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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岭饭店

2019-04-10冯飞

延安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姨夫姨妈野猪

冯飞,四川南充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已出版小说集《等待老K》。

我紧咬牙关大幅度旋转发烫的方向盘,听见车轮急剧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叫,笨重的大货车像狂躁又疲惫的公牛,低吼着在陡峭的山间公路上艰难爬行。

蓊郁茫茫的崇山野岭之中,盘山缠绕的公路仿佛永无尽头。炽烈的阳光在路面、断崖上迸溅,折射着大片刺目的灼亮,如火如荼。驾驶室里滚烫得像蒸笼,头顶上的风扇发狂似地疯转,也驱不散令人窒息的溽热。我赤裸着上身,汗如雨下,踩死油门,急速旋动方向盘,心里默默诅咒这万恶的酷暑,却不敢有丝毫地懈怠分心。笨重的大货车嘶吼着吃力攀爬、盘旋在险峭的峻岭中,一边是刀削斧劈的断崖,一边是丛林苍茫的万丈深渊,稍不留神便是车毁人亡。那些年,不知有多少车辆翻下壑谷,连司机的尸骨都找不到,家属只能在公路边焚香烧纸,对着莽莽苍苍的幽谷群山哭喊。后来,山脚修了高速公路,宽敞便捷又安全,来往的车辆改道而行;但仍有不少货车司机宁愿吃苦冒险走这条坡陡弯多的山间公路,一是节省走高速的费用;二是大货车没有不超载的,走山道可免进高速的超载罚款。这些年,运费因恶意竞争而被压得太低,货车运输不超载只有赔本。我这两半挂式的大货车核载八十吨,却装了一百吨,我只能铤而走险。

群山绵延如浪,满目无际的苍翠,在灼亮的阳光下似蓊郁葱茏的大海。

我驾驶的大货车是姨夫的,一辆老旧的东风半挂式货车,我接手后更换了轮胎、刹车片和润滑油,做了保养,可它在这陡峭多弯的盘山道上,依然爬行得气喘吁吁慢得像蜗牛,气得我不停猛拍方向盘。这跟我在南方打工开进口大货车的感受迥然不同,进口大货车虽然也是庞然大物,却灵巧如鹿,疾行如风,驾驶起来有一种威风凛凛的膨胀感;可坐在现在这辆破车里,我觉得自己和它一样老了许多,吭吭哧哧,跌跌撞撞,像患了气管炎的老牛。大货车一会儿跌入苍郁幽暗的谷底,一会儿挣扎着爬上阳光灼人的山巅,酷热得汗水都湿透了裤裆。最恼人的是孤单,枯燥,连满眼浓烈的油绿都单调得令人烦躁,偶尔与一辆皮卡或货车擦肩而过,一瞬间相互鸣笛致意,转眼又陷入绿色的茫茫死寂。酷暑八月,浩瀚的崇山莽林之中竟然没有一丝风,我一支又一支地吸烟,直吸得嘴巴发苦,口干舌燥。单调的引擎隆隆声,像催眠曲一样令人昏昏欲睡;酷热就像吸血鬼吸干了我周身的血汗,可我不敢将大货车停在半山腰,害怕一旦停下再发动因车载太重货车会倒滑坠下山崖,只有爬上野猪岭才能喘口气。

哦!野猪岭!

野猪岭上有个饭店,一家独立在苍翠茫茫的崇山野岭中的饭店,它绝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集吃喝娱乐一体的奢华场所,而是一家极小且极普通的小饭馆。许多年里,它是跑这条艰辛险途的司机们最惬意的落脚点,原因并非是它的饭菜风味多么有特色,而是因为岑嫂,她是往来司机们心目中的女神。那些年跟着姨夫跑车,每次经过野猪岭饭店,都能看见岑嫂一身蓝底白碎花的蜡染衣裤,头上包着蜡染头巾,倚在店门口朝往来的司机们微笑招手,猎猎山风,阳光灼灼,她就像一个山中的守护神,让司机们情不自禁地停下车来,为他们的神献上贡礼。岑嫂身材高大壮实,粗眉大眼,皮肤黝黑,声音洪亮,若是双手叉腰站在店门前,会让人联想起十字坡专做人肉包子的孙二娘。第一次跟着姨夫进野猪岭饭店吃饭,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青涩小子,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实在不是念书的材料。父亲死得早,找工作没门,姨夫就让我跟着跑车,学门技术将来好谋生。那次,岑嫂满眼怜悯地捏捏我尚未发育完全而细瘦的胳膊,对我姨夫嗔怪地叹道:造孽啊!小小年纪就出来跑社会,你好歹心哦!姨夫搓着一双粗糙的手,只是嘿嘿笑。他不善甜言蜜语,他不做辩解让我觉得很丢人。现在,山脚下的高速路像一条繁忙的大动脉,昼夜不停地奔流着,这条山间公路虽然狭窄陡峭弯多,但经过修整拓宽,还铺了沥青,而往来的车辆还是稀少,且长时间不见人烟,野猪岭饭店还在吗?岑嫂还是一身蜡染衣裤、包着蜡染头巾,倚在店门前向往来的司机们微笑招手吗?

我是不得已才从南方赶回来接替姨夫跑车的,他得了眼疾,什么眼球晶体黄斑,视力愈来愈差,医生说会最终瞎掉。我妈在电话里又哭又骂,我才满怀羞辱和愤怒又回来了,接过这辆风烛残年的大货车,承受命运的安排。我默默掉泪的时候,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开着这辆老旧货车,我玩命似地劳碌奔波,因为姨夫和我妈指望着我养活,我还得养活我自己,除了开大车跑运输,我没有别的本事。也因为我不得不回来接手这辆老货车养活姨夫和我妈,女朋友坚决跟我掰了,理由是她不能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她嫌我养活她都吃力,现在还要养活其他人,一辈子砸在我手里她犯傻啊!所以,她宁愿砸在别人手里。我们一个被窝里滚了快三年,却一朝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我不怨她,我怨——

