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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的“桥”与沈从文的“塔”

2019-04-10唐申浩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3期

唐申浩

摘要:物态象征艺术是京派文学吸收借鉴中国传统文学的重要艺术手法,对此前人已有十分详尽的探讨。然而对于京派小说象征艺术背后的现代悖论意识的研究,尚有许多需要填补的空白。本文试以废名小说中“桥”的意象与沈从文小说中“塔”的意象为例,对京派小说象征艺术背后的现代悖论意识做一解读。

关键词:京派小说 象征手法 悖论美学

一、废名、沈从文与京派文学传统

京派文学的形成,某种意义上讲是中国现代文坛最特别的文化现象之一。京派文人圈子的开放与松散,使得其内部文学观念极为自由多元,因此京派文人在如何面对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态度上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关于废名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沈从文自己曾不止一次提到过。他在《论冯文炳》中曾说:“把作者与现代中国作者风格并列,如一般所承认,最相近的一位,是本论作者自己。”虽取法于传统文学资源,废名与沈从文创作中的象征艺术相比古代文学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不仅在审美境界的广度与深度上和古代文学不可同日而语,在意象内涵的承载上也渗透着现代哲学中的辩证意识,体现出诗性与理性浑融的特点。限于篇幅,本文以废名小说中“桥”的意象与沈从文小说中“塔”的意象为例,以点概面地对二人创作中象征手法背后的思辨意识与悖论精神作简要阐释。

二、废名的“桥”——动静虚实中的诗味与禅意

废名小说的象征手法常与其禅宗思想紧密相连。其作品之所以常给读者以“奇僻生辣”之感,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叙述原则的内指性。废名的小说不以呈现完整的情节与逻辑为目的,而是记录某种瞬间的、片段式的个体经验,或是现实的感官所接收到的整体性的情境,或是精神世界中稍纵即逝的情绪和感觉,甚至是对梦境、幻觉的刻画,在书写经验的过程中,客观物象与“体验”相比往往退居其次,仅充任媒介的角色。二是叙述语言的陌生化。废名在语言艺术上有着大胆的探索与试验,将传统白话小说、诗歌资源与现代叙事语言相结合,开创出一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实现“诗意”的审美境界与“自由”的叙述风格的统一。前者源于作家的佛禅思想,后者根据作者自述,更多受“唐人绝句”的启发。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废名的作品在外部形成一种独特的文体风格,在内部则构建了一套完整的时空宇宙观,其核心便是常理与悖理的博弈与共生。

上述特点,在废名“桥”的意象的使用中体现得十分突出。若以实用主义的视角读解,则桥的交通作用更受重视,强调的是“筑桥”的结果;在传统文化中寻求解释,则与男女爱隋、友人惜别主题相关,多依托“桥上”“桥边”的地点和方式对意境展开描绘。但在废名的笔下,关注的却是人“过桥”这一过程中的心理体验以及时空中抽象的“桥”所代表的哲学意义。“世事如渡,人生如桥”,生命中的每一次转折都是一次“过桥”的经历,桥象征着某种联结,也象征着某种分隔;从桥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既是一种结束,也是一种开始。在无尽的时空当中,“桥”又象征着静态与动态的统一,“过桥”的整段过程与立在桥上的那一刹那交缠在一起,使得“桥”具有了瞬间与永恒的双重内涵。

在小说《桥》当中,“桥”作为线索贯穿着小林人生的各个阶段。不论是十二岁时与琴子的订婚,与狗姐姐之间“性”的启蒙,还是归来时对细竹的爱情、三人之间嗳昧复杂的状态,所有情节都围绕着“桥”展开。“……桥者过渡之意,凡由这边渡到那边都叫作桥,不在乎形式。”“过渡”,这是废名眼中桥的意义核心。“桥”在小林的生命中就如同是不可见的丝线,将童稚与成熟、友情与爱情、高峰与低谷、此岸与彼岸连缀起来,无论这种连接是否出于本人所愿;小林的一生在无数的桥上走过,渡桥的瞬间承载着小林的全部欢乐与痛苦,这些美丽的片段也构成了小林人生的终极意义《桥》第十八章有这样一段描写,时常被论家所引用:“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当前的两幅后影也随着带远了……从此这个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倚傍。”“桥”是连接此岸与彼岸、真实与梦境的节点,“过桥”时的人处于亦实亦虚的境界,实际上就是精神的“人”本来所处的状态,即真与梦之间。但废名的想象没有止于此,那座桥终究“以中间为彼岸”,那种亦真亦幻的境界在一瞬之后也定格成了永远到达不了的过去,在那里细竹的面容、桥下的水声与温柔缱绻的灵魂一道归于永恒。“桥”的意象背后潜藏的“动”与“静”、“梦”与“真”的悖理与哲思和无法坐实的朦胧感一道,走向了意义的深处。

