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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在滇西

2019-03-27卜振东蒲元

黄埔 2019年2期
关键词:滇西腾冲黄埔军校

卜振东 蒲元

2018年夏天一个微风拂面的日子,在古城西安,我们收到了一件来自千里之外的珍贵礼物:云南黄埔抗战老兵卢彩文的书法作品。卢彩文的书画在滇中颇有名气,多次获奖。腾冲志愿者、抗日英烈寸性奇将军曾孙胡家兴,多年来一直关爱照顾卢彩文,两人已成忘年之交。当胡家兴向老兵转达了陕西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也就是我们——希望求其字画的讯息后,卢彩文欣然应允,稍作酝酿便提笔写下“人民的抗战”和“还我河山”两幅作品。卢老的书法古风盎然,名不虚传!

胡家兴告诉我们,卢彩文作为黄埔抗战老兵,2015年还应邀参加了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接受中央领导同志的致敬和检阅。而他在滇西的敌后抗战经历也相当特殊。于是,一道历史的帷幕被慢慢拉开了……

立志报国

卢彩文,1925年12月出生在云南腾冲一个农民家庭。如果未曾遭遇时代的动荡,也许他会有一个安稳而普通的一生,但日寇的炮声打破了家乡的沉寂。1942年5月初,日军沿滇缅公路逼近滇西边境。蒋介石于5月1日密电参谋团团长林蔚,命他完成对保山至畹町之间桥梁的“破坏准备”。时局顿时紧张起来,卢彩文就读的中学宣布停课。

5月4日,滇西重镇芒市、龙陵接连沦陷,腾冲也处于敌兵锋之下。腾冲自古即为中国通往东南亚的交通枢纽和商业中心,战略地位重要,云南省政府在此设立腾(冲)龙(陵)边区行政公署,各路驻军总兵力约1000人。其时日军主力尚未抵达,侵犯腾冲的仅为第56师团先头一部,实力很弱。但行政监督龙绳武和县长邱天培畏敌如虎,不顾地方人士一再挽留先后逃离,城内一片混乱。民众见状,也只得扶老携幼,奔往边远山乡避难。卢彩文家因较偏僻,也有城内两户亲友来投。

5月10日14时,日军不费一枪一弹进占腾冲城。城内大米3000多坨及大批食盐、布匹、棉纱等物资全部为日军所获。随后,腾冲附近村镇遭到日军扫荡,无辜乡民被杀,妇女惨遭凌辱,大量牲畜被抢……更令卢彩文气愤的是,听说腾冲城墙上竟然立起了穿着军装的草人,原来来犯之敌只有区区不足300人!满腔的怒火与仇恨压在心头,年轻的卢彩文时时想着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消灭鬼子,收复家乡。

1942年8月,卢彩文得到重要消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以下简称滇西战干团)在界头招生。早有从军报国之志的他喜出望外,马上相约本族堂兄弟卢新文、卢郁文一起报考,而长辈们对此也格外支持。在界头抗日县政府参加考试后两天,彩文、郁文两兄弟被告知录取。从此,卢彩文成为滇西战干团1期学员。

在卢彩文的讲述中,滇西战干团1期等同于黄埔19期。战干团是抗战期间军事委员会开设的初级军官培训机构,与黄埔军校有类似之处,但毕竟不是同一单位。为此,我们询问了黄埔研究专家单补生先生,得知早在1945年前后,国民政府中央各学校毕业生调查处就已将各地战干团学员按毕业时间不同,叙列黄埔不同期别(均为政治科)。例如,战干1团6期学员黄文湘叙列黄埔军校18期政治科。大约是由于时间较晚,卢彩文这一期便叙列19期。