连绵不绝的急弯陡坡山路,连绵不绝的莽莽丛林,狰狞的绝壁断崖,布满青苔暗含阴险的巨石;还有盛开的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粉的,蓝的,红的,摇摇曳曳,傻头傻脑地天真烂漫;茂密丛林中那些千缠百绕、虬结蜷蜷的藤蔓,隐约着山林的心思。山野空旷死寂,不见人烟,连鸡鸣狗吠都听不见,我驾着重卡隆隆驶过,惊起路边林间草丛里觅食的野鸽子或什么鳥,扑啦啦地乱飞。开大货车跑长途,至少得两个人轮换驾驶以免疲劳,疲劳是车祸的主要原因之一。过去,我跟着姨夫跑车,他既是我的姨夫又是我的师傅。姨夫对我挺温和又满意,说我念书脑子笨,可侍弄车子却一点就通,正所谓“天生一人,必有一道”啊!姨夫对姨妈和我妈夸奖我是机械天才,一台车子拆个七零八碎,我闭着眼睛就能把它装起来。这话当然是夸张了,没人能闭着眼睛装好一台车。可现在,我只能独自驾车天南地北玩命地跑,养活姨夫、我妈和我自己已经不轻松了,姨夫患眼疾吃药又得花不少钱,否则他瞎得更快,请帮手那是妄想。我只能凭着血气方刚的年纪硬拼,有时我会庆幸女朋友跟我掰了,生活教会了我们,这个世界没有浪漫只有现实,选择现实才是硬道理。什么爱情啊、鸳鸯蝴蝶啊,那是诗人喝醉了营造的噱头,它们换不来一个馒头。生活的真实面孔,是铁一般坚硬锐利,它不会为了幻觉而柔软温和起来。我生性沉默寡言,如今更加沉默寡言,这种独自驾车奔走在荒野旷谷,恰恰适合我的秉性和心境。我似乎变得冷酷了,心肠硬了,每次把钱交给我妈,看着姨夫尴尬羞愧的笑脸,我心理都会暗暗诅咒,却不知该诅咒谁。

幽远的山谷里,高速公路宛如一条闪光的带子,穿越逶迤的崇山;无数飞驰的车辆,宛如无数匆促忙碌的蚂蚁。这景象,好似一个被隔离的囚犯,远远地观望着人间火热的生活,心似冰冷。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被关进不幸的囚笼里,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纵情欢快而徒唤奈何。

空谷幽冥,骄阳炙烤着天空和山峦,连一声鸟鸣都没有,所有生物都隐匿在幽凉之处。偶尔可见一条小溪,那潺潺的水声给人带来一丝凉意。我心里杂草丛生,周遭的绿色死寂亦如无际的沙漠。我轰大油门追赶太阳,感觉自己就是一头驴,那太阳就是悬在我眼前的一束青菜,怎么也赶不上。

当年,我妈坚决反对我跟姨夫学开大车,因为我爸就是开大车出车祸猝死的。我爸的惨死,让我妈一想起我跟姨夫在外跑车就心惊肉跳,每天都像大祸临头。我妈原是缫丝厂工人,一年四季都在高温高湿机器轰鸣的车间里三班倒,得了许多女工都患上的风湿病,而且是最糟糕的风湿心脏病,不得不早早病退,稍重一点的活都干不了,大把大把吃药就像吃饭一样,终日惶惶然不知明天是否还能看见太阳。没曾想,身强力壮的我爸却突然死掉了,家里顶梁柱倒掉了,这也是我辍学的主要原因之一。我爸死了,家里的日子顿时捉襟见肘,我妈那点生活费只够吃药,全亏了姨妈和姨父鼎力相助,不光每月千儿八百地给钱,姨夫还常常拎着出车外地带回来的土特产、药材和补品到我家。每次我妈犯病了,姨妈都干脆住在我家照顾我妈,有时姨夫也跟着过来。我妈一犯病就拉着姨妈的手哭说,若是她死了就拜托姨妈姨夫照看我,权当我就是他们的儿子。姨妈总是一边劝慰我妈一边也哭,姨夫则在一旁默默吸烟,默默看我,那眼光闪着温润的光,像鹿的眼光,意味深长,含蓄得让人惊悚。他们有一个女儿莹莹,漂亮,任性,跟我一样念书不行。莹莹讨厌我和我妈,她怨恨我们是她家的累赘,我们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他们身上,使她原本可以有更多的享受被剥夺了。姨妈是个直肠子,经常骂莹莹自私自利,刻薄冷血,抱怨怎么生出这么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姨妈的呵斥使莹莹更加怨恨我和我妈,常常讥讽我和我爸一样是窝囊废,连个家都维持不好,她几乎不登我家门。不过,姨夫是个好脾气的人,不论莹莹如何折腾,和姨妈吵架,甚至摔凳子掼碗,姨夫都是笑眯眯的,溺爱有加。我妈常常抹着泪私下叮嘱我,叫我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姨妈姨夫和莹莹,他们不仅是亲人,更是恩人,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我妈总认为她会先死,为此不知多少次向姨妈交代后事,谁知精力旺盛风风火火的姨妈却突发心梗死了。我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我跟姨夫跑车时不到十七岁,之前我就经常跟我爸的车到处游逛、兜风。我爸在我七、八岁时就让我摸方向盘,记得十二岁那年暑假的一天,我跟我爸跑车,在一个货场装货。我爸在驾驶室后排呼呼睡着了,我偷偷坐到驾驶座轰地发动车子,松开离合器开了出去,把我爸尿都吓出来了,狠狠扇了我一耳光。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揍我。所以,我小小年纪就开始摆弄这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了,乃至于跟姨夫跑车,我已是驾轻就熟了,摆弄这家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考驾照时还不到法定年龄,但我发育得早,牛高马大,又跟姨夫日晒雨淋跑车,人黝黑显老相。那时考驾照也不像现在这么严苛规范,姨夫又托了熟人,我一次就考过了。姨夫心花怒放,对我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姨妈也乐得合不拢嘴,对我妈说,日后宽裕了,也给强娃子搞一台车,我们搞一个车队,运输公司!我妈却愁眉苦脸地叹气,她对公路上找饭吃的生计始终心中惶然。

强娃子就是我,我姓马名强,我爸起的名,希望我像马一样强壮,却忘了马一生劳苦命。其实,人生在世,哪个又不是劳苦奔波终其一生?

