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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企干部

2019-03-30陈富强

江南 2019年2期
关键词:马三江南

陈富强

从大地集团总部大楼出来,马三站在寒风凛冽的北京西长安街,忽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虽然时节不过阳历十一月初,按节气算,是立冬刚过,但是北京的天气已经仿佛隆冬,让来自江南的马三有恍若隔世之感。上午,马三是直接从单位出发去的火车站,因为赶时间,送站的司机在密集的车流中见缝插针,左右突围,终于赶上十点半的高铁,疾驰五个多小时,就到达北京南站,打个车直驱大地集团总部。出门匆忙,马三来不及去家里取御寒的衣服,竟然穿着上班的一套行头就上路。要知道此时的江南,正秋意盎然、艳阳高照,而北京却早已寒风凛冽,并且已经飘过今年的第一场雪了。

随马三同行的是下属周小瑜。周小瑜用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一个粽子,看不见一条曲线,与马三的衣衫单薄形成鲜明对照。望着不时打着寒战的马三,周小瑜建议马三去商场买件冬衣,马三摇摇头,说,办完事再说。周小瑜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千万不能倒下,不然,我就没了革命的领路人。马三啼笑皆非,每次马三情绪起伏,周小瑜总能三言两语就让马三的脸阴转多云。我跟你说过好多次,我们的工作性质,办公室柜子里必须备齐四季衣服,以防不时之需,你总是不听。马三说,我备了,前两天专门从家里拿了件加厚外套去干洗,说好今天上午可以取的,但没想到一上班就让老大叫去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取衣服的事给忘了。

周小瑜问,我们现在怎么办?马三说,还能怎么办?老大说了,这次要是不能把同业对标的指标搞上去,进不了标杆,就让我别回去,死在北京算了。周小瑜说,我胆小,你可别吓我,你要是死在北京了,我回去怎么向嫂子交代呀?说你是冻死的?难说要我前赴后继?马三说,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坐的同一班高铁,我回不去,你也别想回家。来时我就交代你了,只买单程票的。周小瑜高声喊,原来如此,开始我还奇怪怎么不买往返票,你真是要破釜沉舟不成?马三说,要是破釜沉舟能够完成老大交办的任务,也可以一试,总之,不把事情办好,我们就留在北京,多呼吸呼吸北京的空气,权当为北京的雾霾做些贡献了。另外,我重申一遍,我在北京死了,肯定不是冻死的,而是跳进太平湖被水淹死的。周小瑜白了马三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老舍啊。我告诉你,淹死老舍的那个太平湖早没了,现在那个太平湖是后来开挖的,是假的,你真要跳,还不如去跳昆明湖呢。马三说,我为什么要跳昆明湖?周小瑜说,所以啊,你还是什么湖都不要跳了,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把贾主任说动了,把指标下滑的事给解决了。

刚才贾主任的脸色你也看到了,一副油盐不进、无动于衷的样子。你看其他单位,来的都是一二把手,我们的印象分首先就落后了。周小瑜一脸愁容,扳着手指给马三分析,来不来一把手,摆明就是一个态度,我们这个样子,两手空空,以为江南公司效益好,连续多年给集团公司贡献当年度十分之一利润,自以为了不起,可是这对标几百项指标,利润只不过其中一项,理论上讲,企业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追求利润最大化,可是马经理你别忘了,咱们可是大地集团啊,大地集团是什么企业?是财富五百强啊。马三转过脸,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周小瑜一眼,说,大地集团怎么了?财富五百强又怎么了?就因为大地集团是财富五百强更应该以效益利润为中心了?周小瑜辩解,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的五百强,和西方的五百强还是有一些区别的,比如效益和利润,在国外是无可争辩的塔尖,是结果,到了大地,放在对标管理这个大框框里,就不是万能的。要不然,为什么咱们单位效益这么好,这么多年被集团总部入选的典型经验还不如东三省?甚至还不如中西部的湖北青海?有不少还是亏损单位呢。马三听了,脸色顿时阴郁下来,说,先回酒店。周小瑜拦下一辆出租车,马三上车后一言不发,司机操一口京腔,欲与乘客来一番内容广泛的对话,从后视镜一瞧男人的脸色,就识趣地闭嘴了。倒是周小瑜善解人意,陪着笑脸与司机聊北京的雪,又具体聊了令人头痛的雾霾,刚准备聊北京的房价,酒店到了,周小瑜一脸抱歉钻出车门,想去拉后座的门,马三早已钻了出来,沉着脸,把车门一摔,大步往门里走。周小瑜付了车钱,小跑着才勉强跟上马三的脚步。

马三是江南公司的企管部经理,负责同业对标。每到年底,马三的心跳就跟着指标曲线起伏。但今年的曲线有些邪门,单位的经营状况很好,光利润一项,就比上一年度有超过10个百分点的增长,在大地集团系统内部不敢说遥遥领先,进入第一方阵前三是絕对没问题的,其他几项关键指标,也都完成得不错。照理,马三完全有理由让心跳均衡一些。但一上班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让马三一下心惊肉跳。打电话的是马三的大学同学,姓江,原先在河南,后来调去集团总部。在大学时与马三住一个宿舍,关系一向不错,逢年过节,马三去拜访集团对口部门大小领导,总不忘给这位昔日的江同学也顺带捎上一份。所以说这位江同学是马三安插在集团总部的卧底也不为过,虽然不少情报价值不高,但对于把准集团总部重要决策的脉搏,还是无可替代的。遗憾的是,虽说这位江同学人在集团总部,但不过一枚小小主任科员,对标的事,难以直接帮上忙,好在他也能通过自己的关系网隔三差五给马三提供一些信息,对于马三来说,就已足够。这次,江同学在电话里告诉马三,最近有好几家单位的头头到北京,请有关部门的主任喝茶,他所在部门的主任也去了。今天一早部门开例会,主任说,今年的对标曲线会有明显起伏,经营业绩一向走在前面的江南公司有好些单项指标都落到后面去了,估计要进入综合标杆行列有困难。我想,此事非同小可,赶紧溜出来跟你通报一声。马三一听,有天打五雷轰之感,脸色顿时变了,他搁下电话,半天回不过神来,连周小瑜进来也没发觉。周小瑜见马三脸色苍白,问他哪儿不舒服。马三没理她,一脸仓皇,径直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就夺门而出。

马三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以后了。他打电话给周小瑜,告诉她立刻买两张去北京的高铁车票。周小瑜问,谁去?单程票还是往返票?马三说,还用问,我,还有你,只买单程票。你买好票到我这儿来一下。周小瑜在网上订好票,推开马三办公室的门。马三看着周小瑜,好久不出声。周小瑜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说,我身上没有开花呀?马三长叹一声:没有天理呀!周小瑜疑惑地望着自己这位上司,刚过不惑,头发就已经渐渐灰白。马三的头发由乌黑到灰白,好像就这两三年的事,以前马三在运营部当总监的时候,算得上机关的帅哥,但自从调到这个企管部,管上对标的事情以后,时间在马三的身上仿佛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以狂奔的速度向前疯跑。不到三年时间,一头乌黑的头发就渐渐灰里见白了。只有周小瑜知道,这不仅是累的,更多的是忧的。要是年底对标结果出来,江南公司落到大地集团第一方阵的后面,没有进入标杆行列,这年,就别想过太平了。

听了马三转述江同学的电话内容,周小瑜也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以为,今年的情况會乐观一些,从江南公司各项业绩指标与其他公司对比来看,排名还有望比去年更进一步。哪想到,快要排队摘果子了,半路上又突然插进好几个不守规则的,一下就把队形搞乱了。周小瑜理解,刚才马三是向老大汇报去了,肯定挨了不少骂。老大姓丛,是从集团总部空降下来的,山西人,喜好面食,只喝汾酒。到江南,吃不到地道的面食,就专门从山西请了个做面食的厨师。江南不产白酒,只酿黄酒,丛老大又定时从山西运来汾酒。丛老大脾气耿直,也火爆,有一次,他把一个下属叫去谈工作,结果话不投机,两人就争了起来。那个下属是山东人,脾气也不是一般的温柔敦厚,在一个细节问题上,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结果双方的喉咙都响了起来。惹得丛老大火冒三丈,说,你敢顶我?说着,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向下属扔过去,还好那个下属闪得快,要是砸中脑袋,肯定头破血流,说不定,还砸出一个杯大的洞。他喜欢下属们叫他老大,要是下属的工作顺自己的意了,就请下属喝自己从山西运来的汾酒。若是气不顺了,会当着众人的面一顿臭骂,让下属下不来台。偶尔风闻有下属暗地里因为工作压力大发点牢骚,说几句怪话,丛老大也不放过,大会小会重申他的观点:你要是觉得江南公司这座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请你另谋高就,没人拦你。一些基层单位和机关部门工作不顺利时,他对主要负责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我要你何用,不如去跳楼算了”。马三的前任,就因为年度对标结果不理想,人没跳楼,但职务让丛老大给撤了。丛老大强硬的管理方式,在江南公司引起很大争议,特别是那些资历比较老的员工,更是背地里把丛老大骂个狗血喷头。

那一年秋天,丛老大刚到任江南公司一把手,次年一月,集团公司开年度工作会议,丛老大去了,结果发现,自己边上一排座席上,竟然搁着两个白花花的骷髅头,吓得丛老大出了一身冷汗。会议开始后才得知,这两个骷髅头是送给同业对标第二、第三方阵排名末尾的单位的。会后,丛老大欲打听是谁这么缺德,想出这么个没品位又吓人的设计。丛老大在集团办公厅的一位昔日部下把丛老大拉到一边,悄悄说,这是老板的主意。老部下说的老板自然就是集团总裁雷鸣了。丛老大心里一阵紧张,幸好没当着雷总裁身边的人打听是谁缺德,要不然,下一次就轮到自己去和骷髅头为伍了。

在大地集团内部大小有点职务的人,都知道雷总爱喝白酒,且只喝茅台。所以,凡雷总参与的宴请,大家一律喝茅台,原先不会喝酒的,或者只有一杯啤酒量的领导,也拼命学喝白酒。席间,雷总也不劝酒,以身作则,一瓶茅台放在手边,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一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瓶茅台,看上去蔚为壮观。一餐下来,谁也不知道雷总喝了几瓶茅台,因为除了他手边的那一瓶,全场每一个人都会向他敬酒,并且都会携着酒瓶去敬,雷总也大度,对敬酒的,来者不拒,敬酒者见雷总干了,就赶紧给他满上。如此一来,雷总喝下的总量就难以控制与计算。好在雷总是真正的海量,离席时,依旧能够行走自如。底下人一级效仿一级,茅台在大地的销量直线上升。有一段时间,茅台价格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大地集团内部的人说,雷总有贡献。

有一次,雷总要去中部省份的几家单位调研,其中有三百多公里走的是高速,需要途中用餐,大地集团办公厅传达雷总指示,午餐就安排在高速服务区,不要搞特殊。接待的省公司派人以普通乘客的身份先沿途走了一遍,发现一个大问题,途中有三个高速服务区,从时间的安排上,这三百多公里区间的第二个服务区恰好是用餐时间,但工作人员发现,这家服务区的餐厅设施极为简陋,菜肴更是难以下咽。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洗手间,卫生状况堪忧,一进洗手间,就有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更加糟糕的是,小便池子常常会堵塞,一堵塞,小便就会漫溢出来,让人无法下脚。打前站的人回省公司一汇报,一把手当即拍板,出资对这个服务区和洗手间进行重新装修,尤其是餐厅,特别隔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至于厨师,当天由公司食堂派过去,菜不能过于精致高档,但又不可粗而无味。中午不能上茅台,但要备上。至于洗手间,当天也要由公司派出人员值班,保证地面不留一点灰尘,小便池通畅而无异味。为防止地滑,洗手间进口处要铺上防滑垫。