军校生涯

卢彩文的军旅“第一课”是从赶赴校园的长途跋涉开始的:“8月中旬,我们这批考取的学生,第一天从界头出发到江苴住宿,第二天一早就攀登高黎贡山。当时我才16岁多,从未出过远门,更从未爬过这万仞高山。半天后仍然在山梁子西边转,直到下午3点左右才爬上山梁子。云雾笼罩山巅,虽是酷暑仍觉得阵阵寒意。第三天到了保山城,看到日本侵略者飞机轰炸后的保山城区断檐残壁,一片疮痍,惨不忍睹。第四天起,每天晓行夜宿,经瓦窑、永平、漾濞、下关到达大理,共用了5天时间。”云南高山纵横、大河湍急,地形复杂,这一段行军旅程给卢彩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滇西战干团于1942年8月在云南大理三塔寺内正式成立,团长援例由蒋介石兼任,副团长龙云、李根源,主持工作的教育长系第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首期招生1100多人,下辖3个大队,训练期定为一年。教育方针是“对滇西青年施以三民主义的政治教育和必要的军事训练,培养他们成为保卫国家的干部”。训练内容政治与军事并重,其中有一个大队较为偏重军事训练。卢彩文所在的正是这个大队,据他回忆,当时的主要课程是黄埔军校步科教程,另增有一些适应战况需要的科目,如《民众组训》《游击战术》等。课程繁重,时间紧迫,一天三操两讲,学习相当紧张。而军校生活也十分艰苦,吃的是蚕豆、“玻璃汤”,但同学们早晚歌声嘹亮,朝气蓬勃。

副團长李根源是著名的云南爱国士绅、辛亥革命元老,滇西告急时,已是花甲之年的李根源不顾年迈多病,毅然请缨杀敌,他发表《告滇西父老书》,号召“一千七百万云南民众……虽毁家纾难,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李根源的家乡腾冲沦陷后,他于悲痛之中表示:“不能当亡国奴,不能当顺民,不能当俘虏,我要豁出这条老命和日寇拼了!”李根源以其巨大的声望,为稳定滇西民心士气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2015年,我们出版了《抗战名士》一书,专门收录了李根源的事迹,标题就是“云贵监察使、怒江守护神”。卢彩文对这位同乡前辈恭敬异常,他说:“李根源副团长出于爱国热忱,不顾年老体衰,几次由宋希濂搀扶着上台给我们作报告。他大声疾呼,要求大家勿忘国耻,要求学员加紧训练,早日反攻,收复失地。演讲中多次声泪俱下,同学们无不感动。”此外,校方为了加强爱国主义教育,还从昆明邀请潘光旦、闻一多、李公朴、费孝通等十多位大学教授来校授课,学员深受鼓舞。

1943年5月,军事委员会驻滇干部训练团在昆明成立,滇西战干团遂改称驻滇干部训练团大理分团。第1期毕业时,卢彩文所在的大队毕业学员全部分至滇西驻军各部。他的同学李炳福和彭文德就被分配到第198师叶佩高部。1944年5月,两人随军反攻家乡腾冲,经历了激烈的高黎贡山仰攻战和龙川江沿岸歼灭战。9月,上尉连长李炳福、少尉排长彭文德于进攻腾冲城北门和东门的战斗中壮烈牺牲。李、彭两人不仅是卢彩文的同学、同乡,还是大通铺上的同铺,军校朝夕相处,感情尤其深厚。多年以后,谈起这两位好战友,卢彩文仍是感怀不已。

滇西秘战

至于卢彩文本人,则被分至相当特殊的一个单位。毕业前的一日,他接到通知去校本部开会,内容保密。忐忑不安地来到开会地点后才知道,原来是教育长宋希濂找部分学员个别谈话,这下就更紧张了。时至今日,卢彩文仍然能够回想起当年的情形:“总司令态度温和,满面红光。他问我:‘你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我是腾冲的。他接着又问:‘毕业后如果将你分派到家乡沦陷区工作,你愿意吗?我说:‘我就是为了要替家乡人民报仇才到这儿来学习的,如果毕业后能分到家乡打日本侵略者,收復家乡,那是我的心愿。只见他在记录本上划了一下,没过几天我就被通知到学校开办的谍报班受训。这个班有50多个学员,3个月后毕业,我同另外4个同学首批分到第11集团军总司令部参谋处2科任少尉参谋,数日后总部就将我们5人分在总部腾东第一组,派往敌占区腾冲开展情报工作,并用专车把我们送到保山。”