第一次和姨夫跑长途到野猪岭饭店,我还是个粗枝大叶的毛孩子,沿途跌宕起伏的山间公路盘旋在沟壑、陡坡、丛林、断崖之间,那幽深的莽林山谷,看着都令人胆寒,何况当时路况很差,坑坑洼洼的。一路上都是姨夫小心翼翼驾驶,我只是一支接一支替他点香烟,不停地和他说话,以免他疲勞而打瞌睡。辽阔无际的丛林,起伏绵绵的群山,云遮雾绕,空寂苍茫,深谷里传来溪水隆隆的雷鸣声,在幽闭的峭崖间经久回荡,震耳欲聋。姨夫告诉我,这片苍苍莽林原本无名,有一天一辆满载活猪的大车翻掉了,司机当场死了,而活下来的猪都跑到森林里,久而久之,它们长出獠牙,繁衍生息,在这片荒山野岭横冲直撞,没有天敌,于是被往来的司机们称作野猪岭。可自从有了野猪岭这个名,猎人出现了,野猪们便藏匿到更加深远荒僻的地方,变得难得一见。我问姨夫,若是把一群人赶进森林里,他们会不会变成野人?姨夫哈哈大笑,精神抖擞。

近午时分,大货车千辛万苦爬上野猪岭顶端,山顶竟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岩石平坝,寸草不生,显然是人工凿出来的平坝。往来的方向看,是烟岚袅袅的连绵山峦,犹如一只只热气蒸腾的馒头;往去的方向看,是一座座陡削狰狞的巍峨尖峰,宛如一支支刺破云天的利剑。平坝东边有一座石头垒基的木头平房,垒基座的石头和搭建房子的木头,当然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简。木头平房门楣上一根竹竿醒目地挑着一块红布黑字的幌子:野猪岭饭店。布幌子在阵阵山风中摇摇曳曳,我心里觉得几分好笑,我跟姨夫跑车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堂皇巍峨、金碧辉煌的豪华饭店,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明星富贾,眼前这个粗糙简陋的饭馆居然也敢称饭店!五级石阶上的木屋门口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高大壮实的女人,一身的蓝底白碎花的蜡染衣裤,头上包着蜡染头巾,模样周正,粗眉大眼,双手交叉抱着胸前,有一种睥睨冷傲的派头,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和姨夫停车下车。姨夫低声告诉我,她就是岑嫂,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而我觉得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山里妇人,肤色红润,孔武有力。我跟着姨夫上了石阶,岑嫂对姨夫一笑说:赶巧了,今天有鲜蘑菇炖腊肉,竹笋烧山鸡。姨夫把我推到前面,谦恭地吩咐我:叫岑嫂。我冷眼不语。岑嫂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我,问姨夫:你徒弟?姨夫搓着双手谦卑地笑说:也算徒弟,我亲侄儿。岑嫂便搂住我还很单薄的肩膀,责备了姨夫一句,又怜悯地对我说:小兄弟在外跑车很辛苦劳累,顶要紧的是要吃好,休息好,蛮干不得,记住喽!

店内面积不大,六张原木方桌,木条凳厚重笨拙,都没有上漆。已经有三桌食客,清一色的男人,从他们的衣着言谈、粗大嗓门就知道都是跑长途的司机,店堂里除了饭菜香,还有汗味、香烟味和汽柴油味。空气混浊,略带点腥膻味。最西边有一扇小门,门里是厨房和说不清用途的其他房间,没有洗手间。姨夫说要方便,就去外面的林子里。我看见厨房小门旁坐着一个穿油腻白制服的壮汉,骑坐在一条长木凳上慢慢呷一瓶酒,他一定是个厨子,方鼻阔嘴,络腮胡子,目光冷冷的显得很警觉,盯着我就好像老虎盯着懵懂无知的小猪,让人心惊肉跳。跟姨夫跑车久了,我逐渐体味到一个截然迥异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斥着粗野、蛮霸、警觉、豪迈和率真,就好像来到了一个古朴又危险的世界,任何温良恭俭让都是笑话。这些在永无尽头的公路上疾行奔忙的人,一旦停下来便会像野兽一样吃喝吵闹,极富攻击性,驾车奔驰时的明智谨慎都弃若敝屣。

我捡了张空桌坐下,岑嫂给我倒了一杯水,水黑糊糊的很稠像柴油,我刚喝了一口就噗地吐了,真涩苦啊!姨夫进来就去那闹哄哄的三桌给每个人发一支烟,握手,自报家门,互相通报沿途的路况、货源、运价,打听彼此的朋友、熟人或亲戚,不时夹杂着一些趣闻、玩笑和荤段子,嘻哈大笑,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这场面我见多了,司机们都见多识广,同为人间路上人,相逢就是缘,别后难相见,所以司机们大多是自来熟。这时,岑嫂都没有让我看菜单,直接在桌上布下两碗菜一碗汤,都是我从未见过的,闻着就香气扑鼻胃口大开。岑嫂问我要米饭还是面食,我说姨夫开了大半天车辛苦了,整半斤酒给姨夫解解乏。那时还没有酒驾违法一说,我爸当年每次出长途,都要灌两瓶烈酒带着边开车边喝,说这样才精神。瓶子是以前医院专用的输液玻璃瓶,每瓶可装500CC。

酒?岑嫂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我,没有!说罢扭头走了,边走边大声说:荒唐!