事后,丛老大听说这个过程,特意在内部会议上讲了。他说,江南公司与中部省公司在这方面的差距,不是一点点,而是非常大,大家都要认真反思一下,如果雷总走江南省境内高速,我们会不会想得那么慎密?一些实力不如江南的公司为何能够在大地重要会议上屡获雷总点评赞扬,肯定有他们的过人之处,这个案例之经典,在大地前无古人,大家一定要剖析再剖析、反思再反思、学习再学习。

江南公司多年入列大地集团同业对标第一方阵,排序上有先有后,但一般总在前三徘徊,不少单项指标还进入标杆。丛老大不至于去坐骷髅头的位置,但骄兵必败,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让江南公司始终处于领先,但不领头的地位。丛老大在集团总部机关韬光养晦多年,对集团的内部运作了如指掌,他当然清楚,这个对标,不过是拾西方人的牙慧,也许初衷是好的,但一进入中国,尤其是为大地集团所用,对到后来就彻底变质了,把“工夫在诗外”用在这个同业对标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但就是这样一根鸡肋,因为雷总裁当作宝贝,捧在掌心,整个系统就得跟着旋转。江南公司效益不错,不等于对标成绩就一定很好,效益与对标结果往往不成正比,丛老大太清楚其中的奥妙了。所以他到任后,专门把企管职能从办公室分离出来,成立独立的企管部,主要任务就是让同业对标保持在集团公司的领先地位。他的最低要求是别的公司能把死的说活了,江南公司只要把原来就是活的说成活的就好。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丛老大的意料,光是把活的说成活的还远远不够。因为他发现,那些原本是死的被说成活的,居然比原来就是活的还神采飞扬。丛老大在光火的同时,开始排查江南公司的不足,他发现,公司各部门的经理、总监如果没有非去不可的会议,很少主动去北京的集团总部,这在丛老大看来是不可原谅的缺憾,江南公司这么多年埋头苦干,业绩、效益都领先于大地其他子公司,同业对标的排名居然总是做千年老二,有时还落到老三老四的位置,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是江南公司入选集团的典型经验竟然还不如一些中西部公司,这让丛老大十分生气。很显然,仅就这一点,江南公司就吃了暗亏,因为硬性指标是没法修正的,但不少软指标则可上可下、可前可后,里边的工艺复杂而精湛。于是,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做出一个严厉的规定,各部门的头头必须每个月去一趟北京,找你们的对口主管部门领导喝杯茶,吃顿饭,即使一时请不到部门领导,具体工作人员也行。你们难道不懂阎王好找,小鬼难缠的道理?那几百个指标,雷总哪会有时间一一过目,还不是那些小鬼在电脑上动来动去。丛老大要求办公室做好记录备查,谁没有完成每月一次赴京汇报的任务,一律秋后算账。

那次丛老大在集团总部开会见到骷髅头,尽管自己面前是一本代表业绩良好的证书,但心里依然不是滋味,因为这一年江南公司的综合指标排名下滑了,从第一方阵的第三跌到了第五,这也是第一方阵的倒数第二名。丛老大心里不服,他了解过各公司的实际指标,江南公司落在集团第一方阵倒数第二名不符合事实。丛老大从北京回来,把具体负责对标管理的办公室副主任撤了,欲任命一位新成立的企管部经理,这才发现,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真不容易。他与班子成员商量,是不是在公司内部来个公开招聘,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其他班子成员一致附和丛老大的提议。于是,人力资源部紧锣密鼓开始了公开招聘的筹备,为显示公开公平公正,还煞有介事地邀请了省人才交流中心,号称由第三方来具体运作这事。

此时已是岁末,按惯例,丛老大偕班子成员邀请各部门经理、总监吃年夜饭。这几年风声紧,也不敢大张旗鼓,像往年一样去高档酒店会所聚餐,只在单位食堂开席,一时,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员工餐厅倒也熙熙攘攘,符合丛老大喜欢热闹的氛围。席间,喝的是山西的汾酒。总监们纷纷去给丛老大敬酒。马三是运行部总监,自然也免不了要代表运行部去给丛老大敬上一杯。但马三不会喝酒,照例,故伎重演,以水代酒,满满斟上一杯,去给丛老大敬了。且说此时此刻,丛老大虽然酒量惊人,但无奈挡不住同僚和下属们的轮番攻击,颇有些不胜酒力,见马三端着满满一杯白酒过来,就硬撑着要干个满杯。马三怕露馅,一仰脖,抢在丛老大之前把一满杯矿泉水干了。丛老大边喝边指着马三说,好样的,我看企管部经理不用公开招聘了,就他了。马三一听,头上冷汗直冒,连连推辞,说老大,我胜任不了这么重要的岗位,还是公开招聘,另选高明。哪晓得丛老大心意已决,高声喊着人力资源总监老杨的名字,当场就拍了板。

次日,为慎重起见,老杨特意去请示丛老大,企管部经理的人选是否就马三了。丛老大一看老杨递过去的马三简历,用手指敲着桌上的那张纸,果断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清华大学的硕士,酒量酒风都不错,我看非马三莫属了。老杨嗫嚅着,还想说点什么,但一看丛老大开始低头批阅文件,也不敢多言,退出老大办公室就去向马三转达丛老大指示。马三苦着脸,说老杨你是知道的,我那一杯,装的不是汾酒,是矿泉水啊。老杨笑着说,你可再别说是矿泉水了,刚才在老大办公室,我还想替你解释一下,但一转念觉得不对,要是让老大知道了,你当不当这个企管部经理事小,欺骗老大事儿就大了,你想想,欺骗老大不就等于是欺骗组织嘛。我看你清华不少同学在北京混得也不赖,你当了这个企管部经理,以后对标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人脉就是生产力,说不定哪天,你就时来运转了。

马三用一杯矿泉水假冒汾酒换来一个人人敬而远之的企管部经理职位,成为江南公司员工的私下笑谈。普通员工说丛老大以酒量论英雄,看来,不会喝酒的,得赶紧去练练,不然以后想在江南公司混个一官半职是没希望了。而中层一级的管理干部则颇有些兔死狐悲,说以后千万不要在丛老大面前耍小聪明,你再聪明,也没有上司高明,要不然,马三就是前车之鉴。马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谁让自己自作聪明呢。周小瑜原先在办公室专门具体负责对标的事儿,这次也跟到了新成立的企管部。另外,丛老大特批,又给了一个综合岗位,这样,马三手下,也有两个可使唤的人。特别是周小瑜,年过而立,一直未婚,一心扑在工作上,忙起来常常加班到深夜,工作态度和业务能力都没话可说,尤其是对一团乱麻般的对标数据能够如数家珍。更让马三钦佩的是,周小瑜编制了一张奇特的表格,可以将那些密密麻麻、枯燥刻板的数据梳理得一清二楚,让外行也能一目了然,周小瑜因此深得马三信任。第二年,马三从老杨那争取到一个主管职位,自然就给了周小瑜。这下周小瑜工作更来劲了,说她是马三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事实也如此,马三觉得,企管部要是没了周小瑜,真会变成一只没有翅膀的苍蝇。名义上自己是经理,但真正能左右局面的,是周小瑜。

在去北京的高铁上,马三的情绪一直不高,拿着本杂志却心不在焉。周小瑜察颜观色,不停地和马三聊天。她说马经理你知不知道丛老大为何只喝汾酒,却不喝其他白酒呢?照理茅台酒、五粮液总要比汾酒名气大,价格也要昂贵些。马三一听,把目光从杂志上移开,看着周小瑜。周小瑜说,我听说,丛老大爱喝汾酒与毛主席有关系呐。马三听了,又把眼睛移回原处。周小瑜笑着说,是真的,我听丛老大秘书说的。马三知道丛老大秘书是周小瑜大学校友,时不时透露些老大的小秘密给周小瑜,既无伤老大的大雅,又让周小瑜的单身生活增添一些乐趣。马三说,你们别寻老大开心了,他爱喝汾酒,不就因为他是山西人嘛。周小瑜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马三说,好,我洗耳恭听,你倒说说我那个不知的其二。

周小瑜一本正经,说那是1959年,著名的庐山会议期间,毛主席见到久违的贺子珍。两人一起用晚餐,喝的就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马三不屑地说,听你说得有时间地点还有人物,也不过无从考证的野史片段罢了。丛老大爱汾酒不喝茅台,一方面汾酒是他家乡酒,习惯那个口感了;另一方面,市场上正宗茅台不多,可以说,大多是挂羊头卖的却是狗肉。不过,说起汾酒的历史,倒是算得上白酒中的“最早国酒”。可惜丛老大眼下喝的汾酒再好,也没有毛主席那时喝的汾酒纯正了。你想,山西乃煤炭大省,水源的污染不可避免,酿酒最重要的原料自然是水,水出了问题,最悠久的酿酒工艺,也回天无力。我不喝酒,但从历史传统的汾酒产地杏花村,让我想起杜牧的名篇,倒真的是诗情画意,我估计,我到了杏花村,也忍不住会喝上一杯。

周小瑜问,你说的杜牧名篇,是不是那首《清明》?我自小就会背诵的,要不要我背给你听听?马三不置可否,周小瑜就顾自轻声朗诵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马三听了,由衷地赞叹,你朗诵诗歌的功力不浅啊。周小瑜得意地说,大学时,我可是诗社骨干呢。马三感慨地说,这诗里的杏花村是否就是山西汾酒产地,也算一桩历史悬案,好些地方都考证自己才是杜牧诗中的杏花村。周小瑜说,其实,这个杏花村究竟是否在山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杜牧的诗境现在大家你争我夺,可见文学,还是蛮有价值的。马三说,文学有没有价值要看是誰写的文学,若是你我写的,就一文不值。周小瑜辩解,也不一定,杜牧也是从无名慢慢变有名的嘛。等有一天空下来,我要以马经理为原型写一部小说,放到网上去,说不定会很轰动。马三讽刺周小瑜,你能写出轰动的小说,我让你当马骑。

聊着天,马三的情绪明显好转。周小瑜提醒马三,我们走得急,什么也没准备,真的就两袖清风去见贾主任吗?马三说,到时再看,你总不好拎个礼盒去集团总部,这不是害贾主任吗?周小瑜叹一口气,说,其实我们这样和临时抱佛脚没有什么区别,你没看中西部的公司入选典型经验那么多,未必就是他们真的有那么好的经验,弱智才会相信。还不是他们平时的功课做得好,哪像我们,事到临头才想起人家。这种关系,是要文火炖汤,慢慢来的。单说总部的人去几家西部公司,不论大小,去机场登机时走的都是贵宾通道,可是我们呢,要是来个处级以下干部,走贵宾通道简直比登天还难。马三说,你讲的我了解,前些年我去西北一家公司开会,返程时到机场才发现,西北这家公司在机场设有自己的专用贵宾室,这件事在西部能做到,在江南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东西部客观存在的差异。你想想,要是江南公司在机场设了一个专属贵宾室,媒体会怎么报道?省里领导又会怎么看?既然说到这里了,我还想起上半年去中部一家公司出差,发现他们公司本部的门卫居然是武警,在江南公司本部大楼,什么时候出现过武警的身影?只有在国庆升旗时才会去邀请几名武警帮忙。所以,在一些事情的看法和处理上,东西部的观念是有落差的,我们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周小瑜听后迟疑了一下,说,不说这个,说其他,你知不知道,西部一些公司去总部送的都是什么?说出来吓你一跳。马三说,送什么?难说送几个美女过去?周小瑜说,那倒不至于,要送美女,也不好明目张胆。马三冷笑一声,照你的逻辑,送其他的礼物就可以明目张胆了?周小瑜不计较马三的态度,说,理论上讲,送什么礼都是不可以的,但中国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马三说,也有可能例外的。周小瑜说,希望如此,看在我们效益这么好,管理这么严的份上,集团对标办会稍稍公正对待江南公司。马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刚才说西部公司都送了什么?周小瑜说,冬虫夏草。马三一听,就不作声了。