人员就位后,组长将组员们分配到不同的地区工作,卢彩文被分派到腾冲城区负责收集军事情报。收集到的情报由通讯员转到组上,再由电台向总部报告,全部是单线联络。开展情报工作必须要依托关系网,卢彩文首先发动几名经常到腾冲城内做小买卖,比较熟悉情况且可靠的亲友,其中包括汤治中母子、卢新文、黄永源、肖存礼等,然后通过这批人再发动他们的亲友,逐步扩大搜索面。情报工作没有经费,这些“侦查员”们也没有任何报酬,可是大伙为了尽早将侵略者消灭掉,都甘愿冒着危险无私奉献。慢慢地,日军腾冲守军的一些军事部署、人数动向等消息就集中到卢彩文这里向上传送。这个过程中,负责接头的通讯员李天台不幸被日军抓获枪杀。卢彩文还清楚地记得,这位精干的战友是贵州人。

外围所获之情报毕竟有限,不久,组长通知卢彩文想办法打入敌人内部。任务的危险性不言而喻,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卢彩文坦然接受下来。在缜密地分析后,他确定了三个人为工作突破对象:第一个是任日本宪兵小队长的孙正邦,第二个是汉奸头子杨吉品,第三个是低利银行行长何世隆。此外,卢彩文还考虑如有困难,就去找中学老师,现为东方医院院长的张德辉寻求帮助。

孙正邦是当地大董小街子人,组长和卢彩文先通过亲友关系间接与之联系上,充分利用此人希望脚踩两只船的心理,以将来我军胜利后保障其生命财产安全的承诺为筹码,要求他提供日军情报,孙正邦则提出要中国军方代表到家中与他见面。这可是真的深入虎穴,但想到救国救民,卢彩文的顾虑都打消了。他扮成一个脚上还有泥巴的赤脚农民,跨进孙正邦家的大门,孰料进门就看到日军士兵,不禁吃了一惊,然而他这个假“农民”几可乱真,日军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会谈波澜不惊,面对身着日军军装,口里镶着金牙的孙正邦,卢彩文简短地再次保证对他承诺不变,言定今后情报就在他家交接,同时拿到了对方提供的第一份情报。离开孙家好一段距离后,卢彩文才长出了一口气。回到住所一看,孙正邦提供的是日军准备第三次“扫荡”界头的相关军情,属于比较有价值的材料。

接着,卢彩文开始谨慎地试探杨吉品,并为此做了充分准备。然而,正当卢彩文准备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时候,他暴露了!身份泄露的原因,已经无法查明。但凶险的局势却猝然而至,卢彩文遭到了汉奸的围捕,家中老母也受到了威胁,工作顿时陷入停滞。幸好不久,我军第36师(师长李志鹏)派出的侦察员将两个带头的汉奸击毙,卢彩文的安全才稍稍有了保障。这一阶段,他收集到的腾冲日军信息不断电传总部,他也因功于1944年1月被晋升为中尉。

1944年5月11日,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发动滇西反攻战役。大反攻开始后,他被调到第11集团军总部龙陵别动队,与谍报班同学史秀、傣语翻译小番、士兵小陈同在一组,史秀任组长。史秀和卢彩文各配一支十响手枪,士兵小陈则是一支步枪。小组的任务是到龙陵、芒市一带侦察敌情,同时了解有关汉奸的情况。一段时间后,另一位姓宋的组长也加入了这个小组。

由于活动区域主要在敌占区,常常遇到高度戒备的日军,相当危险。一次,卢彩文小组接到了侦察轩岗坝北某村日军碉堡的任务,碉堡是日军防御的重点,不过或许是因兵力不敷,敌人对此堡的占领并不是持续的,侦察必须利用堡内无人时进行。经过精心准备,小组寻找到一个短短的空隙摸进了这座大青树下面的工事。近距离观察后卢彩文发现,这座碉堡规模不小,主堡室大约有二三十平方米,墙壁厚实坚固,堡周围沟壕纵横,设有三道铁丝网,上挂无数铜铃。很快绘制好简图后,小组迅速离开。然而刚刚走到数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时,忽见一位傣族大嫂用压低了的声音向他们急切地喊道“甲板马!甲板马!”翻译一听,意思是“日本人来了!”一行人赶快向有利地形退却,随即就发现一名日军追踪而来,士兵小陈趴在壕坎上放了一枪,卢彩文回头一看,追兵正往地上扑倒。枪声势必引来更多的日军,小组迅速退往我军控制的安全地带。几天后,卢彩文等又到这个村子,方才得知那天开的一枪,竟然将敌人击毙了,而日军巡逻队则几次三番到村上寻衅报复。尽管如此,傣族同胞们还是反复提醒他们要特别警惕。滇西民众同仇敌忾的抗日意志再一次令卢彩文和小组战友们感动不已。