姨夫赶忙回来坐下问我:你是不是向岑嫂要酒了?我说是啊,奇了怪了,她不卖酒,还凶巴巴地好像谁割了她的肉!姨夫赶紧在桌下踢了我一下,暗示我小声点,说忘了告诉你,这个店子不卖酒,更不准喝酒。我惊讶说:未必她是回民?我知道回民店里是不能喝酒的。姨夫没有解释,而是端起那杯黑糊糊的水喝起来,边喝边赞叹,过瘾!真过瘾!还催促我也喝,我直摇脑袋不喝,说像毒药一样。这时,岑嫂又过来了,手里端着一杯黑糊糊的水,说咋的?瞧不起吗?姨夫赶紧站起来跟岑嫂碰杯,谦恭地笑说:岑嫂,我侄儿还不懂事,我敬你!岑嫂对我说:小兄弟,这是野猪岭饭店特制的茶水,是山里才有的名贵药材熬制的,喝了消渴解毒,清肝明目,化瘀通络,醒神健胃,比喝酒好一百倍!姨夫频频给我递眼色,我才勉强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不肯咽下,我看到那三桌的司机也都是喝这样的黑水,喝得兴致勃勃。我还注意到店里的货架上真的没有一瓶酒,但厨房门旁那个面色阴冷的厨子,却横坐在木条凳上悠然呷瓶里的酒,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厨子看着我们,一脸地不屑。

饭后我和姨夫继续赶路,岑嫂往我们的大饮料瓶里灌满了那种黑糊糊的特制饮料。送我们上车,岑嫂又拜托姨夫返程时给她捎五百斤焦炭,山里冬季漫长奇寒,饭店需要焦炭供往来的司机们烤火取暖。焦炭火力旺又耐烧,比木炭好,只是不好买,得找炼钢厂之类的厂矿走门路才搞得到。姨夫二话不说,拍拍胸脯包在身上。后来我才知道,野猪岭饭店一应所需的食材、调味品、日杂干货,甚至常用药、卫生纸等都是司机们捎带来的,司机们要么分文不取,要么象征性地收点钱。至于饭店发电机所需的汽柴油,直接在司机们的车子油箱抽取,没有人会计较,连岑嫂都不会提钱字,但吃饭免费。

大货车艰难的轰隆声,打破周遭绿色死海的沉寂,往事犹如孤耸海面的一座独岛。

姨夫说,当年这条穿越万仞崇山的公路十分繁忙,野猪岭饭店,在司机们的心目中如同茫茫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汪洋大海中的一个港湾,岑嫂就是统治这片绿洲的女神,就是这座港湾耀眼的灯塔。有的司机说岑嫂像样板戏里的阿庆嫂,也有司机说岑嫂像电影《芙蓉镇》里的豆腐西施,还有司机说岑嫂像美国的自由女神像(这个比喻,让人抓破脑瓜子也想不透什么意思),姨夫則说岑嫂是个柔肠侠骨的女中豪杰。姨夫加大油门驱车爬山,边说,多年前,这条公路才开通还是简易的沙石公路,弯多坡陡,人迹罕见,到了雨季和冬季下雪天,行车更是万分艰难,常常是一场大雨冲毁公路或导致滑坡,车子困在山里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遇上大雪天更是危险,风雪茫茫连路都看不清,司机又饿又冷,一不留神就滑出路面栽下深谷。司机们把行走这条路称为“黄泉路上走一回,不死也要脱层皮。”当时,这条公路设有好几个道班,常年维修公路,野猪岭(那时还没有这个名字)就设了一个道班,五、六个道班工人伐木凿石开出一小片平地,建起一座木屋住下。他们长年累月冒着风霜雨雪,用十字镐、铁锹和手推车维修公路,工作辛苦,日子异常单调乏味,连吃饭都是大问题,于是从很远的山村雇了一个活泼开朗、健壮勤快的村姑,专门负责烧饭洗衣。她不仅把工人们的日常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清清爽爽,还开出一片菜园种上各种蔬菜葱蒜,还养了一群鸡,俨然像是要居家过日子的样子,这个健壮麻利的村姑就是后来的岑嫂。道班工人身居深山老林,连母猪都难得见到,更遑论这么勤快年轻的女人,他们像呵护宝贝一样呵护她,不让她受丁点委屈。她也喜欢这里,家里太穷,吃饱饭都是奢望,在这里不但能吃饱穿暖,还经常吃到鸡蛋猪肉;不仅活儿轻松,每月还能领到工钱、劳保,是她在深远丛林里的村子无法想象的待遇。她不想离开这里,她把这里当做人间福地,可道班的工人们却千方百计想离开,更没有哪个愿意在此安家扎根,生儿育女,终老在这老林峡谷里。几年后,道班工人只剩下岑福生,一个老实巴交同样来自农村的黑矮小伙子,没有任何背景和机会离开这里。

我才明白,岑嫂不姓陈,也不姓岑,至于她的真实姓名,姨夫也不知道,甚至没有人知道,大伙都这么叫,她也乐意做大伙的岑嫂。那天,姨夫一改往日的木讷少言,精神焕发,滔滔不绝,我以为是喝了那种像石油一样黑糊糊的饮料所致。那天,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轰鸣的引擎声中、在车窗外不断掠过的乏味的景致中昏昏欲睡,而是满心好奇,觉得姨夫这个故事编得蛮不错。许多司机是靠各种瞎话和荒诞故事,打发漫漫路途中的无聊和疲惫。

好些年,岑嫂都洋洋得意地向司机们夸耀:是我主动拿下岑福生的!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哭得像一只找不到奶头的小狗!哈哈哈!

这大概就是命运的造化吧。姨夫意味深长地感叹,还扭过头来看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命运吗?我缄默不语,因为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鸟?姨夫猛地摁了一下喇叭,大货车发出老牛般的粗吼,既像愤怒又像洋洋得意。姨夫说:命运就是你无路可逃!我搞不明白,无路可逃跟命运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但我仍缄默着,耳畔回旋着货车疾驰卷起的呼呼风声。我不知道岑福生长得啥样子,却能想象一天夜里他烂醉如泥,面对沉寂的大山莽林满心绝望,“哭得像一只找不到奶头的小狗”,终于被那个率真开朗的村姑拽上床,找到了奶头。人到底被什么力量左右?比如这辆咆哮奔驰的大货车,它好像知道未来而直往前冲,可命运却掌握在姨夫手里,就像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上天手里,没有人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比如,那个哭着找奶头的岑福生,从那个村姑床上爬起来时也许追悔莫及,可随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快速变革,连村姑都嫌弃山沟里的养路工时,岑福生却有个知疼知暖的好老婆,他造化大了去了!

