闻君多嗜酒,送君女儿香。醉时花中卧,醒时抱酒缸。”题猫鼠共处图:“狸奴缘何睡昏昏,终朝酒肉醉醺醺。鼠子横行无所忌,从此互称哥儿们。”……这些诗往往不拘格律与韵部,总是顺口、顺心、顺手题来,如童谣般打趣,无不见情见性、雅俗共赏。当然,立意并不一定非得靠题句、形象来彰显不可,八大山人的不少无诗句的佳构固然是卓越的文人画,胡老笔墨的力与韵,本身就蕴含其人的正气、逸气与真率。

其二,胡先生的画富于创造性,有独到的技法、体式与立意。他说:“中国画当立足于人类精神文明领域,欲在世界艺苑中光大其风范,则须善珍惜传统而又不为传统所囿”,但“死守传统则是割断历史”。胡老的花鸟,主要走八大、吴昌硕、齐白石一路而又自立新格。胡老最爱画的梅花小鸡图,梅树的笔墨挥洒自如而沉实,枯润相生,枝干苍劲挺健,有时又夸张枝条的缠绕似老藤;正反角度的梅朵如实际的花形,与通常画梅的五瓣分明有别;小鸡,则兼取八大画鸟的桀傲和齐白石画鸡之可爱,不仅白眼视人,还总凸胸、拱背,咄咄逼人,结合着利落而老辣的笔墨,最是耐看。他说“非具象,亦非抽象,乃意象也”“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托此小巧之生灵,犹颂刚烈之气节。一般的大写意荷叶,总是从中心往外运笔,而胡老自创了以大笔触左右开弓的环扫打底法,然后才以从中心发散的大气笔线画出叶脉,形成双维的韵律。这是独步古今的成功创造。他画荷,每每盖上纵向错落、憨态可掬的“田田”椭圆大印,红色呼应红荷,两个偏圆形的“田”则似两片小荷叶,增进了画面的丰富与和谐。此外,如他饭厅的中堂,曾经挂着一张大幅的墨笔老棕榈。树身以破笔散锋扎去,而后加爽辣枝条嵌插,纵横挥洒,气象苍浑,上题一句:“任尔千层剥,意气自冲天!”愈益强化了气势。至于今人已经很少能作的指画,更是胡老一大看点,他拟高其佩的指画《卧虎图》幅面达宽94厘米,高179厘米,笔墨不碎,且浑然营构成雄风般之旋律,形式与内容相得益彰,难怪钱君匋先生和著名史学家姚公骞教授均乐于题字在上了。

胡老的创造性,在花卉、静物、动物等的立意上尤有不同凡俗之体现,咏物抒情、托物言志,秉承着文人画最可贵的传统。钱君匋特为“润芝老友”的画集题词曰“无声之诗”,充分肯定他的这个方面。除了前述的清冷、孤高一类,有时也借画以寄发怜叹。如画老花镜与针线,题为《老伴》,观者或许呵呵一笑,然在我看来当系自怜多年独自生活的无奈与辛酸,所盖“冷暖只自知”一印亦能表明。画鸬鹚,题句“为谁辛苦为谁忙?”催人省思。胡老画欢愉情调的亦不乏,这也是他的画雅俗共赏的重要原因。《蛛丝闲锁晴窗》画小鸡们搭起三层“人梯”以窥探蜘蛛,《鱼戏图》画密密匝匝但自成韵律的金鱼阵列,《和平共处》画老鼠得意洋洋地骑猫游戏,《健将》画两只猴子比赛拉吊环……他的不少花鸟作品则巧妙地以数目来寄寓特殊含义,如《三连冠》画三株并肩开放的鸡冠花以志中国女排的赫赫战绩,《六根清净》以六根无叶的清朗竹子为喻,《竹林七闲》画七只小鸡闲步与七株翠竹之下,《百吉图》则画一百只小鸡神态各异……他贺志强四十二岁生日的《荷花金鱼》,金鱼不多不少正是42尾!这些作品不仅有趣,更足见他的童心与出色的创意。胡老画的“摇钱树”最可谓一绝,我不曾见他人画过。大概是长期收藏的古今中外各种硬币,催生了胡老的灵感。不只是好玩,他在送我那幅的款题里吟叹:“七十余年贫贱身,室无长物腰无银;如今笔底摇钱树,岂必跪拜赵公明!”幽默之外,别有一种清贫文人的自嘲。

