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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的火炉

2019-03-27冯唐

人民周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白薯蜂窝煤炉火

冯唐

有时候,人会因为一两个微不足道的美好而暗暗渴望一个巨大的负面,比如因为一个火炉而期待北京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我怕冷,我把我怕冷的原因归结于我从父亲那边遗传到的基因。我老爸生在印尼,长到18岁才回国,18岁前没穿过长裤,更别说秋裤了。

记忆里北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每个人都穿着同一个颜色和式样的衣服,像一个个丑陋的柜子在街上被搬来搬去。北京漫长的冬天里唯一的喜庆颜色是“两白一黑”。一“白”是白菜,北京人冬天的主菜,通常的习惯是买半屋子,吃整整一个冬天,醋熘、清炒、乱炖,包饺子、包包子、包馅饼,百千万种变化,不变的是白菜还是白菜。另一“白”是白薯,北京冬天唯一的甜点,买两麻袋,吃整整一个冬天。一“黑”是蜂窝煤,堆在门前院后,那时候北京大部分地方没有市政供暖,整整一个冬天的温暖得意就靠它了。

我常常因為烧蜂窝煤的火炉而想念那时候北京的冬天。

伺候火炉是个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这个技艺由老爸掌握。炉子被安放到屋里的一个角落,烟囱先伸向房顶再转向一面墙,最终探出屋外。为了伺候炉火,老爸自制了很多工具,夹煤的、捅煤的、掏灰的、钩火炉盖儿的,其中捅煤的钎子常常被我们拿去滑冰车用,总丢,老爸总是多做几个备用。蜂窝煤似乎有两种:一种比较普通,数量多,含煤少;另一种数量少,含煤多,贵,用来引火,先放在煤气炉子上烧着,然后放进火炉最底层,最后再放上普通蜂窝煤。蜂窝煤烧尽,要从下面捅碎,煤灰因重力落到炉底,用煤铲掏走,再往炉子里加一块新煤。最考验技术的是临睡前封炉子,留多大进气口很有讲究:留大了,封的煤前半夜就烧没了,下半夜全家被冻醒;留小了,不热,一整夜全家受冻;加上蜂窝煤的煤质不稳定,留多大更难控制。老爸的解决办法是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常常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暗咳声,吐痰声,喝水声,用铁钩子拉开炉盖儿声,用铁钩子合上炉盖儿声,脱鞋再上床声。

我对伺候火炉的兴趣不大,但是对炉火的兴趣很大。炉火当然能供暖,而且炉火比空调好很多,不硬吹热风,而是慢慢做热传递和热辐射,暖得非常柔和。从脆冷的屋外进来,把千斤重的厚棉衣一脱,一屁股坐在炉火旁边的马扎上,面对炉火,像拥抱一个终于有机会可以拥抱的女神,伸出双臂、敞开胸怀,但是又不能且不敢抱紧。哪怕不抱紧,很快身心也感到非常温暖。然后,倒转身,挺直腰板,让炉火女神再温暖自己的后背、腿后和屁股。炉火还能热食物,白薯、汤、粥、馒头片。晚上看书累了、饿了,贴炉壁一面的烤白薯和烤好的抹上酱豆腐的馒头片都是人间美味。遇到周末改善生活,放上一口薄铝锅,炉火还能煮火锅。火锅神奇的地方是,已经吃得不能再烦的白菜、酸菜、豆腐、土豆放到里面,几个沉浮,忽然变得好吃得认不出来了,围坐在周围的家人也开始和平时不一样了——老妈转身去橱柜拿酒,老姐望着炉火眼神飘忽,老哥热得撩起秋裤腿毛飘忽,老爸开始小声哼唱18岁前学会的歌曲。窗外天全黑了,借着路灯的光亮看到小雪,在窗子的范围里,一会儿向左飘,一会儿向右飘。

后来,住处有了市政集中供暖,老爸还是习惯性地半夜起来一次。我睡觉轻,还是听见他摸黑穿拖鞋声,因为长期吸烟的暗咳声,吐痰声,喝水声,脱鞋再上床声。我背诵最早和最熟的唐诗之一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如今,每到冷天,每到夜晚,我闭上眼总能听到老爸像老猫一样爬起来,去照看那早已经不存在了的炉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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