周小瑜扭头看看马三,忽然神秘地压低嗓音说,你可知,我的前上司是怎么丢的金饭碗?马三说,不是因为同业对标综合排名下滑了吗?周小瑜说,那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真正的原因是他把丛老大交代的一件事情办砸了,丛老大借故把他給开了。马三说,什么事让老大这么生气啊?周小瑜说,那一年,丛老大刚从集团办公厅副主任空降到江南公司,你想,从机关副职到地方当一把手,那就是说一不二的诸侯啊,尤其是到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多少人梦寐以求。据可靠消息,丛老大能够超越排名在他之前的几位副主任而委此重任,是一位北京的高人鼎力相助,丛老大自然要重谢。听说,那位高人只喝武夷山的大红袍,丛老大到了地方,每年的大红袍自然就由丛老大负责提供。于是,他刚到江南公司不久,就吩咐办公室派人去武夷山采买正宗大红袍,我的上司恰好分管接待这一摊,就亲自交代手下专程去了趟武夷山。你知道的,正宗大红袍十分稀有,价格也不菲。没过多久,丛老大去北京开会,特别去拜访那位高人,高人说,老丛哪,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改喝铁观音了?丛老大听得云里雾里的。高人指着角落里的几盒茶叶说,你自己打开看看。丛老大打开一看,果然全部是铁观音。丛老大不解,看着高人。高人说,这就是你寄给我的大红袍。丛老大一听,就知道自己交代的事情出差错了。而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采办的人,借公济私,在采购大红袍时,顺带买了铁观音,但在邮寄时,又阴差阳错,把铁观音当大红袍寄出了。

这下还了得,回到公司,丛老大把负责这件事情的副主任叫去,一顿咆哮,问是怎么回事,副主任其实是背了黑锅,他哪晓得这背后的猫腻。恰好,那年的同业对标结果又不理想,丛老大就把他的副主任给撤了。马三说,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不过,你那位领导也太粗心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亲自过问,至少也应该眼见为实才是。周小瑜说,谁说不是呢,只是经办的人太贪小,把顶头上司给害了。其实,办公室这样的机会多了去了,经办的人要是心术不正,很容易把握不住呢。马三说,这是一个深刻教训,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可得时刻居安思危,切不可因小失大。马三说这话的意思周小瑜明白,企管部每年也有一笔不小的资金可用,用马三的话说,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要不然,晚上睡觉也会做魇梦。

马三上任后,曾想去外省取经。周小瑜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取不到真经。马三问为何,周小瑜说,这个排名可以拧出来的水不是一点点,碗装不下,要用桶装,水才是真正的水平和功夫。但马经理你想,会有哪家公司肯告诉你,他们是通过何种方式将水灌进指标里去的?马三沉思片刻,心有不甘,照你这么说,每年大地发布的指标排名真实性不可信?周小瑜笑马三幼稚,这就像我们一些部门发布的统计数据,你是信还是不信?何况大地的数据了。你真想取经,不如在公司内部取取算了,江南公司公关部每年的对外发稿量在大地已经连续三年独占鳌头,而且阻止了好几起负面新闻事件的蔓延,为树立企业形象立下汗马功劳,在对标管理中,年年是加分项,丛老大多次在会上表扬他们,你去请教他们,这么大的发稿量是怎么做到的。马三说,这个还是算了,用钱堆出来的新闻,我听听都觉得肮脏。

说到这里,马三显得有些激动,他告诉周小瑜,去年,集团运行部要各子公司运行部提供在中央和地方媒体发表的新闻,这个新闻一定要与运行相关的。我让人去公关部要,公关部的人说,太多了,他们也无法统计,给了我们一个密码,自己到大地内部新闻系统检索,结果一检索,吓我一跳,光去年一年,与运行有关的新闻,居然超过两千条。我们报到集团,集团也不信,说最少的省,只有几十条,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又让人去公关部了解,回应说没搞错,就有这么多。由此,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想象力。看来我们的运行工作做得这么好了,要不然,怎么会产生这么多新闻呀?后来,公关部总监向我透露,自从丛老大到任,对外的新闻发稿量也提出要求,定下一个具体指标,要求在大地内部的排名中进前三。你想,我们哪来这么多新闻可报?只好给下属单位层层加码分解,他们想要完成指标,唯一的办法就是花钱去买。这几年下来,我们可真是救活了一些不死不活的媒体。我听了真是无话可说,这年头,媒体也堕落,进入市场了,不光地方媒体,就连国家级媒体也一样,发新闻稿明码标价,这件事要放到全世界,都是丑闻。我们却津津乐道,沉醉在排名第一的喜悦中,真是不要脸。周小瑜说,你说到点子上了,在大地,你想要好的排名,就得不要脸。公关部这一块,从上到下,逼良为娼,都是这对标排名逼的。照理,大地这么大一个集团企业,上百万员工,从事的又是服务行业,即使出点负面新闻也是正常的,在别的行业可以,但是在大地就不行,你要是出个舆情事件,到年底对标排名,就算一票否决了,一年的辛苦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每家单位都被逼得走投无路,尤其是沿海地区,人口总量大,结构复杂,出事的概率自然也高,出了事,只好花钱消灾。媒体正是看准了大地内部这一软肋,所以才敢那么肆无忌惮,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谁。

马三和周小瑜入住的是一家距离集团总部不远的如家连锁经济酒店。最近几年,江南公司紧缩差旅费开支,像马三这样级别的人出差,即使到北京,报销额度也只有三百块钱。这个价格,想在北京住星级宾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周小瑜通过携程预订了如家,虽然没有星级,但好在离集团总部比较近,来去方便。

还在高铁上,马三就给集团对标办的一位毕姓处长发了短信,约好见贾主任的具体时间。这位毕处长到江南公司调研,马三全程陪同,江南的几个著名景点悉数考察,还特意在桐乡的乌镇住了一晚。想起那天晚上,马三还有些不寒而栗。毕处长是东北人,善喝白酒。马三几乎滴酒不沾,就让周小瑜和部里另外一个综合管理员小王出马。马三陪着毕处长在景区内转悠,快到晚餐时分。周小瑜灵机一动,把马三拉到一边,说,晚上请毕处喝当地产的黄酒如何?马三点点头。周小瑜之所以这么提议,是有原因的。北方的汉子习惯喝高度白酒,却常常对江南的黄酒掉以轻心,尤其是陳年的加饭酒,起初喝起来稍带一点甜味,就放松警惕,杯换成碗,大口豪饮。往往喝不了两三瓶就烂醉如泥。这个算是江南公司对付北方客人的独门秘籍,屡试不爽。

且说当晚,毕处长听从马三建议,改喝黄酒,马三给毕处长斟酒,很仔细地给毕处长介绍黄酒的养生功效,说得头头是道。周小瑜偶尔在边上添油加醋,毕处信以为真,喝到第二杯,就嫌酒杯容量太小,要求拿碗来。喝到第三瓶,毕处感觉有些头晕,说,不能再喝了,今晚状态不佳,明天继续。马三说,毕处先回房休息,要是午夜醒了,想喝就打我电话,我陪毕处一醉方休。周小瑜和小王一边一个架着毕处的胳膊扶回房间。马三在大堂等。周小瑜和小王下来,马三问怎样,周小瑜说,衣服也没脱,就睡了。马三有些担心,明天要是毕处问起来,怎么说好?周小瑜轻描淡写地说,什么都不要说,毕处刚才不是说了,他今天状态不好。马三一想,说,也是。你们也回房睡吧,我去外面转转。

乌镇的夜晚很安静。马三沿着河边散步,走到一排房子的屋檐下,一抬头,发现屋檐下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林家铺子”。才知道自己走到茅盾故居所在的观前街了。白天,他陪毕处来过,这会,故居已闭门谢客。马三站在先生故居门前,一门之隔,先生的灵魂曾经在此栖居。时近子夜,街上空无一人,昏黄的街灯照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马三走在灯光下,影子不时随着灯光的角度变形,一会儿长,一会儿短。马三想,当年茅盾先生在此创作时,是否也像自己这样,在午夜的街头孑然独行?马三回望小街,就感觉有一种没有边际的寂寞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把乌镇笼罩起来。

然而,马三并不知道,周小瑜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尾随马三的身影到了街上。只不过她一直跟在马三的后面有一段距离,所以,马三没有发现他的身后,并非寂静无人的街道。马三走到小镇尽头折返,在河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河水静悄悄地流过枕河人家,即使所有的生灵都睡觉了,河水也是在流动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物质是不肯停止运动的。这么想着,就有两滴泪水,顺着马三的脸颊往下淌。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三身后响起来,你哭了?马三听了,就真的哭了,眼泪止不住成串地滚落下来。周小瑜伸出双臂,在马三的头上围成一个悬空的圈。马三闻到散发自周小瑜身上的酒气,问,你还好?周小瑜说,我没事,不过几碗小酒。马三不好意思地说,真是抱歉,每回都是你冲锋陷阵。周小瑜挨着马三坐下,说,我奶奶说,适量喝点黄酒真有养生功效呢。马三无奈地说,能不喝,自然最好不喝。周小瑜说,你那次敬丛老大满杯汾酒,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马经理是海水不可斗量,哪晓得你是暗度陈仓。马三苦笑笑,说你是知道的,大家也都知道,就丛老大不知道。周小瑜说,你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他永久?马三说,他终究是要走的人,能瞒一时是一时。其实,后来有几次喝酒,我已经向他表明我是真的不会喝酒。周小瑜说,在机关谋职,不会喝,真是一大缺陷呢。马三说,何尝不是,我也是事出有因,喝什么酒都过敏。

夜色一点点深沉起来。周小瑜说,有了这一回,毕处以后应该会对江南公司多些关照吧?马三说,希望如此。周小瑜问马三,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丛老大不是从总部下来的吗?他为何不直接与贾主任沟通?马三说,老大也是另有隐情。原先,在总部办公厅几个副主任中间,贾主任一直排在丛老大前面,后来丛老大突然空降到江南公司当一把手,贾主任当然不服气,心里有疙瘩也在所难免。周小瑜说,原来这样啊。现在贾主任管着对标这一块,江南公司要保住原先的江湖地位倒真的要经历坎坷了。马三说,也不一定,凡事都有个例外,也许贾主任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

周小瑜沉默了一阵,又问马三,马经理,既然这个位置这么让你为难,你为什么不向丛老大提出来换个岗位呢?马三说,谈何容易啊。要是丛老大一不高兴,说换岗位可以,你去新疆,去埃塞俄比亚吧,小瑜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再说,既然公司有这么个岗位,总得有人来干是吧?周小瑜清楚马三指的埃塞俄比亚有江南公司的建设项目,除了非洲,江南公司的建设项目还布局在国内中西部和东南亚,甚至连南美洲也插上了江南公司的旗帜。江南公司员工之所以面对丛老大的严管噤若寒蝉,就因为怕出省出国。丛老大瞅准江南公司员工,特别是中年管理层的这个心理,在管理上才敢于大刀阔斧,把机关的冗员全都编到二级单位去了。个别不听话的中层,就被安排去了外省。至于埃塞俄比亚项目管理部,则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承诺凡项目完工回公司的,统统往上提一级,所以报名去非洲的全部是年轻人,只有项目部经理年龄稍许大一些,也不过四十出头。

丛老大在江南公司树立权威的方式就是管理层的频繁交流,因为他心里和大家一样清楚,江南公司员工收益不错,轻易不会离开。丛老大在年度工作会议上,当着几百号人的面说,我就是从北京交流过来的,我带头,你们也照此办理,但凡工作需要,你就得是组织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一时,江南公司内部风声鹤唳。丛老大之前的几任老总,都是江南本土提拔起来的,对员工的管理相对人性化,即使员工的确需要去省外或国外工作,也采用相对灵活的轮值制,尽可能照顾到员工的实际困难。但丛老大一来,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打破了,交流只是一种概念,一个管理干部到了域外工程,一般没有特别原因,就得干到工程结束。尤其是国外工程,一年能回来一两次就算不错了。所以,不少江南公司从事工程管理的员工,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丛老大点将。