其三,胡先生不是只靠师承、交游、展览资历、媒体关注来虚撑门面之流,与他最痛恨的欺世盗名的庸俗画家截然不同。胡老至死连个中国美协会员都不是,他坦言“我的生命是艺术,而艺术则是我的生命”,他是以格调不凡、自出新意的作品来立足画坛的实力派。譬如《胡润芝国画集》封面他画的古柏、24页的墨兰、27页的芭蕉小鸟、50页的蛛丝小鸡、58页的红梅雏鸡、61页的金鱼、99页的蜀葵、106页的竹雀,《中国当代艺术经典名家胡润芝》108页的竹林小鸡……无论形态还是笔墨都可谓一流。另有画柏树上不同姿态的喜鹊鸣春的《十二喜图》《二十四喜图》,尽管形态是临仿前人的,笔墨的高度总还是非同一般吧。面对如许精彩佳作,还会在意他是否为全国美协会员吗?我不曾亲见胡老作指画,但我两度带他参观潘天寿纪念馆时,他在潘天寿指画原作前均不住地感叹“不容易啊……”;我陪他看唐云画展、周沧米画展,他也是那么投入,在精品前反复品赏。凡此种种,不难想见长期主要靠自学的胡老是如何走过来的,他对艺术高人的虔敬之情是那般实在。胡老是最痛恨浮夸的,我看到有些显然违背事实的哄抬文字,竟然将胡老抬到与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并列的高度,其实有损他的形象。

胡老画山水较少,他偶以指画或齐白石、朱屺瞻先生法为之,还有一张四尺宣拟黄秋园的。从胡老晚年寄我的画集以及他去世后其长子整理的作品中,我才知道还另有若干件山水,风格也非单一。

略感遗憾的是,胡老前后的画集里均有少部分作品不甚精到。无论什么高手,有部分较次作品是很正常的,否则反倒不真实了。但晚年选编的画集是体现已经达到的境界高度,当然要精选,不应求数量。临自清人井春芳作品的《十二喜图》自题为“胡润芝画”也失当,至少该在画册的该作标题后注明实情。一些颇具名望的老书画家处在一片叫好声中,确实难以完全清醒认识自身的某些不足或细节疏忽。如果我当时在上饶参与编务,定会给他一些具体劝谏的。

胡老总结画理时每说“四个字:枯、湿、浓、淡”,虽嫌过于简单,却也地道。我以为如果再加“繁简”二字,大抵就涵盖了中国画技法的关键;先生的一些败稿,表明他在理念上对“繁简”的重视还不太够。当然,谢赫提出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是公认的中国画核心标准,把握好笔墨的力与韵、物象的形与神等关系,当然更重要了。胡老的精品,是他成功运用“枯湿浓淡”之具体佳构。

三、我和胡先生的书画交

润芝先生于我,熏陶煦染,亦师亦友。我在上饶师专留校任教后,和他交往更多,每年去小坐八九次,常带自己的山水画近稿请他看看。我曾画过一头水墨大写意的牛,胡老说不错的,我遂请他题了一则识语。我们谈论最多的却是学校、家庭、起居、时政与街巷新闻、婺源近况……或赞或骂,畅所欲言。我有时为他代劳跑邮局之类的杂事,偶尔还带一两个学生去打扫他的屋子。胡老受聘在师专艺术系授课时,我只要没课就去陪同,他中午都在我房间午睡。

1996年我调至杭州,胡老在信中说“失去一位谈得来的忘年交,心中往往感到若有所失”。若干年里,彼此频繁书信、电话,胡先生寄给我的信约20封。期间我又三四次专程赴饶探望,两度接他来杭州小住。后来,诸累缠身的我不得不对外渐少联系,但与胡老的问候仍保持。故我和胡老之交谊,前后实凡十五载。

胡老送我的画,以即兴之作为多。好像是1993年的端午,我去看他,他叫我坐会,就管自走开,我以为他去方便了。不久他笑呵呵回客厅,边叫“吃粽子喽!”边送我一幅刚完成的小品,画着两只粽子、一碟切成瓣的咸鸭蛋,有味道!未料十年后,我在杭州收到胡老来信云:“今天是端阳节,我孤独一人,脚又痛,行动不便。无酒无肉,只好以绘事苦中取乐,请你吃粽子……端阳快乐!”——他画了一把蒲扇和两只粽子寄我。还有一个寒假,我专程去上饶陪他过小年。他特别高兴,一起举杯畅叙。饭后我在客厅看书、他又自个溜去作画了,画好便在送我的《岁朝图》上,题记了我俩的年聚。在我长期的单身生涯里,独自过节,时常想起那个小年。他来杭州,遇我有课不能陪他出游的时候,常在我狭小的厕巢里作画,将我案边的纸头、折扇都画成了小品送我。较大的作品,有画了两张的,如《六根清净》,也留一张给我。