姨夫说,那些年里,来往的司机们常常看见,一对穿着宽大蓝色工作服的男女在公路边忙碌,手里拿着铁锹或十字镐填土、撒沙或刨平路面,旁边搁着锈迹斑斑的手推车。雨雾天气,他们都穿着橘红色的雨衣和黑色高筒雨靴,疏浚排水沟或拖走断下的树枝。车辆来了,他们会拄着铁锹或铁镐伫立路旁,男人一头刺猬般的乱发,脸上皱纹密布,表情木讷,眼光冷漠;女人黑黝黝的脸上露这微笑,还会朝司机挥挥手。这时,司机们都要摁响喇叭,向他们表示敬意。心有灵犀的人,不需要语言,只需一个寻常动作,一声会意的鸣笛,一切尽在其中。黄昏,男人拖着搁了工具、午饭盒和暖水瓶的手推车,嘴里叼着香烟,慢吞吞往回走。崇山之间云蒸霞蔚,夕照使他的脸呈古铜色,飒飒的山风宛如轻扬的晚祷曲,在幽谷深壑间回响共鸣。亘古静寂的群峦叠峰托举着殷红的夕阳,犹如巨人们高擎着一轮火炬;苍莽的丛林间渐起乳白的烟岚,丝丝缕缕,若梦似幻,缥缈中蕴藏着神秘和艳丽。女人则脱掉肥大的蓝色工作服,笑嘻嘻地和他说个没完,说笑声打破了漫山遍野的寂静,群山默默谛听,丛林沙沙回应。春天,女人采集沿途的野菜嫩笋野鸡蛋;夏天,女人采集沿途的野花野果;秋天,女人采集沿途的山核桃野板栗;冬天……金色的晚霞衬托出她的身体饱胀紧致,熠熠生辉。此时,公路上很少有车辆来往,他们是漫漫苍苍的山野莽林里唯一活动的人类。他们从不考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四季往复,便是他们生命的节奏。夜幕降临,一轮明月跃出万仞峰峦,融融月华,弥漫澄澈,辽阔的旷野偶尔响起一声迟归的鸟儿孤独的鸣叫。他们不读书,不看报,没有电视机,因为不通电,照明依然用的是旧式马灯,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摆设似地落满灰尘。他们从不讨论什么是幸福,假如这个世界还有幸福的话。他们说的最多的是,某个司机途中抛锚了,急得猴子似地抓耳挠腮,和他们一起拦下车子寻求帮忙;或者大雨后塌方,司机们只得和他们一起抢通公路,干得比贼还卖力。大多时候,他们就坐着看夕阳西下,夜空星河旋转,早早打着哈欠睡了。他们很少下山,所需的生活用品都是托司机们捎带,司机们不仅乐意帮忙,还常常借机在他们那歇歇脚,喝口热水,甚至蹭一顿饭吃。他们也乐意司机们停下来歇歇,喝水,抽烟,甚至吃顿饭,这样才热闹有人气。

浩阔的群山野林,没有能伤害人类的野兽,唯一能伤害人类的却是那些飞驰的汽车。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岑福生在一个急弯处被一辆货车撞飞了,当场殒命。司机也一命呜呼,事后检查司机喝醉了酒。当时,岑嫂正在坐月子,生了一个白胖女儿,闻讯她当即昏死过去。人死了哭不活,岑嫂埋葬了岑福生,把女儿送回娘家,又回到野猪岭穿上肥大的蓝色工作服,扛着铁锹十字镐,推着手推车上工。人们劝她,一个妇道人家且不说这活儿辛苦,独自一人待在这荒山野岭也不安全。人既已死,活着的要活得更好才不辜负死者,还是离开吧!岑嫂却说:我不能把老岑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给了我一个归宿,我就用一生回报!上级领导感动了,破例让她顶了岑福生的编制,成为单位正式在编人员。过往的司机们既感动又愧疚,把她当亲嫂子,在这片野岭丛林中有个嫂子,真好。

时代变迁,山路拓宽硬化了,曾经颠簸坎坷的公路焕然一新。

路况的不断改善,使得护路工人大幅减少,野猪岭道班被撤销了。但岑嫂没有离开,而是办了内退留在这里,不离不弃地守着那座坟。道班那座质朴旧陋的木屋就是她的家,她过着日出即起,日落而息,孤寂单调的日子,逢年过节给老岑的坟培培土,扯扯草,焚些香烛纸钱。山野里的清风清泉清冽的月华滋养着她,她愈发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后来,有人建议她将木屋改成餐馆,过往的司机们有个歇腳打尖的去处,于是便有了“野猪岭饭店”,虽然简陋,但岑嫂泼辣率性健朗的性情,给司机们带来了欢快和享受,即便被她痛骂一顿也是高兴的,以致司机们跑这条路都不忘去看看“嫂子”。最初是岑嫂自己动手打理饭菜,菜品单调,味道寻常,后来有个重庆人毛遂自荐做厨子,据说他还当过兵。他的到来使野猪岭饭店名声大噪,司机们宁肯忍饥挨饿也要赶到野猪岭饭店,既看了嫂子,又饱了口福。