马三说,其实,我也想过,要是倒退十年,大不了辞职,现在不行了,小瑜你知道的,我妻子在中学教书,很累,但收入不高。上有双方老人需要我们照顾,下有孩子尚小,还有一大笔房贷,我算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要是一走,这个家就算是塌了大半边。所以,不管怎样,我死也得死在江南公司。周小瑜的眼圈湿润了,笑着说,马经理你别说得这么悲壮,天无绝人之路的,你看毕处长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难弄,我们不也用三瓶黄酒就搞定了?马三说,江南公司同业对标能否进入前三名,就靠我们小瑜了。周小瑜说,我这么伟大呀?马三说,小瑜能量还远远没有发挥,缺少机会罢了。周小瑜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可能真的可以从事更崇高的事业啊。马三笑望着周小瑜灿烂的面孔,说,其实,说心里话,我还是适合在运行部,做些技术工作。周小瑜说,你清华不是有不少同学在北京一些国家部委工作,干吗不利用他们的关系啊?马三说,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有用。再说,我也不会因为单位的事情让他们为难。开始我确实动过这个念头,我有一个关系不错的高中同班同学从北外毕业后考入外交部,因为同乡,我们在北京念书时偶尔会小聚一次,但毕业后一度失去联系。后来我管对标这事,想问问他有没有国家发改委认识的朋友,你知道,集团重大项目都要发改委审批,如果发改委有人,就好办。哪晓得我那位同学去了驻埃及使馆,妻子在国内,日子比我过得还要惨。周小瑜批评马三,马经理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那位同学是为国家的外交事业工作,自然是要做出一些家庭牺牲的。马三说,小瑜说得是,我生活在江南时间久了,意志消沉,没有锐气,只想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周小瑜说,此时此境,不谈崇高和事业,只聊风花雪月。马三说,说到风花雪月,我好奇我们小瑜这么优秀,怎么还不成家啊?周小瑜用略显忧郁的眼神望着马三说,没有遇到像马经理这么优秀的男人呗。马三赶紧摇手。周小瑜哈哈大笑,说,待我长发及腰,就把自己给嫁了。马三说,这才像话。

因为有毕处联系在先,马三在集团总部顺利见到了贾主任。马三知道贾主任与丛老大的关系比较微妙,也不敢当着贾主任的面代丛老大问候。只是如实汇报江南公司一年来的对标工作、特色亮点。贾主任不动声色,也不当着马三的面点评,听完马三汇报,说你先回江南,向老丛问个好。贾主任自始至终绝口不提对标的事,倒是他要马三问候丛老大,有些出乎马三意料。从贾主任办公室出来,门外一串人等着见贾主任,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省公司,身份和马三类似,彼此也都认识,此刻都心照不宣,点头致意。

回到如家酒店,已近晚餐时分,周小瑜建议去前门吃烤肉季。马三给江同学打电话,与他约好在烤肉季的见面时间。周小瑜提醒马三要不要叫上毕处长。马三略一沉吟,说不妥,江和毕不能同时出现,再说眼下时机敏感,毕处未必会赴约,以后单独考虑。周小瑜嘴上不响,心里佩服马三考虑周全。

在去前门的路上,马三买了件羽绒背心穿上。西装外套件背心,周小瑜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怪异,马三却不管,说能保暖就行。还没到达烤肉季,远远地就闻有人在朗声吆喝,京腔京韵,抑扬顿挫,待走近一看,是一老者,肩搭一围巾,见了马三和周小瑜,就笑着高声道:二位,龙凤戏珠,里面请。周小瑜手掩嘴唇俏笑,说,咱成龙凤了。马三说,若是三位,就一定是“三羊开泰”,这是难得听到的老北京味了。

刚坐下,江同学也到了。江同学说,我看见你们的背影了,谁找的啊,前门的烤肉季也算北京老字号。马三说,小瑜找的,她可是美食家。周小瑜谦虚,说我也是以前和同学来吃过,觉得这里的烤羊肉味道真不错,就建议马经理过来。马三和江同学寒暄,周小瑜起身去看玻璃后面的厨房,两张巨大的铁盘,正烤着切片的羊肉,伴以香菜等配料,浓郁的香味顷刻就飘满整个店堂。

江同学问马三找贾主任结果如何,马三幽叹一声说,贾主任什么态也没表,我心里没底。江同学说,明天就周六了,你们打算先回江南,还是在这里等过了双休再找人?马三说,还没想好。我现在这样回去,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汇报,无法向老大交代呀。江同学陪马三叹气,说这个同业对标真是万恶之源啊,要是大家都按标准来做,的确是一件好事,对提升企业综合管理素质是有益的,可现在你看,标准本身被忽略,大家看重的是排名,排到后面的,给你一个骷髅头,摆明让你去死呗。于是,为了指标排名,就八仙过海。马三说,谁说不是呢,原先我想,江南公司各方面实际指标都不错,照实排序也行,但现在,你瞧,效益优先不讲了,排名变作公关竞赛,谁总部有人,谁就往前靠,标准成了变形金刚,就看握在谁手上,想怎么变就怎么变。说话间,烤肉上来了,江同学也不喝酒,周小瑜就要了果汁,大家边吃边聊。江同学说了些在京同学的近况,大多混得不错,实际情况是,有的进了国家机关和央企的,还不如在民企的,混得好的已经当上高管,也有的合伙开公司,赚得盆满钵满,要是倒退回去十年,我真想一走了之,去同学那讨碗饭吃。周小瑜听江同学这么说,就笑了。江同学问你笑什么,周小瑜说,你怎么和马经理想的一样啊。江同学问马三,是这样吗?你也这么想吗?马三点点头,说,但结果我们都没有走,所以要向那些早早离开的同学致敬。

离开烤肉季前,马三向江同学要了贾主任家里的住址。江同学说,你想去他家里?马三说,备用而已,我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江同学说,贾主任平时在机关话不多,大家也吃不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听说,贾主任一般不让基层单位的人去家里找他,有事都是在办公室谈的。马三说,我记在心里了。

回到如家,马三和周小瑜各自回房。周小瑜正准备脱衣洗澡,马三的电话来了,问周小瑜那个课题进展怎样了。马三说的那个课题,是半年多前,集團总部贾主任负责分管同业对标后要求各子公司分头研究的,江南公司承担的是“中外同类型企业同业对标比较研究”,是整个大课题中间分量比较重的一个子课题。接到课题任务后,马三联系了有江南大学背景的一家咨询公司一起参与课题研究。咨询公司设计了一个抽样问卷调查,统计结果出来后,马三觉得基本符合江南公司员工的心理现状。比如在关于同业对标是否有助于企业综合素质提升这个问题上,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做了肯定回答。但在回答同业对标的排名是否有助于这项工作的推进,居然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给出了否定答案。这让马三颇有些吃惊。但冷静后一想,员工们的回答不无道理,因为江南公司对下属分公司的对标,沿用的也是集团总部对标办提供的那一套体系,分公司也往往为了指标排名,争得不可开交,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也随之发生。

周小瑜说,课题应该做得差不多了,调研报告第一稿已经出来,在小王那儿,只是还需要对一些案例做些取舍,另外,文字的表述上也要做些修改。马三说,你和小王联系,让他把报告发过来,你收到后去商务中心打印一份给我。周小瑜没有多问,只说是,就挂了电话。大约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周小瑜就来敲马三的房门。马三接过厚厚一叠的报告,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周小瑜,说辛苦你了。周小瑜欲言又止。馬三说,你不用管这事了,今晚好好睡一觉,睡到自然醒。周小瑜回眸一笑,幽暗的走廊似乎瞬间明亮许多。马三怔忡一会,才关上房门,周小瑜周身散发的青春气息,也被拒之门外。

马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仔细研究课题报告。这个课题断断续续做了半年,马三参与了前期对员工的深度访谈,也看了抽样问卷结果,但报告初稿形成后还没有完整看过。集团总部对这个课题结题的最后时限是年底,离现在差不多还有一个月时间,从进度上看是没问题了。马三急着要周小瑜把课题拿来,是有了另外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的灵感来自天安门广场。晚上,当马三和周小瑜从前门步行回酒店途经天安门时,眺望寂静的广场和同样寂静的纪念碑,突然就产生了这个想法。马三决定以课题为由,明天去贾主任家里拜访。

在课题附件中,是一个专门对问卷的专题分析。其中有一个对员工的心理状态调查,结果以数据形式反映,马三紧盯着一组数据,心突然狂跳起来。在统计过程中,周小瑜曾经提起过这组数据,但是马三当时没有听进去,他以为,类似的抽样调查,能够反映一些员工的真实状况,但他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具体的问卷题目和统计结果如下:

抽样的5000多名员工中,在同业对标的大前提下,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自认为有明显焦虑症的占14.5%;自认为有抑郁倾向的占13.8%。更加令马三震惊的是另外一个数据,在相同数量的抽样人群中,自认为有过自杀念头的占2.45%。,三项相加,超过30%。

马三不清楚,与江南公司同类型的国内外其他企业,是否也做过相似的调查,是否也得出类似的抽样结果。马三扪心自问,如果这三个选项放在自己面前让自己选择,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马三肯定,自己或重或轻,也有过焦虑与抑郁,至于自杀念头,自从有了孩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无论如何,这组数据的确令马三触目惊心。马三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抽样统计结果原汁原味地向丛老大报告,这是一个必须要履行的程序,在向集团总部提交报告之前,必须得向丛老板汇报。马三站在窗前,夜晚的天空依旧沉重、黯淡,雾霾照例锁住北京城。几年前,当雾霾在北方蔓延时,身处江南的马三没有切身感受,可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北方的雾霾开始向长江以南侵袭,一向以山清水秀自居,以鱼米之乡著名的江南,也被雾霾涂抹得面目全非。而水也因为化工企业偷排废水被污染得难以入口。历史以来,这块土地上的人类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面临基本的生存危机。

一觉醒来,已是早晨,马三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他发现,房间天花板四只角上,渗出霉斑,可能是渗水了。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在潮湿的部分蠕动。马三忽然想,周小瑜的房间不知道是否也如此,要是天花板上有虫子在爬,估计她会吓得尖叫起来。马三想给周小瑜打个电话,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天,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酒店外的小摊上买了一个鸡蛋饼,马三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贾主任家所在小区。北京城依然被雾霾笼罩,估计属于重度污染。马三做出这个突然造访的决定,评估出来的风险指数不亚于雾霾形成的污染指数。但马三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马三心存一线希望,贾主任的内心还残存着一丝有关同业对标的基本准则和底线,只要他看到这份课题调查报告,马三有信心让贾主任坚硬的心弦能够被拨动。即使此行没有达到目的,甚至于连贾主任的面也见不到,也无所谓,自己的作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一路上,马三不断鼓励自己,我正在做一件自己的内心以为正确的事。

