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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洲:21世纪版《桃花源记》

2019-04-02才人

人民周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新洲桃花源记渔民

才人

在向友人提起新洲时,我一副古董贩子般的兴奋。按照地图上的标识,它位于广州东南郊,东邻渔轮厂,南邻珠江河,距离广州塔8公里,距离长洲岛黄埔军校旧址约3公里。那里是广州城区范围内仅存的仍然有着完整建制的水上人家聚居村落,生活着一群世世代代“居以舟船,逐水而居”的疍家人。

我们去核实一个传说,一路上却看不出任何将要出现奇迹的迹象。步行的最后3公里,荒凉得让人没有盼头。令人疲惫的夏末烈日,尘土飞扬的泥土路,还有歇斯底里叫嚣着朝外来者冲来的野狗……当耐心耗费到将近零点时,在荒无人影的田间小路尽头,渔村的入口终于向我们发出邀请。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仅容两三人并排行走的巷道内,坐落着一层到两层的新式民居。透过半掩的屋门,灶台上的柴米油盐、浴室里的脸盆毛巾、摇椅上昏昏欲睡的老人几乎都可一览无余。街角的麻将桌上,百米之外就能清晰听见打牌的声音。逢见孩童们路过,一连串的“阿婆”声遥遥响起。偶尔,还会有一两家小商店冒出来,柜台上透明的塑料圆桶中仍然是5毛钱一支的棒棒糖……

穿过横行的小巷走向水面之后,是零零星星停泊在岸边休憩的木船。与它们休戚与共的,是一栋栋长满青苔的吊脚楼和仅仅依靠几根木桩立在河床上的木屋,俗称水棚。同街面上簇新的砖瓦房相比,水棚显得脆弱、幽暗和陈旧。

目之所及,整个村落只有一条街巷、一家餐馆、一个修船厂、一个渔业合作社、几家士多店。一副被人遗忘的世相,冷清得不可思议。但确实像个传奇。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

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

出行前一夜,朋友专门去查过“疍”字的读音。原来并非“昼”与“胥”,而是“dan”,又称蛋、蜑、蜓,是一个以舟为室,视水为陆,浮生江海的族群。原来,在时间的荒野上,消失的不只是这个独特的族群,就连“疍”这个字,也正在输入法中慢慢淡出了世俗的视野。

关于“疍家”的起源,几说纷纭。

民国时期,在陈序经所著的《疍民的研究》一书中,其族源共总结有12种之多。有说疍家人世代栖居于水上,恰如浮于饱和盐溶液之上的鸡蛋,长年累月漂在海上;又有说早前他们居住的舟楫外形酷似蛋壳;而疍家人自己则有一个凄婉的解释——从风浪之中讨食,生命如同蛋壳一般脆弱。他们的来历,即使在学术界也是雾一样的谜团。一说疍家人是原居于陆地的汉人,在秦朝时被官军所迫,逃入江河和海上居住,以捕鱼为生,此后世代传承。二说疍家人源于成吉思汗的蒙古族,在元朝末年,因战乱不断,许多蒙古族士兵被迫南下,流浪到沿海地区,不为当地人所接纳,便到海岛做了渔民。值得肯定的是,疍民是被欺凌者的代名词。从元朝至清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岸上的原住民给予他们的规矩是:不准上岸,不准读书识字,更不准与岸上人家通婚,就连科举的名册中也从来没有“疍民”的名字。

曾经,疍家人是“海上的吉卜赛”,他们没有部落,没有田地,备受欺凌。唯一的财产就是船,生死皆系于舟水之上。对他们来说,拥有一条船,日行于水,夜居于上,便是一片自足的天地。那些漂浮于水面的小船,被渔民们形象地命名为“连家船”。因为既是谋生工具,也是一家人的栖身之所。小船很小,五六米长,一米余宽。船底有一个水舱,专装鱼虾。船尾用疍蓬围起来,便是遮风挡雨的卧室。偶遇到晴朗的夏夜,一家人干脆直接横躺在甲板上睡觉。