三、沈从文的“塔”——“变”与“不变”间的循环与悖论

《边城》中的白塔意象,既是小说中“不变”的象征,又在最后引出了“變”的主题,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辨意味。

“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白塔与老船夫一道,共同担当着单纯善良的翠翠的守护者,但白塔与爷爷对于翠翠的意义有着深刻的不同。爷爷能给翠翠的是隔代长辈能给晚辈的全部关怀与保护,日常生活中处处为翠翠着想,亲情上给翠翠最大程度的依赖,在翠翠的终身大事面前也表现出长者既尊重孩子心意又有自己考量的心态,几乎拥有一切“爷爷”角色应有的责任与美德。但即使是朝夕相伴的亲人也有做不到的事:少女的心事对于爷爷而言很难完全理解,逐渐成熟的翠翠独立思想的萌芽也羞于向他人吐倾。除爷爷外,翠翠需要有另一个伴侣,这个“人”有耐心倾听她内心的悸动与困惑,能够理解她的欢笑与泪水,更需要绝对保守秘密;翠翠也需要一个隔绝于外界的独立空间,在那里她能够卸下心防,获得灵魂的宁静与庇护,正如行驶疲累的船只停靠在码头。永恒的安定与宁静,这便是白塔于翠翠而言存在的意义。

然而,白塔与爷爷——翠翠的两个守护者在小说结尾都迎来了各自的终结。如果说爷爷的去世标志着翠翠情感上的成熟,白塔倒塌的背后则有着更加丰富而深刻的意味,与二老傩送的出走一道传达出茶峒这一稳定的文化空间中不可阻挡的变动的趋势。白塔的重建则是这一主题的深化与拓宽,在看似循环的物事之中隐含了无限的哲理叩问。古老的茶峒中,人们的生活仍在继续,然而一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翠翠的生活毫无疑问改变了,但又有什么仿佛从未消失。白塔是一定要重修的,但旧的白塔的逝去已经无可挽回,新生的白塔还能否继续守护翠翠,能否继续镇守茶峒质朴的民俗、见证岁月在古老的湘西世界留下的印记,这些问题都无法得到确定的回答。作家借助“塔”的意象,将“变”与“不变”的哲思引入审美的境界,使作品实现了哲理意义与审美价值的双重高度。

四、“桥”与“塔”——悖论意识与象征美学

废名用“桥”的意象表达“动”与“静”的辩证,沈从文则以“塔”来象征“变”与“不变”的矛盾。“桥”看似是动态的,但实际呈现出动态的并不是桥本身,而是人过桥的状态,若以动态的人为参照,伫立的桥反而是静止的。人站在桥上,桥的一边象征着过去,已经无法回去、无法改变,是静止的,也是永恒的;另一边则喻示着将来,是无常的,但又好似冥冥之中已有定数。立于中间的“桥”与桥上的人,则处于动与静之间,既身陷复杂含混的困境,痛苦而无法摆脱,也身处朦胧懵懂的幻景,沉沦而不想摆脱。“塔”看似是静态的,《边城》中的白塔是稳定和守护的象征,但结尾白塔的坍圮恰恰标明了一种时空动态的演进。重建白塔的行为进一步使得小说主题复杂化,周而复始重生的“白塔”象征意义上的无法毁灭,和新的白塔与旧的白塔已经迥然不同一道,陷入了一个变与不变的悖论当中。

实际上,废名想象中的“桥”象征着生命中无处不在的分隔和联结,而沈从文建构的“塔”则是对时空中一切固守与流变的隐喻。二人作品中无限可解的意义空间,是如实描摹无法达到的、象征艺术本质上的审美高度,这在传统文学中早已并不鲜见;但象征背后辩证分析思想之深刻和现代主义的悖论意识,在古代文学中则是看不到的。意境之“旧”与思想之“新”,这是解读废名和沈从文诗化小说艺术手法与中国传统文学之不同的一个基本认识。

当然,从另一角度看,废名用桥的“动”化解一种人生的无常,表达一种瞬间永恒的体验;沈从文则用塔的“静”暗示一种文化的坚守以及恬静的美好终究与发展变迁同行的怅惘。以物态审美为坐标,无论是废名还是沈从文,归根结底都在表达一种人性的关怀,这种丰富的意义深度同样是现代文学相比传统文学的创造之处。正如雨果所言:“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以广义上的人性关怀为基本视角观照现实,也是京派作家的共同追求,这也使京派文学在根本意义上疏离于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再到左翼文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主流话语体系,迤逦绵延出另一条文学谱系,生长出一种有着永恒魅力的文化传统与审美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