马三按照江同学提供的地址找到贾主任居住的小区。整个小区几乎空寂无人。马三的服装依然显得有些滑稽,虽然西装外添加了一件羽绒背心,但走在寒冷的空地上,还是感觉到了冷空气的无处不在。马三用慢跑为身体增添热量,等他跑到贾主任的楼下,他感觉到了身体的温热。于是,马三采用循环跑步的方式为自己取暖。从单元楼道内,偶尔会出来一个人,戴着口罩,拎着环保袋,显然是去菜市场。所有经过马三身边的人都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不清楚,在这个冰冷的早晨,这个穿着奇怪的中年男人为何要在小区内跑步,要说他是晨练,从穿着的服装看也不像。每次有人看自己,马三都会报以友好的,甚至于有一些讨好的微笑。他很担心哪个警觉性高的居民拨打110,要是那样,事情就麻烦了。好在小区居民对这个奇怪的晨跑者是宽容的,他们只是不明白,沉重的雾霾不适合晨练,可是这个闯入小区的陌生人却如此执着,似乎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马三知道时间在向前走,谁也无法阻挡,自己就是被时间推着走的人。但是马三又感觉时间被寒冷的北京城冻住了,不肯走了。他感受到彻骨的冷。持续跑步消耗了他大量体力,马三觉得自己跑不动了,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平时为什么不好好锻炼身体,如果每天坚持长跑的话,在这个距离自己家上千公里的小区里跑多久都不在话下。可是马三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他觉得天气好冷,自己的身体好冷,冷空气仿佛长出了尖锐的钻头,钻进他的骨髓里,然后在那儿东奔西突。马三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倘若倒下了,自己真的就要像周小瑜说的那样冻死在北京了,马三可不想陈尸街头冻成一具僵硬的人体标本,他相信,贾主任很快就会像小区其他居民一样下楼,去菜场,或者去集团总部加班。只要贾主任一出现,自己就是胜利者。

可是马三真的跑不动了,从嘴里呼出的热气在上嘴唇的胡须上凝结成细小的的雾凇。马三想起有一年去湖北的神农架,在高海拔的山上,就看到了美丽的雾凇挂满树枝,晶莹剔透。马三想,自己再这样跑下去,会不会身体变成一棵树,而全身则凝聚起洁白的雾凇奇观。马三真累啊,他想停下来,可是马三知道,一旦停下来,身体肯定就轰然倒地,就再也起不来了。想到这里,马三放慢跑步的速度,以几乎散步的频率继续在小区内转圈。马三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差不多有一个上午吧,因为马三闻到小区家家户户油烟机排出的油烟味,这说明居民们开始在准备午饭了,他甚至能从油烟机抽出的烟味里闻出哪家在做糖醋排骨,哪家又在炖鸡汤,鸡汤里好像还放了蘑菇和冬笋。可是自己的午饭在哪里呢?马三想到了周小瑜,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她去纪念堂了吗?见到毛主席了吗?

马三开始头晕,抬眼望去,一片茫然。马三知道自己饿了,他无力地靠在贾主任家单元的铁门上,看来,贾主任不会出现了,这么寒冷的天气,他为什么要出来,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有暖气的房间里看书看电视。只有自己,像一个傻瓜一样,一大早就在别人的小区里跑步。此刻的马三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狗,如果没有铁门坚硬的依靠,他一定瘫倒在地了。马三彻底绝望了,他精心设计的计划没有获得任何响应,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他担心丛老大把他调去埃塞俄比亚,他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怕非洲环境,他怕的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两行清泪从马三的眼角淌下来,好像两条冰冷的蛇,在冰面一样的脸颊上蜿蜒。马三决定离开小区,回如家。那个狭小的,天花板角上发霉的房间,是马三在北京短暂的家,他要把自己关进房间,痛哭一场。

贾主任走进小区,看到一个人东倒西歪,从小区内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这个身影贾主任似曾相识,当贾主任与他擦肩而过时,贾主任看清了他的脸,被冷风冻得发紫,手上紧紧捏着一卷白纸,他的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冰霜。贾主任惊讶、愕然地朝着他大喊一声:马三,你是马三对吧?马三支撑着停住脚步,站在面前的,不就是朝思暮想,亲爱的贾主任吗?马三嘿嘿一笑,笑容凝滞在脸上,他感觉自己笑的时候整张脸都撕裂般地疼。贾主任说,你找我吗?马三哆嗦着嘴唇,说话结巴,是的,贾主任,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说着,马三把手上的报告递给贾主任。贾主任去接,却发现报告无法从马三的手上松开。马三不好意思地牵动了一下嘴唇,算是微笑。他用另一只手去帮忙,才发觉报告最外层的那张白纸已经与掌心凝结、粘连在一起了。如果稍稍用力,白纸就会撕破。好在最外层的那张纸是报告的封面,只是一个题目。马三一用力,将纸撕下来,然后将报告递给贾主任。贾主任摸摸马三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贾主任说,马三,你穿得太单薄了。马三说,贾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昨天从单位走得急,来不及去家里取衣服,我没想到北京会这么冷。贾主任说,你去我家,暖暖身子,我找件衣服给你穿上。马三连声说不用,双手抱拳,弯腰拱了几下,对贾主任说,拜托贾主任,一定在百忙之中看完这个报告,要是实在没时间看,就看几页,那几页我都折了一只角,红线标出来的部分请贾主任务必抽空看看。我走了,贾主任再见。贾主任望着马三踉踉跄跄走出小区,马三的背影看上去有些驼,可能是冷的缘故,尽量在紧缩自己的身子,从后面看过去,甚至于稍稍有些佝偻。

马三在贾主任小区里跑步取暖时,周小瑜刚从梦里醒来。她这一晚睡得很好,像马三说的那样,睡到自然醒。周小瑜掀开被子,坐起来,满意地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北方入冬早,虽然户外气温低,但是房间里却温暖如春。周小瑜打开手机,再一次确认一个短信的内容。短信的发送者是集团总部的毕处长。毕处长接受周小瑜的邀請,晚上去后海喝咖啡。周小瑜原本想请毕处用晚餐,但是被婉拒了,周小瑜冰雪聪明,知道这段时间各省公司管对标的头头脑脑齐聚北京,毕处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他能够接受周小瑜的邀请,对于周小瑜而言,已是意外之喜。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之所以能够把毕处请出来,不仅因为在乌镇和毕处有过交集,虽然那次毕处在喝酒时被马三和周小瑜设计,但总体上,毕处对接待是满意的,特别是离开江南公司前,马三给毕处准备了一份厚重的礼品,是一尊仿古玉琮。周小瑜清楚地记得,当毕处打开包装,见到玲珑剔透的玉琮时,双眼简直就放光了,他轻轻把玉琮端起,在阳光的照耀下,玉琮近乎透明的色泽让毕处内心的欢喜流露无遗。由此,周小瑜知道毕处喜欢玉,而且是一个懂玉之人。

到了机场,马三又给了毕处一个惊喜,居然让他走了贵宾通道。要知道在江南,能够走贵宾通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以毕处的级别,能够享受贵宾之尊,其中缘由他心里自然明白。在机场分别时,毕处握住马三的手大幅度地再三摇动,意思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实际上,只有周小瑜心里清楚,为了让毕处走贵宾通道,她颇费了一番周折,先和办公室协商未果,办公室告诉她毕处级别不够,无法操作。她只好转求于在民航空管工作的朋友,终于在毕处离开江南机场时顺利通关。除此之外,每年总有那么几次,周小瑜会随马三,或者单独去北京,就对标的事和毕处打交道,每次都会奉上一份厚礼,只是从未单独邀请毕处出来喝上一杯。周小瑜这次决定放弃矜持,单刀赴会,虽内心忐忑,但也有自信,尽管平时的功课不能与别的公司相比,但自己这几年的铺垫应该不会付之东流。再说,周小瑜自认为性别优势客观存在,男人无论贫富贵贱,在怜香惜玉方面,差别不大,区别在于表达的方式。

周小瑜有一句座右铭:可以相信别人,但不要指望别人。然而这一次,周小瑜要由自己来颠覆这句座右铭了,江南公司在年度对标排名上,如果没有毕处出手相救,恐怕真的要成为马三的滑铁卢。这显然属于周小瑜的个人计划,她不打算告诉马三,也不想让马三参与晚上的活动。以马三的个性,只会给自己的计划添加不可测因素,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出马。江南公司对标结果如何,真正首当其冲的是马三,但周小瑜看到了马三在这件事情上已殚精竭虑,而自己对马三发自内心的欣赏和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她愿意为马三去做一些事情。如果成了,就在心里面庆祝,假如失败了,也算无愧于马三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了。周小瑜始终认为,自己的主管待遇,是马三争取来的。人要懂得感恩。

那么现在,差不多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如何打发?周小瑜早有盘算,先去一家大型百货商店买卡,然后沿着紫禁城红墙漫步一圈,从那里直接去后海,找一家幽静的咖啡馆,用晚餐,等候毕处长。对于漫步紫禁城红墙,周小瑜神往以久,她要用这种姿态表明自己在这座城市的中轴线边缘行走。许多年以前,她第一次到北京,觉得北京真是无比巨大,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每年都要来北京好几次,渐渐有一个感觉,北京的确很大,但也很小,因为在周小瑜看来,最宏大的计划,也是在这座红色的城中城里酝酿成形发布的。所以,自己走在红墙根下,就有了一种与中心毗邻的感觉。

周小瑜的午餐是饺子,对于北方的饮食,周小瑜认为只有面食确实靠谱,尤其是手工饺子,比起江南,的确要胜出一筹。周小瑜吃到一半,想起马三,不知他在哪里,也不知他吃了午饭没有。周小瑜摸出手机,想给马三打个电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如果马三下午有事要自己一起行动,那么自己晚上与毕处长的后海之约就有可能流产,而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周小瑜相信马三也在独自行动,他不让自己参与,总有他的理由,就像自己的行动不希望马三参与一样。但两人算得上殊途同归,目的都是希望江南公司今年的同业对标能够实现丛老大理想中的排名。

周小瑜的环紫禁城行走从故宫午门起步,她站在午门墙根一侧,抬头仰望,午门高高的楼阁有耸入云天之感,遥想当年历朝历代的皇帝就在此管理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满朝文武,从此门一进一出,就是天上人间。而那些美丽的嫔妃,从这儿进入后宫,人生就开始她们向往中的花团锦簇,只是最好的花,也要枯萎,她们中的一些人,走进高墙,花未开,心已老。周小瑜看着人潮汹涌地像水一样流过来,又流过去。周小瑜知道,无论自己在此站立多久,都看不到传说中的格格们花枝招展了,即使坐尽白昼,黑夜来临,也不可能进入宫内,去一睹南书房的大臣们翻阅奏折,也看不见寂寞的宫女们仰望星空的寂寞眼神了。于是,周小瑜离开午门,沿紫禁城西侧外墙而行,到达一处角楼,她须仰起脸,才能看到红墙的城垛,但依然看不清角楼的全部,只能见到它的重檐。她想,生活在宫墙内的人,他们的视线所及,也和自己一样吧?当她走过一段城墙,再仰脸往上看时,就看到一个奇特的现象。在几乎垂直的城墙立面上,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虽枯萎,但只需要春风吹拂,就会再次开放。它们的茎和枝叶看上去很迟暮,它们分别长在不同的墙体上,而且一律距离墙根很高,但又离墙垛有一些距离,就是说,即使是城墙上的守卫,倘若不将身体向外弯曲很大的角度,也是看不到这些花儿的开放的。花儿的排列呈上下状,这是颇令周小瑜好奇的排列,它们为什么不列成横状呢?

野花肯定是有名字的。只不过周小瑜缺少植物学方面的知识,她无法辨别它们属于哪一科,也不知道它们为何要生长在高处,而且是在如此险要的位置。它们从何而来?她想象不出紫禁城的城墙壁垒森嚴,居然也会有野花开在春天的风中。它们赖以生长的泥土,是几百年来的尘埃在墙缝间积蓄而成的吧?它们生长所需的水分是不是倾斜的风将细雨滴水成珠,顺墙缝淌下,流过它们的根部,吮吸而尽?