但野猪岭饭店不卖酒,也不许喝酒,这是岑嫂在没有酒驾入刑的时候定下的铁律,只有那个重庆厨子例外。司机们虽然抱怨这个铁律太淫威,却都自觉屈服在淫威之下,不敢造次。

司机们跑长途都是起早贪黑,若是货主催得急就得通宵达旦跑车,歇下时已经人困马乏,这时才能体会到酒是个好东西,舒筋解乏又能睡个好觉,第二天又是精神抖擞。所以司机们都嗜酒如命,个别不喝酒的会遭到大伙的嘲讽、耻笑,甚至不屑为伍。在没有酒驾入刑的年代,司机们在路上不喝水,而是喝酒,喝酒就像车子喝汽油一样,天经地义。姨夫有所不同,他中午喝得很节制,晚上才放开来喝。姨夫从不劝我喝酒,我也是司机中的少数另类,滴酒不沾,因为我爸就是个酒鬼,并因此而送了性命,让整个家陷入困窘。每次跑车和其他司机们喝酒,姨夫都要为我不喝酒再三解释,我才没有受到别人的讥讽和白眼。我爸和姨夫曾在一个车队,是铁哥们;而我妈和姨妈是一对姐妹,姨妈是姐姐,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漂亮,饱满,生性活跃,我妈却纤瘦内向,没什么主见,在缫丝厂做最辛苦的缫丝女工。许多年前,手握方向盘的司机可是顶顶吃香的职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最令人羡慕的是,他们能带回市面上罕见的外地特产物品。大姑娘们一听谁是司机,两眼立即会放出热辣辣的光电来,嫁给司机就意味着吃香喝辣,穿时髦衣裳,周身的香水味能香半条街,连那些局长、科长见了司机都点头哈腰,谦卑得不行。那些年有“马达一响,黄金万两”的夸张说法,反正我少年时期家里就没缺过鱼肉香油花生等等。我爸和姨夫不但关系铁,还同时瞄上我妈和姨妈这对姐妹,当然主要是瞄上了姨妈。为了谁追谁,两哥们犯了难,最后抓阄,结果姨夫抓到了姐姐,我爸哀声叹气接受妹妹,就是我妈。这段轶事成了两家人经常津津乐道的美谈。姨夫洋洋得意,我爸笑在脸上心里灰溜溜的,直到姨夫生了个女儿莹莹,我爸得了我这个儿子,姨夫和我爸的心情才掉了位,轮到我爸洋洋得意,姨夫酸溜溜地私下哀声叹气。这也埋下了莹莹厌恶我和我们一家的种子,而我和莹莹都不是光宗耀祖的材料。

星移斗换,时光荏苒,司机早已风光不再,成了辛苦劳碌的行业。又遇上改制,车队解散了,我爸和姨夫只能披星戴月地勞苦奔走,在剧烈的竞争压力下苟延残喘,酒喝得愈来愈厉害。我妈和姨妈都不劝,男人养家太辛苦,喝点酒应该的,她们甚至会早早备下酒菜等男人回来开怀畅饮,以显得她们是会疼男人的贤妻,尤其在缫丝厂和百货公司都倒闭了,她们都下岗待在家里,更是小心翼翼伺候男人,唯恐伺候不到位。酒更是她们用来抚慰男人疲惫身心的良药,甚至酒比她们自己还重要,直到我爸醉驾摔死才追悔莫及。

我妈懦弱,又体弱多病,我爸死后,姨夫又担起我家这付重担,姨妈大多时候就耗在我家。姨夫虽然依旧温和厚道,成天笑眯眯的,但我和我妈都知道他太累了,累得都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力气。我妈经常对姨妈哭诉,是我们拖累了姨妈一家,欠姨夫姨妈的太多了。每次姨妈听了都火冒三丈,骂我妈心胸狭隘,自作孽不可活!谁都没想到,身体棒棒的姨妈居然猝死,吃了午饭说觉得累,在沙发上躺躺,躺下就没起来,心肌梗死。我妈总认为是我们害的姨妈,所以我跟姨夫跑车,我妈虽心有不愿却毫无怨言,把我像抵押品一样抵押给姨夫。我妈还义无反顾地……

现在,我驾驶着姨夫的旧货车,又隆隆行驶在这条九曲十八弯盘山公路,抚今追昔,心里满满的伤感、怨怼和茫然。

人生和生活的旅途上,冥冥之中那个无形却不容置疑的意志,还预设了怎样的环节和情景?还有多少未知的必然呢?我叼着香烟浑身淌着大汗,狠狠旋动方向盘,却时时茫然不知行走在什么方向,在乏味的引擎声中,机械地在群峦莽林里跌宕起伏。灼热的阳光烤化了路面,蒸腾的热浪虚化着沿途的草木山石,世界仿佛都在溶解。蓊郁的丛林,无际的绿色帐幔,雷同的一幕又一幕,宛如重复不变的日子。其实,昨天没有意义,今天才是最真实可触摸的。姨夫说,命运就是你无路可逃。为什么要逃呢?想逃就能逃脱吗?我清楚看到,姨妈奄奄一息时,艰难地拉着哭成泪人的我妈的手,又抓住悲恸绝望的姨夫一只粗大的手,把它们紧紧叠在一起,然后一歪脑袋咽气了。我妈号啕大喊:姐!姐!别吓我!我不准你走!

姨夫扭头走到门外,坐在楼梯上双手抱住脑袋,垮掉了。

绵延无尽的盘山路,一侧是潮湿的长满青苔的断崖,一侧是浓绿得令人生厌的苍林,随处可见粗大的古木浑身缠满虬结的藤蔓,犹如被生活纠缠得行将窒息的老人。幽深的峡谷里,层层烟岚凝然不动,我向车窗外吐掉烟头,又点燃一支。枯寂孤单的行车,是最危险的旅程,偶尔迎面驰来一辆车,尽是陌生面孔,两车交汇的瞬间,彼此都摁响喇叭打个招呼,仿佛证明人间还存在着。昔日十分繁忙的一条路,如今竟然冷清得像另一个星球,愈发显得山高水险,路途幽远莫测。往日一心巴望着野猪岭饭店的司机们安在?有多少司机像姨夫那样退出了江湖,在衰朽的生命残简中若隐若现?

终于看见它了,一座长满荒草几乎坍塌的旧坟,岑福生之墓。许多年过去了,它依然默默伫立在那里,守望着这片漫无尽头的崇山莽林,守候在这条盘曲绵延的公路旁,残破,朽败,只有熟悉它的人才认得出它的真实面目,知道它的主人。它与这片苍山林海融合了,仿佛它自亘古就在这里,突兀着一个峭拔警示:不许喝酒!这里是个缓坡,坟后是百丈断崖直抵云天,断崖间疏疏落落生长着青翠的矮松,石缝间顽强生长的矮松,四季幽翠苍青,给坟墓的主人张开奇绝苍劲的大幅背景。我停车下来,走近那座坟,那墓碑已经风化得斑斑驳驳字迹模糊,显得颓疲苍凉,老态龙钟,难道岑嫂终于离弃了它?岑嫂还是往日传说中的那个岑嫂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岑嫂让它衰朽败落,孤苦伶仃?从前跟姨夫跑车,每次途径这里都能看见坟前香烟缭绕,或摆放着几样果品,几束野花。姨夫会叫我一起下车在墓前插三支点燃的香烟,摆几样零食或饮料。现在,几近颓疲的坟前空空荡荡,荒草丛里依稀能见几只腐朽的烟蒂和破塑料袋,还有几只翠绿的蚂蚱在跳。我像从前跟姨夫跑车那样,点燃三支香烟插在坟前,然后自己吸一支香烟,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默默眺望远方,蓝天幽远,白云缓渡。