这几个月时间里,卢彩文一直在敌占区活动,充分发挥熟悉当地情况、机动灵活的特点,与敌周旋,探听消息。其间也有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最终圆满完成了上级交付的任务,获得总部情报部门的高度肯定。宋希濂后来在文章中这样写道:“他们(指滇西战干团毕业生)有一部分被分派到各军师充当排连军官,大部分按照原籍派到滇西各县作地方工作,还有一些人深入到滇缅边境敌后工作。这批学员对1944年滇西反攻的胜利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然而,战绩背后的付出和艰辛,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的。

1944年11月中旬,经过中国远征军将士的浴血拼杀,龙陵终于光复了(我军伤亡共计28384人)。卢彩文所在小组也奉命在黄草坝休整。这时,卢彩文感到家乡收复、国仇已报,对知识的渴望日益强烈起来,于是申请退役回乡读书,获得了上级批准。当年年底他返回家乡。

情系黄埔

抗战胜利后,卢彩文继续读书,并于1948年成为一名完小教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卢彩文担任腾冲下北区人民政府法治股股长,后来又回到学校继续任教,先后做过教师、主任、校长,直到1988年从中学退休。这期间,卢彩文对知识的渴求始终不减,他曾在云南师范大学求学5年半,获得了中文本科文凭。

1991年,腾冲县黄埔军校同学会成立,卢彩文就任秘书长,从此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同学会的工作中。2001年,他担任腾冲县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2005年开始担任会长至今。2007年任云南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理事,2013年又担任云南省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黄埔军校同学会(总会)理事。此外,他从1998年起被连续选为腾冲政协第八届、九届、十届、十一届常委。

从加入到黄埔军校同学会做秘书长的那一天起,卢彩文就成为最忙碌的会员之一。腾冲虽然是个小城市,但是同学会的工作却有声有色,这其中自然包含着卢彩文的一番心血。

每月12日为会员集中学习日,这是卢彩文从腾冲县黄埔军校同学会建会以来始终坚持的一项制度,同学会要求全体会员到城集中学习,不能来的必须请假,并要求在家自学。通常情况下,还要邀请县政协或县委统战部的领导参加指导。集中学习不是喝茶聊天,黄埔同学们的学习材料有《黄埔》《云南黃埔》等刊物,还包括上级下发的相关文件,时事、政治材料也是一个方面,学习以后还要求参会人员写心得体会。

卢彩文还鼓励同学们尽量把自己的抗战经历写下来,为后代留下宝贵的第一手材料。前些年《云南黄埔》上曾多次刊发腾冲县黄埔军校同学会同学的作品,有的同学作品还发表在其他有关刊物上,例如台湾的《云南文献》,还有30多篇作品发表在省内各种抗战、黄埔文集上。这些举动,都为记录抗战历史,传承抗战精神,联络同学感情,促进祖国统一,以及宣传腾冲、宣传云南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6月16日是黄埔军校校庆日,卢彩文和腾冲黄埔军校同学会其他负责同志,坚持举办纪念活动,邀请县委、县政府、县政协等有关部门领导和一些社会贤达莅临指导,黄埔同学、黄埔亲友同聚一堂,人数最多时达到100多人,气氛隆重热烈。这在县级黄埔同学会举办的活动中无疑属于规模较大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黄埔同学不断凋零,大型活动很难再组织起来。卢彩文发挥自己的书画特长,仍然坚持纪念抗战、宣传黄埔。他先后举办了5次书画展,规模较大的一次是199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纪念腾冲光复51周年举办的书画展,历时5天,展后作品由腾冲国殇墓园收藏。他还开展抗日战争歌曲演唱活动,将当地的抗战纪念活动推向高潮,广受社会好评。近年来,他先后接受社会各界采访100多次,讲述抗战历史,传扬黄埔精神。

如今,在曾经为之奋战的这片热土上,93岁的卢彩文老先生平静地生活着。我们衷心地祝愿这位黄埔老兵健康、快乐!也向所有在滇西作战中付出鲜血与汗水的中国军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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