恍惚之间,周小瑜仿佛穿越时光,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紫禁城内的恩恩怨怨。

她突然哑然失笑,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为从前的皇后宫女们发思故之幽了。倘若时光可以倒流,自己有机会可入宫,会不会和她们一样?享用锦衣玉食之时,夜夜盼望有一天能够得到帝王的宠爱?然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对于这个虚拟的问题,周小瑜没有答案,因为她确信,从古到今,年轻的女孩们,大多抵挡不住来自紫禁城的诱惑,历朝历代,女子都是强权的附属和玩偶,一个女子想要独善其身,何其艰难。联想到此行的使命,周小瑜的心底泛起一阵一阵的伤感。此刻的自己,能够自由地按照自己设定的路线,沿着红墙走上一圈,就已经足够。如果稍晚些,毕处能够理解自己的用心良苦,那么此行就算得上圆满。虽说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但只要努力,周小瑜有信心让现实也丰满起来。周小瑜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打气,相信自己的细水长流一定会有回报。想到这里,周小瑜摸摸自己冰凉的脸,大步离开红墙,离开那些嵌入城墙或笑或哭的灵魂,向既定的目的地后海走去。

毕处长比预先约定的时间要到得晚一些。他一边脱大衣一边道着歉。周小瑜连声说着没关系,毕处忙正事要紧。周小瑜欲替毕处拿大衣,但毕处眼疾手快,将大衣往卡座上一丢,周小瑜伸出手没接住,就自嘲地笑笑。毕处长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坐在他对面,听他开口说话,周小瑜也隐隐能闻到从他嘴里散发的酒气。毫无疑问,毕处刚从另外一个酒席上赶过来,真是给足周小瑜面子了。周小瑜给毕处要了一杯咖啡,问要不要喝点酒,毕处连连摆手,说不能再喝了。说着,毕处看着周小瑜,说上半年在乌镇,我上了你们的当了,那几瓶黄酒,简直就是手榴弹,一下就把我炸翻了。周小瑜掩嘴俏笑,说,毕处难得到江南,自然是要尝尝江南的黄酒的,我们不像东北产人参,也不像西北出虫草,更不像贵州有茅台,只酿黄酒,所以,凡到江南之客,品尝几杯黄酒是必须的。毕处笑着说,你那是品尝?明摆着就是欺侮我不熟水性,把我往水里按嘛。周小瑜抿嘴微笑,说,毕处要是觉得乌镇喝得不够意思,今晚我补上,喝什么,随毕处。毕处摇摇头,转过脸,望着窗外的后海,窗外灯红酒绿,酒吧咖啡馆把后海沿岸挤得密不透风。毕处问,你说,这明明是一个湖,为何称它为海呢?周小瑜不知毕处问这个问题的用意,就有些答非所问,说有一年我去九寨沟,那里凡是有水的地方,统称为海子,当时我也和毕处一样,脑子里塞满了问号。毕处笑笑,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酒啊。周小瑜从毕处的这句话里听出些许意思,就说,要不,我们喝一杯?不然,如何对得起这良辰美景?毕处说,也好,美景美人,还要有美酒。

周小瑜要的是红酒,与毕处碰杯,说,这杯算是乌镇欠毕处的,我干了。毕处用手示意周小瑜别干,说,既然喝红酒,就不能豪饮,今晚咱们少喝酒,多说话。毕处突然想起什么,问,马经理呢?毕处的问话在周小瑜的意料之中。在等候毕处的几个小时里,周小瑜把毕处有可能问,自己怎么回答,自己又想要说什么,都在脑子里做了一个预案。周小瑜说,马经理昨晚就飞回去了,今天江南公司要开月度例会。周小瑜边说边看毕处,毕处没有注意周小瑜的回答,周小瑜松了一口气,继续解释,照理今天是周六,但毕处你是知道的,年底事情堆到一块,原本应该工作日开的会,也挪到休息日了。毕处说,理解,总部也一样,假日开会是常态。我就不明白了,开那么多会有什么用?以会议贯彻会议,恶性循环嘛。周小瑜听毕处这么说,吓了一跳。这些话平时自己也说,但只敢私下说。这个话头,是接还是不接?周小瑜衡量利弊,决定接。她装作随意地说,谁说不是呢,那么多会,干活时间都占用了,只好无休止地加班。不过,周小瑜偷偷瞥了毕处一眼,小心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必要的会,还是要开的。毕处说,凡是要开的会都是必要的,不开会,怎么显示领导的权威呢?领导的水平就是靠开会体现的嘛。周小瑜感觉今晚毕处的状态符合自己的期待,很有可能会有意外收获。很显然,毕处在总部机关上班过于压抑,今晚打算释放了。她赶紧给毕处斟酒,顺嘴说,我们马经理常常提起毕处呢,说毕处是总部少有几个让他钦佩的人,在海外留学归来的博士里,马经理说只有毕处货真价实。毕处脸上划过一道不易觉察的笑容,周小瑜知道这句话说到毕处心坎里了。这句话,也在预案之内。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按预案设定的路径在走。

这时,周小瑜的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瞧,是马三打来的,她毫不迟疑地按掉了,同时,按住了关机键。毕处问,有事?周小瑜说,没事,一个陌生电话。毕处说,我问你小周,你要回答我真话。周小瑜点点头。毕处问,你说,这同业对标到底好不好?对提升企业综合管理水平到底有没有用?这个问题在预案之外,没有现成答案,但周小瑜毫不犹豫地回答,并且连用了两个“当然”,当然好,当然有用。毕处喝一口酒,说,小周,你还是没说心里话呀。我的回答是好个屁,有用个屁!这回,周小瑜有些拿捏不准了,但她不说话,只用看似渴求寻找答案的目光盯着毕处。

我在美国讨一口饭吃,辛苦啊。虽说成了家,买了房,但总体上说,华人在美国,不过边缘人哪。在国外待久了,内心的孤单无人可说,逢年过节,认识的华人才聚一聚,平时各干各的,老死不相往来。出去的不少人才华横溢,华人博士多如牛毛,但真正能学有所用的,凤毛麟角。我算比较幸运,进入一家规模不算小的公司,但总有一种飘浮感。你能理解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吗?周小瑜用力点头,表示理解。所以,我想,有机会还是想回国。周小瑜问,再怎么说,美国的空气、水、食物总要比国内安全许多吧?毕处说,凡事都相对,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也头痛过,我有一个美国朋友到他们公司的中国区工作,每次到北京就要生病,最明显的症状是食欲不振,浑身说不上哪儿不舒服,时刻都有一种莫名的焦虑、恐惧感,去医院也查不出所以然,可是很奇怪,一回美国就好了。周小瑜说,还是环境不适应吧。毕处说,你说对了,具体说是水土不服,对中国的空气、水和食物他没有足够的适应能力。我刚到美国,也有这种感觉,只不过那种感觉是过于空旷、自在。也许大多数中国人已经习惯被人管理了,一旦放手,就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是怎么回國,又怎么到集团总部工作的呢?周小瑜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毕处问。其实,这个问题,同样在周小瑜设定的预案之中。毕处说,大地集团在财富全球五百强排名里很靠前,这是吸引我的最主要原因。那一年,大地在全美招聘海外留学人员,条件是非博士不可。后来我才知道,大地之所以招那么多博士,是为了所谓的人才当量需要。这其实也是一件以偏概全的事,合理的人才结构,如果从学历角度看,应该高中低搭配,但大地过于强调高学历,结果,一大堆博士到了总部,干的却是本科生的活,这恰恰说明总部领导内心对于高学历的认知过于盲目,以为学历就是能力,就是生产力。这种现象自上而下,整个集团系统在每年新进的大学生中,硕博研究生占了过重比例。这实际上从另一个方面破坏了金字塔形的人才结构,不利于企业的长远发展。

毕处的眼睛有些泛红,是喝酒后正常的生理反应。他问周小瑜,你听说过联合利华吗?周小瑜点点头,说那是一家很大的消费用品制造商,国内销量很大的力士香皂好像就是他们的产品。毕处点点头,没错,可是你未必知道一个被广泛传播的故事,分别发生在联合利华和中国南方一家乡镇企业。听到这儿,周小瑜其实已经知道毕处要讲的是什么故事了,她在微信上早就看到过,但是,为了保持毕处的谈兴,周小瑜必须装作孤陋寡闻。毕处说,有一年,联合利华引进了一条香皂包装生产线,结果发现这条生产线有个缺陷:常常会有盒子里没装入香皂。总不能把空盒子卖给顾客啊,于是,他们只得请了一个学自动化的博士后,让他设计一个方案来分拣空的香皂盒。博士后拉起了一个十几人的科研攻关小组,综合采用了机械、微电子、自动化、X射线探测等技术,花了几十万,成功解决了问题。每当生产线上有空香皂盒通过,两旁的探测器会检测到,并且驱动一只机械手把空香皂盒推走。而在中国南方,有家乡镇企业也买了同样的生产线,老板发现这个问题后大为恼火,找了个小工来,告诉他:“你他妈给老子把这个搞定,不然你给老子爬走。” 那个小工很快想出了办法:他花了190块钱在生产线旁边放了一台大功率电风扇猛吹,于是空香皂盒都被吹走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个朴素的道理,知识并不一定都是生产力;学历不够的人很有创造力。或许这个例子比较绝对,但至少说明唯学历论的做法是不科学的,甚至是愚蠢的。

周小瑜睁大眼睛,用夸张的眼神盯着毕处,在毕处讲述的过程中,不时点头表示赞同毕处的观点。事实上,周小瑜很想就这个案例再补充一点,网民还总结出第三个道理,“吹”是非常重要的。网民并非有意讥笑联合利华,也无意讽刺那个博士后,而是对当下社会的一些现象表达不满。这种情绪同时也蔓延到类似江南公司员工对对标管理的不满,这种不满主要体现在对于标准的被颠覆,被随心所欲地修正,善于宣传、惯用手段的公司有可能在排名上占据优势,而埋头苦干,实际指标运行非常不错,比如像江南公司这样的企业反到经常因为不够真实的排名而伤透脑筋。如果单单为排名而排名也就罢了,严重的问题在于集团总部将这个排名作为年终业绩考核极其重要的手段,几乎是唯一的,下属单位这一年干得如何,管理层和员工的年终收益如何,就根据这个排名来兑现。但是聪明的周小瑜只能在心里表达自己的想法,此情此景,她必须无限维护毕处的唯一性。

于是,周小瑜好奇地问,毕处刚到集团总部就去了对标办吗?毕处摇摇头,没有,那时还没对标一说,没有对标,何来对标办?我刚到总部,分在政策研究室,从专业上来说也算对口,我在美国读的是工商管理,我想,总部之所以把我放在研究室,是因为这个研究室有一块工作主要是为集团的创新管理出谋划策。当时,集团的管理似乎面临瓶颈,从总裁到研究室,都在为突破现有管理瓶颈,寻找新的管理模式没日没夜地开会、调研。我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通过对西方一些管理思想与模式的比较,我提出,能不能学学美国施乐,在整个集团系统以点及面,推行同业对标管理。周小瑜听到这里,在心里想,原来这个让所有下属公司头痛不已的同业对标,你毕处是始作俑者。看来你下次到乌镇,还得灌你三瓶黄酒。