情与爱,恐怕是人世间最令人百思莫解的东西。生命中缺少了情与爱,人生还能剩下什么?许多人倾其一生寻觅情与爱而不得,为什么得到它们这么难呢?我满怀羞愤跑到南方打工,为一个货场老板开大货车。南方的富裕真令人咂舌!货场老板的货车一水的进口大奔,十几台车每天首尾相连地在大路上隆隆奔驰,被人们戏称“亿万人民币在穿梭”,可货场老板还经常苦着脸对员工叫苦,我穷啊!还要煞费苦心经营啊!真正有钱的都住在山里打高尔夫啊!我的前女友是货场库管,来自西南山区的农村,我们同样在异地举目无亲,像两片飘零的落叶,无依无根,惺惺相惜,报团取暖。我逃到南方逃避羞耻和愤怒,她逃出山区逃避贫穷,我们发誓要在这个炎热的异乡打拼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以雪羞耻和贫困,这是我们的梦想。可梦想太脆弱,姨夫眼疾愈来愈严重,已经难以养活他和我妈,我妈打来电话哭天抢地骂我,甚至诅咒我忘恩负义要下地狱。我不得不回来,挑起我爸和姨夫曾经挑过的担子,他们挑得无怨无悔,而我则挑得满腔怨怒。前女友见我无可选择,当即跟我一刀两断。我们缠绵相惜两年多,没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这番浓情蜜意说扔就扔狗屎一样,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现在,我独自坐在这座孤坟前,心绪万端,哀从中来。辽阔的莽林苍天之间,一只苍鹰静静悬浮在空中,它一定发现了猎物,等待着最佳捕获时机。寂野山林里,生命依照大自然的铁律生生灭灭,循环往复。我脑海里倏地浮现岑嫂鲜活生动的神态,穿着那身标志性的蜡染衣裤,头上包着蜡染头巾,朗声说笑着穿行在鲁莽粗鄙的司机们之间,仿佛置身于狼群。挤满司机们的店堂乌烟瘴气,汗臭,屁臭,烟臭,油气臭,而他们的嘴巴更臭,张嘴就是粗话脏话下流话,毫无顾忌。岑嫂笑着在他们中间穿梭往来,送饭上菜,递上那种黑糊糊的茶水,打情骂俏,应付裕如。我曾见过一个黑瘦个高的司机站着大声笑说:打个谜语大家猜猜!打岑嫂身上一件宝物。大家听了哄然大笑,鼓掌敲桌闹得稀里哗啦。我跟姨夫跑车久了,连我都明白谜底是什么。我以为岑嫂会勃然大怒,或者,那个总是骑坐在厨房门边木条凳上呷酒的重庆厨子会冲过来,哪知他和大家一样开心笑着。岑嫂在笑声中,不紧不慢走到那个黑瘦个高的司机面前嬉笑说:兄弟,你也想来洗个头吗?大家顿时笑翻了。黑瘦个高司机笑道:有贼心,没贼胆!岑嫂笑说:今天老娘就给你洗洗!说着扬手将一杯黑水泼到黑瘦个高司机脸上,黑瘦个高司机笑着边揩脸边大喊:嫂子的水,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屋顶掀翻了。岑嫂抹下头巾扔给黑瘦个高司机,黑瘦个高司机笑道:嫂子,这张帕子我不还了。岑嫂一挥手:留个念想吧,兄弟!顿时,几个同桌的司机们跳起来,抢黑瘦个高司机手里的头巾,黑瘦个高司机嗷嗷大叫,死死搂着头巾奋力突围,跑出去了,那几个司机还一窝蜂地追赶。

笨重的大货车终于艰辛爬上山顶,天哪!我看见了什么!

那栋浑厚质朴的木屋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废墟里一根根黑色木柱顽强伫立着直指苍穹,仿佛在向苍天悲壮地诉说着什么,那一片坍塌焦黑的椽子檩子,横七竖八,犹如层叠的死尸。四围的石基残缺不全,斑斑驳驳的青苔,石坝子的缝里冒出一丛丛荒草,山坡的林木藤蔓正步步逼近,大有吞噬废墟的势头。在辉煌的夕阳静静映照下,在徐缓的山风轻拂下,这片废墟犹如凝固的画卷,昭示着不为人知的历史一刻。我跳下车,惊愕地望着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隐隐感觉到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悲壮事件,十分惨烈。我倚在车轮旁点燃一支香烟,心惊肉跳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脑海里浮现少年时代看过的一部老电影,一座高贵悠久的古城堡被大火焚毁,只剩下残壁断垣。我还记起曾经看过一张图片:古希腊巴特农神庙被古罗马士兵摧毁的遗迹。野猪岭饭店虽然不能比拟欧洲古城堡和巴特农神庙,可在这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中,她就是一个奇迹,一个充满传奇的人间奇迹。我深深地被震惊,被刺痛了。记忆力那一幕幕鲜活生动的情景,成了虚幻缥缈的幻觉,变得一点都不真实了。