胡老见我画得较好的山水,也要我送他。有一幅是特意嘱我临摹送他的石涛《游华阳山图》,我前后临过该图三遍,因无拷贝桌,每遍都下了几天几夜的大力气。胡老七十虚岁时,也叫我画张画给他留念。胡老见我乡土速写之可爱者,就嘱我代为用炭精条勾之于宣纸,而后他亲施笔墨,成为国画,很遗憾的是,其中最好的一组,被一个有着体面身份的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同时偷去两方胡老名号印章)。胡老发觉后,痛惜不已:“光我们合作的就有十二张啊!你洋口采风来的那张《清汤担子》,我画得很得意的啊!”并立即嘱我马上重勾那批稿,他也赶紧又画了。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鲜活感觉。我至今记得前后两张《清汤担子》,后一张由于胡老太想再现被偷那张的精良笔墨,又是在痛恨的心绪下画的,明显拘泥、僵气了。胡老一谈到这事就叹气。我爬上婺源石耳山顶速写的采箬皮的山民们挂在树上的一组午餐饭兜,胡老更是直叫好:“这张一定要勾给我!”我固然照办了,胡老改题为《采茶姑娘的午餐》。目前我发现他画有三幅此题材,一张还是四尺整张的大画。如果被偷的那十二幅中也有一张,则总共该有四幅了,可见先生对这个素材的重视。

我调离上饶前夕,曾请胡老刻一方我的名号章和一方山水画用的闲章永作留念,胡老说怕刻印,已经写好了一幅“三友益我”作为送别。这幅大篆横披,实乃胡老篆书的代表作。我第二次接他作杭州之游后,他寄来几副篆、隶、行体对联说略表谢意。因是在脚痛恶化情境中写的,均不甚佳。胡老后来为我刻的两方印章,都是精心之作,白文“江平作”收入了他的篆刻集,另一方是既婀娜又风骨的朱文“笔底云烟”。

知画家甘苦的我,也有几次例外开口求画。我在师专打算办个人画展时,首次恳请胡老画张墨梅,他一挥而就,款题“江平同志雅属”。因那时和我交情还不深,心态上随意大胆,反而算那张的笔墨发挥最佳、精彩绝伦!我任教后换房间之际,求他画梅花小鸡挂床头,他题“江平贤棣雅属”,非当面完成,也可谓精到。又过几年,请他画菊花。他在我调杭州的次年寄来了,信中自称不佳。不久就嘱我寄回去重画;但重画的那张,他同年的信里又说仍不满意还要重画。另一回,他拿出几幅结合画、拓手法的《摇钱树》让我们看,清贫书生的我“见钱眼开”,遂恳请为我画一张以求“脱贫”。2001年冬,胡老寄来挂号信,期盼數年的《摇钱树》终于收到。附信云:“画了十余纸,均不称意,拖久了不好意思,今勉为成之。”后来他在电话中再次说因这张是我叮嘱已久的,他真想画好,但树枝反复尝试都不称意。令我至为触动的,是画上一语双关录赠的一首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斯人已先去,复忆此事,感叹何极!

还有一次,是求购他画梅树、别人补画梅妃的《梅妃赏梅图》。2003年,收到胡老寄来的个人画集,我于11月4日回信:

……就我个人而言,对《梅妃赏梅图》至为喜爱!——我这辈子很可能是孤老命,去年破天荒花一百三十元买了一株据说能吃苦耐旱的虎刺梅供养做伴,可是在冬天冻死了。我处清寒之地,连花神都不愿来,何况大活人呀!认命认命!梅妃乃是正宗梅神,想必能耐得九九严寒的。现实中早已没有这种女人,梅妃只可画中求!——请您不要把我以下话当玩笑:请胡老师开个价,只要我能承受,我当真要买!以后估计生活会更严峻,但哪怕再穷,此图我也不拿去卖的,我会视之同发妻。……我从来没有值钱的东西,没法换;而这么重的东西您若送我,我更受不起,所以只有买才是办法。我经济上糟糕得外人不会相信,但我既然面对那么天文数字的房价,也就不能面对现在至少还能从积蓄里拿得出的一笔钱来买一件精神的图腾……我今天诚心地请您在5000元(90年代胡老的画价)的基础上再加若干———我再说一遍,我从来不考虑买卖转手这类事,我是将她作为下半辈子的精神图腾来供奉的,丝毫不带物质目的。……我自己做人做事无愧良知、“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厕巢尽管寒酸,却也丝毫不玷污于正气与逸气交融的《梅妃图》的。……以前我几次对您说起“长大以后,我就成了你”(老歌词),现在我看自己或许太乐观,因为我预感自己的晚年很可能远远比您现在凄凉!……《梅妃图》一事请考虑,届时我电话中再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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