原来如此,这么了不起的事情居然是毕处首创,今晚小女子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周小瑜甜言蜜语不打腹稿,脱口而出。毕处没理会周小瑜的表扬,继续他的回忆。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施乐公司发明的这个同业对标一定适合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比如员工人数,集团公司上百万的员工总数,全球绝大部分五百强企业都是不可参照的,因为我们有庞大的员工队伍,全员劳动生产率必然就赶不上人家。既然这么重要的指标我们已经远远落在人家后面,再来做所谓的对标还有什么意义呢?另外,集团的企业性质具有自然垄断的特征,我们的产品没有销售的压力,我们最重要的,是保证人员和设备的安全,是做好服务工作。如果说一定要和全球优秀企业进行对标,也应该是在这几个方面向他们看齐,并努力超越他们。但当我们把这个很多伟大的企业也不再奉若神明的东西如获至宝,恰恰说明我们的管理已经黔驴技穷,加上后来对标的方向与本意渐行渐远,从上到下群起而攻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周小瑜托腮作认真倾听状,她已经明白,今晚自己的角色,就是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适时为毕处的杯子斟上美酒,为毕处的倾诉提供良好的氛围。看起来,事先设定的预案可以暂时搁浅,在预案里,没有毕处关于这个敏感问题的大段描述,而且如此生动、鲜活。今晚自己遇上一条大鱼,只需要给他足够的水域和空气,让他自由自在地畅游。周小瑜猜测,毕处在总部的厅级后备干部考察中榜上无名,这意味着他在今后数年都将失去相应的上升空间。作为一家规模巨大的央企,大地集团的人事管理采用、比照的是地方干部的管理模式。周小瑜从江南公司选拔干部的惯例对集团总部的提干模式进行推理,谁能进入后备,谁能获得提拔,名义上是民主推荐,然后由人事部门进行培养考察,但人事部门其实就是一把手的影子和白手套,一把手想提谁,谁就是优秀的后备干部,即使这个人暂时没有进入后备序列,人事部门也有办法通过其他渠道和名目让其符合选拔干部的条件,从而名正言顺地走上领导岗位。类似的例子在江南公司比比皆是。丛老大刚到任不到半年,就从河北调入一位长相不俗的半老徐娘,一来就是高级主管,再到处级领导干部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这在国有企业中还是相当罕见的,因为它不符合基本的干部任用规定,尽管江南公司上下都认为这是一项非常没有规矩的人事任命,但大家也只敢在私下议论。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那位风韵犹存、气质算得上高雅的女子与丛老大没有关系,是雷总寄养在江南公司的。周小瑜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既然丛老大可以这么做,集团总裁自然拥有更加宽广高端的干部管理权限。这个猜测如果属实,对于毕处的前途来说是悲凉的,但对于周小瑜而言,却是一大利好。

既然毕处认为这个东西并非适合我们,但集团总部又为何把它作为如此重要的考核手段呢?周小瑜真诚地向毕处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她的确想知道理性的答案。毕处苦笑着说,如果我提不出更好的建议,如何得到总部领导的关注?如果得不到总部领导的关注,上升的空间就会十分有限,在这一点上,中外企业没有太大的区别。另外,总部对我们这批海归人员寄予厚望,如果我们提不出有新意的理念,又如何体现我们这群“海龟”的水平呢?我必须在到岗以后有所作为。我对施乐公司首创的对标管理做了深入研究后发现,这个东西已经成为企业首席执行官必读及进入高级工商管理等商科教育,不少知名专家均将其视为现代西方发达国家企业管理活动的重要创新,认为是支持企业不断改进和获得竞争优势的最重要的管理方式之一。也有西方管理学界将对标管理与企业再造、战略联盟一起并称为20世纪90年代三大管理方法。当我发现这个东西以后,简直大喜过望,小周你是知道的,集团总部领导大多数都是草根出身,他们从基层做起,有的甚至是从班组技术员做起,对于西方的企业管理学,内心有一种天生的膜拜。我用最短的时间做了一个课题,提交给政策研究室主任,当然,主任是第一作者,主任看后,也同样兴奋不已,因为当时他正担忧没有拿得出手的创新课题提供给总部领导。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雷总在看了这个课题以后很感兴趣,专门把主任和我叫去,听了我们的汇报,后来又扩大到集团总部中层以上,听我们更详细的报告。这对于我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想,具体的汇报肯定是要由我来作的。面对集团悉数到会的领导精英,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后来,对标管理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在集团系统推开。我也以政策研究室一个普通的科员身份调到对标办,具体负责这项工作,不到三年,就由科员升至处长。在同批招聘回国的博士中,我是最早脱颖而出的。

现在,周小瑜算是了解这个对标管理的来龙去脉了,原来,就是眼前这个毕处长为了一己之私,一个人在那儿兴风作浪,搞得上百万人跟着疯狂起舞。周小瑜心里恨得只想骂人,但嘴上却不停地附和着毕处,间歇性地叫声好。虽然周小瑜心里清楚,在整个对标管理的链条中,毕处是最初的那只环,起核心作用的是集团决策层,更准确地说,是总裁的意志,但也由此说明,毕处们提出一个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念,目的还是从实现个人的欲望出发。看来,酒真是个好东西,喝到合适的高度,就能让人口吐真言。

毕处意犹未尽,继续阐述他的对标管理。从它的本质上来说,确实是个好东西,推行对标管理,就是要把企业的目光紧紧盯住业界最好水平,明确自身与业界最佳的差距,从而指明工作的总体方向。它应该是一个赶超标杆企业,不断追求优秀业绩的良性循环过程。但是后来,这个事情就扭曲、变味了,犹如恶之源,基层单位怨声载道,具体管对标的,当面毕恭毕敬,一口一个毕处,心里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可是一到年底,为了排名,又争先恐后往北京跑,就像这几天,我是唯恐躲之不及。说心里话,我已经不再把它看作是提升企业管理水平的平台,而是总部掌控下属单位的一个手段。而大地内部,恐怕也没有一家下属单位的领导会天真到以为这个对标管理的目的真像理论上阐述的那样。为争取一个好的排名,他们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弄虚作假用登峰造极来形容也不为过,这些公司的领导纵容下属作假却仍然理直气壮。说实话,这个东西弄到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我始料不及的。我这么说,有根有据。我在一些基层单位也有一些可说真心话的朋友,或者用香港警方的说法叫“线人”。周小瑜插话,也叫“卧底”。毕处哈哈大笑,说,对对,一个意思。有一家单位,在当年十月底排名还相当靠后,可是一到结果出来,他们竟然连超好几家单位,排名直线上升,让我看了简直目瞪口呆。后來经过“线人”了解,才知道他们老总下了死命令,哪个部门的指标拖了后腿,这个部门的经理就地免职。于是,各部门不分昼夜,一拨人马连续加班十多天,对落后指标进行调整。另外一拨人马则长期蹲守北京,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在所有落后的指标中,有一个是业务款回收指标,离结零目标相差几千万,业务费用的回收,是一个全行业的问题,几乎所有行业都存在欠费问题,但在大地的对标管理中,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指标。这家公司自然也不例外。于是,财务和相关业务部门绞尽脑汁,终于在账面上把这几千万给做平了,实现了结零目标。事实上,雷总本人也是从最基层干起的,对这个业务费结零,他比谁都清楚,但每年就是有很多公司都实现了这个从理论到实际都难以完成的指标,不知道雷总看到那些满分的数据作何感想。我想,即使是创造对标管理的鼻祖,美国的施乐公司总裁来看了,也一定会大吃一惊,会以为是天方夜谭。

周小瑜无法想象那家公司的财务和相关业务部门,是如何把几千万如此庞大的数字抹得天衣无缝的。江南公司的指标不敢说没有水分,但作假的水准和胆量绝对不敢与那家公司媲美。周小瑜何尝不知,对标的初衷早已变质,甚至于腐烂,100多个指标,如果细分,仿佛链式反应,就变得无比庞大,不要说江南公司领导,就连从事对标管理的自己,也没有耐心全部看完它。如果只取核心指标进行对照,对提升企业的管理是有益的,但现在眉毛胡子一把抓,除了增加无穷的工作量和追求结果的完善,带给企业的,只有巨大的成本。所以,出现几千万缺口也可以处理的案例,也就不是神话了。周小瑜感叹道,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可以编一本《大地对标神话录》了。她再次对毕处在百忙之中能够抽时间赴约表达了感激,然后又明知故问,总部要掌控子公司,还用得着如此煞费苦心?这些年,至少我们江南公司的执行力是无话可说的。毕处说,总部也有总部的难处,家大业大,管理上出现一些漏洞在所难免,雷总除了批发像你们丛总那样的帽子,以改革的名义每年出台一些举措,也符合企业管理的要义。再说,帽子毕竟有限,不可能无限量批发。周小瑜左右张望,向毕处凑近上半身,小声说,我们基层都认为雷总那么有魄力,老早就传说他要去地方当领导呢。毕处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他倒是想弄个省长部长当当,这些年大动作也不少,但就是只闻楼梯响。他啊,企业家不像企业家,政治欲望又超级强烈,但又没有当政治家的命,充其量,就是一个游走于政商之间,可与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媲美的异类、怪胎。所以,你不要以为只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上面领导的眼睛也没有弱视啊,该用谁,不该用谁,他们应该比群众更有智慧吧。周小瑜嗯嗯着不置可否,只是不明白毕处为何要如此尖刻,以虚构的科幻怪物来形容总裁。在周小瑜看来,雷总就是大地这家巨型企业的“王”,一言九鼎,立于百万人之上,掌控着数万亿资产,富可敌国。不过,周小瑜从毕处对自己最高领导的冷嘲热讽,联想到江南公司,也会有不少人在背后这样议论、刻薄丛老大吧?毕处嘿嘿冷笑几声,恶狠狠地说,总裁真要走了,你们要欢喜得放鞭炮了吧?周小瑜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毕处,这个玩笑不好开的。毕处呵呵一笑,你们不放,我放,假如有一天雷总高升了,这是大地的大喜呀,大地的员工为什么不能放几个鞭炮庆祝一下?

周小瑜悄悄抬腕,看了下手表,已近午夜。她计划实施预案中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流程了。她借故上了趟洗手间,面对洗手间的镜子,周小瑜看见一个面若桃花、眼神稍许有些迷离的女子。她连续深呼吸,又用双手拍拍胸口,然后步出洗手间,回到卡座时却没有回原座,而是坐到了毕处身边。毕处下意识把屁股往里挪了一下,抬起胳膊,顺势揽住了周小瑜的肩膀。周小瑜的羽绒服在进入咖啡馆落座后就脱掉了,显出婀娜的原形。周小瑜为毕处斟上酒,把嘴附在毕处耳边,悄声说,毕处好酒量,我们再干一杯。说着,就捉住毕处的手,把酒杯送到他的嘴边,毕处一仰头,一饮而尽。毕处望着周小瑜白里透红的脸庞,用手在她脸上拍了拍,示意周小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看着周小瑜的眼睛说,江南公司的事,我心里有数。周小瑜说,谢谢毕处,江南公司今年的排名,就拜托毕处了。毕处点点头,左右望望,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再不回去,该睡地板了。周小瑜抢过毕处的大衣,顺手把一叠下午刚买的购物卡塞进大衣口袋,说,快到新年了,给孩子买几件衣服。毕处手指着周小瑜,你这个小周,下不为例啊。周小瑜的脸笑成一朵花,连声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马三冻得像一根冰棍一样,回到如家,蜷缩在暖气片旁,先把身上的寒气驱散了,等稍稍缓过劲来,烧开一壶水,泡一碗快速面吃了,往床上一躺,就睡得昏天黑地了。等他醒来,已是晚上,一摸脑门和身子,才发觉自己全身就像火烧一样滚烫,口渴得不行。他坚持着爬起来,浑身乏力,连烧水的力气也全无,干脆接了自来水就狂饮。他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还是觉得冷,暖气也仿佛逃走了。马三打电话给服务台,加了一床被子,缩在被窝里打着寒战,坚持着给周小瑜拨电话,第一次拨通了,但周小瑜未接,再后来,周小瑜的手机索性就关机了。马三在心里骂周小瑜,自己在外面孤军奋战,这个周小瑜倒好,天黑了还在城里游荡。

周小瑜把毕处送上出租车,将一张百元纸币递给司机,关上车门,对车内的毕处摆摆手,以示道别。毕处却把车窗摇了下来,对周小瑜说,小周,你别忘了回去查查,后海明明是湖,为什么要称之为海?周小瑜一时语塞,原本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毕处不等周小瑜回答,就让司机走了。周小瑜在原地等上一辆出租车,脑子里总是盘旋着毕处的话,费力揣摩其中的意思。想了一会还是没有头绪,周小瑜想,今天喝了酒,意识短路了,不想了。这时,车子正好经过紫禁城,透过车窗,这座夜色中的城池沉默不语,恢宏的建筑群只显出凝重的轮廓,周小瑜想起白天在红墙下的胡思乱想,内心就生出无限的感慨和庄严来。