废墟居然有人在活动!我急忙揉揉眼睛,才看清那片黑色废墟里还有一个用彩条布搭的矮小帐篷,那个人就是那里钻出来的,一定是被我的货车引擎声惊动了,竟然是个女人!我的心顿时嘭嘭直跳,立即意识到除了她不可能是别人!她在废墟里踉踉跄跄走出来,迎着耀眼的晚霞,右手搭在额头向我张望。她穿着肥大灰色污渍斑驳像袍子一样的长裙,蓬松的灰白长发在风中凌乱飞扬,脚穿肮脏的黑色胶皮雨靴。我木呆呆地立在车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凝望了好一阵,才蹒跚着走出废墟,下了石阶梯慢慢走过来。岑嫂!我扔掉烟头,激动不已地喊道。岑嫂走到我面前冷冷看着我,她脸色铁青,密密的皱纹布满脸颊,眼神显得麻木,两边嘴角往下耷拉着,双手沾满尘土,骨节粗大,只有眉毛还是那么浓黑,依稀可见昔日的风采。一阵山风在我们周边回旋,她撩起裙摆擦了擦眼睛说:你是谁啊?我激动地提醒她,好多年前我跟着我姨夫跑车,常来野猪岭饭店。我,马强,强娃子!岑嫂哦了一声,表情淡漠,显然她没有想起我和姨夫。也许,她脑海里塞满了各色人等,而我和姨夫根本进不了她的记忆库。她显得疲惫不堪,周身皱巴巴脏兮兮的,活像一个在垃圾堆里刨生计的妇人。有香烟吗?岑嫂问我。我连忙掏出烟盒递给她一支,打燃打火机凑到她面前,旋即被山风吹熄了。我连忙再打,却总打不燃,岑嫂一把抓过打火机,走到车旁坐在踏板上,叭地打燃火机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良久才徐徐吐出烟雾,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她被烟瘾憋坏了,终于舒畅了。岑嫂一向抽烟很凶,可牙齿仍然洁白如新,不像我们这些烟鬼,一口乌糟糟的黑黄烂牙,让人看着就恶心。她曾经说是山里的水好,有去污健齿的功效。我木然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岑嫂朝我招招手,拍拍身边的踏板,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闻见一股馊味,看清她黑白间杂蓬乱的头发里,夹着许多细碎黑色的颗粒。岑嫂呼出一口烟,突兀一笑说:我想起来了,你姨夫是个实诚人,话少,能吃苦,怎么没和你一起出来?我说:他病了,眼睛快瞎掉了。岑嫂叹了一声说:好人总是多磨难啊!我望着黑黝黝的一片废墟问:岑嫂,这是怎么了?岑嫂也望着凌乱坍塌的废墟,突然噗地笑了,脸上霎时生动鲜活起来,说:都是那个厨子闹的好事!

那个粗壮如熊、沉默如哑巴却面目阴冷凶悍的重庆厨子?

他呀!是个潜逃的杀人犯!还有烟吗?岑嫂问,我把一盒烟都塞在她手里,看清她双手皴裂似地布满暗红色的裂纹。岑嫂又点燃一支香烟,眺望着远处渺渺的山岚说:他以前也是司机,常年跑云南边贸货运。人人都知道他是重庆人,他那口火辣椒麻的口音,谁都听得出他是哪里人。别人也知道他练过武术,功夫还不浅,还知道他当过兵,但没有人知道他当的是侦察兵,在老山前线打过仗,生擒过敌人。唉!他怎么就做了司机呢?还长年累月跑远途,风里来雨里去,十天半月不着家,眼里只盯着钱了。据说他老婆是个妖娆好交际的漂亮女人,为了这个女人,他千辛万苦都无怨言,一心只想她过得优裕快乐,哪知老婆受不住清冷和诱惑,偷汉子,被他发现了。他跑边贸时买了一支走私进来的手枪,回去后把老婆和野汉子打死了,就枪杀在他和老婆睡过的床上。他连夜开车逃跑,半道上把车翻进边境线上的一条汹涌的河里,让人以为他或许溺水死了或逃亡境外了,可他却返回内陆隐藏起来,这就是当过侦察兵的做派。可常言道得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从来就没有相信他死了或藏匿在境外,一直在搜捕他。

岑嫂!我惊骇道:其实你知道他是潜逃的杀人犯!

是呀,哪又怎么样?岑嫂冷眼看我,对我大惊小怪嗤之以鼻,把烟头弹出老远,让它静静在瑰丽的晚霞里燃烧。岑嫂双手抱在怀里,抬头远眺说:那对狗男女不该死吗?世上良心被狗吃了的男女太多了!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还说我可以去举报得几万块赏金,我是做这种事的人吗?我留下他做饭店厨师,重庆人天生就是好厨师,天南地北的菜没有他不会的,哪怕给他一把石子,他都能做出一道好菜来。野猪岭饭店有了他,真是高山上吹喇叭——名(鸣)声在外。他样貌凶狠冷酷,其实是个柔肠似水的男人。他沉默寡言,是担心他的口音泄露天机。我就奇了怪了,这样的好男人不要,跑去跟花心人偷情,他老婆脑子进屎了啊!

一天清晨,岑嫂和他还在睡梦里,随着一阵扑啦啦鸟儿飞响声,他蓦地跳起来,从床下拔出手枪咔嚓子弹上膛,侧身紧贴着窗户向外瞭望。这些年,他睡觉总是很警觉,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惊醒拔枪以待。他知道,警察大白天一般不会动手,他会轻易识破对手,迅速消匿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野林里,一旦他进入野岭森林就如鱼儿进入水里,要想捉住他几乎是痴心妄想。当年老山前线的侦察兵,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机警勇猛,七、八个武警都难以对付他。何况他受过严酷的野外丛林生存训练,野外生存能力超强;更可怕的是他有武器,闹不好会死很多人,当年东北“二王”就是一个惨痛的例子。而最危险的时候是拂晓时分,天已微亮,人的神智正处于最懈怠麻痹状态,可警察知道,他也知道,所以他才迅速做出反应,观察到丛林里密集的人影,是军事素质远高于普通警察的全副武装的武警官兵。他朝外开了一枪,就听见有人惨叫倒地!岑嫂吓得瑟瑟直抖,他一把拽住岑嫂将她拉到地上趴下,只听一阵密集的枪声炸响,子弹打在厚实的木墙上像暴雨却无法穿透,而从窗口射进来的子弹,一片碎裂声。岑嫂哭着大喊,别打啦!你快去投降!争取宽大!他置若罔闻,换了一个窗户和角度,一连向外开了数枪,然后迅速换弹夹。枪声突然停了,外面的人开始喊话,里面的人听着!抵抗是没有意义的!放下武器走出来,我们保证你受到公正对待,否则死路一条!他躲在窗户一侧向外大喊:别开枪!有人要出来!他红着双眼对岑嫂说:你快出去!披上白被单举起双手出去!岑嫂哭着抱住他的双腿,哀求他放弃抵抗,政府会饶他一命的。他又气又急地把岑嫂从地上拎起来说:岑嫂!你的大恩大德,今生我无以回报,来世我变牛变马报答你!有你陪伴,我死而无憾!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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