以水为家,四处迁徙。于旁观者来说,这种不折不扣的水上“游牧”生活堪称完美与浪漫。在渔民的世界里,酷暑严寒,风吹日晒,久久不见一物的虚无与缥缈,不知何时会肆虐着袭来的风暴……种种威胁生存的事物都是無法道于他人的酸甜苦辣。

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20世纪30年代,广州尚有15万疍民,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渔船云集。在我们这个延续了数千年的农耕国度里,疍民用独特的生命体验与生存方式,演绎着独特的水上风情。

水上的广州,也因此而有了一段属于江河的繁华。据《中华全国风俗志》记载:“每当夕阳西下,一班青年疍妇,盛服艳装,坐以待客,或高唱其咸水之歌,或娇呼其唤渡之声……一片柔脆声浪,乍聆之如春莺出谷,殊令人解颐”。说的就是疍家人的咸水歌。每逢中秋,水上人家都喜欢将小艇停泊在一起,举行集体大会唱。暮色渐沉,排排的小船首尾相连,济济溶溶,渔火齐明,皓月当空投下一片银沙,歌声和着涛声此起彼伏。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疍民”迎来了重要的命运转折点——上岸。1954年,周恩来视察广州,特地去了黄沙、白鹅潭、沙面一带,了解水上居民的生活情况。随即表示,要让水上居民上岸定居。1964年起,浮游于水面上的疍民在政府的组织下陆续上岸。上岸后的疍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困于“陆晕反应”:生理上对陆地环境的不适应,以及心理上文化落差带来的不适应。新港东路、五羊新城一带上岸较早的疍民,在城市发展的熔炉中颠沛流离,另谋他业,彻底上岸。而另外一部分疍民则把生活定格在了江河湖海之边,开始了一边下水捕鱼,一边居于水棚的“两栖”生活。

此后,水上的广州渐次消失,珠江的疍民不再随波而浮。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

在新洲渔村,水棚是标志一样的存在。它们紧依水面而立,数米高的木柱作为支撑直插水中,上面则是用钢架与铺板铺就的小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水棚的搭建原理也来自渔船,朝水的一边是棚头,有木梯通向水面,可以下河取水、洗衣服,也可以上船。棚尾则通过木道与陆地相连,可以晾晒海鱼和海带等物。

行走在钢架与木板铺就的悬空道上,仿佛回到了六七十年代。时间走过的痕迹格外地显现出来。经过风吹雨打的木头泛着灰色,显示着年代的久远。光线起落,影子落在舟楫上,长短变幻和位移都似乎有着自己的节奏,仿佛它们也随着微微的潮汐轻舞着,哼唱着关于时间的号子。

而渔民,则由休渔期决定日常生活的“淡旺季”。每年5、6、7三个月的休渔期结束后,大多青壮年又回到了外江和沿海作业区,老人与孩童则留守原地。一年中,除了春节、清明节,休渔期则是村庄人气最旺的一段日子,水棚外泊满了大小渔船,村里仅有的一间修船厂也最为忙碌。只是,旧时的渔村很小,船只很多;如今,房子接连拔地而起,船只却越来越少。

停数日,辞去

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里的岁月,总是让人唏嘘不已。渔船、棚屋,与同居住在里面的老渔民一样,仿佛自带一种沧桑感。他们像一个小小的缩影,讲述着曾经逐水而生的酸甜苦辣,也记录着许多即将从现实中消失的历史。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在路上”的时代,搬去更大的地方,住到更新的地方,越来越成为时髦。一水之隔的大学城灯火通明;三十分钟路程的黄埔古港喧嚣一片,即使寻常的周末,也早已被游人攻陷。唯有新洲岿然不动,我行我素。渔民们依然过着与千百年前大同小异的日子,依然不喜被外来者打扰。

若以“喧嚣说”“现代论”来比拟,新洲的日子闲散得有点“日光照不完,月光洒不尽”的味道。临离开时回望的那一眼里,风好,光多,很多花儿像是刚刚抬头,落日的余晖在大地的边上一欠一欠。高高在上的是朝阳、白云、炊烟、鸟群、落日……

它距离“夜不闭户,鸡犬相闻”的桃源很近,距离真正的“上岸”仍然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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