回到酒店的第一件事,周小瑜就是在网上购买明天中午回江南的高铁车票,周小瑜边订票边由衷地感叹,有高铁真好啊,以前来北京坐飞机,总是误点,前后时间加在一起,有时还不如高铁快。一开始,马三不敢坐高铁,缘于早些年发生的一起动车事故,心理有阴影。马三对周小瑜说自己家庭负担重,还想多活几年,给女儿挣点钱,好让她和其他家庭条件好的孩子一样,每年暑期都能出境观光。后来周小瑜好说歹说才坐了一回,因为周小瑜告诉他那天飞北京的航班没票了,才勉强坐了高铁。结果这列高铁特别给面子,从始发到终点,几乎分毫不差。马三是个严谨的人,就因为高铁比飞机准时,马三就爱上高铁了,每次到北京出差,非高铁不坐。想到这里,周小瑜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订好车票,周小瑜把自己脱光了,袅袅娜娜地走进浴室,酣畅淋漓地洗了一個热水澡,当热水喷在她的脸上、肩膀,又顺着胳膊流到手上时,周小瑜双手抱胸,眼眶一酸,泪水就止不住滑落下来。

洗好澡,周小瑜披上睡衣站在窗前,北京城已经入睡,但马路上依旧有车灯划过,虽然没有白天的喧嚣,也仍然有人在匆匆赶路。凡事都有因果,那些夜行的车辆一定是有急事必须抵达目的地,所以,即便天空有雾霾,即使大地寂静无声,也要午夜兼程。眺望沉睡的北方城廓,周小瑜感觉到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单,她回到桌前,打开网络,像一头找不到家的小兽,在网上东游西逛。她忽然想起在后海咖啡馆,毕处形容总裁是弗兰肯斯坦创造的科幻怪物,周小瑜其实对这个传说一知半解。她在百度输入这五个字,发现这个叫弗兰肯斯坦的人居然与英国诗人雪莱有关系。周小瑜把她查到的这个科幻故事梗概通过微信发送给了马三,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这么做,当马三看到下面这段文字,一定会非常茫然。或许,周小瑜愿意想象聪明的马三面对自己的微信内容时一脸纳闷的样子。

雪莱的夫人叫玛丽·雪莱,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她创作了文学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也有译本称作《科学怪人》,玛丽·雪莱也因此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小说的主人公弗兰肯斯坦是一位从事人的生命科学研究的学者,他力图用人工创造出生命。在他的实验室里,通过无数次的探索,他创造了一个面目可憎,奇丑无比的怪物。开始时,这个人造的怪物秉性善良,对人充满了善意和感恩之情。他要求他的创造者和人们给予他人生的种种权利,甚至要求为他创造一个配偶。但是,当他处处受到他的创造者和人们的嫌恶与岐视时,他感到非常痛苦。他憎恨一切,他想毁灭一切。他杀害了弗兰肯斯坦的弟弟威廉,他又谋害了弗兰肯斯坦的未婚妻伊丽莎白。弗兰肯斯坦怀着满腔怒火追捕他所创造的恶魔般的怪物。最后,在搏斗中,弗兰肯斯坦去世,怪物很懊悔,最后跳海自杀。

显然,这部作品揭示了作者的哲学观点。她认为人具有双重性格——善与恶。长期受人嫌恶、岐视和迫害会使人变得邪恶而干出种种坏事,甚至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也许,在我们的生活中,类似玛丽·雪莱笔下的科幻怪物无处不在。周小瑜想,毕处酒后吐真言,在人后刻薄总裁是怪胎,那么毕处自己呢?还有丛老大、马三和自己。如果从人性善恶这个角度来分析,把遮住人性最深处的那块布撕开,周小瑜觉得,那个怪物的气息,犹如无数个驱散不掉的幽灵,几乎在每个人的心里游荡。在后海,毕处的情绪明显失常,可以理解为他酒喝多了,但从现实情况看,毕处对大地集团的人事管理肯定充满了愤慨。周小瑜记得,当时毕处问她,现在整个集团系统厅局级干部有多少,享受厅局级待遇的干部又有多少?周小瑜摇摇头,她的确不清楚具体数字,厅局级对于她一个小小的主管而言,实在过于遥远。毕处说了一个数,虽然这个数字的多与少都与周小瑜沒有关系,但还是令她大吃一惊。毕处说,雷鸣接任总裁八年,大地厅局级干部比之前翻了一番,光是总裁助理就超过了十人,集团总部大多数核心部门、主要子公司的一把手几乎清一色都是雷总的乡亲。你不要以为雷鸣有多了不起,批发帽子几乎是他掌控集团的唯一手段,让获得提升的人对他感恩戴德、忠心耿耿。至于前任嫡系的人马,凡稍有不听招呼的,一律调去落后偏远省份。

听毕处这么一说,周小瑜产生了同感,以前曾听马三说,雷总裁还是集团老二时,江南公司的领导层只有五六个人,这些年每年只增不减,已经增加了一倍,每次开会,会场主席台都显得有些拥挤。原先一个领导要主管好几个部门的业务,现在差不多一个领导只需主管一个部门。领导多了,分管的业务越来越细,也就有更多时间来想点子,有更多精力来过问业务工作,要求部门创新的任务也就越来越重。但部门里面具体干活的人没有增加,如此一来,每个业务部门负责具体工作的人就感觉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再听毕处说雷鸣把那些不听话的下属调到落后偏远地区,这不就是丛老大的做派?看来,丛老大很欣赏雷总裁管理干部的那套方法,拿到江南公司一用就灵。毕处见周小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端起杯子示意周小瑜喝。周小瑜喝了一口,问,刚才毕处说雷总提拔了很多乡亲,江南公司的丛老大是山西人,难道雷总是山西人?毕处告诉她,不是,雷总是东北人。你信不信?在大地,但凡雷总手上提拔的,要么是他的嫡系,要么就是有背景,非此即彼。像你们丛老大这样不是雷总乡亲的人能够主政江南公司,在大地算是特例,你应当听说过,丛老大在北京有高人。就算这样,你可能不知道,丛老大在雷总面前依然是非常小心翼翼的。周小瑜渐渐厘清其中的脉络了:毕处不是东北人,即使业务能力有多强,也无法纳入雷总视野,就算厅局级帽子在大地满天飞,也完全有可能戴不到毕处脑袋上。而丛老大原本不是雷总的人,因为有高人相助,所以也能脱颖而出。

毕处问,你听说过在大地流传甚广的一首顺口溜吗?周小瑜问是哪一首,因为在江南公司,有关大地集团,有关雷总的顺口溜不止一首。毕处说,就是那首“会说东北话”。周小瑜说,听说过,但记不全呢。其实,周小瑜对这首简洁、朗朗上口的顺口溜能倒背如流:会说东北话,毕业黑工大,支持对标办,认识雷老大。第一句好理解,亲不亲,故乡人,会说东北话,自然容易与雷总亲近。第二句,指的是雷总的同学,照理,从严格意义的同班同学来说,这部分人并不多,但雷总当上大地一把手后,但凡从黑工大毕业的,不论先后,都认作是雷总同学,这个基数就非常庞大了。第三句的潜台词其实指的是凡是雷总决策的,就要坚持支持,凡是雷总反对的,就要无条件反对。最后一句,当然指的是那些与雷总走得近的人了。周小瑜说,这四个条件,毕处您起码符合后面两个呀?毕处说,还是欠火候啊。你想,雷总手上等待提拔的嫡系有多少?那个队伍长得,我望都望不到尾巴。我这个外围的,想更上一层楼,难哪!

周小瑜装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毕处真是高处不胜寒,集团总部像毕处这样业务能力拔尖的人才都受到压制,真是太不公平了。毕处说,在大地哪有公平可言啊。雷总就是公平,雷总就是真理。在大地,业务能力就是一个屁。在大地集团,没有对与错,也没有是与非,只有大与小,谁大谁就是真理。丛老大在你们江南公司是真理,到了总部这个层面,他就只有服从真理。周小瑜满脸心悦诚服的表情,钦佩地说,毕处一针见血,比喻得形象,分析得到位。江南公司不少人都有这种感觉,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今晚听毕处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以毕处惯于剑走偏锋的精明大胆和稳重,单以引进对标管理,能让雷总动心,把一个拥有上百万员工的大地集团搅得天翻地覆,就足以证明他的处世境界之高超,非常人能够达到,但结果,他在总部的处境竟然也如此不堪,可见人与人的世界真是变幻莫测。周小瑜联想到马三,马三不善于见风使舵的性格,估计再想进步,更难了。周小瑜叹一口气,说,原先以为总部离我们太远,对总部发生的一切都与己无关,大家都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江南公司认识毕处的人都说毕处是难得的人才,今天聆听毕处教诲,就觉得总部的事离我们很近。毕处说,岂止是很近,应该说是息息相关啊。现在社会上有不少人,包括很多心怀叵测的媒体从业人员,对大地的垄断企业性质持续抨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大地员工的收入太高。小周你想想,大地员工的人均收入相比其他非垄断传统行业,的确不低,且不说大地的基础工业性质,那些骂大地的,其实很大程度上对大地内部的分配机制并不了解,或者是将道听途说拿来做文章。真正高收入的群体,在大地也就是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瓜分了全体员工所有的工资总额,一平均,低层员工的收入就受到很大影响了。所以,无论是总部还是子公司,帽子批发得越多,对员工收益的占有、影响就越大。

周小瑜听罢,感觉脊背处蹿上一阵阵凉气。要照你毕处这么说,低层员工就是被剥削者了?难道我们这样的制度还允许剥削阶级存在吗?还允许剥削与被剥削吗?毕处将酒杯移到一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模棱两可地说,说穿了这也符合企业的分配原则,世界上任何一家企业,高管明摆着就多占多拿嘛。所以,大家才会想方设法争取做高管。你小周也一样,不要满足于只当一个主管,要有规划,给自己的职业生涯设计一个愿景,没有梦想,怎么可能会有动力呢?周小瑜谦虚地说,我一个小女子,哪有什么雄心壮志,能把本职工作做好,不给领导添乱就不错了。毕处不同,是大地的精英,理应有更宽广的平台。

想到这里,周小瑜感觉脑袋开始疼痛。自己在后海咖啡馆面对毕处说的那些恭维话,若换在平时,也很为自己所不齿,但在那个环境下,也身不由己了,自己的灵魂也仿佛被催眠,被施了巫术,不由自主地跟着口吐莲花了。周小瑜摇摇头,头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一种似有若无的恐怖气息开始在房间内由淡而浓,四处弥漫,无数怪物仿佛星星一样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钻出来,在周小瑜眼前群魔般乱舞。她吓得惊叫起来,来不及关灯关电脑,就跳上床,把整个身子都蒙进被子里。

手机闹铃把周小瑜从睡梦里叫醒时已是早晨。她打了个电话给隔壁的马三。马三一听到周小瑜的声音,就有些气急败坏,昨夜找你不见,电话也关机,反了你了。周小瑜连声赔不是,用讨好的语气说,我已经买好中午的高铁车票,咱回江南去。马三问,你昨天去天安门广场,有没有去毛主席纪念堂给他老人家请安?周小瑜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马经理,昨天我临时有事,去了趟紫禁城,下回来北京,再有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去纪念堂给毛主席老人家鞠个躬。

马三听罢,正准备挂电话,周小瑜忽然大声说,等等,别挂,我问问你马经理,你知不知道后海明明是一个湖,为什么要称之为海?马三一听,哭笑不得,说,莫明其妙,你为何要问我如此无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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